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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蕨类战争 §第八章 问鼎中原(公元前607年—前590年)

晋国的霸业从重耳到晋襄公,号称文襄之霸,合计十六年。到晋灵公、晋成公年间,晋国虽然是北方霸主,但是影响力颇为下滑,而楚国稍稍舒展。在晋灵公第八年,公元前613年(河曲之战两年后),楚庄王芈侣,以声色冶游的方式,登上了他爸爸穆王商臣传给他的宝座。

一般新官上任三把火,窝囊的楚庄王上任,却装了三年孙子。这期间楚国事务都由权臣令尹承包,楚庄王的主要任务是喝酒和听音乐。

楚国的巫术、神话、乐舞、楚辞,那都是春秋艺术宝库的奇葩。楚国人的音乐别有特色,也相当发达。传说中的“知音”钟子期先生就楚国人。楚国的大王也爱好音乐,比如后来的楚灵王嗜乐成癖,经常身披羽绂,伴着乐声跳舞,还有“昭王垂涕深知琴曲之情”,“襄王好乐而爱赋”。这么懂艺术的人,谁说他们是楚蛮啊。

楚庄王也是很爱音乐的,不听国政、日夜作乐的楚庄王一即位,就花了三年时间,坐在钟鼓齐鸣、竽瑟狂作的宫殿上,搂着进口的外国美女,欣赏各种乐器纷然杂奏,一片轰鸣。除了音乐,也有歌舞,楚国舞蹈独具特色,服装飘逸、饰品精美,场面旖旎变幻,比起中原更加突出体现舞蹈造型的形式美。表演者的体态一般“修骨、细腰、秀颈”。楚国的乐舞,没有儒家礼乐的束缚和污染,爽快热烈,粗厉狂放,动荡跳跃,高扬浪漫主义,是强烈的古代迪斯科。

楚庄王一边听歌看舞,一边痛饮。我国古代的酒是用谷物或稻米酿造,起源可能来自放馊了的饭,中国人用水果酿酒的历史比西方晚,酒精度数也不高。春秋时代酿酒还没有蒸馏法,而是把酒汁从酒糟里过滤出来,度数低,后来六朝的炼丹家发明了蒸馏法提炼烧酒,酒精度数才得以提高。因为这时候酒精度数不高,所以酒容易变酸,一次必须使劲喝,直到酩酊大醉。

楚庄王说:“有敢谏者,死无赦!”可是大臣们忍不住还是想劝他。伍参跑到殿上,说了他那著名的“有鸟待在高阜,三年不鸣”的故事。庄王左抱郑姬,右抱越女,从钟鼓间探出脑袋,回答:“此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伍参很高兴,下去了。

然而楚庄王照喝无误。

伍参的这种劝谏,就属于隐语。但是它还嫌隔靴搔痒,因为没有摸到楚庄王的苦衷。楚庄王刚一上台,年纪又小,力量又孤,面对复杂的国内政局根本不敢出声。当时的实力派人物是令尹。在他爸爸楚穆王时代,成大心先是担任令尹,随后是成大心的弟弟成嘉,多年下来,成嘉很有势力。楚庄王刚一即位,成嘉就和两家大夫拉起队伍对打,可怜的楚庄王只够有旁观资格,结果还是被那两家大夫像捉小鸡一样劫持出城了,等令尹成嘉胜利以后才得以归位。武力如日中天的令尹,跺一跺脚,楚国就要乱颤,可怜的小楚虽然名为大王,实在随时可以被杀被废,他只能躲在酒杯中暗自观察政局。

到了三年的末尾(公元前611年,晋灵公十年),令尹成嘉死,斗般继任,这时,又一个大夫再次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冒死进谏,逼楚庄王振作起来,这位王才犹犹豫豫地答应试一试了。然而这个倒霉的家伙刚要发奋图强,整理旧山河,楚国却发生大饥荒。戎族乘机攻击西南境,一直扎到湖北西部的兴山县(阜山),进驻大林(湖北中部荆门)。另一部戎族攻打楚东南边境,进逼阳丘,侵入湖北枝江县地区南。同时,西北部的庸国人(今竹山县)带领群蛮叛楚,南边的麇国人响应,带着百濮(长江以南湖南地区大量蛮族的合称)汇聚在楚国南部枝江县一带,要进攻一百公里外的楚都。楚国四境皆警,蛮族合聚闹腾,楚国北方靠近巴尔干的申、息两县北门都不敢打开,怕中原诸侯乘机来犯。

不过,这对于楚庄王是好事,有了外敌,他才能以抵御为名义,接触兵权,像现在的小布什那样,压住国内的矛盾和各势力的不同声音,获得战时的独裁。当时楚国人准备逃跑,为了躲避麇人和百濮的兵锋,大夫们建议向北一百公里迁都当阳,那里有山,易于据守。大夫蔿贾反对,认为我们能去,麇人、百濮也能追来,不如向西北主动进攻叛乱的庸国,而麇人和百濮是看我们闹灾荒才敢来伐,见我们主动进攻强国庸国,显得仍有实力,麇人、百濮必然害怕而退去,则国都可保。而且,百濮文化程度低下,是乌鸦一样聚集在一起的零散部落,一旦撤回去就散了,再聚集不起来。(蔿贾有个大名鼎鼎的儿子,就是后来的孙叔敖,砍死两头蛇的那个。)

楚庄王听从蔿贾意见,出兵北伐庸国。果然,仅仅出兵十五天,国都以南的百濮这些帮闲的捣乱分子,见势不好,一哄而散。楚军西北进行三百五十公里,落脚于汉水上游的湖北竹山地区,与这里的庸国兵交战,结果大败。带头的令尹斗般还被庸人俘虏,三天后从监狱逃出。斗般想喊楚庄王带兵增援,下面大夫建议不如再跟庸国人打,多打几次败仗才好呢。于是七次接战,七次皆败。庸人骄傲,不设戒备。楚庄王当即从郢都乘传车(高速公共汽车)赶到庸国,将楚军分成两路,钻山路去夹击麻痹大意的庸国人,并喊来秦国人和巴人帮忙,一举灭掉庸国。将此地设为上庸县。

通过这次用兵,楚庄王开始抓到一些军权,可以向令尹分庭抗礼了。回到国都的楚庄王从戎车上跳下,明显晒得比以前黑。他伸了个懒腰,对着天空喊道:“哈哈——我要打鸣啦兮!”于是楚庄王进行快刀斩乱麻的一番改革,对阴云密布的楚国天空进行大清洗,诛杀令尹斗般,又杀了数百人,任用数百人,遍布朝野上下的旧朝豪族悍将都给换成乖乖虎了(手术动得够大)。

同年冬天,宋国发生宋襄公的遗孀伙同公子鲍暗杀国君宋昭公从而公子鲍篡位为宋文公的恐怖事件,晋国执政官赵盾派中军佐荀林父带领诸侯联军去讨伐宋国,但是敷衍处理,拿了贿赂返回,令诸侯失望,郑国当即脱离晋阵营,向南结盟于楚。四年后(公元前607年),赵盾“弑”其君,晋灵公被赵穿杀死。赵盾新立了晋成公。下一年,楚庄王北向驱师一千两百里,远征陆浑戎族。

这帮陆浑戎活动于河南嵩山地区,距洛阳才一百里。当时,两千六百年前的华北平原(即河南和河北等地),还覆盖着百分之四十的森林。也就是说,如果你在中原走,扭头向左,可以看见茂草摇转的田原和农舍,向右,则是野兽们的乐园,阳光钻不进的大森林里穿行着大熊猫、菱齿象、貘、仰鼻猴和额鼻角犀,那时的天气也比现在偏暖两三度。因为森林、丛莽多,就有陆浑戎这种戎狄居住在中原,包括在洛阳周边地区。

楚庄王把陆浑部落压为齑粉以后,开始不知天高地厚了,实际上国内的令尹斗越椒还在虎视眈眈地冲他龇牙呢。

楚庄王这是第一次到伟大富饶的中原乐土来,年轻人的好奇心使他很想摸摸老周天子那摸不得的屁股,何况自己的胜利之师离洛阳已是那么近了,简直扒上墙头就可以看见老周在屋子里哆嗦。于是,楚庄王把队伍开拔过洛河,在洛阳近郊检阅三军,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

看见都郊陈兵,周定王慌了,派大夫王孙满出去看看。王孙满就是二十一年前崤之战的时候,从门缝里判断“无礼而脱”的秦兵必败的那个聪明孩子。目前他已长大成人变得伶牙俐齿了。王孙满来到楚庄王军里,楚庄王问:“听说你们洛阳城里有九鼎,但不知这九鼎有多大,有多重兮?”

好哇,这蛮小子居然敢询问鼎之轻重大小,说白了就是窥伺国器的罪。王孙满说:“鼎不重要,多大多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德。”

楚庄王看他绕圈子,就说:“你不要藏,着不说。我们楚国的长戟,断下戟枝合起来,也够铸成你们那九鼎兮。”这话说得很有霸气,从前的霸主齐桓、晋文还要借助周天子的虚名号召诸侯,但现在的天下唯强者是尊,尊不尊王无所谓了。

王孙满说道:“君侯难道忘了吗?从前大禹的夏朝很有德,于是九州进贡青铜,铸成九鼎,上面有鬼神风物图纹,保佑子民不受魑魅魍魉侵害。夏桀昏庸,失去了德,于是鼎迁到商人手了,保佑了商朝六百年宗祀。商纣暴虐,鼎迁于我大周,周成王定鼎于洛邑,占卜得知,上天要保佑我们要传三十代周王,七百年基业。现在周德虽衰,但天命未改。鼎之轻重,你们是不可以问的。”

楚庄王听了王孙满这一席强硬的话,自讨没趣,也不想进洛阳城看热闹了,带领自己的悍兵强将,回师祖国了。

王孙满说话,很有底气,编了一套关于“德”的词儿,把楚国人比下去了,楚国这时候虽然国力不断发展,但多少还有文化自卑心理,王孙满就拿自己的强项跟他们的弱项比。

附注:楚庄王提到的长戟,是春秋最流行也最具杀伤力的青铜兵器。它是矛和戈的杂交产物。春秋时候的矛,长度接近三米。矛头的样子,大家都知道,类似体育课上的标枪。如果在矛头的基部,再横铸出一枝去,那就是戟了,呈“卜”字形,具有勾啄与直刺两种功能,其实是合并了矛和戈的两种功能,戈的样子是像一把镰刀,可以啄你的脑袋,矛是扎你的肚子。哈哈,对不起,不扎。

楚庄王说用楚国戟的枝足以铸成九鼎,指的就是戟的小枝(横枝)。

戟在商朝就有了,是车战的主要武器。河北省藁城出土物中,有一件商朝的戈和矛联装在一个木柄上的长兵器,是最古老的戟,但它其实是简单地把戈和矛捆绑在一起的玩意儿。周朝以后才出现了整体铸造的戟,有些戟甚至还在长柄上横着两件或三件戈头,等于是一个矛尖,横着自上往下有三个横枝。横枝可以啄,可以钩,比如去钩人柔软的脖子。

后来到了汉朝,又出现了铁戟,吕布辕门射戟的故事,就是把他的戟插在营门,跟人打赌,一箭射去,正中戟的小枝(即横枝)。于是解了袁术的围兵。

随后到了晋朝,盔甲制作得日趋坚固,戈和戟用劈啄和钩啄的方式逐渐对付不了铁甲了,而矛还可以用。矛的受力点小,压强大,可以穿甲。并且戟的横枝容易跟敌人的兵器互相挂缠在一起,一些盾上面还带钩,可以把对方的戟给缠住,使对方不得不撒手。于是到了唐朝以后,戟就渐渐淘汰了。矛则不断发展,名字也改叫槊、枪什么的,形态各异。最后,戟的命运,就是做成木头的,样子也花哨,举着,当宫廷和军队的仪仗了。

如今美国人的警棍也是戟形的。曾经有一个美国警察,拿警棍上横生的小枝,从饼店偷着挑出一个多纳圈(donut)来吃——那个戟翅正好可以穿进多纳圈的中心洞子。不料这事被饼店的摄相机录下来了,这警察为偷一个饼而丢了饭碗。

问鼎洛水——就是曹植写《洛神赋》的洛水——之后的楚庄王兴冲冲地押着陆浑俘虏,在中原碧树青青的美好原野上,回奔自己统治的故国。齐桓公早死了,宋襄公早死了,晋文公早死了,楚成王早死了,秦穆公也死了,多么好的出世际遇,天下还有谁堪与争锋,这时候的楚庄王取天下如同拾起一只草芥那么简单容易,他甚至从镜子里可以照见年轻有为的自己赫然已是华夏的霸主,然而当他走到镜子后面去抓取,迎接他的是国内权臣斗越椒冰冷的箭雨。

当年,楚国还是弹丸小国的时候,有一任楚子名叫熊仪(是楚武王的爷爷)。熊仪有个儿子叫斗伯比,没有继承王位,当了大夫,封邑在斗邑,因此得氏为“斗氏”。又因为熊仪也自号“若敖”,所以斗伯比开创的斗氏也叫“若敖氏”。斗氏(若敖氏)作为王族的分支,在随后好几代楚王时期都包揽了最重要的官职。其中,斗伯比扶助楚武王攻服随国,斗氏的斗祁又担任了楚武王创设的令尹的职务,是第一任令尹。到了楚文王时,曾经有两个人先后担任令尹,都不是斗氏的,但斗氏帮着楚成王杀灭了乱国的子元(就是霸主桃花夫人息妫的那位爷)。楚成王得到权柄后,就叫斗氏的老虎奶喂大的“斗谷于菟”担任令尹,斗谷于菟字子文,就是令尹子玉。他毁家赞助成王,成为楚国历史上最为德高望重的圣人,后代令尹高不可攀的偶像。子文做了三十多年的令尹,随后让位给“将星”子玉(本名成得臣),但也是斗氏家族的。

令尹子玉死后,楚成王又叫子上担任令尹(就是城濮之战中踢右前锋的),这就是令尹子上。“子上”是他的字,他的名字是斗勃,所以他其实也是斗氏的。到了下一任的楚穆王,楚穆王叫子玉的儿子成大心担任令尹,成大心死后,弟弟成嘉接着当令尹。这当然也都是斗氏的,斗氏成了宰相专业户了。不过,楚穆王看了这帮人已经开始心烦了,借机杀掉其中一个(即司马子西,城濮之战左前锋,名叫斗申宜,字子西,也是斗氏的)。

随即到了楚庄王即位,成嘉继续做令尹,到楚庄王三年时成嘉死掉,令尹子文(斗谷于菟)的儿子斗般接任令尹,并且以子文的侄子斗越椒做司马,当然这俩也都是斗氏的。

关于这个斗越椒,他爸爸是从前令尹子文的弟弟,即司马子良。他刚生下来的时候,长得状似熊虎、声若豺狼。子文看了,就说:“必须杀了他,这个孩子,熊虎之状而豺狼之声,如果不杀,将来毁灭斗氏的一定是他。”但是他弟弟子良不听,虽然哥哥又说出“狼子野心”之类的成语,但那都是宿命论调,不听。子文大为忧戚,临死时候,把自己的直系族人聚在一起,说:“等未来斗越椒一执政,你们赶紧跑,否则就完蛋了。不过,我估计还是会被灭族。如果人的在天之灵也要吃祭祀的东西的话,那若敖氏的鬼以后怕是要饿肚子了!”

总之,可以看得出来,自楚武王到楚庄王以来历任大王,下面的令尹乃至司马,都几乎是由斗氏的人来包揽。可以说楚国有一半的江山是斗氏打下的,但是斗氏和试图加强王权的楚王之间的矛盾也已经日益不可调和。如今楚庄王更是怕斗氏专权,就在灭掉庸国后,听了蔿贾的劝说,杀了令尹斗般,提拔司马斗越椒做了令尹,而以蔿贾担任司马。这相当于是任用自己喜欢的蔿贾来给斗越椒掣肘。

(从前城濮之战前,蒸贾当时还是个小孩,他就论定和预言说:“令尹子玉刚而无礼,带兵超过三百乘,肯定就甭想全师而归了。”蔿贾是蔿氏,不是斗氏的,所以对老斗家的子玉看不顺眼,说子玉的能力最多只够带三百兵车。说这种风凉话的应该不只这个小孩。子玉非要去打城濮之战,也是想打个胜仗来回敬他们,堵住他们的嘴(原话是“愿以间执谗匿之口”)。楚成王不给子玉增加兵马,子玉就带出自己的若敖氏六卒,也够可怜的。然而子玉终于是打败了,命也没了。从此,为了夺权,其他楚国贵族对斗氏的攻击和谗言,再没有一天间断过。)

斗越椒执政,家族的兴盛与挫折,先人的伟大与庄王的猜疑,使这个处境尴尬的人终于迈出了铤而走险的一步,在楚庄王问鼎归来的次年,公元前605年秋天,杀掉了政敌蔿贾。蔿贾的小儿子孙叔敖被妈妈带到海边,孤儿寡母度日。

擅杀国家大臣,这等于是叛乱了,“狼子野心”的斗越椒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叛乱,带领彪悍的若敖氏武装,主动进攻年轻的楚庄王。

斗家的故事和赵盾家的悲剧很近似啊,功高震主嘛,难怪曾国藩老头子怕死了出风头,看他的家书,翻来覆去全是嘱咐子孙如何装糊涂的,他想这样能把曾家支持得久远点。可是他也料不到,没几十年,我们就解放了,老曾家也早没影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然而再怎样为子孙计算,也是徒费功夫。

于是,楚庄王与叛乱的令尹斗越椒展开激战。斗越椒率领的本家族武装,即斗氏武装,因为斗氏也叫若敖氏,所以也叫若敖氏之卒,非常精锐。战斗刚一打响,楚庄王站在自己的戎车上忙着击鼓,斗越椒向楚庄王连射两枚重箭,两箭疾劲有力,穿过车辕,透破鼓架,叮当一声凿在战鼓后边的铜钲上,第二枝箭划过车辕,穿破战车伞盖的中心骨架,差一点戳着楚庄王。王军见状,无不惊骇,阵形波动。楚庄王一边擦脖子上的冷汗,检查出自己的脑袋还在之后,急中生智,大喊:“先君楚文王攻灭息国的时候,曾经得到三支利箭,斗越椒偷走两支,现在全射完啦,大家不要害怕兮。重新给我上——”一听敌人的核武器已经用完了,王军阵脚略微稳定,庄王猛擂战鼓,王军奋勇进击,终于杀溃若敖叛军。

这都是史书上的真实记载,斗越椒发出的那两枚超级重箭,当的一声把铜钲敲起多高,那铜钲的回响,透过史书,仍然萦绕在两千四百年后我们的耳边。斗越椒战败,随后若敖氏被灭族。

斗越椒用的箭,应该是青铜质地的箭头。春秋时代的箭头都是青铜的了,并且已经由从前商代和西周的双翼扁平体开始鼓起了棱角,成了三棱体,箭头还长出了倒钩的尾巴,射上去,再拔下来,就得带上好大一块瘦肉。弓的制作也复杂多了,是多层复合体弓,弹性更大。一般用四层竹片叠合而成,外缠胶质薄片,再用蚕丝绕紧,表面涂漆,弓的拉力很大,一拨弓弦铮铮作响。

叛乱平息了,完成“攘外必先安内”的楚庄王除去心头大患,加强了自己的王权,可以捋袖子跟晋国大干一场了。

就在楚国平定斗越椒叛乱这年,公元前605年,郑国又出事了。什么事?跟一只大鳖有关。

郑国这一年头上,国君郑穆公死了,儿子郑灵公即位,是凡叫灵公的人,都是行动乖张,不得好死(比如从前的晋灵公)。这个郑灵公收到楚庄王送来的一只大鳖,请他吃,为了祝贺他当政。大鳖在那时候哪都有出产,但楚国的云梦鳖鳖体更大,肉更鲜美。公子宋进宫办事,走到门口,他的食指,突然就动了,他根据以往经验说,肯定是要有好吃的啦。进宫一看,果然殿里绑着只大鳖,郑灵公要请大家吃好饭了。

吃饭前,我们还得啰唆几段。金庸大侠在《射雕英雄传》里用到过“食指大动”这个词,成语出处就在这里。“老叫花”洪七公闻见黄蓉炒的人间美味,就要“食指大动”。

原始人吃饭是直接把兽肉放到火上烤,但是很容易烤焦,所以也用泥土包了肉再烤,就跟现在饭馆里的叫花鸡、纸包鸡差不多,香味全在里边,肉也不焦。还有一种办法是石煮法,先取大树叶或大树皮,折成船形的容器,注满水,放进鱼肉菜蔬。然后捡取石卵,以火烧烤,烤热了扔进水里去,慢慢把食物烫熟。这是最原始的灶,目前饭馆里的“桑拿虾”很接近它,又回到原始的吃法了。

后来有了陶器,石煮法改在盛水的陶器中进行。随着青铜冶炼的发明,出现鼎、鬲,可以架在火上做饭,鼎、鬲带有支脚,下边可以容纳火柴,鼎、鬲就兼具灶和锅的功能。春秋以后,出现独立的灶了,鼎、鬲的支脚就不必要了,或者只有很短的脚,鼎下也没有填柴的空间了。可以把鼎直接坐在灶台上。至于灶台的样子,两千年来没什么大变化,几乎就是现在农家还在沿用的那种。

郑灵公请大臣们吃饭,是煮的鳖羹,《仪礼》上说,“大羹须热”,意思就是说,肉羹应趁热吃。郑灵公的伙夫把肉连同烹肉的鼎,一同端上堂,摆在堂上,预备分给大臣们吃。

鼎可以煮粥、煮肉、煮菜羹,还可以搬到餐厅,真是好东西。当然它还是国家神器,雕饰上精美的龙纹、夔纹、鸟纹、象纹、饕餮纹,装上高级的牛羊猪肉,炖好了,抬到祖庙里,给老祖宗的神灵吃,这就是祭祀的宝鼎了,也是楚庄王想问的那个东西。

据说,“天子九鼎、诸侯七、卿大夫五、士三”。就是在堂上吃饭,列鼎而食,还要奏乐,其中天子可以抬上九个大鼎里炖的肉来。九个大鼎里炖的肉还不一样,分别是牛、羊、猪、鱼、腊、肠胃、肤、鲜鱼、鲜腊。诸侯吃饭用七鼎,只有牛、羊、豕、鱼、腊、肠胃、肤。卿大夫和士,当然就得胃口再小点。

在侑酒的钟鼓乐中,郑灵公和大臣们围了大厅的一圈案子坐好,和谐的音乐和着编钟的敲击,大家伴随着节奏进行咀嚼。吃饭的时候,除了好些鼎以外,还有煮粥的鬲、蒸饭的甑(里边有小孔和屉布,架设在盛水的容器上,水的蒸气可以透过小孔将米炊成饭),而每人案子上还有盛菜羹的笾豆,饮酒用的尊、爵及酱、醋、盐、蜜等蘸肉用的调料盘碟。

最后一道好菜,大鳖,也装在鼎里抬上来了。食指大动的公子宋,哈哈直搓手,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要吃好东西啦。

春秋当时人吃饭是抓食,跟现在的阿拉伯人一样。周朝青铜鼎上铭刻的象形文字“飨”,样子就是两个人相跪对食,一个人伸手抓取盘中食物,说明当时吃饭用手抓。《周礼》上要求:“吃饭时,不能把米饭抓太紧,不能捏成饭团。”也说明了这一点。既然用手抓食,食器就做得比较大,大铜盘子,摆在短腿儿的几案上,人跪坐在案子后。(后来,西汉初期,用筷子吃饭成了新风气,饭碗就要做得轻而小,好端在嘴边,用筷子扒拉,才涌现出大量我们现在用的这种碗。)春秋时代乃至更早时,也已经有了筷子、匕、勺,但这些餐具都用于吃菜、切割和吃肉,以及喝汤,你不能用手直接抓菜、抓肉吃吧。所用手直接抓的,是饭。这大约因为当时的主粮是小米干饭,颗粒松散,不结团,还小,很难用筷子夹取。所以用手抓,塞到嘴里。

公子宋可能抓饭抓得有经验,所以他食指能预测到要吃好的。

肉类,这些好东西,放在大鼎里,不是饭,固然不是用手抓。而是由仆人拿匕切割了,用勺一份份地分给你,放你面前的案上。郑灵公使坏,让仆人给大伙分鳖的时候,刚好最后到公子宋那里就分完了。郑灵公哈哈大笑:“你说你手指头灵,我看,还是没我灵。”当众出丑的公子宋腾一下子站起来了,跳到装鳖羹的大鼎旁边,拿手指在汤里一抄,举起来嘬了一口(“染指”这个词出处),说,我这不是吃到了吗!然后气囔囔地跑出去了。

这件事,也一方面说明了春秋时期是分餐制,就像美国吃西餐那样,一人一份,比较卫生,后代才改成大伙围一个碟子吃饭的“伙食”,互相夹菜,闹哄哄挤在一起。(唉,春秋时候真好啊。)

公子宋翻脸跑回家以后,怕郑灵公找他算账,因为他那么跑出来太不礼貌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公子宋杀了郑灵公。

感谢公子宋,一天之内为我们创造了“食指大动”和“染指”两个成语,都是用他的食指创造的。这个公子宋为了吃鳖打架而弑君案,也影射出了,春秋时代的君权有多么的不强化,卿大夫杀国君,好比宰鸡。这固然是分封制导致卿大夫有土地财产而势大欺君,也是由于孔子先生还没给我们创出忠君思想的毒药来麻痹臣僚。等有了儒家思想横行,大臣们都成了奴才,皇帝的权威才建立起来。别说皇帝为了吃鳖这么个小事捉弄大臣两下,就是再大的污辱他也不会闹的、不会反的,他只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罢了。然而在春秋时代,卿大夫的思想自由健康,质朴激烈,可杀而不可辱(为我们今天所敬仰),所以公子宋为了人格尊严而不惜铤而走险,亦可叹哉。

公子宋弑郑灵公五年后,公元前601年,晋上卿赵盾在执政十九年后,终于逝世了。晋成公(赵盾所立的)提拔上军将郤缺担任新的执政官与元帅(就是坏蛋吕饴甥、郤芮被杀后提拔的郤芮的儿子)。

下一年,公元前600年,晋成公也薨掉了,儿子晋景公即位,这是重耳的孙子了。历史也随之翻入了下一个世纪,公元前6世纪。

公元前6世纪的开始是以一位妖娆女郎叫作夏姬的风流韵事做为序曲的。

春秋四大美女是文姜、息妫、夏姬、西施(鄙人评的)。她们的共同特点是性感漂亮,而且每人都有两个以上老公。其中最漂亮的要数桃花夫人息妫,就是被蔡哀候调戏,后来被楚文王发兵抢来顺便灭了息国的那个,但息妫并不风骚,最风骚的要数这里我们要讲的夏姬,出场顺序为第三。

讲夏姬的风流韵事之前,需要先说一下春秋人的内衣(相服),因为这位春秋四大美女之一的夏姬,把她的性感内衣从身上脱下来,送给床上她的三个情人或者说嫖客,贴肉穿上,然后去上朝,还在朝堂上互相戏耍,显示他们有美女赠的内衣,够淫荡了吧。

衣裳这两个字,是上边为衣下边为裳。古人穿的上衣长,其下摆至少长垂过膝。当然也可以更长,就看这家富裕程度。下面的裳,样子等于现在的裙子,由多幅布制成,织有方格花纹,和上衣配穿。

春秋王公贵族,上衣多是丝绸的,那时候已经出现了织机,不过效率不是很高,还需要后来的黄道婆女士进行改革。贫民老百姓衣服料子就差很多了——但也是纯天然料子,拿到现在的化纤面料充斥的市场里,仍然算贵的。简单地说,冷的时候,穷人穿兽毛捻成的线织成的衣服,叫褐;夏天穷人外出,穿葛麻单衣,也叫葛衣。

一般来说,葛麻的衣服是白的,所谓麻衣如雪,最适合当丧服,但是也可以染色,绿草、蓝草、茜草是天然的植物染料,可染红色的茜草布满美丽的山坡,善男信女在野外自由地打滚和约会。贵族也时而穿葛衣。这些都是衣,形状是直裾单衣,右衽,交领。整个样子像个笔筒,没有弧度。中间另外系上一条的东西,就是腰带,管仲射齐桓就是那个地方。

大约古人对腰带再往以下的部分就很忌讳了,所以春秋古人“直裾单衣”的长上衣里边,穿什么裤子,就成了一个谜。但总的来讲,它不是裤子,而是裳,实际样子像裙子,男女都这样。当时没有裤子,或者说有的是半条裤子,并且是下半条,就是两个布筒,筒上端系在膝盖以上。也叫胫衣,即小腿穿的衣服。上面是空着的,外面则罩着裳(裙子)。胯处穿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什么。而现代人穿的连裆长裤,我们说,那是胡人的衣裳。胡人穿短衣、连裆长裤和高统靴(基本上是咱们现代大街上的样子)。至于胡人为什么这么穿,当然是为了打猎方便,现代人之所以也这么穿,是为了挤公共汽车方便一些,峨冠博带怎么挤车啊。

但当时女人也有一个内衣,叫“衵服”,啥样子却不知道,也不知是穿在胯处的,还是上身的内衣。如果是上身的内衣,那大约就跟肚兜差不多。不过后来的古人又把这种肚兜叫袜子。这实在是没办法了,对此很有实际观察与研究的隋炀帝先生,作诗说:“宝袜楚宫腰。”那就是美女的腰上套着个叫“袜”的东西。当然不会是把袜子套在腰上,但那肯定是内衣。但这是隋朝的事了,春秋时代女子的内衣——相服,是什么东西,咱还是不了了。

说完了衣裳和相服,我们大约可以知道著名的夏姬女士是把什么样的内衣给她的仨情人了。这个著名的颠倒众生的人间尤物,通过放浪的性关系去颠覆着东周的礼仪制度和政府大员,终生被风流韵事和绯闻缠绕。

大体说来,夏姬原产地郑国,郑国是出美女的地方,她本是郑穆公的亲女儿,嫁给了陈国的夏邑大夫,改叫“夏姬”。年轻的夏姬和老夏结婚以后,按明朝黄色小说《株林野史》的描述,那是夫妻朝朝相狎,夜夜欢淫,终于老夏受不了了,纵欲过度而死。

小说写的是这样,但老夏死了是事实。

丈夫死后,夏姬闲着也是闲着,就跟陈国大夫孔宁私通,俩人在床上“被翻红浪,帐摆流苏”。按正史记载,完毕以后,孔宁就要了夏姬的性感内衣——“衵服”(肚兜),揣在怀里。

孔宁后一日饮酒,向同僚“仪行父”炫耀,讲夏姬的好处,身材窈窕,异样风流,蛾眉莺眼,杏脸桃腮,交接起来,起合妙处难与君说。仪行父也是个酒色队里打锣鼓的,不觉心痒意乱。

于是不久,仪行父也拿到了一条绣花内衣。

俩人有美不敢自专,就一起上报领导,向国君陈灵公推荐夏姬。陈灵公也是个带“灵”字的,那就不用说了,是凡带“灵”字的没正经人(晋灵公、郑灵公、陈灵公)。陈灵公当即借口去夏姬家访问。夏姬盛装迎候,娇滴滴得像新莺巧语,毕竟曾是郑国国君之女,动止高雅,娇美可羡。

陈灵公视其容貌,真如天仙一般,后官姬妾罕有其匹。陈灵公命夏姬除去大礼服,引着他到园中畅游。夏姬于是改换一身淡妆,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别是一种雅致。

晚上,夏姬正在明灯独坐,如有所待,忽然陈灵公钻了进来。夏姬刚要娇啼,被一把抱住,拥入床帷。给夏姬脱去香汗衫,解去罗裙带,只觉夏姬肌肤柔腻,触体欲融……

最后,工作完毕,夏姬也抽出自己的贴身内衣,穿在陈灵公身上,说:“主公见到这个相服,就如同见妾本人了。”

随后,孔宁、仪行父、陈灵公这哥仨,每人一件,穿着夏姬赠的内衣,竟然跑去朝堂上玩儿。在朝堂上乱蹦。大夫洩冶知道三人去夏姬家乱搞的事,这倒没什么,但是穿着肚兜在朝堂上乱蹦,岂不“国将不国”?于是上前规谏:“要蹦回家蹦去!”被陈灵公杀死。

从此,夏姬跟三人一同上床“大战群英”,非常快活。三位政府要员的脑子里,再没有一点儿治理国家的意思了。

公元前599年的一天,三个“群英”又在夏姬家里饮酒,酒酣耳热之后,陈灵公仗着官儿大,指着旁边夏姬的儿子,对仪行父说:“我看夏姬的儿子有点儿像你,莫不是你生的?”

夏姬也是有儿子的,是她和从前的夏先生生的,名叫夏征舒。

听国君这么说,仪行父就笑着答说:“我看他也像您。”

夏姬的儿子听了,心中羞恶,嘿嘿一笑,等陈灵公三人喝完了,准备回去,夏姬的儿子就尾随三人到了马厩。陈灵公刚要上车,夏姬儿子一箭射出,陈灵公当场中箭倒地而死。孔宁、仪行父吓坏了,家也不敢回,逃奔楚国。

次年,公元前598年,正想当国际宪兵的楚庄王听说陈灵公被弑,陈国大乱,当即出兵北上陈国,积极干预陈国内政。

楚庄王带着多国维和部队开到陈城底下,向上喊:“你们不要抵抗兮,我们是来正夏征舒弑君之罪的兮!”夏征舒就是夏姬的儿子。

陈国人还真没抵抗,楚国的维和部队轻轻松松就进了城。然后去擒拿夏征舒。随即把夏征舒杀了。这个夏征舒也够可怜的,为了捍卫他妈妈的名誉——你们私通可以,但是不要再侮辱人了——他弑了国君,但却是死罪。那个时代,老百姓杀当官的,即使有理也说不出去,只能被抓住正法。

夏姬虽然也有估计三十岁了,但保养极好,美色绝伦。但是楚庄王没有贪恋夏姬的美色。然而,楚庄王下面的司马子反来劲了,禀报楚庄王,闹哄着要娶夏姬。

同军而来的楚国大夫巫臣,也暗自对着夏姬流着哈喇子。于是巫臣就假装正经地去劝子反:“司马大人。我觉得,夏姬很不祥啊。从她老公夏大夫到陈灵公到她儿子,都被她克死了。你数数,这都多少人了。还有一个叫子蛮的,最惨,当初夏姬要嫁给他,没等过门,他就被克死了,天亡了。人活着本来就不易,还要自己再找死吗?天下美妞多的是,何必非得她呢?”

司马子反吓坏了,赶紧摆手说不娶了。

既然子反不娶了,巫臣当然也不好意思说娶。于是楚庄王做主,由组织上牵线,把夏姬改嫁给了楚国将军“连尹襄老”。结果,次年,连尹襄老就牺牲在“邲战”战场上了。

夏姬就像旷野的玫瑰,用骄傲的花蕊,想摆脱四季的支配。而接下来,楚国人还在拼命为她而吃醋。

连尹襄老死后,他的儿子黑腰忍不住,就把后妈夏姬娶了做了自己的媳妇。过了几年,那个巫臣,还在暗恋夏姬呢,一直为夏姬睡不着觉的巫臣,终于go crazy(发疯)了,家也不要了,从黑腰那里拐带了夏姬,俩人一起私奔到晋国。

司马子反知道之后,这才明白,你巫臣不让我娶,原来是你自己想娶啊。子反惨遭涮弄,暴怒,看巫臣已经跑了,没办法,就把巫臣家族,找了个理由,全部抄家灭族。

夏姬以数嫁之身,还能使巫先生舍家追随,真牛。唉,也可以称得上是乱世佳人了。

巫臣拐了夏姬逃到晋国,从此巫臣给晋国人效力。他做了个具备重大战略意义的事——通好于吴国,教吴国以车战之法,还让他儿子留在吴国扶贫。从此,楚国年年被大踏步发展上来的吴国骚扰其东北部边境,吴国配合晋国,使得晋、楚南北争霸,晋国占了上风。

公元前598年,因为夏姬惹的祸,他儿子杀死了跟母亲私通的陈灵公同志,导致楚国带兵进入陈国,处死夏姬的儿子,平定混乱。陈灵公虽然死了,自有儿子。但是楚庄王却没有叫陈儿子接班,而是干脆就此陈国灭了,陈国并入楚国,成了楚国一个县。

大夫申叔时赶紧跑来进谏,给楚庄王讲了个蹊田夺牛的成语。如果,一个人牵着一个牛,抄近道从你家的庄稼地里走,把你家的庄稼踩坏了一条,你作为报复,就把他牛夺了。这样的报复或者说惩罚,是不是有点过分呢?

一句话,使楚庄王醒悟,当即陈国复国,陈成公即位,开始给楚国当尾巴,摇着。

次年,楚庄王当政第十七年(公元前597年),他再次北上围攻中原的核心国家郑国。这都不需要什么战争借口了,打郑国成了每年的固定功课。楚庄王取霸位的途径很简单,用硬拳去打。这一次围攻了十七天,郑国人受不了了,就跑到祖庙里哭,城上的守军也跟着大哭,声动天地。楚庄王听到城上和城内的嗷嗷的哭声,心里不忍,就解围后退。

结果郑国人趁机都跑到城上,赶紧加固被攻破了城墙,重修战备。楚庄王一看,郑国人没有出城投降的意思啊,于是再次挥军围攻,攻了三个月,终于攻入城来。

楚庄王把光膀子牵着羊向他表示顺服的郑襄公使劲数落一顿,这郑襄公就答应得特别谦卑。楚庄王心想这么谦卑的人,对国民也会很好,郑国因此是不易被吞灭的。(不过这个揣测也未必对,对上级越谦卑的人,对下级可能越凶狠。因为他觉得上级就是要令下级谦卑。)不管怎么样,楚庄王觉得郑襄公会得人心,于是不敢轻易吞并郑国,两国盟誓,郑国宣布改当楚国的小弟,时间正是春末。随即楚军离开郑都,南下回国。

自从晋国处理宋昭公被弑案件消极无为,郑国就有了倒向楚国的意思,并且在同年开始和楚国结交。两年后,晋国就来打郑国,试图叫郑国重新追随自己,于是楚军当即救郑。此后每一年,晋国都要来打一下郑国,而楚国也都要来救。在以往的十一年中,晋楚两国为了郑国各自出兵十一次之多,几乎一年打一次郑国。郑国就选择了谁来打他,他就臣服于谁的英明策略。

此时晋国,晋景公在位已第三年,执政官郤缺退休,改命荀林父做三军元帅兼执政官。这时听说楚国又来打郑国,晋景公当即命荀林父率兵南下救郑。但是,晋军动员比较慢,到了夏天六月,荀林父率领的援军才慢腾腾地在一片蝉声喧嚣中赶到郑国。

拖拖拉拉来到黄河北岸的晋军,就要不要和楚军打,产生争议,中军元帅荀林父认为郑国已经投降楚国了,不如回军,等未来郑、楚之间有了嫌隙,我们再找机会打郑国,迫使郑国回来就可以了,不要跟楚军交战。但排名第二的中军佐先谷(先轸的孙子),是此役的灾星,说:“如果在我们这一代失去霸主地位,不如死!因为敌人强大就后退的,非大丈夫也!”

荀林父不从,于是先谷带着自己的部队独自渡过黄河南下。荀林父看先谷率本部擅自渡河了,没办法,只好命令晋军也全部跟进,渡过黄河,在邲地屯驻。

这个荀林父是论资排辈进入军队的,他最早是晋文公重耳的驾驶员,因为是给领导开小车的,升得就快,如今当了三军元帅,但是管战马还可以,管人就不行了。而且他是今年刚当上的,威信还没有树立,还不能有效地向下推行命令,领兵出征,先谷等人也就敢于不听他的。

这时候,晋军的三军将佐级别和排名次序,依次中军将、中军佐、上军将、上军佐、下军将、下军佐。现在中军元帅是荀林父,中军佐将是先轸的孙子先谷,此人是此役的灾星。从秦国逃回来的那个“徐庶”士会担任上军将,郤克作为上军佐(是郤缺的儿子)。担任下军将的是赵盾的儿子赵朔,栾枝的儿子栾书做下军佐。

前执政官赵盾的异母弟兄赵括、赵婴齐担任中军大夫,巩朔、韩穿担任上军大夫,荀首、赵同担任下军大夫。韩厥依旧担任任司马(韩厥没变,还是监军,以前他监军处死过乱跑的赵盾车夫,受到表扬)。

晋楚两军作战序列:

晋军一方有兵车六百辆,步卒约四万人。

楚军这时候正走在南下回国的路上,听说晋军渡河向南了,于是楚军也把车辕调转向北,北上到邲地(今河南荥阳地区),与晋军遥相对峙。

随即,楚庄王派使者来到晋营,用比较客气的语气说:“我们的大王年少时就死了父亲,说话没有文采,有啥就直说啥。我们这次来,是因为先君成王、穆王都来过郑国这里,所以他也来了,只是想训定郑国,岂敢得罪晋国。二三子不必淹留于此。”

意思是我们楚军没有想和你们晋军开战的意思,请你们回去吧。我们也回去。

当对方说不想打的时候,我们如果说非要打,就会形成对方想和平,我们要生事,我曲敌直的形势,使自己处在不道义的位置。于是,上军将士会就回答楚国使者说:“从前周平王命我先君晋文侯和郑国一起夹辅王室,现在郑国人不干这个了,寡君因此叫我们来问问郑国怎么回事,岂敢辱您前来。敢拜辱贵国君相问。”

意思是我们只找郑国,也不是对着你们来的。

中军佐先谷这个灾星又不满意了,派中军大夫赵括重新回答楚国使者。赵括上去就把楚国人呵斥了一顿:“我们刚才这位发言人的发言完全不对。我们的晋主席说的是,要我们群帅把楚国人的脚印全赶出郑国,不要回避楚国人。我们无所逃命。”

意思是,非要打。这就形成了楚国爱和平,而晋国要闹事的晋曲楚直局面,势必令楚军卒激怒,而晋国士兵理弱而不太卖命。

并且,晋国将佐内部的矛盾分歧也暴露在楚使者面前。这就给了楚庄王利用它的可能。于是,楚庄王采取了与晋国人讲和,从而形成楚直的局面,同时私下刺激晋国的主战派出战,使晋国又落到背信弃义、好战而“曲”的局面。

(先谷的爷爷就是先轸。明年,先克由于对此邲战的失败直接负责,被晋景公灭族。老先家荣耀了四十年,到这里就完了。)

于是,楚庄王又派使者再来晋军,请求讲和。晋元帅荀林父同意,于是楚、晋说好讲和,并且约定了会盟日期。

然而,随后过了两天,楚庄王又派出一辆战车,向晋军营垒挑战。以此刺激晋军中的主战派出战,形成晋国非要打的晋曲楚直局面。从而令楚军士卒愤恨于晋军并且斗志昂扬。(楚军已经在对郑作战中打了三个多月,士卒疲劳,如果楚庄王这时候非又要和晋国人打,楚卒也许会抱怨。而且,郑国降楚后,楚庄王禁止士兵进城抢劫,士兵一无所得,现在再打仗,肯定不卖力气。)

于是,挑战的这辆单车,就向晋营垒开去了。挑战,就是旧小说所说的“讨敌骂阵”,但实际在春秋的做法,并不是骂街。

战车行在路上,车上的驾驶员许伯说:“我听说,挑战,作为驾驶员,需要偃旗疾驰,迫近敌人营垒而还。”

战车上的车左是主将(执弓箭,是单车首席战斗员),于是车左乐伯说:“我听说挑战,车左需要猛射敌营,同时代替御手执辔,让御手下车,从从容容地把两匹服马和骖马排列齐,再调整一下马颈皮带的松紧。”(以示对敌人的无限轻蔑,而不需骂街。这就足以侮辱敌人了。)

车右摄叔[注释1](保镖)使用矛戟类长兵器,他说:“我听说,挑战,我这个位置,需要跳下车,劈入敌军营垒,杀死一个敌人,从从容容割掉他的耳朵,再抓个俘虏,带着他回来。”

于是这架挑战的单车,直驱晋营,车上的三个战斗员,都履行了他们所听说的挑战所要求的——《左传》上就是这么间接侧面描写的,非常高明。给人感觉三个人都是大侠,你要打什么我就给你打什么。如果挑战的定义是冲人四万敌军,取荀林父人头,他们也会毫厘不爽地给你实现的。

乐伯这一只挑战的单车,押了个俘虏,不紧不慢地往楚营回归。晋国人摆出角形追击队列,左右翼呈突出牛角状,猛追乐伯单车,境况非常严峻。角形是典型的追击迂回,两翼包抄,进而围歼的作战队列——乐伯,尔往哪里跑?

乐伯左射马,右射人,使得晋军两角不能前进。追兵的中路眼看就要追上,乐伯手上就剩一支箭。刚好,路上冒出一只麋鹿(当时中原森林很多)。乐伯一箭发出,正中麇鹿的丽龟(这是上好箭法,射中颈脊凸起处——丽龟,野兽不死,但运动神经系统中断,可保新鲜)。麋鹿应弦而倒。车右摄叔跳下车,扛了死鹿,奔到旋即赶上的追军那里,对追军的晋国将官鲍癸说:“还没到献禽的时候(冬天狩猎时国君把猎物分馈群臣叫献禽),你们也没啥好吃的,送只鹿给你们尝尝鲜吧。”

晋将鲍癸对手下人说:“车上左边那人善射,右边这人说话有礼,都是君子啊。我们不能伤害君子,放了他们吧。”

于是乐伯单车,顺利完成挑战,带着射光了的箭袋回营向庄王交差。(春秋人的有勇和知礼,独到的作战方法,真是世界无二啊。)

果然,看到楚国人都欺负到咱们家门口了,晋军军官魏錡和赵旃,也要求前去挑战,给楚国人一个回敬。荀林父说,已经约好和楚军盟誓了,不许挑战。于是这俩小子说,那我们去出使召盟。于是荀林父放他俩一前一后去了楚营,并且给他俩代表晋军的凭证。(对了,荀林父的父字,应该读三声,是老先生的意思。)

魏錡和赵旃,俩人都在闹情绪。魏錡是从前重耳的八袋长老魏仇的儿子,魏仇因为烧死僖负羁的事被重耳废掉贵族头衔,他这儿子魏铸想重新申请个公族大夫当当,一直没批,所以恨晋国领导人,这时候他想给晋军捣乱,帮倒忙。他到了楚营之后,就出示凭证,向楚庄王请战,然后离开。这等于是晋国正式偏向主动请和的楚军宣战,因为他的凭证代表晋军。楚国人非常愤怒,楚将潘党还专门出去追击魏镝,因为已经宣战了嘛。魏钉逃走。

晋方面随后来的另一个人赵旃,乃从前大嘴巴赵穿的儿子,他想做卿,进入三军将佐序列,结果也没批,他也心里有气,就以召盟为名,去了楚营。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能下战书了,他就弄了个席子自坐在营外,派部卒钻进楚营去,伺机砍人,彻夜折腾。这相当于挑战吧。

晋军那边,看见魏錡、赵旃这两个心怀不满的人一前一后去了,上军佐将郤克就说:“这心怀愤憾的二人去了,必无好事。我们不如戒备起来,以免他俩惹了楚军,或者向楚军宣战什么的。如不戒备,一旦楚军来打,我们就非败不可了。”

这郤克是从前郤缺的儿子。中军佐先谷在六卿中排名第二,叫嚣:“我一开始就说打,他偏不打。现在他跟楚国人说好讲和了,又派这么样的两个人去出使,于是跟楚军好也好不成。大军前后没有一个成命,戒备有什么用!多备何为!”

所谓戒备,就是按常规,说好要讲和盟誓了,双方就不要互相搞军事戒备,以示诚意。戒备的内容,大约包括动员士卒,随时准备,并拟订作战计划,一旦开战,如何打,以及在营外加强分遣部队的警戒。

上军将士会也说:“还是戒备起来好。如果这俩人激怒楚军,楚军乘我不备而攻击,我们就完蛋了。戒备起来,如果楚国不打,我们到盟誓时再除去戒备,楚国也不会挑理的。”

先谷还是不同意。

士会和郤克下去之后,决定独把他们所领的上军戒备起来。于是拟订计划,叫上军中的大夫巩朔、韩穿,在附近敖山前设置七处埋伏,以为防备,若楚军来攻,可以给上军创造着甲和列阵时间。

待到次日黎明,心怀愤憾的赵旃待在楚营外边,派自己的士卒钻进楚营里骚扰捣乱,已经有一夜了。这时候天亮了,楚庄王就乘坐左广(楚王的警卫兵车,总计三十乘)出营驱逐赵旃。赵旃坐着车跑,眼看要被迫上,干脆跳车,逃入一片树林。楚庄王的保镖屈荡下车搜击,赵把自己的甲裳挂在树梢,轻身逃脱。

晋总司令荀林父派出这俩活宝去出使以后,见他们一宿没归,心里有点不放心,怕他俩搞出了什么意外,于是这时,就派出一队軘车前往接应二人。

荀林父也是混蛋,这种軘车不是作战兵车,而是防御用的战车,体积大,带起无数尘埃。楚营垒内远远地望到了,以为是晋军主力向这面开来了。楚令尹孙叔敖(蔿贾的儿子)担心楚庄王只有三十乘兵车,在路上遭遇“晋大军”,有被晋军吃掉的危险。于是孙叔敖当即饬命三军出营,车驰卒奔,朝着晋军营垒方向疾趋迎战。

半路上遇到楚庄王,随即又遇上了晋军前来接应召盟二将(其实是挑战的)的軘车。楚军将这些不中用的防御型大车击碎,随即继续前进——因为昨天晚上晋国那边已经下战书了,此时又有烟尘滚滚的“晋军”。楚三军疾速前进,蜂拥猛冲向晋军营垒。

晋军元帅荀林父因为已经约定了会盟日期,所以全无戒备,此时突然遭到楚国全员的奔袭性进攻,手足无措,竟下达了赶紧逃跑的命令。荀林父在军中急着击鼓:“全军撤退,先渡河者有赏!”也是啊,全戒备的情况下,军士连着甲的时间都没有,战车套马更需要时间。只好跑了。于是晋军轰隆隆连忙奔出营垒,朝右侧的黄河奔逃。

晋军面朝南方,黄河在其右侧(这一小段黄河成西南向东北流向),楚三军从南边杀来。于是晋三军向右移动,晋下军紧挨着黄河,往东是中军。下军和中军都往右边黄河跑,两军为了争抢黄河岸边的渡船,还互相打起来了。一些抢上船的人,拔船就要跑,下边一大群人,泡在水里,攀着船舷,就要往上爬。船上的人非不让他们上来,生怕把船给压沉了,于是挥剑就朝船弦上乱砍,顿时,血淋淋的手指像无数小鱼掉到船里,船上兵士们一捧一捧把它们抛进黄河(呵呵,骇人听闻)。

因为先谷昨天说不用戒备,“多备何为!”于是下军、中军就没有戒备,此时争船互杀。而上军将士会与上军佐郤克事先派巩朔、韩穿在敖山前设下七道埋伏,算是多了戒备,因伏军存在,楚军不敢逼近,下军得以从容列成阵势。

下军位置在晋三军最东,离黄河最远。楚国三军这时正向晋三军杀来,其中楚左军由唐侯带领,外加潘党的游阙(机动战车)四十乘,一起朝晋士会、郤克的上军杀来。晋上军虽然已经列阵,但是惧怕待会楚三军全来攻击自己,于是,士会亲自殿后,节节阻击楚军,晋上军得以不败,安然撤退。

而下、中两军在争相夺船逃跑中,被水淹,被楚军杀,死者无数。

此次,在黄河岸边邲地的晋楚之战,上距城濮之战三十六年,楚庄王一雪先王前耻,一战而霸。

这次战斗没有什么好讲的,因为晋军主要任务是逃窜,但是在逃窜过程中,却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当时中军、下军都在逃窜,下军离河最近,同时遭受楚右军攻击,晋国下军中的小将荀莹,被楚军俘获。他的爹荀首(下军大夫)本来已经逃到黄河船上了,听说儿子被楚俘,心疼得不行,立刻下船登岸,招呼了自己荀氏家族私属兵卒几百人,都下船,一起向楚右军反攻。荀大爹(荀首)在下军人缘还不错,很多好不容易逃上船的下军士兵,闻讯也下船,跟随荀大爹反身杀人楚军。

荀大爹当即与楚右军遭遇,他开始向楚军射击,但是他特别逗,每次摸出一支好箭,就留着不用,插进驾驶员后腰的箭袋里,而是先拿普通的箭用。驾驶员急了:“大爹,你也太抠门了,咱们晋国老家的董泽,有无数的蒲柳,可以造无数的好箭,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儿子还要不要了,您还这么省着!”

荀大爹呵呵一乐,说:“我必须省出好箭,射死敌将,好交换回我的儿子啊。”说完,果然寻找到楚将连尹襄老,赶紧抽出好箭,一箭把他射死,下车抢了他的尸体,随后穿插寻找,又射伤并活捉了楚庄王的儿子谷臣。荀大爹掰手指头算了算账,觉得够数了,够换回我儿子了,赶紧急驰而去。

这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战斗场面了,令人发笑。只是苦了那个被荀大爹射死的楚将连尹襄老,连尹襄老也不是外人,就是四大美女夏姬被楚庄王抓获后,赏赐给他当了老婆。连尹襄老刚死了前任媳妇,续弦了这个狐媚子不到一年,没怎么享用,自己就这么阵亡了,都是这狐媚子“克”的。

荀大爹荀首是荀林父的弟弟,他的封邑在智,所以他开创了智氏,智氏子孙后来也成为晋国六卿之一家族。

这是逃跑中的第一个故事。第二个故事,是那个把衣甲挂在树梢上,迷惑了追兵,从而从树林里逃跑的晋将赵旃(召盟为名,实际去挑战的捣蛋鬼)。他从树林里绕出来之后,好嘛,看见自己的战友们正在撒丫子往黄河边逃跑呢,赵旃特高兴,觉得自己给晋军的捣蛋成功了,活该,谁让你们不批我当卿的。没等高兴完,后面楚军“汪汪”地撵着屁股追上来了,赵旃喊:“妈呀等等,等等,我也跑——!”光着脚丫子也跑。正好看见前面有战友逢大夫的一辆战车。赵旃赶紧喊:“逢大夫,逢大夫,逢大爷!救命啊!——”

逢大夫的战车上正载着自己的俩儿子,他事先命令俩儿子,不许往回头看,否则你一回头看,有人求救,那就不好办了。俩孩子不懂事,偏回头看,一看正瞧见赵旃在后面光着脚喊救命呢,俩孩子说:“爹,他后面喊你呢,你是逢大夫吧!”

逢大爹气得给俩孩子一人一嘴巴,气得要命:“你俩就死在这儿吧。看准那棵树了吗?回头我去那儿给你俩收尸。”

逢大爹让俩孩子下车——车不能载人太多,多了就跑不快,都得给楚兵追上——俩孩子哭着下去后,逢大爹让赵旃呼哧呼哧地爬上车来,开车逃跑了。次日,逢大爹来战场收尸,俩孩子都死在那树下了。俩孩子都挺听话,临死爬到树下,等着爹来收尸,而且还摞在一起,便于找到。

《世说新语》里边也有类似的故事可以跟这个参照着看,司徒王朗,跟华歆坐船出行,后边有个逃命的人请求搭船,王朗赶紧让上船,华歆不同意,但拗不过,还是答应了。果然,后面有仇家追杀,纷纷往船上射箭。王朗又赶紧说,快把这人撵下去吧,要不连累了咱们。华歆说,刚才我不同意就是怕这个,现在上来了,你怎么能再撵下去。最后,这条船还是逃掉了追杀。世人以此定华歆与王朗的高下。

然而春秋逢大夫的故事却没有太多人传为一段美谈或苦谈,所以录在这里,供来者感慨。

晋军最后一个逃跑中的故事,是一帮战车兵,车子陷在土坑里了,怎么推也推不出去,楚国的追兵上来了,看晋国人推车,越看越着急,心说你们晋国人真笨啊,把俩车轱辘中间那个当车闸用的横木卸下去,不就好推了嘛。楚国人就教晋国人怎么摘车闸。好不容易车子从坑里出来了,马却累得不行,蹒跚着走不动,楚国人帮人帮到底,教晋国人如何把大旗收卷起来放在车上,这样可以减小风的阻力。晋国人终于可以跑掉了,临别还回头跟楚兵们说:“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

这可恶的晋国人说话太可气了,意思是:“我们不像你们伟大的上邦楚国经常败兵溃散,所以这么知道逃跑。逃跑是你们的长项,所以擅长怎么在逃跑中拉车卷旗。”呵呵。

总体上看,春秋的军事战斗,都是这样很有古风的,乃至是迂拙的,并不残酷。打仗点到而止。仗打起来,都是正规的阵地战,不搞诈谋,双方摆好战车,鸣鼓一冲,谁胜了算谁。跟古希腊的步兵方阵一样,是敲着鼓正步走前进的。发生上述的帮忙推车故事,不是不可能。而且实际上,楚庄王以仁义为怀,快到黄昏的时候就命令大军停止进攻,停止对渡河的晋军继续压迫,使得晋三军有一晚和一夜的时间,慢慢渡河而去,实现“敦刻尔克”大撤退。

晋军在邺战大败,主要是因为荀林父刚上岗,对下不能很有效地推行命令,权威尚且不足。所以他下面多数大夫主和,他的副手先克以及赵盾的异母兄弟赵同、赵括主战,他也不能统一二者的意见,对于私自去下战书的,他也控制不了。由于在战前灾星先谷叫嚣:“多备何为!”于是中、下军都没有进行战斗准备,战役突然爆发时,只能逃跑,争渡互砍,死伤颇众。而上军将士会和上军佐郤克做了戒备,搞了埋伏,上军得以不败,安然撤退。

秋天,晋国残军回到绛城后,元帅荀林父为自己的统帅无方,主动向晋主席请死。景公批准。上军将士会连忙进谏,说:“从前城濮之战,楚成王杀死败将子玉,自毁长城,引得我们的先君晋文公重耳大喜,也使得楚国成王、穆王两代皆不能竞争于晋。现在杀了荀林父以加重楚国的优胜,无乃不可乎?荀林父先生,侍奉国君能够尽忠,犯了错误知道补过。这回他接受教训,以后肯定加倍努力。”

晋景公于是不杀荀林父,叫他继续担任元帅。

次年,公元前596年,邲战中的灾星先谷勾结赤狄攻晋(这不找死吗?晋景公把他杀了个二罪归一,灭族)。

两年后,公元前594年,赤狄中的潞氏发生内乱,晋景公就派荀林父乘机出兵,击败潞氏部,灭潞氏所建的潞国(现在山西有潞州)。荀林父得胜回来之后,晋景公乐坏了,发给他一千户狄民当奖品。然后晋景公又赐给士会一个县做封邑,说:“要不是你拦着,我就杀了老荀了,这是你的功劳啊!”

晋景公不杀荀林父,与秦穆公不杀孟明,相仿佛。这都比后来诸葛亮杀马谡要高明。

邲战之后大获全胜的楚庄王,把自己的中原霸业继续推向巅峰,他那“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尖利凤啼,清脆地传彻在中原大地上。邲战后同年,郑、许两国的主子高兴了,终于知道可以铁定当谁的跟屁虫了,纷纷跑到楚国表示归附。

陈国因为夏姬那件事,已经被楚国灭掉了(随后复国,当楚的附庸),郑国也在邲战后服了。现在的中原巴尔干地区,就剩那个顽固的宋国,从宋襄公时代起,一直跟楚国较劲。

邲战次年,东方的齐国乘晋新败攻打晋的附庸莒国(今山东莒县)。楚国看见齐国跟自己一鼻子眼出气了,赶紧联合齐国共同对晋,特派大夫申舟到齐国去聘问,并下令不要向宋国请求借路。

这是楚国伐宋的一个战争借口,楚使者申舟要到齐国去,必须路过河南山东交境的宋国,可是楚王故意不给他准备护照手续。于是宋大臣华元杀掉非法入境的申舟。楚庄王知道后,哈哈大笑,假装大怒,正式兴兵攻打牛脾气的宋国,给申舟报仇。

公元前595年秋天,楚庄王围宋,长达九个月之久。宋城危机,粮食也吃光了,于是城里的父母们互相交换儿子吃,把对方的儿子切一切,煮到锅里蘸着酱油吃,拿死人的骨头当劈柴棒烧火用。宋人赶紧告急于晋国,晋军在邲战新败之余不能相救,坐视宋都商丘成了一座孤城,成了楚庄王嘴下的一碗米饭,或者说一块不很好啃的骨头。

这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最大的、最惨的围城战。

关于围城和守城,这是个技术活。最近我在网易版面跟几个网友模拟城墙攻守,也很有意思,抄录于下,作为楚庄王围宋的参考。

我在那个版面攻城,是使用一根六米长矛,去捅城上的守军。

网友说:“拿这么长一个矛?守军用弓弩和檑石下射,长矛如何仰攻?”

“我告诉您,可以这么攻。我举着六米长的长矛,我的战友呢,推一辆冲车,俺把长矛从车顶的窟窿里伸出去,就像捅鸟窝似的,把您从城头上捅下来。”

“我泼油,用火焚之。”

“俺这车顶上,还铺了泥巴,防火材料。”

“巨石砸顶。”

“很好办啊,俺们推的车,做成尖顶的,就好多了。”

“可以用滚粪泼之,可用燃烧的辛草熏之。”

“你泼粪,那我们就捂着鼻子往城上捅。豁出去了,不等上边再泼,俺们就捅下几个来了。”

“那可不是普通的粪,滚粪剧毒,沾上肌肤骨肉皆烂。先都放置好了的,我们只需启动机关就可泼下。”

“那好办,咱大不了穿着雨衣打仗好了。真被泼急了。咱也找点大粪装罐子里,用六米长的长矛挑到城上去(跟八路军挑着炸药包攻城似的),咱也往城里甩罐子泼他啊!哈哈。或者我拿抛石车,把粪罐子给你抛城里去!”

“你那个车,木头做的,一挨石头就完蛋。我用投石炮打你车的动力部分。”

“还有动力?结构是什么样的,莫非是人推着绞盘?”(旁边一网友问。)

“大型的用牛拉。稍小一点的用绞盘。”

“我把车做得跟他城墙一样高,叫作巢车,咱站巢车顶上,拿十米的长矛使劲往城墙上你的脑袋上劐拉,看你往哪儿藏。”

“抓住长矛我给你拽下来,哈哈。”

“小心我突然一撒手啊。”

“撒手也无所谓的,城墙很宽的,摔不坏。不过当兵丢了武器,小心军官砍你人头啊。”

“我一撒手,您一个屁股蹲坐下去,把你几个弟兄串我这矛头上,军官还得赏我呢。”

我这里说的巢车,是一种用来瞭望敌情的高架车辆,外形极像鸟巢。楚庄王围宋时,就使用了巢车。

在这次围宋的战役里边,晋国人不能派兵相救,晋国大夫伯宗在论说不能救宋时,还说了一个“虽鞭之长,不及马腹”的成语,意思是楚国现在势力正盛,受天保佑,所谓鞭长莫及,我们就别再打受天保佑的楚国了。于是晋景公只派了一介大夫解扬,去安慰安慰宋国人,出点口惠。这个倒霉的解扬还被楚军俘虏了,让他登上巢车,向城里的宋军喊话劝降。

晋大夫解扬颤颤巍巍往巢车上爬。这巢车是车,有八个轮子,中间竖起一根高杆,高杆顶上是一座板屋,四周开有瞭望孔。这个高杆可以像船上的桅杆一样,放倒和竖起,当队伍行军时,就放倒,使用时竖起来,再用辘轳把板屋提升到二十米高的杆顶,以窥城中,瞭望敌情。

解扬爬到杆子顶,从板屋瞭望,看见宋城一点儿人气儿都没有了,只有一大群苍蝇和老鸹围着成堆的死尸盘旋。

楚军递给解扬一个草稿,让他照稿子念,解扬偏不这么念,他望着城里喊:“宋国兄弟们——你们辛苦啦,晋主席一直关心着你们呢——晋主席就要打过来啦!——”

解扬突然的大叫,把老鸹和苍蝇都吓了一跳,宋国人倍受鼓舞,立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晃晃悠悠上城战斗。气得楚国人拉下解扬就要枪毙。楚庄王说:“算啦,饶了他吧,这个人对他的主子忠心耿耿,我就佩服这样的人。”

楚庄王既然有点不忍,也就打算撤围回国算了。那个做了战争借口的楚使者申舟的儿子却不高兴了,难道我爹就这么白死了吗?申舟的儿子跪在马前不让楚庄王走。楚庄王只好又留下继续围城。他听大夫申叔时的主意,命令军士们在城外开始种地,表示这辈子就这儿了,在这结婚生孩子,扎根儿了。城里的宋国人更害怕了。

宋的执政官华元决定铤而走险,他偷着出了城,钻进楚军营围,一直摸到楚司马子反的大帐内(司马子反也够大意的了,后来楚国鄢陵之战被晋人打败,就是这家伙喝酒喝多了——打仗时候还不忘喝酒)。

华元蹲在床头——那时候床低,才到脚面,用短剑放在子反脖子上,说,起床了起床了。子反啊地起来,赶紧又趴下了,有刺客!华元说:“实话告诉你,我们宋国已经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了,我们可以投降,但是城下之盟,那是死也不能接受的(那是纯粹的投降)。请你们先撤退三十里,我们唯命是听。”意思是,相对平等地讲和、取平,实际还是投降。但宋国人,作为商朝的遗民,就是讲体面。

子反没什么出息,他其实可以不同意,华元绝对不敢杀他,但是这个笨蛋贵族子弟一无所能(当然,他可能泡妞喝酒是no.1)。司马子反答应了华元的要求,俩人在床边跪下来盟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俩小偷),说好就按华元要求的办。

子反天亮了赶紧找楚庄王汇报,昨天半夜华元跑来告诉我,他们已经易子而食啦。

“那你怎么说,兮?”

“我说,我们也就剩七天的粮食啦。”

“啊——!”

“大王息怒。我想,区区宋国,还有不欺人的臣子,我们堂堂大国,难道还要骗他?我已经答应跟他讲和了。”

楚庄王说:“华元,君子兮!”于是楚庄王撤军三十里,宋国向楚国投降,宋文公(公子鲍)和华元出来,和楚庄王等人登坛盟誓。双方发誓说:“我无尔诈,尔无我虞。”(我不骗你,你也不用担心我。成语尔虞我诈的出处。)

于是,宋国也继郑、许之后倒向了楚国。随即宋华元人楚国做人质。五年后,因表现好,华元被释放回国。

楚庄王从宋国撤兵的次年,公元前593年,晋国这边,元帅荀林父退休了,晋景公以原上军将士会继任元帅。上军佐郤克顺序提拔,(代替已死的中军佐先克)成为中军佐。

士会管理国家很有一套,他一上岗,晋国的强盗们闻风都跑到秦国去了。

又两年后,公元前591年,非常可惜的,当政二十三年的楚庄王去世了,春秋最后一位霸主离开了我们。其子楚共王即位。

公元前591年,楚庄王因病逝世,楚庄王墓、夫人樊妃墓在今天的江陵城西北仍然可以看到。

楚庄王壮年而殇,当不足四十五岁。楚庄王年少即位,能够迅速扭转成王、穆王两代颓势,是难能可贵的。据说,楚庄王任用亲戚,但是也选用世家能臣,所谓举不失德,赏不失劳,既稳定了内政又对外发扬了国威,在汉朝人版本之一的春秋五霸序列: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中,楚庄王能与从前的齐桓、晋文同列,良有以也。

楚庄王同志二三事:

楚庄王很有艺术修养,爱喝酒和听音乐,据说华元在楚国当人质期间,还献给了楚庄王一架绕梁琴,琴声袅袅,绕于梁间,循环不已,楚庄王喜欢上了,七日不听朝。最后,在老婆樊姬的劝说下,用锤子砸了这琴才罢休。

除了有艺术细胞,总体感觉,楚庄王同志是仁厚可爱的。他围攻郑国、宋国时,都一度缓攻,看城里人实在日子太惨,主动撤围收兵,等待对方出来结盟。叛而伐之,服而舍之,示威示德。陈国被他灭掉以后,他也听人劝,又把陈国复国。邲之战,晋军狼狈逃窜,楚庄王下令鸣钲收兵,勒马停车,放晋军一夜渡河回家。邲战结束次日,楚庄王拒绝了潘党“把晋军尸骨收筑为参观景点”的建议,深感自己“使二国暴骨,暴矣”。

楚庄王的宽厚,体现在一次著名的聚会上——就是后来戏台上常唱的那个享有美名的“绝缨宴”。

在讲这场宴会前,还要再啰唆一点。春秋时代以及更早的古人,比现代人惨,当时一天只吃两顿饭。大约早上七点到九点中间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叫大食;下午三点至五点吃简单的午餐,叫小食。此后,太阳下山不久就去睡觉了,跟现在的农村一样,那时候甚至用不着点灯,也不需要专用的灯具。专用的灯具到了春秋末年才开始多起来,那时候由于铁器的逐渐使用,生产效率大为提高,人们晚上也要工作,也爱吃饭了,灯也要点了。那时的灯都是青铜做的,或者铁的,里面放着灯油。灯油一般都是动植物油,还有蜂蜡或蜡虫(能分泌白蜡裹住自己)制成的蜡烛。《楚辞》“兰膏明烛,华镫(灯)错些”,说明当时的灯油和蜡烛还掺有香料呢!

但是在楚庄王的春秋中期,晚餐还不普遍,喝酒也是白天喝,夜里不喝,这主要是由于商纣王喝酒而亡国,所以周人禁酒,大圣人周公发布禁酒令,周朝出土的酒器也少。但楚国不在乎中原的政策,因为高兴,楚庄王要求大家敞开了往醉里喝,君臣们一直喝到点灯时分,天都黑了。

楚庄王酒兴正浓,看天黑了,命令仆人点上灯和蜡烛,大伙接着喝,并且专门请出礼仪小姐——郑姬助兴,亲手为大夫将校们把盏。

只见这个郑姬,肌如凝脂,五官秀美,苗条的身材使她成为楚王后宫里第一美人。晚宴的烛光,把本来就令人销魂的郑姬照得更加妩媚。斟酒的她来回穿梭于烛光暗影之中,给人以恍若仙女下凡的感受。红酥手,黄藤酒,每每来斟,得见美姬的纤纤细手,得闻郑姬的淡淡体香,几乎令人不能把持。

突然刮起一阵大风——秋天的风啊,难道也这么多情——把宴会上的烛火全部吹灭。哇,可得着机会了,一个实在把持不住的醉汉在黑暗中一把扯住了郑姬的袖口。郑姬练过空手道,反手一招“燕子八翻翅”,揪断那人的冠缨——就是冠下面结在颌下的丝绳。然后郑姬一转身,轻移冰激凌微步,不是,凌波微步,来到庄王面前,报告有人非礼!

宫人正要重新点灯烛,楚庄王说:“不要点,同志们,请把冠缨都揪断,咱们都绝了缨痛饮。”

于是大伙黑着灯喝酒,跟现在的酒吧里一样,其乐无比!

那个调戏妇女的将官,也不知是谁。后来在一次攻吴战役中,有人效死力,楚、吴两军五次交锋,此人五次斩取对方首级,还不罢休,终于斩了敌将之首,献给楚庄王。楚庄王说:“我也不认识你啊,你怎么替寡人这么玩儿命啊。我怎么赏赐你啊,你要什么?”这人说:“千万不用赏赐啦。我啊,我就是那个被揪断缨的啊,老爷。”

楚庄王“绝缨”饶赦犯错误的下属,体现了其心胸开阔。事后郑姬责怪庄王为什么不揪出那个流氓示众,从而严肃上下君臣之礼,端正男女不同之别。庄王笑着说:“是我赐群臣酒,导致他们喝醉,出了事,不是他们的责任,是我的责任兮。我怎么能惩罚他们,伤国士之心兮?”楚庄王真让人佩服啊,宜其霸也。

“仓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楚国屈原的这句诗,也提到了缨。缨就是冠系于颌下的丝绳。春秋时代的成年人,必须加冠。冠不是现代的帽子,现在的帽子基本上是个半瓢,而冠由束在发髻上的几根梁和饰物组成,是镂空的。冠的主要功能不是实用,也没有保暖、防尘作用,而是礼仪和身份的标识,就跟现在穿西服要系领带似的。当时的贵族和士人成年后都戴冠,而老百姓(即庶人)还有小孩、夷人、罪犯和女同志,则不能戴冠。他们只能在脑袋上弄块布什么的。由于罪犯不冠,所以大臣当朝谢罪时,都要免冠自谢。

有坚强的民族自信心的楚国人因为在文化上被中原人看扁,就故意标新立异,穿奇装异服,衣服修长倜傥,佩带长长的宝剑。就像80年代初那些穿喇叭裤烫大波浪头的不被认可的社会小青年儿,楚国人逆反心理更强,故意跟中原对着干,喜欢戴极高极高的冠,也许就像脑袋上插了个台灯。

楚庄王是我们本世纪(公元前6世纪)初的第一位宠儿,他有问鼎中原的霸略雄心,又具“绝缨宴”的恢弘气度,把楚国的霸位,威加到了晋国晋景公之上。

这样一位有成就的人,也讲求生活情趣,楚庄王喜欢养宠物,就是个头有点大,是一匹大马。不过楚王宫很大,就是骆驼也装得下。

楚庄王那匹雄壮骏逸的马穿着五色丝衣,住在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睡在设有帐幕的席子上,吃切好的蜜枣干,有五十个人伺候它,最后它得肥胖症死了。楚庄王非常地伤心,决定用大夫礼安葬这匹胖马,优孟听到这件事,跑进宫殿中,号啕大哭,说:“听说大王的爱马过世,凭楚国这样的大国,只用大夫礼安葬它,太草率了!请大王用君王礼安葬它,这样一来,天下诸侯都知道大王是一个贱人贵马的人啊!”

楚庄王恍然大悟,立刻改正。楚庄王最大的好处是听劝,上文里边,好几个死罪的人,比如解扬、华元,一听别人劝告,他就饶了。

下边要说说楚庄王夫人,夫人樊姬女士很关心楚庄王,她看丈夫耽于射猎,怕他荒废政事,也怕他出危险,就改吃素食,不要庄王出去弄兽肉。楚庄王很感动,于是不再打猎,勤于政事。这位上了《列女传》的夫人还有一件好事。当时,楚庄王老跟令尹虞邱子在朝堂上谈论国事,一谈就到大半夜,夫人问他怎么这么晚,庄王说跟贤相谈话来着啊。

樊夫人说:“我主持后宫,积极到郑、卫之地,去发掘国外美女,引进到后宫,从来不吃醋。而令尹为政这么多年,从来没推荐过一个贤能的人,他能算是个贤相吗?”

庄王把媳妇的话给令尹一学舌,令尹吓得直冒汗,赶紧推荐了在海边陪着老妈过苦日子的孙叔敖替代自己。

孙叔敖是楚前司马蔿贾的儿子。他小时候看见过一条两头蛇——按当时迷信说法,看见两头蛇的人必死,孙叔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但他还是追着,把蛇砍死了,以免别人看见它也死,大有公益心,受到妈妈的称赞,也在普遍缺乏公益意识的中国人历史上,获得了令名。

孙叔敖治国,三年而楚国霸。道不拾遗,门不闭户,而盗贼自食。孙叔敖治军、整顿货币,都有两下子。他最主要的本事还是修水利,在淮南主持期思陂水利工程(安徽寿春),这是文献记载中的最早的大型水利工程,为大面积水稻生产提供了旱涝保收的条件,泽被后世,也许比帮楚庄王打胜一两场战争更有意义。

孙叔敖还特别简朴,多次拒绝楚庄王给他的封地,妻不衣帛,马不食粟,死后家里穷得叮当响,老婆孩子需要自己砍柴烧火。于是那个优孟又出来了,穿着孙叔敖的衣裳戴着孙叔敖的帽子来找楚庄王。楚庄王吓了一跳,以为老孙又活了,请他继续当官。这个“孙叔敖”说:“不想当官了。”然后就跳着唱起来了,“不想当官了。当个贪官吧,家财万贯,奴仆成群,可是闹不好会杀头;当个清官吧,一贫如洗,死后老婆孩子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看来这个矛盾早就有了。)

楚庄王赶紧抚恤孙叔敖的家属子女。

[注释1]按照伯、仲、叔、季,摄叔就是摄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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