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高秉涵一个人走在野地里。

想起下午发生的事情，他还是心有余悸。大胡子不会已经死了吧？那么好的人，最好是不要死。是刘师长把大胡子给打伤的。在高秉涵的心目中，刘师长也不是个坏人，他怎么就会下狠心朝大胡子开枪呢？对了，是因为大胡子拿着枪去追刘师长，想把刘师长打死。大胡子那么好的人，又为什么会产生把刘师长打死的想法呢？他们之间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你死我活的拼命呢？仅仅因为他们一个是国军一个是共军吗？母亲说父亲也是让共军给打死的，国军和共军之间为什么要这样你死我活的拼命呢？

这是高秉涵永远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脚底下的小路都是鹅卵石铺成的，走了一天路的高秉涵感到疼痛正沿着脚心一点点的向上传，一步也不想再走了。那些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更是让他头晕脑胀，很想找个地方一觉睡过去，把这些令人烦恼的问题全部忘记。

福建多庙宇。模模糊糊之中，高秉涵看到一座土地庙模样的建筑呈现在黑黑的夜色里。他向那边走了过去。

庙里很黑，一靠近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高秉涵蹲下身子手脚并用轻轻向庙里触摸。摸着摸着，发现紧挨着门槛里边的地方已经有人躺下歇息。里面又是一阵沙沙作响，高秉涵想，看来里面的人已经满了。实在是太累了，高秉涵就贴着门槛里边紧挨着这个人躺下。几乎是脑袋一沾地，高秉涵就睡了过去。

夜里，高秉涵噩梦不断。每个梦都是被人追杀。他一次次被惊醒，又一次次在惊厥和疲惫中睡去。

早晨，高秉涵是被别人拨弄醒的，一根棍样的东西在他的胸前不停的颤动。高秉涵想一定是挨着自己睡的那个人醒了。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只向旁边看了一眼，高秉涵就惊叫着跑开了。原来，他挨着睡了一夜的那个人竟是一具僵尸，而那些被高秉涵误认为是人声的沙沙声只不过是一群不安分的小松鼠，整个庙里只有他一个人。

刚跑出门不远，高秉涵就摔倒了，他来不及多想，回头惊恐地又看了一眼那具僵尸，爬起来又跑。

高秉涵的步子渐渐慢下来。脑海里转动的一个念头让他再次回过了头。

他感到这具僵尸有些面熟。

又往回走了几步，定睛一看，高秉涵倒吸了一口凉气，地上的僵尸原来是韩良明。

高秉涵一时忘了害怕，几步奔倒僵尸跟前仔细端详。

没错，躺在地上的确是韩良明。

高秉涵拍打着已经死了的韩良明大叫着他的名字。

一群群的蛆虫从韩良明的眼睛鼻孔里跌跌撞撞地爬出来。高秉涵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他哽咽着把头扭了过去。一幕幕的往事又浮现在高秉涵眼前。离开菏泽时韩良明父母送他的情境，南京雨花门里边营小学韩良明和他一起生病挤在一起的情境，在瓜洲韩良明和几个同学陪他去教会医院看病的情境，还有离开瓜洲时他去山上寻找韩良明时的情境……

这样想着，高秉涵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他捡起一根小木棍，把那些蛆虫一点点拨拉开来，又帮着韩良明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服。一根红红的线头从韩良明的衣领处露出来。高秉涵用手轻轻把它拉出来，一个小石佛被拉了出来。

高秉涵记起来了，这是韩良明离开菏泽时他母亲亲手给他戴在脖子上的。韩良明母亲当时的话语又浮现在高秉涵的耳边：

“明子，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想娘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看看，老天一定会保佑你的。”

不知不觉中，高秉涵的眼泪珠子一般跌落下来。

他怎么就死了呢？他娘那么盼着他回去，难道他心里不知道吗？

他是被人用枪打死的吗？这么想着，高秉涵就在韩良明身上翻看着找枪眼。

韩良明不是被枪打死的，他的身上并没有子弹穿过的痕迹。突然，高秉涵发现韩良明的脖子上有一圈深深的紫。像是一种条件反射，高秉涵猛地抬头向空中看去。果然，一根绳子悬在半空中，圆圆的绳套在微微摇晃着。

原来韩良明是上吊死的，尸体腐烂后自动坠落到了地上。

想到在南京雨花门里边营小学生病时，韩良明是那么的怕死，高秉涵就感到十分奇怪，一个那么怕死的人，怎么就会上吊寻死呢？分手的这些日子里，韩良明一个人经历了什么？想必他一定是吃尽了世间的苦头，苦得实在是不想再活，到了不怕死主动找死的地步。

太可怜了，韩良明再也回不了家了，再也见不到他的娘了。

一个蛆虫跌跌撞撞地又从韩良明的鼻孔里钻出来，高秉涵又把它拨拉到一边。

不能把韩良明这么扔下就走了，要把他埋掉才是。这样想着，高秉涵就到外边去物色地方。

出了庙门，高秉涵看到不远处有个小村子。他想到村子里去借把铁锨，可进了村子却发现一个人也看不到。老百姓都跑了。见一户人家开着院门，高秉涵就进去找了把铁锨。

高秉涵在小庙不远处的一条小河边开始挖坟坑，挖了半上午才挖了有半人深。韩良明的身高和自己差不多，高秉涵就自己躺进去试试长短。一试，觉得伸不开腿，就又向两边拓了一些。

到了过午，坟坑终于挖好了，就又开始想办法把韩良明搬过来。韩良明的身子已经散了，一搬就会碎掉。高秉涵又去村里找来一张竹席把他卷起来拖到坟坑前。好不容易把韩良明的身子放进坑，又想到如果一埋土势必会迷着韩良明的眼睛。高秉涵又到竹林劈了许多竹叶盖在了韩良明身上。高秉涵把韩良明脖子上挂的那个小石佛整了整，让它端端正正地靠在他的胸口上。

第一锨土埋下去的时候，高秉涵在心里说：“你在这里好好休息吧，再也不需要害怕什么了。”

第二锨土埋下去的时候，高秉涵又在心里说：“小石佛会保佑你的，让你在梦里回到菏泽去见到你的娘。”

到了傍晚，高秉涵才算是把坟埋好了。他把铁锨送回到村子里的那户人家，又开始上路。

一只孤独的瘸腿狗跟了高秉涵许久，见高秉涵离村子越来越远，最后只得郁郁而归。

远处，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四周静的可怕。高秉涵不知道即将到来的这个夜晚自己将要在哪里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