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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19

那辆北京牌照的吉普车从村东开进高庄的时候已是午后。这一天是1949年的10月10日,中秋节过后的第四天。

有史以来,这大概是驶进高庄的第一辆汽车,村人们纷纷驻足观看。开车的是个穿着解放军军装的小青年,他把车子停在了高家的大门口。

车上依次下来三个女人,都穿着解放军的军装,为首的那个年龄大一些看着面熟,长得很像是村里的什么人。

金龙媳妇盯着这个人左右端详着,终于破口而出:“是春生他小姨宝真吧?和你姐年轻时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

宋宝真很多年以前来过高庄,但对眼前的这个热情的中年妇女却印象不深,她对金龙媳妇笑笑,说:“我是宝真,你是?”

“我是金龙家的,叫我金龙媳妇就行了。”

旁边的那个女子突然说:“哎呀,你是金龙婶子呀,我是秉洁!”

另一个女子也欣喜地说:“金龙婶子,我们都认不出你了,我是秉浩!”

金龙媳妇惊讶的大叫:“哎呀,是你们两个?这一走就是十多年,都长成了大闺女,我都不敢认了。”

村人们也都认出了高家失踪了十多年的两姐妹,争相传送着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几乎是立刻,人们就联想起了被共产党枪毙的高金锡还有高家跟着国军南下出走的高秉涵。想不到高家的两个女儿竟然都是共产党,要是她们早几年回来就好了,那样就不会发生那些惨事了。

人们不敢把那些坏消息贸然告知两姐妹和宋宝真,只是热情地和她们打着招呼。

帮着推开大门的是金龙媳妇,她大着嗓门冲进院子里就冲北屋喊:“婶子,快出来,快来看看是谁回来了?”

第一个从屋子里冲出来的是奶奶,她掂着小脚嘴里大叫着“春生”就站到了屋门口。

姥姥也紧跟着出来了,她的嘴里也大叫着“秉涵”的名字。

站在院子里的不是秉涵,而是三个女解放军,两个老太太顿时就懵了。

宋宝真冲到早已花白头发的母亲面前,拉着她的手,说:“妈,是我,宝真,我是宝真啊!”

秉洁和秉浩也都跑到奶奶跟前一边一个地叫着奶奶。

姥姥吃惊的一下就跌坐到了一边的一张椅子里。奶奶则转着圈的一会看看大孙女,一会又看看三孙女,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的事情是真的。

“你们还都活着哪?”坐在椅子上的姥姥如梦境中般喃喃道。

奶奶又拉过两个孙女的手,说:“这都是真的吗?你们真的还都活着?”

高秉洁说:“奶奶,姥姥,是我们,我们都活的好好的,本来早就该回来看你们的,只是最近太忙了。”

高秉浩问:“奶奶,爹和娘哪?还有秉涵、秉涛他们哪?”

奶奶的脸霎时就变了,泪水不停的往下流,没有了牙齿的嘴巴不停地瘪鼓着,那些沉痛的事情一齐涌上来。

三个女子顿时变得神情紧张。

奶奶说:“孩子,你们回来的太晚了!”

姥姥也哭着说:“晚了,晚了,你们回来晚了!”

高秉洁和高秉浩不明白两位老人的意思,更加紧张地盯着她们。

姥姥哭着说出了实情:“你们的爹早就没有了,一天夜里让共产党拉出去给用枪打死了,秉涵也走丢了。”

“共产党打死了我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高秉洁颤抖着嘴唇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消息。

奶奶擦了一把眼泪:“是前年的腊月里,一个下雪的大冷天,好好地一个大活人,就那么生生地从被窝里拉出去给枪毙了。”

姥姥说:“你们要是那个时候回来就好了,知道了你们也是共产党,也许你爹就不会被杀了。”

“荒唐,简直太荒唐!姐夫就是个教书先生,共产党怎么会杀他?是不是搞错了?”宋宝真说。

高秉洁也说:“我爹虽说是个老国民党员,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平日里连只鸡都不敢杀,一心想着教育兴国,整个身心都扑在教育上,他和那些跟着***烧杀抢掠的国民党军队里的兵痞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共产党怎么会杀他?”

高秉浩哭了:“咱爹就是***说的那种进步民主人士,杀咱爹是不对的!他们为什么要杀咱爹?”

奶奶说:“是高金鼎告的密,他为了显摆自己有功肯大义灭亲就把你爹供了出来。”

“高金鼎?他怎么能这么做?”几个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奶奶说:“那些天你爹一直躲在城里头,回来那天就只有金鼎看见了他,金鼎是个共产党,不是他还能是谁?”

两姐妹都知道,高金鼎是高家的近亲,他也是个共产党,是自己人,而就是这个近亲的自己人怎么又会告密把父亲给杀害了。

乱了,一切都乱了!

两姐妹无法接受这个逻辑混乱的现实,相拥着抱头大哭。

过去发生的事情,已经无法得到证实。满心回家和亲人团聚的三个女子陷入到深深的悲痛之中。十多年来,她们提着脑袋在外边闹革命,就是盼着回家和亲人团聚的这一天。如今她们真的回来了,脚下的这块令她们朝思暮想的土地又深深伤了她们的心。

高秉洁还是不相信父亲是被共产党枪毙的事实,她满屋子张望着,希望可以看到一些父亲还没有逝去的痕迹。

父亲喜欢搭在椅子上的衣服不见了,父亲那散发着淡淡烟草味的气息也闻不到了,父亲经常喜欢看的那本《论语》和《唐诗》也蒙上了厚厚的尘土。

高秉洁小心地把那两本书拿起来,紧紧抱在了胸前。

父亲真的是走了。高秉洁又抱着头失声痛哭。一边的高秉浩和宋宝真也都哭了。

忽然,高秉洁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忙抬起头问奶奶:“秉涵哪?”

又是一桩伤心事,奶奶忍不住又哭起来,她说:“咱家是国民党,怕共产党再对你春生弟下手,去年秋天你娘就让他跟着国军去了南边,后来就没有了音讯,怕是走丢了。”

“跟着国军去了南边?走丢了?”

宋宝真和高家两姐妹又被这个接踵而来的坏消息惊呆了!

原以为回来可以和亲人团聚,想不到家中却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三个女子都很悲痛。

高秉洁问:“我娘哪?”

奶奶说:“你娘带着秉涛在小学校里教书。”

秉浩拉着宋宝真说:“姨妈,咱们去找我妈去,问问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个人急匆匆赶到小学校,正赶上宋书玉放学带着秉涛出校门。一眼到跟前的三个人,宋书玉立时就惊讶的靠到了一边的墙上,手里的东西也散落到了地上。猛然间,她想起了那封被用泥巴糊到墙里面去的信。原来,那封信里的内容竟然是真的,她们三个真的都是共产党!

“晚了,晚了,你们回来的太晚了!”宋书玉一叠声地说。

宋宝真跑过去把姐姐扶起来。

“姐,你比以前老多了。”

宋书玉说:“春生回不来了,是我硬把他撵走的!你们为什么不早回来啊?”

秉洁和秉浩一齐问:“娘,奶奶说我爹没了,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爹让共产党给杀了,金鼎告的密,就因为你爹是个老国民党员,你们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几个女子又哭起来。

宋书玉把大女儿拉过来,又把妹妹和三女儿也拉过来,一一看着她头上的红五角。

“你们真的都是共产党?”宋书玉如呓语般问。

“姐,我们三个都是共产党,党龄都有十几年了!”宋宝真说。

宋书玉忽然想起来儿子秉涵离开家时她的那些叮嘱。

阴差阳错。遗憾。悔恨。一时间宋书玉的内心五味杂陈。这些年来家中发生的事情,让她不知从何说起。而眼前突然冒出来的这三个头戴红五星身穿解放军军服的亲人,更是让她感叹世间事情的难料莫测。

用手指抚摸着高秉洁头上的红五星,宋书玉绝望地说:“秉涵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临走的时候,我让他要跟着戴太阳帽的国军走,还交代他国军不回来让他也不要回来!”

几个女子也被家中遭遇的这些阴差阳错的悲惨故事所震惊,哭泣过后,发出阵阵的扼腕和叹息。

宋书玉始终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你们真的都参加了共产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民国26年,你们不是都去了大后方吗?怎么又都成了共产党?”

宋宝真说:“姐,这一切都怪我,怪我当初没跟你和姐夫说实话,咱们回家慢慢说吧。”

晚饭是李大姐张罗的。知道了李大姐的身份之后,三个刚归来的女子又都心情沉重地想起了秉涵。

吃饭的时候,奶奶照例把一副碗筷放在一边给高秉涵留着。看见那副碗筷,三个人都鼻子酸酸的。

奶奶把一块肉夹进那个空碗里,嘴里说:“春生,吃饭。”

姥姥又把一块豆腐也夹进那个碗里,嘴里说:“吃吧,秉涵。”

此情此景,宋书玉再也吃不下去了,捂着脸进了里屋。

里屋的一角,放着姥姥为三个女子立的小牌位。宋书玉把它们一个一个都拿下来。拿到第三个的时候,妹妹和两个女儿都跟了进来。

看着那三个木制的写有三人名字的小牌位,三个女子都唏嘘不已。原来,在亲人心目中,她们都已经死去。可见,这些年来,家中的亲人为她们担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

拿着各自的牌位,三个走过枪林弹雨的女子忍不住内心的心酸,一个个放声痛哭。

奶奶和姥姥也跟了进来,一家人都眼圈红红的。

正哭泣着的姥姥突然又笑起来,把三个女子拉到自己跟前,一会摸摸这个,又一会摸摸那个。

“看见你们还都活着,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正笑着,就又哭起来:“就是可怜了秉涵了,不知他现在究竟是死是活?”

奶奶也哭着说:“春生他身子本来就不结实,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一想起这些,我这心就跟猫抓是的。”

宋书玉也在默默流眼泪,她掀开枕头,把儿子的那件小棉袄又拿了出来。

看着那件棉袄,一家人又哭得泣不成声。

外屋的李大姐也在哭,哭得出了声。

奶奶忽地又带着满脸的泪水笑起来。她坐在床边,拉着高秉洁的手说:“你们几个总算是活着回来了,要不然这个家啊,真是冷清死了!”

姥姥拉着女儿宝真的手也笑着说:“这下好了,家里的人又多了,快给娘说说,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们三个怎么就都成了共产党?咱们家可一直都是信的三民主义,你姥爷是在日本加入的同盟会,是咱们菏泽的第一个同盟会员,你们怎么就想着去参加了共产党?那共产党到底有什么好的?”

宋宝真还没来得及回答,姐姐宋书玉就又问:“宝真,你参加共产党是哪一年?是民国26年你说要去大后方的时候吗?”

面对着自己的亲人,宋宝真第一次无所顾忌地敞开了自己的心扉。一幕幕的往惜岁月一一从眼前划过。

宋宝真第一次给家人讲起了自己早年参加革命的经历。

“那是1927年,我在咱们菏泽读师范的时候。有一天,我在街头和同学们一起听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演说,后来我知道他是咱们菏泽的第一个共产党的支部委员刘仰月。他还给我们传阅报刊,有《向导》、《觉悟》和《新青年》。共产党是为劳苦大众谋幸福的,我们这些年轻的学生们都觉得共产党的主张有道理。由于年龄小,不能加入共产党,我就和田位东等一些进步青年就一起加入了共青团。”

“田位东不是咱们菏泽早期的一个共产党吗?后来在济南被国民党枪杀了的那个。”宋书玉问。

宋宝真一想起自己的战友,眼眶湿润了:“是他,他是个革命烈士。”

“这些事,当初你怎么没有对我们提起过?”姥姥问。

宋宝真说:“我怕家里知道了会生气不同意。那时候,父亲虽然已经过世了,但咱家的家风依然延续的是他在世时的三民主义思想。殊不知,后来***掌权后的国民党已经和孙先生当时创建的那个国民党有着天壤之别。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面对不正确的东西,就要革命’,我想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是会理解我的。”

“那你也应该对家里说呀!”宋书玉有些责怪地看着妹妹。

宋宝真说:“当时不和家里说也是怕父亲的好友王鸿一先生会不同意。和父亲一样,他也是一个老国民党员,我怕他会不理解我的选择。你们是知道的,我的学费一直都是王先生替我支付,我怕我参加共产党这件事会让他感到伤心。”

“那后来呢?”宋书玉又问妹妹。

“1932年,我在北师大读书时得知田位东在济南千佛山下被国民党杀害,这使我更加认识到了国民政府的腐败和专横,也更加坚定了共产主义信仰。打那以后,我就开始信奉共产党,杨霖那时侯在北京大学也加入了共产党,我们俩经常一起去参加一些党的地下工作。”

杨霖是宋宝真的丈夫,也是山东人,就读北京大学经济系,当初这门亲事是王鸿一先生做得媒,去北京读书之前他们就已经结婚了。当初,宋家的上上下下都对这个女婿很满意。

“杨霖也加入了共产党?”姥姥惊讶地问。

一边的高秉浩说:“姥姥,小姨夫可是咱们家的大官,在延安的时候,他是陕北工学分校的教务主任,后来又是延安联防军政治部的保卫部长,再后来又当上了第四野战军后勤部的保卫部长,小姨夫外语好,还经常被中央领导请去做翻译。”

老太太听不明白这些官职,关心的只是女婿现在的情况,就问:“杨霖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高秉洁说:“姥姥,他眼下可是个大忙人,跟着四野南下打老蒋去了,所以就派我们先来看望你们!”

高秉浩也说:“姥姥,去北平住些日子吧,奶奶也去,大家一起都去!”

“去北平?”奶奶说。

一听说要去北平,外屋的李大姐和高秉涛都把头探了进来。

高秉浩说:“革命胜利了,全国马上就都解放了,我们也都成家了,该是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了。”

“秉洁,秉浩,你们两个也都成家了吗?”宋书玉忙问。

秉洁说:“娘,我们都多大了,再不成家还有人要吗?”

奶奶又问:“女婿也都是共产党?”

宋宝真说:“我们六个都是从延安出来的,秉洁的夫婿叫朱劭天,是咱们单县人,1935年从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毕业后去的延安,他现在刚被任命为铁道部财务局长兼北京交通大学校长。秉浩的夫婿叫刘泳川,东北铁岭人,1938年从上海体育大学毕业后去的延安,后来又奉命去东北打游击反扫荡,眼下他是铁岭的县委书记。”

“那你们三个在外面都干些什么营生?”宋书玉又问。

高秉浩说:“娘,小姨妈在延安干的工作和你是同行,她从延安女子大学毕业后就做了教书先生,她可是延安八路军干部子弟学校的优秀教师。”

高秉洁说:“娘,秉浩随泳川去东北打游击之前也是干的教育这一行,抗日那会儿,她和刘泳川都是太行陆军中学的教员,那时候,大树下、打谷场、破庙、羊圈都是他们的教室,鬼子来了就打仗,鬼子走了就上课,说起来她也是桃李满天下。”

“秉洁,那你哪?”宋书玉看着大女儿。

性格直爽的高秉浩抢着说:“娘,大姐在延安一直工作在中央领导身边,后来他和大姐夫又被调到西北财经办事处,在陈云同志手下从事财经工作,多次被评为模范工作者。”

“模范工作者?”宋书玉感到这个词很陌生。

几个女子的传奇经历给三位老人打开了一扇新奇的门,透过这扇门,她们第一次看到了外面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她们以前所不知晓的,因此也就觉得格外震撼和惊奇。

最为震撼的是宋书玉。在乡间,她应该算得上是个有见识有学问的女人,对国共之间的事情也算是有个大概的了解。在以往的岁月里,由于家庭影响,从骨子里她是倾向于国民党的。但是,当身为共产党的妹妹和两个女儿突然站到她面前时,她感到以往的那些信仰在三个眼神明亮、神情笃定的女子面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怀疑。

妹妹和两个女儿原本都是品行端正的女子,如果共产党真的是歪教邪说,那她们怎么又会对共产党如此忠诚?

以前的固有思想被彻底打乱了,宋书玉感到心里很乱。

姥姥大概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她看着一说起延安就眼里放光的三个女子,问:“你们倒是要给我仔细说说共产党到底有什么好,看把你们三个都迷得五迷三道的?”

宋宝真说:“娘,我爹当时信奉的三民主义是积极进步的,现在我们三个人信奉的共产主义更是积极进步的!”

“照你这么说,这国民党没有错,共产党也没有错,那这整天打打杀杀的,又是谁的错呢?”老太太百思不解。

宋宝真说:“娘,这三民主义和国民党可不是一个概念,怪就怪***,他不该拉起国军和共产党打内战。”

老太太还是不明白,她伸手摸摸女儿的军服,说:“咱们这个家,说起来也是一出大戏,这国民党、共产党的都占全了。当初,你爹是国民党的元老,菏泽的第一个同盟会员。现在,你们几个又都是从延安出来的铁杆共产党。这谁是谁非的大事我一个老婆子管不了,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我希望你们要坦坦荡荡的做人,勤勤恳恳的为国家做事。”

高秉洁说:“姥姥,我看你比从延安抗大里出来的还要革命!”

姥姥又笑起来:“你就别笑话我这个老婆子了,那延安的什么大我是没有去过,但咱们家几辈子下来,顺的一直就是这么个做人的理儿。”

延安,延安。这两个字不停的往宋书玉的耳朵里灌。她看着妹妹,又想起了那个一直困惑她的老问题:“宝真,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去的延安?”

刚刚跳出往事的宋宝真又沉浸到往昔的岁月之中。

宋书玉又问:“民国26年你回来那次难道不是去了大后方?你不是说要写信把当时在北京清华大学读书的秉洁和在济南女子师范读书的秉浩也一同带去大后方吗?”

“姐,抗战爆发那年我回来看你的时候,其实内心里早已打定了要去延安的主意,一是怕你和姐夫不同意,二也是怕你们担心,所以才说是去了大后方。后来等我们都到了延安,知道咱们菏泽这边的国共之间一直在拉锯,考虑到怕家里受牵连,就更不能把我们的身份说出来,信也不敢从延安往家里寄,只能一天一天地等待着,等待着革命彻底胜利的那一天。那些年,一想起家中毫无音讯的亲人,我们也是在煎熬中度过的。”

猛然间,高秉洁又想起了那封信,说:“娘,信我们是不敢往家里寄,但四年前中共七大召开的时候,我曾托冀鲁豫的代表王为群先生给家里捎过一封信,你们没收到吗?”

一提起那封信,宋书玉又是一番遗憾和后悔,她把收到信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听说把信糊进了墙里,几个女子也是一番震惊和惊愕。

造化弄人,人世间的阴差阳错似乎都集中到了这个家庭中。

见母亲又要问起什么,高秉洁打断了她的话。

“娘,等到了北京我们再慢慢给你讲,把这十几年的经历一点不拉的都告诉你,现在还是先说说家里的事吧,二妹秉清怎么样?她还好吧?”

宋书玉说:“她还在城里住着,和你姐夫一起开着个点心铺,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还算凑合,就是身体不太好,整天病怏怏的。”

秉浩说:“娘,明天我们要去城里看望二姐。”

奶奶说:“去吧,她一准会高兴的,她也以为你们都不在人世了,一想起你们就哭。”

宋宝真说:“也要去看看宋隅首,都离开十多年了,怕是许多人都认不出了。”

姥姥感慨:“这家到什么时候也是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宝真,你那间屋子还是你走时的模样。”

一边的高秉洁说:“娘,我小姨的名字现在不叫宋宝真了,去延安就改名叫宋介了。”

“宋介?这是个什么名?那如宝真好听?”姥姥说。

高秉浩说:“姥姥,你这就不懂了,这叫化名,我也改了,叫罗伟。”

奶奶不高兴了:“宋介怎么着说也还是姓宋,你怎么连姓都改了?不姓高反去姓罗,这是个什么理?”

高秉洁说:“名字其实就是一个符号而已,叫什么都无所谓的。”

“秉洁,你也改了名字?”奶奶又问高秉洁。

高秉洁说:“奶奶,我没有改,我还是叫高秉洁。”

奶奶说:“不改才好,反正我是不会叫你们那些奇怪的新名字的,我还是叫你们的老名,老名好。”

奶奶突然想起了什么,掂着小脚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奶奶就端来了一簸箕家乡特产,有耿饼、核桃,还有大红枣。

“你们多少年没吃咱们菏泽的耿饼了,快来吃一个。”

“还有烧饼。”姥姥也跑出去,一会儿就端来了她亲手做的烧饼,往每个人的手里都塞了一个。

三个女子纷纷说着好吃,心里感到暖烘烘的。

就这样,一个晚上,一家人是笑了哭,哭了笑,悲欢离合的事情说了一桩又一桩。

“你们说秉涵他还活着吗?他会是在哪里呢?”姥姥突然又提起了秉涵。

一想起秉涵,一家人又湿了眼睛。

最后,已经改名为宋介的宋宝真说:“既然姐夫已经不在了,姐姐也年龄大了,我们全家就都一起去北平生活吧。”

天黑了。外屋黑暗中的李大姐听到这话猛然打了一个哆嗦。已经十七岁了的她在心里想,这个全家人包括她吗?

她的秉涵夫婿此刻究竟是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