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照在高秉涵的后脑勺上。高秉涵正在院子里刷针管。拉开针栓,把水吸进去,又推动针栓,把水刺出去。高秉涵觉得这个活很有意思,他津津有味一个又一个地刷着,神情很专注。
医官姬尚佑似是有意要把高秉涵培养成一个卫生员,一些日子以来不是教他打针就是教他输液。打针和输液,高秉涵都不敢,唯有这刷针管是他最喜欢干的,医务室刷针管的活让他全包了。
一边的姬医官看着高秉涵专注的样子,就说:“你这是玩玩具啊?还是在干活?”
高秉涵脸上露出一种孩子式的笑,手上的动作马上快起来,把刷好的针管一个个装进铝制的针盒里。
正装着,就听耳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一扭头,见另外一个医官板着脸从外面跑了进来。
“上边通知部队半小时后移防贵池,说是共军有渡江的迹象,快点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高秉涵端起针管就往治疗室跑。这个医官接过他手里的针管,说:“刚才碰到刘师长,他让我转告你,跟部队走太危险,让你和管玉成一起回老家。”
高秉涵十分慌乱,他匆忙卷起行李,跑去找管玉成商量。
541团已经出发了,高秉涵在队伍后边看到了管玉成。他跑上去问管玉成回不回家,管玉成摇头说不回。
高秉涵如释重负:“那我也不回了,咱俩一块跟他们走。”
四月的田野,无头无尾的队伍蜿蜒着向贵池方向蠕动。
据说青阳距贵池100多里地,走了没多大一会,高秉涵就感到有些累。身上的汗水一个劲的往下淌,脚底下也麻嗖嗖的疼。
天渐渐黑了,队伍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跟在队伍后边的高秉涵走路的样子已经有点变形了,他的腿一瘸一拐的,步态蹒跚,看上去像个老妇。管玉成的一张脸也木然着,也疲劳到了极限。
姬医官对他俩说:“你们俩最好不要再跟着队伍走了,这才走了不到一半,到了江边更危险,你们还是离开部队打听着路回菏泽吧,你俩都是孩子,就是碰上了共产党,他们也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高秉涵却不这样想,他觉得他还是要牢记母亲的话。
“我能行!”
说完,高秉涵就硬撑着身子继续往前走。
贵池终于到了,在高秉涵再也无法支持的时候。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江面上黑呼呼的什么也看不见,偶尔有零星的枪炮声传过来,更衬托出夜幕下的冷寂和空虚。谁都感觉的到,这种表面上的冷寂和空虚正隐藏了一种巨大无形的慌乱和恐怖,每个人的心里都慌慌的。
13岁的高秉涵却只是感到累和困,浑身快要散架了,脚底的水泡像是已经破了,散了盐般钻心的疼,此时的他就是趴到臭泥沟里也能睡过去。
部队还在一点点往江边移动,说是分配给181师的防线就在前面。高秉涵不敢擅自停下来,随着管玉成继续往前走。
姬医官又从人群中挤过来,他急吼吼地对他们俩吼:“你们就别老再是跟着了,找死啊?你们又不是当兵的,手里也没有枪,没人逼着你们上去送命!”
一听这话,高秉涵立刻就垮到了地上,他实在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管玉成也停下了,两个人就近找了个小草棚钻了进去。
草棚离江边不远,门冲北,像是渔民搭建了用于临时歇息的。一进去,高秉涵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展开被子,打算蒙头睡一觉。
被子刚打开,外面就传来了一阵猛烈的枪炮声,从北边铺天盖地的压过来。紧接着又有鼎沸的人声传过来,天兵天将的气势,让人难以辨明方向。
“不好了,共军过江了!”有人在附近喊叫。
紧接着是无数的更加庞大的人声似是从天上吱呀呀滚将过来,和滔滔的江水咆哮在一起,冲撞着每个人的耳膜。
两个人挤到门口一齐向江里看去。恰好一颗信号弹此时在空中炸开,江面上的情形在信号灯的照射下一览无余。
两个人顿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江里布满了数不尽的帆船,船上站满了士兵,他们个个手握枪械,士气高昂,像是随时要驾云而来。
面对如此强大阵势的共军,国军束手无策。刚刚赶到江边的181师还没拉开枪栓,就接到了撤退的命令,加入到国军的撤退大潮中。乌压压的撤退人流海啸一般卷过江岸。整个南岸沿线,霎时乱了。
人们拥挤着逃离江岸,几乎是瞬间,高秉涵和管玉成就被猛烈的人流冲散了。高秉涵的所有东西都瞬间就不见了,被淹没到人海里了。
钱袋、绳子还有被子,这些东西在13岁的高秉涵心目中都是些贵重物品,他挤在人流中焦急地寻找着。有一个瞬间,他似乎是看到了那根母亲刻意让他带在身边的绳子,那绳子蛇一般飞舞在人流的头顶上,在照明弹的亮光中闪着乌亮的光,但只是转眼间就不见了,钻进了人流的缝隙里。
高秉涵也跟着那绳子弯腰钻进了人流,但他刚弯下腰就被人给挤倒了。顷刻间,无数的脚从他身上踩过去。他的紧贴着地的脸颊热血鼓胀,像是随着要炸开的一个充足了气的气球。借着再次炸开的照明弹,高秉涵看到了旁边一个被踩的已经炸开了的人,首先鼓出来的是他的一双眼,紧接着嘴里喷泉一般开始向外喷着一股股的鲜血。那血喷到了高秉涵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高秉涵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马上也会和这个人的下场一样。
内心充满恐惧的高秉涵,忽然感到有一只大手把他一下从地上一把捞了起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快撤!”
是刘师长的声音。隐约中,高秉涵看见刘师长的肩上正扛着朱大杰。
紧接着有一股吐沫星子喷洒到了高秉涵的后脑勺上。站起来的高秉涵还没来得及和刘师长说一句话,空中的照明弹就熄灭了,黑暗中刘师长又被人流冲的无影无踪。
高秉涵再也不敢停留,随着蜂拥的人潮漂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