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师的师部设在一座地主家的大宅子里。刚跨上高高的门槛,高秉涵就看见披着军装的刘兴远正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低头抽闷烟,他肩牌上的少将军衔在过午的光线里闪着暗淡隐秘的光芒。他的旁边坐着的那个人正是管玉成要找的541团的荣团长。
“报告师长,他们说是来找你的!”士兵报告。
刘师长和荣团长同时抬起头来,他们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这两个半大小子。
刘师长马上站起身走到瘦骨嶙峋的高秉涵跟前,惊讶地问:“你是秉涵?”
高秉涵说:“刘叔,是我!”
“孩子,你可是瘦多了!”
刘师长用硕大的双手拍打着高秉涵的肩膀。随着刘师长一起过来的还有他的发射力极强的吐沫星子。但高秉涵却不觉得脏,只觉得亲切和温暖。刘师长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高秉涵眼窝发烫,感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荣团长也认出了管玉成,一把拉过他:“你爹给我写了好几封信,让我一定找到你,你总算是来了!”
刘师长又问了管玉成的情况,知道他也是菏泽来的,就顺口说:“正好队伍上缺人手,你们就都留下当学兵吧。”
荣团长说:“那就放到我们团吧,都是乡亲,遇事也好有个照应。”
管玉成看了一眼高秉涵,担忧地说:“这些天,秉涵一直在生病,现在他也还在发着烧。”
刘师长大着嗓门说:“那就先让秉涵住到你们团的医务室,趁现在部队没任务,好好养养病。”
荣团长答应着就吩咐勤务兵去叫541团医务室的人来领人。
两个半大小伙子都很高兴,脸上露出孩子式的笑。这是几个月来他们脸上绽放出的最灿烂的笑容。
但是看见这笑,刘师长又似是后悔了,脸色瞬间又变得阴沉。
这神情是如此的熟悉,高秉涵忽然想起了半年多前最后一次去菏泽城防司令部玩耍时的情形。
那种愁眉苦脸的神情时隔半年又回到了刘师长脸上。他沉闷地抽着烟,半天才说:“你们还都是孩子,要是能自己回家,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一旦打起仗来,跟着队伍走,怕是会吃亏的!”
高秉涵突然问:“刘叔,凤春哪,他不是说会一直跟着你吗?他在哪里?”
刘师长的脸更加阴沉,半天才说:“前些日子徐蚌会战的时候,我差点丢了性命,当时情况紧急,他和他母亲就随着大批的军眷去了广州,好些日子没收到他们的电报了,现在究竟怎么样?我也是一点不清楚。”
许是联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刘师长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说:“这么着,你们两个在这里住上些日子,等把身体养好了还是动身回老家,共产党渡江是迟早的事,这一仗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将来跟着队伍走怕是要吃大苦头!”
想起行李卷里的那根带血的绳子,高秉涵知道自己是不能回去的。但他还没来得及细说,一个穿白大褂的医官就走了进来。
医官给刘师长敬了一个礼,自我介绍说叫姬尚佑。
刘师长指着高秉涵对姬尚佑说:“姬医官,你把这个孩子带到医务室里好好给他治治病,想法子尽早让他好起来!”
541团医务室是两家连着的民房,从中间打了个门洞,一边当病房,一边当诊室。高秉涵一住进病房就感到病好了一半。关键是心情好,有了着落有了家的感觉。几间病房里已经没有几个伤兵了,住的都是一般的病人。有感冒的,拉肚子的,还有一个叫周大胜的病人过小年那天去附近的村子里找姑娘被人用铁钳子把命根子夹去了一半。
高秉涵就和这个周大胜住在一个房间里。一开始,高秉涵并不知道周大胜是因为找姑娘让人用钳子夹的,总以为他是打仗的时候受了伤。
姬尚佑和周大胜是同乡,都是靠近海边的烟台人。
医官姬尚佑给周大胜换药的时候,高秉涵看过。的确是够瘆人的,那东西几乎是贴着根就没有了。不光是没有了,还长了一层白色的膜,像是化了浓。姬医官把那些浓一点点冲洗掉,又洒上一层白粉沫。
被捂着脸的周大胜疼的挣了命的嚎。姬医官就说:“让你再去风流?”
撒尿必须靠插管子,一插管子,周大胜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包上纱布之后,姬医官才把捂在周大胜脸上的白布揪了下来。
周大胜马上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包扎好了的下身,急切的问:“真的不碍事吗?还有多长?这以后还能好使吗?”
姬医官说:“咱是同乡,我骗你干嘛?还剩下不少,肯定会好使,以后别再胡作了。”
“这事也就你知我知,可不兴有第三个人知道,要是师长知道了,我的小命一准不保。”
姬尚佑说:“你就放心吧,快起来回病房吧,我还要给别人换药哪!”
周大胜躺在床上问:“每次撒个尿还得麻烦你,我这心里实在是不劳忍,告诉兄弟一声,我这苦日子到底还要坚持多少天?”
姬医官说:“拆了线就好了,这几天你尽量少吃少喝,想小便的时候就来找我。”
“娘的,这叫啥日子?撒个尿还得麻烦兄弟。”
“别说这些了,今儿是年三十,下午会餐的时候,注意不要吃喝的太多,千万注意少喝水。”
周大胜答应着从床上坐起来。一扭头,看到了站在一边的高秉涵。
“你,你怎么在这里?”周大胜惊慌地问。
姬医官说:“别疑神疑鬼了,他还是个孩子。”
周大胜的惊慌并没有消除,他提上裤子,用手使劲拧着高秉涵的耳朵:“小兔崽子,出去别乱说,说了把你嘴打烂!”
耳朵一阵火辣辣的疼,高秉涵挣脱开跑了出去。
带着被周大胜拧的火辣辣的耳朵,高秉涵跑到团里去找在那里当学兵的管玉成。打了十多天的针,吃得也饱,高秉涵的身体比刚来的时候好了许多。
几十个学兵正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下练正步,管玉成也在队伍里边,高秉涵在一边看着他们忍不住想笑。高秉涵还在队伍里看到了朱大杰。朱大杰和在菏泽的时候有了很大的不一样,整个人很高兴,在队伍里跑来跑去的。
练累了,那个军官就让学生们到一边的草垛上休息。管玉成跑过来一下把高秉涵按到草垛上,用手去咯吱他的胳膊窝。
脸上已经有了些血色的高秉涵对着冬日的天空大笑。这是几个月来高秉涵离开家之后的第一次大笑。但只是笑了一半,他就突然停住了。今儿是年三十,他有些想娘,也有些想李大姐。
那个军官走过来,上下打量着高秉涵,突然他笑着把高秉涵从草垛上拽了起来。
“你这小孩,怎么跑这儿来了?”
高秉涵也觉的眼前这人面熟,但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是凤春的同学吧,在菏泽你们老是去城防司令部玩,有一次你低着头疯跑,差点撞到了我的刺刀上!”
高秉涵终于想起来了,这人姓李,叫李庆绅,刘凤春叫他李排长。李排长在菏泽驻防时娶了个菏泽媳妇,那媳妇的娘家是侯庄,离高庄很近。结婚那天,恰巧高秉涵和几个孩子一起在城防司令部玩耍,看到这个李排长让一群闹婚的人逼的背着新娘子到处跑。
正说着,李排长的媳妇就抱着个孩子过来了。
李排长向高秉涵介绍说:“这是你嫂子,这是你侄女,”他用手指弹拨了一下孩子稚嫩的脸蛋,又说,“来,给这个哥哥笑一个。”
几个月大的孩子果真就笑起来,那纯净灿烂的笑容让高秉涵仿佛感到回到了高庄的街头。
医官姬尚佑的媳妇也抱着个几个月大的胖小子过来了。两个婴孩在襁褓中对望着。
太阳懒洋洋地照在草垛上,一时间高秉涵似是闻到了高庄的气息。
高秉涵的年夜饭是在团里和管玉成一起吃的。吃饭的时候,刘师长和荣团长也都来了,还给他们敬了酒。说到儿子刘凤春,刘师长喝了不少酒,后来是几个勤务兵把他给架回去的。
高秉涵回到病房时周大胜已经睡了。周大胜的呼噜声很大,像是来了飞机。高秉涵蹑手蹑脚地在床上刚一躺下,周大胜却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像是一下子忘记了下身的伤,一下起猛了又被突然袭来的疼痛疼的直吸凉气。他尽可能地叉开两腿走到一边的桌子跟前端来一碗饭塞到高秉涵鼻子底下,恶狠狠地说:“跑到哪里去野了?快吃吧,一大碗猪肉馅的饺子,上边还压了两块大肥肉!”
周大胜的样子让高秉涵感到有些害怕,他怯怯地说:“我吃了。”
“在哪里吃的?”
“团里的学兵老乡那里。”
“你个小兔崽子,来了三天就学会拉老乡了,告诉你,共产党眼看就要过江了,这样的饱饭你可吃不了几天了!”
见高秉涵不吃,周大胜就把那些饺子和肥肉风卷残云般扒拉了下去,撑的直翻白眼。见他一口饭卡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高秉涵忙给他端来了一杯水。
周大胜咕咚咕咚用水把饭送下去,拍了拍高秉涵的肩膀说:“你小子,有眼力劲儿!”
周大胜的眼还是睁得老大,高秉涵有些怕他,就想躲到床去睡觉。谁知,周大胜却一下把他头上的被子薅了下来。
“老子今天心情好,免费教你几招逃命的招数!”
高秉涵不敢不听,坐起来用被子把自己围起来。
“你先说,老子这命根子能保住吗?说了老子再教你几招保命的招儿。”
高秉涵看见周大胜押宝是的紧盯着自己的裤裆看,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就说:“能好,一定能好的!”
不知是怎么了,这会他忽然觉得这个粗鲁的大汉有些可怜。
“算你小子会说话,老子活了二十多年,还没尝到女人的味道要是就这么废了,那不是白活了吗?再说我爹我娘也不答应呀,媳妇没娶还没来得及给他们留后!”
周大胜也坐到了床上,隔着纱布把裤裆里的那团用纱布包着看不见的东西仔细摆了摆。摆好后,他抬起头说:“言归正传,我来教你几招逃命的招,要是打起仗来,很管用的!”
高秉涵看着坐在对面床上的周大胜,专注地聆听。
突然,周大胜端起杯子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之后一下躺在床上:“嗐,费那么大劲干嘛?等打仗的时候你跟我腚后头就行了,睡吧,快睡吧!”
周大胜用被子蒙上头又开始大睡。高秉涵盯着被子里的周大胜看了半天也躺下了。
第二天,高秉涵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的。睁开眼,就见床前站满了人。再一看,脸都吓青了,地上淤了一滩血,床上的周大胜已经僵了。
血是从他的手腕上一点一点流出来的。周大胜应该是在清醒中死去的。周大胜下身的纱布打开着,那光秃秃的地方向他泄露了一个他原本尚还不曾知晓的秘密。
姬医官似是早有预感,怅然道:“我就知道他会很在意这件事的。”
另一个医官伸手把周大胜睁着的眼阖上:“这人也真是较真,这年头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想得那么多!”
姬医官不忍再看下去,用布把周大胜盖了。
几个人平静地把周大胜抬了出去。周大胜下身的纱布掉到了地上,看着那带血的纱布,高秉涵猛地打了一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