满身泥雪的宋书玉疯了一般在漆黑的旷野里四处搜寻着丈夫。她头发散乱,嗓子嘶哑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
丈夫被那几个人架走之后,她就一直跟在后边紧追,但没跟多远就被落下了。等出了村子,就完全没有了丈夫的踪影。
宋书玉认定丈夫是让共产党抓走的,告密者应该就是那个高金鼎。一想到高金鼎,她就恨得眼珠子往外窜火。在村子里,说起来高金鼎应该是高家最近的亲人了,想不到为了表现自己是个铁杆儿的共产党竟然会出卖自己的堂哥。
认定高金鼎是告密者,宋书玉是有依据的。就在前几天,高金鼎还领着一个穿八路制服的共产党到学堂里去找过她,向她询问丈夫在城里都干些什么。那时候,她心头就蒙上了一层阴影,觉得共产党是不会轻易放过丈夫的,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仔细回想昨天下午的情形,只有高金鼎来过家里,知道丈夫在家,村里又只有他一个共产党,不是他告的密才怪?
如果是共产党把丈夫抓走了,那他们兴许会把人带到村子以北五里地外的乡武工队去。想到这里,宋书玉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乡里赶。乡武工队就是两间破草房子,到了那里一看黑灯瞎火的什么人也没有。宋书玉不死心,闯进去摸黑找了一遭,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四周一片死寂,这死寂让宋书玉产生了另外一种联想,正是由于队伍出动了所以这里才会没有人。想到这里,她惊慌地从草房子里冲出来就又往野地里跑。记得丈夫是被那几个人架着朝村子西边走的,于是,宋书玉就又从雪地里连滚带爬的来到村子西边一点点的往西找,一棵小树、一个小土坑、一个草垛,任何可以隐蔽人的地方都不肯放过。
记得有一年夏天,儿子春生玩疯了到了晚上还没回家,她也是这么去找。不光是她自己找,本家的人都让她叫来了和她一起找。但这回她却不想求任何人了。不是不想求,是不能求,她实在是不知道该相信谁怀疑谁了。由于丈夫的国民党员身份,她觉得他们家近来在村子里成了另类,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们一家和所有人隔离了开来。
丈夫是个好人,这她是知道的。但丈夫也的确是个国民党员,这她也是知道的。如果自己是个男的,那当初父亲也一准会介绍她去加入。世事变迁,人世沧桑,大概在地下的父亲也不会料到,他当年自认为的一个进步之举会给自己的女婿带来如此大的麻烦。
要是丈夫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的娘家岂不是成了罪人?
她惶惶地奔走在雪地里,心头升腾起一种从没有过的凄凉和绝望。
天一点点变亮起来,她向雪野的更深处搜寻着。
突然,一阵野狗的撕咬声从远处传过来。宋书玉的心像是被撕了一下疼痛起来,她踉跄着步子跑过去。
眼前的一幕令她一下瘫坐到了地上。这一幕注定让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几只野狗正在撕扯争夺着一个人的尸首。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丈夫高金锡。丈夫的肠子正被两只野狗争夺着,拔河一般撕扯着。
即便是做噩梦也没有梦到过如此残忍的一幕,几个小时前还和自己同枕共眠的丈夫竟然在雪地里成为几只野狗争夺的食物。
宋书玉的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虚汗,她实在是无法看下去了,虚弱的她一头栽到了雪地上。
野狗完全无视她的存在,还在吠叫着争食。
突然,宋书玉嚎叫一声从地上站立起来,虚弱的她突然变成一个猛士般向那群野狗扑去。她从地上摸起一根木棍,玩命般向那群野狗抡去。她不能让自己至爱丈夫的尸体就这样被这群野狗糟蹋了,她要尽可能的给他留下一个完整的尸首,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
几只野狗并不怕她,大有和她一争高低的气势,有一只狗甚至趁机在她的腿上狠狠撕了一口。
疼痛是钻心的,但宋书玉却并不感到难以忍受,她反倒希望那些野狗联合起来一鼓作气把她也吃了才好,那样,她就可以不那么心痛了。就这样,宋书玉无所畏惧地挥舞着棍棒和几只野狗搏斗。也不知道是哪里爆发出的那么大的力气,那些气势汹汹的野狗最后都怕了她了,一个个呻吟着落荒而逃。
宋书玉一下跪倒在了地上,跪倒在了丈夫身边。
捆绑丈夫的绳子已经让野狗撕开了,上面带着乌黑潮湿的血迹。
丈夫的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的样子。宋书玉企图把他的眼睛合上,但却怎么也合不上。面对着丈夫凌乱的内脏,宋书玉的灵魂是麻木的,她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一点一点的给他又装进去。把内脏放回到肚子里,又沾着雪花给丈夫擦身子。宋书玉擦得很仔细,一边擦一边想该怎么处理丈夫的尸首。
等擦完丈夫的身子,宋书玉已经在心里想好该怎么做了。她要独自一人给丈夫举行葬礼,一个只有她一人参加的葬礼。从附近的草垛上揭来一张席子,她把丈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觉得一张席子太单薄,就又找来一张席子,直到把丈夫的尸首包裹妥当。
在选址问题上,宋书玉颇是费了一番思量。席子太脆太薄,不能拖太远,再说她也不想让丈夫的坟墓离村子太近,就埋在这附近好了。就在宋书玉寻找埋葬地点的时候,那几只野狗一直端坐在不远处打量着她。宋书玉没有丝毫畏惧,恨不能再和野狗打一架。
但那些狗却始终没敢再靠近她。
宋书玉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地方,是一户人家埋过红薯废弃的土坑,只要稍加扩展就可以利用。选择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原因,离土坑几米远的地方有一颗高高的白杨树,每到夏季树下总是有一片怡人的绿荫。每次和丈夫路过这里,他们都会在这棵树下乘凉歇息,记得有一次,丈夫还在这树下吟诵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不知不觉间,泪水又模糊了宋书玉的双眼。
她一下跳进土坑,把自己的双手深深地插进冰冷的泥土里。宋书玉要用双手给丈夫挖一个宽敞的墓穴。泥土被雪水浸湿,但由于寒冷又有些结冰,手指触在上面冰冷而坚硬。没挖几下,宋书玉的双手就流血了。在熹微的晨光里,那血的颜色浓黑黝亮,如同一个黑色的祭奠。
看着血肉模糊的双手,宋书玉更加用力地挖下去。她感到自己的十指变成铁打的一般,坚硬而犀利,所到之处,无坚不摧。
把丈夫埋好之后,宋书玉没有马上走开。她跪在雪地里对着这座刚刚隆起的新坟一动不动地呆了许久。
没有哭泣,没有哀嚎,她的神情呆滞而木讷,脸上本来柔美的线条一夜之间变得坚硬。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宋书玉带着满身的血水和泥浆走回村子,手里握着那根沾满丈夫血迹的绳子。没有了丈夫的村子似是也一下陌生起来。
那些早起的人们并不知道夜里发生过什么事情,看到宋书玉这个样子都被吓了一跳。但迅即,高金锡的身份似是让他们突然明白过来:高家出事了,出大事了!
对高家,村人们是有些了解的,也知道高金锡并不是个坏人。可毕竟高金锡是个和他们不太一样的教书先生,当初也的确是入了国民党,有个做过知府的岳父,又娶了个识文断字的媳妇,享过福见过世面当过一阵子富人。但这人啊,不能什么好事都占了,既然现在共产党占了上风成了气候,这世界颠倒颠倒,让那些享过福的人受点罪也不是什么坏事,要不怎么能体现上天的公平呢?
村人们打量着这个一身血水、一身泥水的女教书先生,猜测着共产党究竟给高金锡用了什么刑法。在村人心目中的审判里,高金锡是罪不足死的,给他个几十大板让他尝尝过日子不光是蜂蜜和糖豆还有疼痛和不舒服也就够了。毕竟高金锡是个对学生负责任的先生,对人也算和蔼,四周八村的孩子因为有了他才长了见识有了学问。
但看宋书玉的样子,高金锡又不像是受了一般的刑法。那会是把高先生怎么样了呢?要是打坏了不能说话了那可不好,满学堂的孩子怎么办?
村人们默默地满怀同情地跟在宋书玉的身后,看她回家会对公婆说些什么?
宋书玉跌跌撞撞地来到自家门口,还没推门,就见婆婆从另一个方向冲了过来。婆婆也是一身的泥水,头发散乱着,跑反刚回来是的。
“找到春生他爹了吗?”婆婆急吼吼地问。
还没等宋书玉答话,婆婆就发现了儿媳妇身上的异样,“金锡他?”
宋书玉再也忍不下去,一头扑进婆婆怀里,哽咽着说,“他,他已经——我已经把他给埋了!”
婆婆一头就栽倒了地上。人们七手八脚地涌上来帮着搀扶。
就在这时,虚掩的大门被一阵风吹开了,门里边站着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击中的百岁爷爷。自己的生日想不到竟然成了孙子的忌日,老人怎么也想不开,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老人感到像是有一把匕首直插进了他的心窝,整个人僵在了那里。老人大睁着眼睛,拃煞着双手,嘴巴微微张开,似是有什么话要说但却支支吾吾的张不了嘴。眼看老人就要倒下,几个人一齐上前把他扶到了堂屋里的床上。
已经哭了一夜身体十分虚弱的九十九岁的老奶奶看到老头子这副样子,也一下瘫坐在地上。
一个时辰不到,爷爷这个高庄唯一的百岁老人就停止了心跳。直到死的时候仍然是那副惊愕委屈、有话说不出的悲愤神情。
自从百岁老爷爷过世之后,九十九岁的老奶奶就不吃不喝,整天念叨着已故孙子的名字。不出半个月,老奶奶也离开了人世。
两位老人的后事都是村里的几个本家招呼大伙帮着操办的,住在宅子东边隔着一条小路的高金龙算是个牵头的。高金鼎也来了。高金鼎的眼圈哭的红红的,鼻尖上挂着泪水。一看到高金鼎这副样子,宋书玉就拿眼挖他,说狠话讥刺他。脾气本来就内向的高金鼎这回更是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干活。高金鼎的这种态度更加坚定了宋书玉的猜测:做了亏心事,心里愧疚又来买好,不是他干的才怪?
高金鼎的媳妇也常常带着几个孩子过来,帮着干这干那的,热闹着冷清的院子,宋书玉看到她也是心里不舒服,关了房门把她闪在院子里。
遭了冷脸,高金鼎媳妇的脸上就有些干。宋书玉的婆婆态度更直接,追着一条狗狠打:“喂大了你了,狼心狗肺的东西,杀了人,还来哭丧,快给我滚出去!”
高金鼎媳妇就寒着脸领着孩子走了,院子里又冷清起来。七岁的秉涛百无聊赖趴在磨台上打瞌睡。
对高家的这次血光之灾,村人们的看法也不一样。有人说是共产党干的,也有人说是国民党干的,以至于后来成了一笔糊涂账。
但不管怎么说,自打有了这件事,宋书玉就和高金鼎家疙瘩上了。虽然是没有足够的事实来证明是高金鼎告的密,但彼此的积怨和芥蒂却越积越深,以至于日后终也无法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