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在高秉涵身上的所有故事,都与60年前的那个早晨他父亲高金锡离开菏泽回乡下的高庄有关。
那天早晨,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高金锡觉得一定要离开,离开这菏泽城里的宋隅首,到35里地外的高庄去。
共产党和国民党在乡间打得激烈,他实在是不放心住在高庄的那一大家子人。再说,明天就是爷爷的百岁诞辰,他觉得自己理应为老爷子操持一个像样的生日庆典。
昨天晚上,高金锡就向岳母大人说了自己的打算,岳母大人不同意他回去:“你回去,共产党是不会放过你的,还是谨慎些,再观望些时日。”
说这话的时候,岳母正站在被烟火笼罩的牌位前祭拜。缭绕的烟雾中,高金锡看见在岳父大人的牌位一边又增加了三个小牌位。上面分别写着“宋宝真”、“高秉洁”和“高秉浩”。宝真是岳母大人的小女儿,也是他的小姨子。秉洁和秉浩都是他的宝贝女儿,也是岳母大人的外孙女。
民国十七年,宋宝真去北平读师大,后来秉洁也跟去北平读清华,三女儿秉浩读的是济南的女子师范。三个女子都是抗战爆发那年去的大后方,后来就没了音讯。两年前抗战胜利,许多外出的孩子都回来了,她们还是没有音讯。
岳母坚信她们已经在战乱中死于非命。
高金锡和他的妻子宋书玉也觉得三个女子凶多吉少。都整整十个年头了。要是还活着,哪有这么长时间不和家里联系的?
这是早饭后的光景,外面正下着雪。一定要回高庄的念头促使高金锡从堂屋客厅的枣木椅子上弹了起来。这个家不能再出任何事情了,他要瞒着岳母大人立马回高庄,担当起一个大丈夫的责任。
岳母大人正在院子里的雪地里喂鸡。这个曾经跟随岳父留学日本,在日本镶过牙穿过和服有着非凡见识的老夫人即便是喂鸡也表现出不一般的气质和优雅。
高金锡走到岳母大人跟前,毕恭毕敬的说:“娘,等会我送春生去学校。”
春生是高金锡的长子,正月十五刚过完11岁生日,去年在乡下读完初小后就考进了菏泽城里的南华第二小学读高小。春生是他的小名,那年在清华大学读书回来的大女儿高秉洁抱着字典给弟弟起的学名是高秉涵。
岳母大人像是窥到了高金锡的心思:“你是不是还在想着回高庄的事?”
“不回高庄,把春生送到学堂我就回来。”
屋子里的春生听到了父亲的话,他背着书包跑出来:“爹,走吧。”
“又没吃饭?爹等你,你再回去多吃点。”高金锡说。
春生聪慧好学,五官俊朗,但整天对吃饭不上心,身体一直很瘦弱,高金锡和妻子宋书玉都为他的身体担心。
像是有种冥冥中的预感,高金锡在岳母家的房屋前面张望了一遭。宋隅首是类似于宋家大院的另一种称呼,菏泽城内的宋氏人大多居住在这里。岳母家的房屋紧靠宋隅首的南大门,算得上是这一带的豪宅。这座留下高金锡许多美好回忆的房子分前后两个四合院。就是闭上眼,他也能想象出每个屋子里的情形和物品的摆放位置。
高金锡站在了前院堂屋的阁楼下方。视线透过房顶,他似乎看到了阁楼上方东半边放着的岳父早年用过的大轿、落满灰尘的黄袍马褂和知府帽。靠西边的地方,堆满了书画及一些中文和日文书籍。在这些书籍的一边,放着妻子宋书玉少女时代时常弹奏的大风琴。
似是被一股莫名的伤感驱使着,高金锡快步上了阁楼,那些熟悉的物品一一呈现在眼前。
不知不觉间,告别的意味已经深藏其间。
看着这些物品,高金锡眼前浮现出了已故岳父大人宋绍唐的音容笑貌。
宋绍唐是清朝光绪年间的最后一批公派留学生,留学期间受***进步思想影响在日本加入同盟会,成为三民主义的忠实信仰者。回国后,重视教育的岳父大人与留日同学王鸿一先生一起创办了曹州学堂,组织领导了曹州地区的反清活动,民国元年出任东昌知府。
高金锡与岳父大人的相识,源自于岳父大人做曹州学堂督学时的一次巡视。那时,高金锡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学童。一次,未来的岳父大人去学堂巡视,得知高金锡常欠学费,就上前询问。当得知高金锡是由寡母养育家境贫寒,就应允减免他的三年学费。后来,高金锡一直名列前茅的学习成绩更得岳父大人的垂爱和照顾。再后来承蒙老人家厚爱,把高金锡招为女婿。妻子宋书玉是岳父大人的长女,小高金锡三岁,端庄秀美,知书达理。民国十二年,宋书玉从济南第一女子高等师范毕业回来后,就一直和高金锡一起在乡间小学任教。这些年来,他们唯一的收获就是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乡村学生。
按说,以高金锡这样乡下教书先生的身份,共产党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但万事皆事出有因,高金锡躲到城里来是因为他早年间加入过国民党。介绍他入党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万般敬重的岳父大人宋绍唐。高金锡的入党时间是民国七年,说起来,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有时连高金锡自己都快把这码事忘了。
最近这两年,时常有亲近的人给高金锡提醒,让他当心点,原因是共产党和国民党又顶上了。说实在的,高金锡一开始并没把这提醒当回事。他心说,自己参加国民党的时候,共产党还没有成立,再说自己一没拿过枪,二没做过官,也就是随大流参加过几次聚会。高金锡印象最深的是,“凡是不对的,就要反,反才能革新,反才有生命力。”那时候他觉得国民党的这些主张有新意,能兴得开,算是个支持者。等后来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分分合合的闹腾起来,他也早就到乡下教书去了,政见的事几乎是不关心。
这几年,高金锡也道听途说的知道了一些共产党的章程,说是专为穷人打天下,身为穷人出身的他觉得这话也在理,得民心。一时间,他真是不知道共产党和国民党究竟是谁对谁错了。他时常告诫自己,既然自己老了,分不清政见上的是非曲直,还是不要去关心这些事最好。
熟料,近来共产党的势力越来越大,已经遍布乡野,而国民党则大多蜷缩在了菏泽城里。一些早年间与国民党有牵扯的人都躲了进来。在家人的劝说下,高金锡停下教书,也稀里糊涂地住进了宋隅首的岳母家。
世事混乱,风雨飘摇。在城里住的这些日子里,高金锡越想越觉得自己这辈子没做什么亏心事,共产党来了也不应该把他当成坏人来惩治。
有时候,高金锡就想,要是岳父大人在世就好了,自己一定会好好向他讨教讨教究竟该如何看待这国共之间的分分合合。只可惜,老人家在共产党成立的前一年就因暴病离世了。
春生吃完饭又拎着书包出来了,高金锡陪他朝学堂的方向走去。
走出老远,高金锡回头又看了一眼宋隅首的大门。风雪中,那雕满牡丹花卉的石柱和雄壮的石狮似是不像凡间之物。
瞬间,高金锡体味到一种身处仙境般的虚无。
雪花落在高金锡的脸上,被他的一颗急躁的心吱地一声就烤化了。
高金锡打定主意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回高庄。
“爹!”刚拐过墙角,高金锡突然听到后边有人喊。
回过头,原来是二女儿秉清和他的夫君宋守信。三个女儿中,老大老三外出求学至今生死不明,眼下顶数这个做点心生意的秉清让高金锡安心。看见秉清和女婿都挎着藤编的篮子,高金锡知道他们是冒雪进货去了。
“爹,你要去哪里?”秉清和守信同时问。
高金锡说:“送你弟去学堂。”
“爹,千万别回乡下,听说共产党这些天杀了不少国民党。”
女婿也对他说:“爹,要是高庄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去替你跑一趟。”
高金锡说:“放心吧,送完你弟我就回宋隅首。”
高金锡拉着春生走了。也是怪了,身后似是长了眼,他看到秉清和女婿都僵站在雪地里,眼神忧虑地对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
快到学堂的时候,在小胡同里迎面就碰上了孙大嘴。
孙大嘴也是个国民党员,此时他张合着一张冻僵的大嘴说:“高金锡,今儿城防司令部的大会堂里有会,你去不去?”
“我有事,要回一趟高庄。”撒了一圈慌,高金锡竟然对孙大嘴说了实话。
孙大嘴僵笑着:“高金锡,你可要当心了,每次会议你都找由头不去参加,小心别人说你通共。”
“随他们怎么说吧,我高庄的家里有急事。”
一颗大大的雪花落在高金锡的鼻尖上,又吱地一声化了。他不想和孙大嘴啰嗦太多,转身就走。
孙大嘴看了一眼旁边的春生,跑上来拦住高金锡:“让你家秉涵加入三青团吧,我这里有现成的表,填上就行。”
一股烦躁涌上来,高金锡打断他:“回头再说吧,我家春生还小。”
学堂里响起上课的铃声,春生转身跑进学堂的大门。雪地上,春生的脚步有些踉跄,几次都险些摔倒。
这是儿子秉涵留在高金锡脑海里的最后印象。看着儿子的一双踉踉跄跄奔跑中的脚后跟。高金锡对着儿子的背影大喊了一声:“孩子,小心点,放学后不要忘记回家!”
高秉涵回过头,给了高金锡一个惊恐的回眸。
这时,身后又飘来了孙大嘴的声音:“高金锡,你这个样子,可真是要当心了!”
高金锡回过头,心烦意乱地看着孙大嘴。
孙大嘴用威胁的口吻说:“周老板的下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可都是为你好!”
周老板是开布庄店的,也是个国民党员,最近他时常去乡下,有人说他通共,大年三十让国军用刺刀挑了脖颈子,死在了自家年夜饭的桌子跟前。
高金锡站在学堂门前半天没动窝,眼前似乎一下昏暗起来,心上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有点喘不过气的感觉。
但思量前后,高金锡觉得还是要回高庄。
出了城,走在茫茫的雪野里,高金锡又开始替儿子秉涵担起心来。要是他们真的去找秉涵算账怎么办?霎时,高金锡的心紧缩起来。
面对茫茫雪野,高金锡叹息:哎,九泉之下的岳父大人,恕我不恭,您当初真不该介绍我加入这个国民党。
高金锡到高庄的时候已经是过午了,那时的雪花已经变小了。
一进村子,高金锡就碰到了本家的三乱叔。三乱叔正和几个人站在雪地里说话,堂弟高金鼎也在。
比高金锡小十多岁的高金鼎是高庄为数不多的几个读完高小的人。家境贫寒的高金鼎是在高金锡的资助下才读完的高小。因此,他对高金鼎总是多了一份敬重和依赖,这从他的眼神里能够看得出来。后来高金鼎娶妻生子,高金锡一家也给予了不少的帮助,金鼎媳妇更是和高金锡一家处的亲密。
但是,一年多之前,高金锡发现高金鼎的眼神突然在一夜之间变了。变亮了,变硬了,变得让高金锡感到陌生了。后来才知道有文化的高金鼎让共产党吸纳发展成了党员,高庄当时唯一的一个共产党员。
高金鼎加入共产党之后,也曾去动员过高金锡,让他也加入共产党。不关心政事的高金锡把这事回绝了。这个时候,高金锡才知道原来高金鼎一直不知道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加入了国民党这件事。
高金锡是个老国民党员的这件事,高金鼎后来还是知道了。那是党组织告诉给他的,让他去菏泽城里动员高金锡回来,说是共产党不会把他个教书先生怎么样的。
此刻,高金锡刻意观察了一下高金鼎的神色,没有觉出有什么异样。
三乱叔是个快嘴子,也是个直肠子,他一看到高金锡就说:“金锡,你说你跑的个什么劲?一没人命,二没血债,也不是地主老财,共产党能把你怎么样?”
高金锡放下心来,解释说:“不是跑,这些日子我是去城里的秉清家帮忙,她家盖房子缺人手。”
说谎使高金锡感到有些不自在。
高金鼎这时说:“本来没什么事,你这么一躲,说不定还会躲出事来,哥,不要再去城里住了,回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不去了,秉清家的房盖完了。”高金锡说。
高金鼎又说:“哥,你快回去吧,爷爷这几天身子有些不妥帖,一直都在惦记你。”
听高金鼎这么说,高金锡的心又踏实了不少,心想:我爷爷也是你爷爷,你能把我怎么样?换句话说,有爷爷在,你敢把我怎么样?
差一天就一百岁的爷爷和九十九岁的奶奶一看到高金锡回来,高兴的什么是的。高金锡年过七旬的母亲也十分高兴,灶台前忙上忙下的给他做吃的。高金锡从小就失去父亲,母亲操劳了一辈子照顾老小,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粗糙的双手,他忍不住鼻子有些发酸。
母亲在灶台上忙活,高金锡帮着在灶台下烧火。看看烟筒里冒出的舒缓的炊烟,他突然心生一种安逸,觉得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
和母亲说着话,高金锡的心里还在惦记着妻子宋书玉和小儿子秉涛。这个时候书玉应该正在村子南头的小学里教书,秉涛也在那里上初小,他们要到傍晚才能回来。高金锡想,今晚一定要好好和书玉说说话,有些日子没见了,要好好闻一闻她身上的气息。
吃完母亲的擀面条,高金锡就坐在堂屋里和爷爷奶奶闲聊天。怕他们担心,高金锡避开政见上的事不说,说的都是秉涵在城里读书的事。
他一边向老人们报告着儿子优异的学习成绩,一边又想起孙大嘴早晨在学堂门口的那些话来,脸上笑着的同时心里又滚过一阵忧虑。
爷爷的印堂上闪着亮闪闪的光,一派祥和安康的太平景象。高金锡又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一切都是庸人自扰,其实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的。
奶奶当笑话般说起了国民党和共产党这些天在乡间的争斗:“那天在村子北边的树林子里,有两个共产党杀了另外一个共产党,老百姓起初还以为他们是疯了呢,怎么自己人杀起来自己人?后来才知道杀人的那两个共产党原来是国民党装扮的。”
这个消息让高金锡心里一惊。
一边的爷爷说:“金锡,我看等明天吃完生日饭,你还是回宋隅首再住些日子吧。”
看来爷爷并不糊涂,深知现在局势的复杂和险恶。
母亲也说:“现在国民党冒充共产党,共产党冒充国民党,所以在外头千万不要乱说话,要是有人问谁好谁坏?也不要轻易表态,要说就说谁都好,就我们老百姓是孬种!”
不想再说这些伤脑筋的事情,高金锡给爷爷装上一袋烟,和老人们商量起明天祝寿的事情。
爷爷用拐杖点着地,说:“简单吃碗面就行了,这兵荒马乱的,哪有那个心思?”
高金锡和母亲都坚持要好好操办一下。
正说着,大门吱呦一声响,高金鼎走了进来。高金鼎是个性格有些内向却内心很有主意的人。这会儿,他手里提着个大猪头,八岁的儿子秉魁抱着一坛子白酒跟在他身后。
高金鼎什么也不说,把带着毛和血的猪头往门边墙上的钉子上一挂。之后拍拍手微笑着走进了屋子。
爷爷对高金鼎说:“这兵荒马乱的,吃碗面就行了,还折腾个啥?”
高金鼎这才不紧不慢地说:“爷爷,到什么时候咱老百姓也得过咱的日子不是?明天好好操持一下,到时候几个本家也过来,我对他们都说好了。”
看着高金鼎,高金锡又安心了许多:看来共产党真的不会把自己怎么样,高金鼎是乡里共产党的活跃分子,他都没把我怎么样,别人还能把我怎么样?
不一会儿,高金鼎的媳妇也来了。和高金鼎不同,高金鼎的媳妇爱说话。她一进门,屋子里就热闹起来。
“爷爷,就听金鼎的,明天咱们要好好张罗张罗,等会我去镇上把唱曲的也先约下,在高庄,百岁老人您还是头一个,这是咱老高家的福分!”
听了金鼎媳妇的一席话,爷爷也高兴起来。
奶奶指了一下金鼎媳妇的额头,笑着说:“还是金鼎媳妇会说话!”又对旁边的爷爷说:“老头子,你也别再倔了,孩子们想张罗就张罗吧,这也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意。”
爷爷没有再说什么,算是表示同意。得到许可的高金鼎两口子忙着去张罗明天的生日庆典去了。
到了快放学的光景,高金锡就朝村子南头的学堂走去。高庄小学是几年前高金锡和宋玉书一起创办的,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
快到学堂的时候,高金锡看见宋书玉领着儿子秉涛向这边走来。秉涛一看见他就飞奔过来,一不小心在雪地里栽了个跟头。小家伙结实,也皮实,一个打挺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秉涛的一张脸红扑扑的,高金锡看了分外高兴。
宋书玉也走到了高金锡的面前,她拍了拍高金锡身上的雪花:“不是不让你回来吗?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给爷爷过生日,也想你们娘俩了。”高金锡用火热的眼神看着妻子。
“过完生日再回城里住些日子吧,乡里还是不太平。”
雪花又大了起来,秉涛跑在了前面。高金锡和宋书玉也快步向村里走去。
晚饭热气腾腾的吃得很热闹。秉涛不时的在屋子里窜进窜出,拿根小棍去捅猪头上的鼻子,爷爷奶奶不时地发出朗朗笑声。
看着眼前的一切,高金锡想,这大概就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渴望的天伦之乐吧。
夜里,还是出事了。
高金锡是在睡梦中突然被人揪起来的,他感到自己握着妻子的手被几只冰凉的大手生生地扯开。他们把他从被窝里拉到了地上,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又被拖到了院子里冰凉的雪地上。
一切来的过于突然,高金锡只是感到惊愕,没有惊叫,没有反抗,也不感到寒冷。屋里屋外都是妻子宋书玉的哭泣和叫声,儿子秉涛也被惊得大哭,母亲和爷爷奶奶听到声音后也都惊叫着来到院子里。
爷爷认定了这事是高金鼎干的,上来就骂:“高金鼎,敢来抓你哥,还反了你了?”
高金锡的母亲端来了带玻璃罩的煤油灯,摇曳微弱的光线里并没有看到高金鼎的身影。
奶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人放了高金锡,但来人并不手软,一边一个把高金锡架向门外。
突然,高金锡吃惊的发现,这两个人竟然穿了两种服装,一个国军,一个共军。
惊愕中的高金锡大声质问:“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两个大汉还是不说话,只顾把他往外架。出了门,门外还有两个人,他们一齐上来架着高金锡就跑。高金锡觉得自己像是贴着地皮在飞,想停留片刻都不可能。他听到哭嚎的家人已经跟到了门外,但转瞬间那声音就变远了。出了村,四个大汉在雪地上飞奔的更快了。在四个大汉的手上,高金锡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个旋转的陀螺,身不由己地飞速向前滚动。
这当儿,高金锡也在飞速地转动着脑筋:他们到底是那一伙的?为什么要抓我?把我抓到哪里去?
突然,高金锡惊恐地想:他们会不会把我给杀了?
这样想着,高金锡就又大声质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我就是一个乡下教书先生,小老百姓,快把我放了!”
四个大汉还是不说话,硬着身子只顾往前冲。
不知飞奔了多长时间,高金锡被四个大汉像扔一瘫烂布一样扔在地上。冰凉的雪地紧贴着只穿了单衣的身体,高金锡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钻进心窝。然而,胳膊腿刚触到地上,高金锡就觉得有两个大汉上来用绳子把他捆紧了,捆好之后,又生硬地给他摆了个跪下的姿势。
高金锡一下懵了,这不是枪毙犯人的姿势吗?难道他们不说半句话就要把我杀了吗?
高金锡不甘心就这样去做冤死鬼,嚎叫着又问:“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四个大汉铁了心的不理他。高金锡觉得死期近在眼前。
高金锡不想死,更是担心他死后家人的安危。瞬间,高金锡眼前划过了家人的一张张面孔。最最令他放心不下的是住在城里的大儿子秉涵。高金锡想:要是杀自己的这些人是共产党,那他们也是不会放过秉涵的,一准会把他当成三青团员斩草除根,反过来要是杀自己的人是国民党,那他们八成也不会放过秉涵,觉得他拒绝加入三青团一定是有通共的嫌疑。
雪地上,高金锡的心是彻底的乱了,也碎了。
他牵挂的人和事很多很多,他也不肯相信外出求学的两个女儿会都死掉……但四个大汉已经不容他再想。枪声突然想起,一下斩断了高金锡对家人的牵挂。
高金锡一头栽了下去,大大的雪花落进了他开了花的脑袋上,瞬间,那雪花就被染红了。他拼命凝聚自己的思绪,企图战胜已经降临了的死神,留在他脑际上最后的影像竟然是儿子秉涵的一双在慌乱中疲于逃命的脚后跟。
凝视着这双奔跑中的脚后跟,高金锡看到自己的魂魄化作一缕紫烟飞离他的尘世之躯,袅袅升入空中。
他对着茫茫雪野叹息:我的亲人啊,纵然化作鬼魂,我也还是无时无刻地牵挂着战乱中的你们。
这一天,是民国三十六年的正月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