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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蕨类战争 §第二章 大哉强齐(公元前700年一前645年)

公元前26世纪,炎帝的石耜耕种着中原大地,中原以西的陕西黄河上游是黄帝的游牧部族在放牧绵羊,蚩尤则在东边泰山淮河一带抓鱼。这大河上下,从西向东的三个首领,终于冤家路窄,互相斗殴起来,坚韧不拔的黄帝发动涿鹿战役、阪泉战役,通吃了另外两家。蚩尤被捉住后切掉了脑袋,炎帝就不知所终了。

但蚩尤毕竟是齐鲁大地上最早的英雄,黄帝跟他打仗,黄帝九战九负。但这位勇猛的东夷人——据说“兽身人语、铜头铁额”,最终还是败给了黄帝。

东夷族人才辈出,除了蚩尤,接下来很有名的就是那个射掉九个太阳的后羿(嫦娥的老公),此后就是大舜。舜就不用说了。往后又有商汤,也是东夷部族的君长,他人主中原,灭掉夏桀,建立了商朝。

东夷实际指东部沿海土著,人民特点是善射(如后羿),好勇(如蚩尤),有仁心(如大舜),并且喜欢养猪。大汶口坟墓里出土了好多陪葬的猪头。养猪就说明他们不迁徙,猪的四个小腿儿,是没法逐草而居的。既然不迁徙,说明东夷族的农业文明也不会落后。古代拆字先生分析“夷”这个字,“从大从弓”,“弓”就是这些东夷人善射的写照。

东夷的文明程度其实很领先,他们制作的黑陶又光又亮又薄,胜过华夏的红陶,这是因为他们发明了快轮转盘制作陶坯。他们的青铜冶炼技术似乎也早于华夏而萌发。并且东夷人也建有很多国家,其中的奄国一度还是商的都城。有人拿墨西哥人的八卦太阳历做证据,说东夷人穿过白令海峡,成为印第安人的始祖,倘如此,那简直就更值得骄傲了。

然而值得骄傲的、善射又仁义的东夷族一直却遭受华夏绞杀,夏、商时候,东夷族就不断挨揍,纣王临破产前,还在挥动主力跟东夷干仗。经过长期兴兵,东夷族被压缩到山东东部潍水流域和偏南部,到了周武王伐纣建立大周以后,东夷受商朝旧势力(殷顽,哈哈)怂恿而造反,大周政府军在老干部周公带领下东征,三年苦战,把东夷族进一步打压到山东最南部和苏北交境地区,南退到淮河下游流域。

东夷撤退所出让的山东中北部被分封给了姜子牙,以东夷的旧国蒲姑国为其核心的地区,都城为临淄。又把东征功臣周公的儿子伯禽封到鲁国,以原东夷旧国奄国为核心地区,都城曲阜(原是奄城)。这大约是公元前1050年的事情,距离蚩尤时代已经过去一千五百年了。

齐、鲁都是当时被分封出的大国,二者也等大同强,不过,虽然齐、鲁都是封出的大国,但始受封时都各自不过百公里方圆,周朝天子怕诸侯们羽翼丰满尾大不掉,所以很多封国都不过一个县大小,山东境内据说就有七十多个各姓诸侯。很多诸侯小的只有三十里方圆,还不如现在一个县大。(同时期希腊地区也都是小的城邦国家,与中国的区别是这些城邦上面没有一个“周天子”,这些城邦国家也都是小国寡民,总数有两百多,最大的雅典也不过五十公里方圆,雅典城内才五六万人。而在边长四十公里的弗西斯地区,竟然有二十二个城邦国家。)

最初的齐鲁大地,静悄悄的,有大片绿色森林覆盖着。孤岛一样的城邑被林嶂包围,人们晚上睡觉能听见狐狸豺狼的号叫,以及呦呦的鹿鸣。后来,东周时代,于东周的春秋时期,因为天子势弱了,管不了诸侯了,齐、鲁开始兼并周边的亲戚小国,人们拼命开荒,拼命生孩子,到了战国时,齐国则已有千里之地,其鸡鸣狗吠之声可以相闻,直传到四境,说明不但大,人口密度也很大了,山东的人气越来越旺了。

齐国领土南靠泰山,西有黄河,北邻大海,此三面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其东面虽临东夷残部如莱国,但构不成威胁。它的西边是河南北部的卫国,卫国是从前商朝都城地区,人比较衰,不怎么跟邻居打仗。所以,可以与齐国一争雄风的是鲁国。以泰山、汶水一线为界,向南是鲁国,面积虽小一点,但土地比齐国肥沃,实力并不弱,北依泰山,东临大海,南边是淮河下游的东夷,有点讨厌,但都是小国,不足挂齿。唯独西南边的宋国(河南东部)因为争夺良田常跟鲁国互相揪头发打架。

周公的儿子到了鲁国,受他爸爸周公影响,有点文人脾气,生搬硬套一些他爸爸的礼仪治国方针。鲁国本是东夷的奄国,在周公三年东征时被灭掉的,很多人都迁去了山东南部和江苏北部,但本地还残留了很多东夷人。但这些鲁国旧民的东夷禀性,被周公的儿子花了三年时间狠狠地整改过来了(“变俗”),严格刻板的周礼大获流行,讲求亲情礼义、和和美美,大家学习互相作揖磕头,在山水秀丽资源富足的鲁国,过着束手束脚、不咸不淡的日子。

而齐国则走了姜子牙式的武人治国路线,尊重当地地理文化特点,不拘一格地大力搞活经济。更古时海平面高,发生过海侵现象,所以齐国多盐碱地,人民也少,搞农业没什么优势,姜子牙就发展商工之业,鼓励妇女织造,刺激器皿手工艺生产销售,又开发鱼盐之利,发展商业流通以补充农业的不足,吸引得外来人都迁徙而来,国力开始蒸蒸日上。姜子牙又简化周礼,因循保留了东夷人的尚武精神,于是后来齐国不停地欺负鲁国。齐国后来出了个大能人管仲,鲁国出了大圣人孔子,毫不奇怪。

周公有一次还和姜子牙座谈,周公说我儿子在鲁国讲“亲亲上恩”,就是对亲戚们好,叫亲戚们都当官,求个和睦安稳,君主也多亲戚做辅翼而君位稳固,姜子牙于是推测说乳:“照这样,鲁国从此就要削弱了。”姜子牙又说:“我在齐国是‘尊贤上功’,就是任用能人,崇尚事功。”周公也推测说:“鲁国虽然会削弱,但后世拥有齐国的,也肯定不是你们老姜家了。”果然,齐国日渐强大,以至于称霸于诸侯,但它重用的能人野心也大,君位传到第二十四代就被田成子窃据了。鲁国日益削弱,窝窝囊囊地倒混了三十四代。

鲁国人物,一直比较窝囊。鲁国的窝囊,在诸侯之中也是少有的。春秋时代第一任在岗的国君是鲁隐公,当位十一年,就被手下大臣羽文杀了;春秋时代最后一任鲁哀公则远逃蛮荒的越国,在勾践家的篱笆下面政治避难,随即客死。中间的几位鲁君也没运气,比如倒数第三的鲁昭公,也是流亡八年,埋在了山西。最值得同情的是这时候正在执政的鲁隐公的弟弟鲁桓公,则死在了大舅子齐襄公的手里。

鲁桓公即位在公元前711年(郑庄公三十三年),鲁桓公重色,当官多年求未得,小妾虽然有几个,正宗爱情鸟一直还没来到。按照贵族同姓不婚的原则,姬姓的鲁国君一般到姜姓的齐国君族那里去讨媳妇。齐国的齐僖公打算把二公主文姜嫁给郑庄公的英雄儿子公子忽,公子忽谢绝了。鲁桓公就人弃我取,派人去齐国要文姜。齐僖公认为齐、鲁两国从祖上姜子牙和周伯禽起,就是门当户对的高干,又怕女儿砸在手里,虽然鲁桓公长相接近男恐龙,还是应允了吧。

于是老眸咔嚓的鲁桓公把如花似玉的春秋第一位风骚美少女文姜迎娶回了曲阜老窝。

鲁桓公捧着顶着娶回来的年轻美眉文姜,不料却是个风月老手,在家当闺女时,就跟同父异母的哥哥你抱我啃。这么一个大美女,天生丽质不知珍惜,公子忽没娶她当老婆,就算对了。

文姜和哥哥乱来,他们的老爹齐僖公应该知道但是不管,因为齐国的风尚就是不重周礼。当初姜子牙因地制宜,顺应东夷人习俗,简化周礼,保持了齐国很多原初天性。《诗经·十五·国风》里边,一般都是男的泡女的,唯独《齐风》里的女孩大白天跑到男方家里热乎,天亮才走。说明齐国女子痴情外露,有盛唐风格。

美女文姜嫁鲁桓公时,是他爸爸(齐僖公)亲自送她到鲁国来的。鲁国的老朽们编的《春秋》就为这事挑理,说公女出嫁,按无所不包的《周礼》要求,应该派下卿护送,国君亲自来送,不合礼啊。就是老百姓的婚礼,父母也是把女儿送出家门就行了,表示对夫家的尊重。当爸的一直送到了夫家的屋子里,这算哪一出啊!

文姜来到鲁国,给这个迂腐的国家带来一股清新自由的空气。按《诗经》描写,她经常在众人陪同之下,驾着华丽的马车,高仰着脸儿,赶着雄壮整齐的马儿,在曲阜城外大道上,无拘无束、自在无忧地游走,很有唐朝公主的自由泼辣风格,或者像那个不守规矩、爱闯红灯、警察满世界追她的英国王妃戴安娜。并且,文姜不摆什么贵族架子,态度和蔼、欢声笑语不断,和群众有说有笑,轻松随和,更让人联想到英国的戴王妃。文姜身上,充分体现了齐国女子果敢大胆,没有周礼束缚的天性。

过了十年,文姜跟鲁桓公生下的小孩(安德鲁王子?)已经到打酱油的年纪了,爸爸妈妈的感情上却出事了(哈哈!更像英国王室了)。那时候,纪国七国混战一完,老爹齐僖公命也完了,把位子正好传给文姜的哥哥,是为齐襄公。齐襄公一看自己跟妹夫鲁桓公平起平坐了,立刻就邀请后者来到临淄进行国事访问,并且要带媳妇。(国事访问要带媳妇,那时候就有了。)

鲁桓公出发前,鲁国讲礼的大臣听说过文姜的绯闻,就劝说道:“女的呢,应该住在丈夫家里,男的呢,应该跟妻子一屋,这就是礼。不要乱动,一动,违了这个礼,就出问题。”意思是不要带文姜去。鲁桓公漫应了一声,依旧挎着媳妇文姜,很牛气地来到齐国临淄国宾馆住下。

不料,就在夜里,发生了桃色事件,即,作风很差的齐襄公跟美女文姜再次风雨同床了。

因为媳妇一夜没归宿,桓公就知道不是好事。老实人急脾气一上来,就跟武大郎一样莽撞了,后者不就买了把菜刀吗!鲁桓公于是也跟夫人大发雷霆,要死要活地喊,还把帽子摔在地上。

文姜于是哭哭啼啼地向哥哥诉委屈,说我夫君把我大骂了一通,再不许我出门了。

齐襄公又心疼,又害怕。害怕的是,如果鲁桓公回国后刀兵相见,再拉来郑国帮忙,自己就难对付了。他老爹的死不就是因为受了鲁郑联军打击吗?

于是齐襄公就产生了西门庆杀人的恶念,定下毒计,在下一轮宴会上,鲁桓公被灌得烂醉,由齐公子彭生扶醉人回馆驿休息。公子彭生大约是个力士,或者桓公太弱不禁风,结果是被公子彭生一扶,就闹了个“拉肋而死”。

“拉肋而死”是怎么个死法,不知道,还好,不是被草药毒死的,因为有外伤,属于“他杀”,一目了然。

短山上空徘徊不去的白云,把鲁桓公客死临淄的好消息,送回了鲁国人耳朵中。讲礼的鲁国人遭受奇耻大辱,气得吃不下饭去,说:“你们真是不讲理啊,让我们主公戴着绿帽子往黄泉赶路。吵着兴兵报仇的有,说先办后事的有。鲁国大臣碰了几次头,决定先挽回面子要紧,请求齐襄公惩办凶手,免得诸侯笑话我们。”

齐襄公原本就是堕落的一代,没什么高尚信仰,一切围绕自己利益,齐襄公命令公子彭生杀鲁桓公,兔死狗烹,齐襄公就把彭生当替罪羊杀了。彭生临死还不服,号了半天才死。

鲁国人把自己的死国君灵柩从他大舅子那儿迎接回来,就拜文姜生的儿子做继任的鲁庄公。庄公一般是比较有成就的君主的谥号,比如郑庄、楚庄之类。鲁庄公在位三十五年,也够长的,期间鲁国的国力还算可以。

因为众怒难犯,***文姜夫人把丈夫克死了,不敢再回南边的鲁国,待在齐国呢,又人言可畏。于是她就取了个中庸之道,跑到齐、鲁两国边境上的一个鲁国小邑待着去,犹犹豫豫。儿子鲁庄公说:“妈你怎么不回来了?”于是就在小邑给他妈妈筑了个离宫,在那凉快着,不时派使臣问候问候她,送点奢侈品。

齐襄公随后又娶了个老婆,是周天子的闺女,周闺女命短,过了没一年就闷闷不乐地死了。(一个人的一生,就这么一句话就完了。)老婆死了,齐襄公又没人管了,就跑到边境上去找漂亮妹妹文姜。史书《春秋》上说,夫人姜氏会齐侯于哪儿哪儿哪儿。这一个会字,据说是有讲究的,暗示那不是什么好会,作风有问题。这就是鲁国人故意把文姜干的不合礼的事,给抖落出来,留在史书里,好叫人看热闹。

另有史料,后来齐桓公说齐襄公在位时,“高台广池,湛乐饮酒,田猎毕弋,不听国政,卑圣侮士,唯女是崇”,整个一个花花公子形象。不过,齐桓公后来也是这样,齐国整个的风俗就是奢侈,直到汉代还有人说“齐俗奢侈”,可见其风俗绵延。

花花公子齐襄公当国君日久,觉得也应该干点事业,别让人光觉得自己是个泡妞高手。正这时候,机会来了,中原地区郑庄公死后因为争夺嗣位而大乱了好一阵的郑国,派使者来,说我们郑国又换国君啦。

原来公子忽(就是拒绝娶文姜的那个郑昭公)夺回君位没三年,手下大将高渠弥造反了(高渠弥也不是外人,就是十多年前,长葛之战里边率领郑国军队出场打败周桓王的明星运动员)。郑庄公当初想提拔高渠弥当卿,时为世子的公子忽反对,于是就没提拔。如今高渠弥见公子忽做了国君,心中怨恨兼恐惧,索性就刺杀了公子忽。

齐襄公听说高渠弥犯上作乱杀了国君,就高兴了,发出请帖,邀请高渠弥带着新立的国君(也是郑庄公的另一个儿子)来齐国会会。

高渠弥正怕诸侯各国不承认自己的新君,一见大齐国前来示爱,赶忙跑去结盟。

盟会上,刚要歃血,齐襄公突然翻脸了,说:“乱臣贼子在此,还不快给我拿下。”甲士们上去就把郑公给杀了,然后把明星队员高渠弥给办了个车裂。

车裂是古代死刑中最残酷的一级,俗称五马分尸,把一个整的人向五个方向揪,揪成海星那样,最后揪成五块儿。齐襄公杀高渠弥杀得这么夸张,是为了给自己做广告、造造声势,让天下诸侯都晓得他把郑国的坏蛋揪死了。

新君被杀,郑国人倒也没话可说,祭足于是又迎立另一个公子当国君(老郑庄公的儿子真多啊,禁得起这么一茬茬地杀)。

齐襄公替国际上主持完了这个正义,匡扶了郑国社稷,心花怒放。

这时候,文姜的大姐宣姜,另一个美女兼扫帚星,又把她所嫁去的卫国扫得家破人亡了。

(咳,齐僖公老爹养这么俩活宝。文姜和宣姜,齐国英雄的两个小姐妹,都有倾人之国的魅力。)

美女宣姜所嫁到的卫国也是个不俗的国家。卫和齐、鲁一样,都是大国,封地比别人大,周天子给这仨国定的军队编制也大,并且授权可以征伐邻近小国。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齐、鲁在山东可以抵御东夷,卫国在河南北部的原商王朝王畿地区,需要弹压野心不死的殷民残存势力。

住在淇水岸边今河南北部淇县一带的朝歌城里的国君卫宣公,是个老淫棍。先前,他把他爹的小媳妇泡到手,生下一个儿子叫急子,急子老实巴交,偷着从小寄养在民间。

等急子长大了,先国君卫庄公和卫桓公、州吁都相继死了,卫宣公作为卫桓公的弟弟即位了,他就把急子接到宫里,到了该给急子说媳妇的时候,就把齐国大美女文姜的姐姐宣姜聘来了。

宣姜还没过门,卫宣公又变主意了,因为他听说没过门的儿媳妇是个绝色佳丽。他想了想,禁不住老流哈喇子,就在黄河岸上筑了个享乐用的台子,然后老卫宣公背着急子,自己跑到台子上等着。等宣姜一来,被诳上台,找不到新郎官,发现的却是老公公一双色眯眯的三角眼。老公公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来这个女孩不简单,雪白的脸蛋,颤动的嘴唇,一抹微峰送爽的小酥胸,于是老卫就摸上来了。(此处少写六十字。)宣姜也没办法,就在淇水之上,解开衣带,跟老公公浪漫开了,幕天席地,大有野趣。

而朝歌城里卫宣公的老婆,也就是急子的妈(兼卫宣公的爹的妾),见老公又有二奶了,自己失宠,气得要命,上吊勒死了。

急子看见妈没了,老爹跟自己没上门的媳妇好上了,并且随后连生俩孩子,大的叫子寿,小的叫子朔。急子一看这形势,可真成急孩子了,心说:爹,您把这一家子搞得都不知道该怎么论辈分了。

急子着急,卫宣公觉得没趣,讨厌自己的儿子。二奶宣姜的小儿子(子朔)也憋足劲四处说急子的坏话。宣姜为了小儿子(子朔)的前途考虑,也希望急子早死,因为急子的妈是正夫人,急子是国家理所应当的继承人。

既然大家都想急子死,卫宣公就吩咐他到齐国出差,同时命令刺客在边境河边埋伏,一看见拿着白牛尾巴的使节就给杀了。

不料这个阴谋给宣姜的大儿子打听出来了,这个大儿子(子寿)是个善主,他弟弟子朔有多坏,当哥哥的他就有多好,于是急急忙忙给急子通风报信。

急子听同父异母的子寿说完,点点头讲,我知道了。但他不肯躲避。可能长期精神受刺激太大,急子万念俱灰,说:“我如果逃了,我爹和你妈就要沾上恶名,我不能置爹妈名誉于不顾,宁可自己死。”

道义面前,子寿也不愿输给急子,打算替死。于是就把急子灌醉,他取了急子的白牛尾巴跑到河边,埋伏在那里的刺客看见牛尾巴,如期跳出,把这个当仁不让的子寿误作急子给杀了。

真急子酒醒找不见子寿,问明左右,连忙追到河边,跟那帮刺客打听,刺客明白过来刚才杀错了,说:“哦谢谢啊,真的在这儿呢。”就把真急子也照单收杀了。

卫宣公桌上一天摆上来两只儿子的人头,二奶宣姜和小儿子(子朔)都乐了,哄着卫宣公立了小儿子(子朔)做继承人。宣公呢,也不知道是该乐还是该哭,一闭眼总是噩梦,没半个月也就薨掉了。

如愿以偿的宣姜小儿子(子朔)见老爹死了,就欢天喜地地即位做大卫国的主人,号称卫惠公。

可是卫惠公下面的干部群众都不服,过了四年,就发动政变,把卫惠公打出了国,废掉了他妈宣姜,然后另立急子的弟弟做了国君。

卫惠公被打出国,无处可去,想了想,就跑到妈妈的娘家齐国去了。

齐襄公一见大妹妹的儿子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说:“外甥啊,怎么坐着这么一辆破车来了,是看不起我国吗?”

卫惠公哭笑不得地说明来意,希望大舅借他点车马回国翻本儿。正想出国际风头的齐襄公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立刻发出英雄帖,准备武力护送卫惠公回国复辟。

齐襄公联络齐、鲁、宋、陈、蔡五国兵马,带上外甥卫惠公,往西边四百里外的卫国杀去了。

刚刚政变夺取卫惠公政权的卫公子(急子弟弟),见卫惠公的大舅领着五国兵车杀气腾腾过来讨伐了,赶忙向周天子求救。这里有人粗暴干涉他国内政了!

这时的时间是公元前688年,鲁庄公即位的第六年,齐襄公在位的第十年。这时周桓王已经死了,儿子周庄王在位。周庄王接到卫国急报,召群臣议论。有人说出兵相救,有人说不可,别忘了上次周桓王出兵,结果肩膀挨了郑国一箭,让天下诸侯笑话,咱还是眯着点儿装缩头乌龟吧。

正犹豫间,一个利欲熏心的小官名叫子突,拍胸脯叫唤要领兵一试。周庄王给了他百十辆兵车,出去跟齐襄公的五国联军相殴,结果给对方揍得片甲不留。

锐不可当的齐襄公趾高气扬带着的五国大兵开进卫国,扶着一半齐国血统的外甥卫惠公复辟了,接茬管着卫国。而那个屁股还没坐热的卫公子,也没受什么难为,被放了一马,跑洛阳找天子周庄王诉苦去了。

至此,齐襄公继灭了郑国新君(积1分),又复辟了卫国国君(再积1分),中间随手把他老爹总打也打不下来的齐东南一百里的纪国给灭了,打通了齐国向淮水下游东夷诸小国侵略的必经之路。齐襄公总积三分,向历史证明他不只会泡妹妹。吹吹打打、锣鼓喧天的齐襄公可谓志得意满,心花怒放,为了奖励一下自己,下一年,他就又去边境上会了会文姜妹妹。

会完回国,他留下两员大将守临淄郊区,以防哪个诸侯来捣乱,然后自己进了城。

按理说,守边军队不应该设在国都郊区,但那时候的国家地广人稀,国都以外的领土实际就是森林荒地,没有开发,城邑稀稀疏疏,走很远,也见不到多少人气,倒都是植物气,所以春秋时代的战斗,都是深入敌国国境直奔都城进行殴打。

然而守在临淄郊外的两员大将也是好逸恶劳,总打报告请求调回城里去,城里美女多啊。齐襄公一边吃西瓜,一边吐西瓜子,打发他俩,约定说:“瓜代为期。”

瓜代为期,或者是“及瓜而代”,是个成语,意思是,等我明年再到吃西瓜的时候,就让你俩回城来。[注释1]

次年,公元前686年,西瓜终于在盼望中成熟了,回城的诏书却遥遥无期。两个在郊外驻扎的,就心怀愤怒了,约同了公孙无知,准备造反——那个公孙无知,名字起得有个性,不知他爹是怎么想出来的。他爹是齐僖公的弟弟,所以他是齐襄公的堂弟。他爹固然没有继上位,所以他爹就叫公子(国君的儿子中没有接上班的,就叫公子)。而他就只好叫公孙了。公孙无知小的时候,受大伯齐僖公宠爱,齐僖公叫他吃的穿的跟自己的儿子、时为太子的“齐襄公”一样,于是这就像郑妈妈宠爱二儿子京城大叔,卫国老国君宠爱小儿子州吁一样,撩拨起了公孙无知的野心,对齐襄公心怀轻视,这时候他也想跟着两员郊外驻扎的大将,一起造齐襄公的反。并且说好,胜利之后,公孙无知当国君。

到了冬天,西瓜早熟完了,冬瓜都该出来了,还是没有回城诏书。齐襄公这时却领着人马去打猎。打猎是古代最具魅力最向往的户外运动,只会蹦迪、卡拉ok之类的现代人都是可怜的井底之蛙,怎么使劲都想象不出打猎是种多么痴狂、多么乐疯了人的娱乐。现在生态大破坏,野兔都少见了,狼啊老虎啊更没了,只有小麻雀和田鼠在点缀太平,所以没有福气体验体验打猎。真有体验过的人,一定会笃信,在一切运动中,打猎是人生第一大真谛。

注:齐国本来保留了很多尚武好猎的东夷精神,《诗经·齐风·卢令》中,对齐国打猎的贵族和他的狗进行歌颂描写:

卢令令,其人美且仁。

卢重环,其人美且鬈。

卢重鋂,其人美且促。

卢令令写环子的铃声清脆悦耳,心情飞扬飘逸,卢重环、卢重鋂,写挂在马脖子下面的子母环的形状,也叮当作响。后面又大力夸奖猎人的漂亮,是个大帅哥,“其人美且鬈”,留着卷曲的胡子,扛着一杆“马枪”,枪筒上挑着一只大狗熊。

齐襄公在深山老林里跑得正酣,突然遭遇一只大野猪。大野猪本来不可怕,打猎打的就是它,但是齐襄公的跟班硬说这野猪是公子彭生变的。公子彭生就是那个把鲁桓公“拉肋而死”的大力士,被当作替罪羊杀了的。

齐襄公听了大怒:“彭生敢出来吓我!”于是催车向前,弯弓一箭射出,正中野猪脖子。这野猪疼得要命,立起前脚就叫唤,竟然“人立而啼”,非常异类,更像人了,把齐襄公吓得直叫唤。俩爪一麻,齐襄公使劲扭过身子就跑,结果往车下蹦的时候,惊慌中栽了个狗吃屎,脚还摔骨折了。齐襄公爬起来一瘸一拐就跑,那龇着獠牙的野猪在他脖子后边发出人类的叫喊,把撒丫子的小齐吓得鞋都跑丢了。

小齐在众人簇拥下狂奔,大家比赛逃跑,跑在最后的给野猪扑倒在地。命总算捡了,齐襄公鞋子却跑丢了。那时候一般人打赤脚,贵人才穿鞋,大约小齐穿的又是值钱的鞋,丝履或者熊皮的,他吩咐人回去找,死活也找不回来,于是赏了寻鞋人一顿鞭子。

叛乱刚好在当天晚上爆发,两员来自郊外心怀不满的“西瓜大将”和打小结下的冤家公孙无知,正式发动造反。他们壮起胆子摸到城里官门外,正好撞见给齐襄公寻鞋挨鞭子的那个仆人,一把抓住。挨鞭子的谎称自己也恨死齐襄公了,要造反也算我一个。造反派说:“给我们个理由先。”他就脱下衣裳给造反派看了脊梁上的鞭子伤。

信以为真的造反派于是让挨鞭子的带路,不料挨鞭子的一进去就大呼小叫,组织亲兵赶紧护住,搬石头堵上门抵抗,另一个宦官假扮成齐襄公躺在“主卧”床上诱敌。

造反派攻破了宫门,乱杀一气,挑起帐子举起宝剑(刀那时还没有,近身格斗都用剑)把大床上人的脑袋也砍下来了,滚出老远,捉起来举火一看,又不是齐襄公脑袋,没他那么帅。于是抓紧时间四向里翻,齐襄公藏哪去了呢?齐襄公呢?——齐襄公其实是藏在了推开的内室门后头,差不多就要躲过去了,可惜他的脚从门扇下露出来了,引得敌人过来查看,一拉门,露出后面的齐襄公,给“西瓜大将”一剑进去,血扑扑地像啤酒一样带着沫子出来了。齐襄公就这么辛辛苦苦积了三分的时候,毫不壮烈地死了。如果他当初没有杀公子彭生,见到这野猪就不会愤怒地非得去射,并被野猪吓得摔坏了脚。正是因为脚摔坏了,所以叛乱分子冲来时,他无法从后门逃走,只得在屋里藏着,终于被杀死。而如果他不跟文姜妹妹搞那非礼的事情,也就不会非得杀公子彭生。看来离开了礼,真的就会越走越偏,陷于败。这件事情,可以叫“野猪彭生归来”。

齐襄公一死,大家一下子都愣了,等明白过来以后,他的一帮弟弟们,赶紧为了继承权互相掐。先是造反派(堂弟)公孙无知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两个西瓜大将拥护下,自立为君,没两天,却被从前一个私人老仇家杀了。君位又出现空白,于是,齐襄公的弟弟里面,一个叫公子小白的由鲍叔牙保着,一个叫公子纠的由大名鼎鼎的管仲保着,都从各自留学的国外,杀奔临淄来争夺肥缺来了,预备看看谁的运气好,先到先得。

两支赛跑的兵车长队在半路上还碰了个正巧。管仲偷着摸进对手公子小白的宿营,照他脖子就放了一箭。小白不傻,故意咬破舌头,满嘴喷血,蹬腿抻脖,使管仲误以为暗杀得手了,不再发箭续射,管仲高高兴兴跑回自己的宿营。(古代练习射箭,是一门课程,要求右手执两三支箭,一边射,一边夹在手指缝里预备着,以便于连发。)

其实管仲只是射中了小白的带钩,所谓带钩,就是古人的腰带扣。

(古人的上衣长,垂下去,盖住下裳,所以上衣外面要在腰部另外系条腰带,不然上衣就成了浴袍了。腰带一般是丝带或皮革的,腰带扣是十厘米扁长的弯长片儿,像现在女孩的发卡。一头带短柱,一头是钩,用以固定两端的腰带。具体是,短柱固定在腰带一端的孔里,钩另可以勾进另一端腰带合适的眼孔里。这样就把腰带连接在腹前了。因为这带钩一般是玉啊、青铜的制作,所以挡住了管仲一箭。带钩除了系腰带,还可以竖着用,用它的钩子悬挂宝剑、钱包、镜子、毛巾、弓乃至印章和玉佩,都挂在了腰带下——古人腰上挂的玩意真多啊,但古代的绅士们不嫌麻烦。越是有身份的人越不嫌麻烦,腰带上物件就越多,光是那一组玉佩,由许多美玉连缀成一大幅,总体形成图案,罗列得就有半幅袍子那么大。这样挂着组玉佩,走起来清越鸣响,体现了有闲人的雅致。玉象征着君子的道德,老百姓是没资格佩玉的。)

管仲和公子纠一伙以为小白被射死了,感觉胜券在握,于是慢慢溜达——他们乘坐的木轱辘车硬要快跑起来,也很颠屁股的,即便有真皮的坐垫,其颠的程度,也相当于骑着自行车下楼梯。等溜达到临淄,屁股虽然舒服了,眼却傻了,发现小白已经由鲍叔牙张罗着,在国、高等世卿拥戴下,于公元前685年,当了齐国的总负责人了,他就是后来春秋第一霸主齐桓公。

管仲和公子纠气急败坏,就求助于鲁庄公。鲁庄公以前受够了大舅子齐襄公的气,齐襄公害死了我的老爸,这回大舅子一死,他很想趁乱捞点政治资本,如果把公子纠塞进君位去,将来就可以间接控制齐国了。

鲁庄公答应帮助公子纠,于是亲自指挥战车,在临淄西南城郊的乾时,跟以逸待劳的齐桓公部队斗了一仗。结果鲁庄公大败,被敌人追得跳了车,他的驾驶员继续开着他的战车把追兵诱上岔道,一气狂跑,最后路越跑越细,卡在乱石里动不了了。追兵来到,驾驶员和车右束手就擒,摘下捂得严严实实的皮帽子,这俩俘虏嘿嘿还笑,细看,却不是鲁庄公。

鲁庄公一瘸一拐往曲阜老窝逃,半路上坐公共汽车(驿站传车),回了曲阜。随即就得报说齐桓公一路跟踪追击,渡过汶水,把汶阳之田给抢去了。鲁庄公新败之余,也没办法,为了汶阳之田,从此齐、鲁正式交恶,你争我抢,斗个不休,也顾不上祖宗辈的老干部友谊了。

注:汶水、泰山在山东中部,是齐、鲁的南北分境线。汶水应该在泰山南面,据清人姚鼐《登泰山记》,他在泰山顶上看见了汶水,那么,汶阳之田应该就在那里。几年前我去泰山,从顶上瞪了半天,也没看见什么河,冬季的原野沉寂干涸。

齐桓公首战告捷,飘摇不定的君位觉得还不够牢靠,就派使臣问鲁庄公要人,要鲁国杀掉威胁国家安全的公子纠和管仲,以除后患。鲁庄公和一群惊弓之鸟的大臣们讨论,觉得齐桓公新上任就这么得众,咱为了外人玩命斗下去不值得。鲁庄公派军队往公子纠的驻地菏泽,去杀公子纠,以息齐桓公之怒。

公子纠狐疑不定的亲兵比画了几下就四下溃散,公子纠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鸡,死于非命。他的手下人召忽发了一通忠臣不事二主的感慨,自杀殉主。而当初把事情搞坏了的管仲哥哥,却不肯自杀,宁肯当俘虏。他说:自古有死臣也有生臣。我志向远大,虽然不死,也和召忽异曲同工。

管仲主动钻进木笼囚车,当了俘虏,运到鲁庄公阶下。管仲从前当过兵,扛过枪,下过海,经过商,是个有办法的人,当时已经小有名气,鲁庄公的大臣施伯建议留下管仲辅佐鲁国,如果管仲不肯,就杀了管仲,也不要叫齐国得到他,否则他会帮着齐桓公压倒我们。

刚要任用管仲,齐国使者就跑来了,说:“管仲射过我们桓公一箭,桓公非亲手射他一百零八箭才痛快。请把管仲交给我们,拉回去领死!”

于是,鲁庄公按照中庸哲学采取了事后证明非常愚蠢的做法,不留管仲也不杀管仲,把他引渡交送齐国处理。

木笼囚车里的战犯管仲一路颠簸着,向北方走去。管仲坐在木笼车里,穿过两侧的木栏,看着外边自由的世界,蝴蝶在飞舞,外面正是残秋天气。声势浩大的秋天,占据了山东原野。管仲的命运就像白云,写在天空的字里行间。也许他会有美梦成真的意外境界,但那何其柔弱,不堪被言辞说破。

管仲的担心不是来自齐国,而是来自鲁国。齐国那里,有他的好朋友鲍叔牙接应着。鲍叔牙是他从前做生意的搭档,商人懂得分散投资风险。俩人约定:一个去保公子小白,一个去保公子纠,不论谁保的主子继承君位,都要提携对方做官。这样俩人都能当上官。所以,如今的鲍叔牙已经在临淄城里给管仲预备了一顶宜人的“乌纱帽”。

管仲最担心的却是鲁国。假如鲁国人一旦后悔,派人追杀上来,自己就只能坐等领死了。于是管仲就运用心理学知识,亲自作词作曲,编了歌,教给押送他的步行的士兵们唱。管仲在木笼中唱,士兵在下边和,边唱边走,脚下生风,不觉得疲劳了。而且管仲编的这歌节奏还挺快的,士兵按照他这节奏走,走得贼快(像贼那么快)。

秋季的山东原野,一队北向的车队蜿蜒而行,伴着它的,是路边成丛怒放的狗尾巴花,弥望满野,如火如荼,摇曳飘扬于远古的风中。

冬天就要来了,春天还会很远吗?管仲走过那一串串背时的路,像出口转内销的退货,被木笼囚车运回故乡齐国。

到了齐国,辅佐齐桓公夺位的大红人鲍叔牙,按照从前的约定,把木笼囚车里的管仲释放出来,修整好他刺猬一样蓬勃的胡子,穿上袍子,戴好冠,推荐给齐桓公,要求齐桓公拜这么个旧日冤家为卿。

既然大红人说话,齐桓公总得给面子,说:“好吧,我来见见他。”

鲍叔牙说:“对于管仲这样的大能人,您得沐浴三次,不吃猪肉,远远到郊外迎候,人家才有情绪对您讲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呢。”

齐桓公闲着也是闲着,权当演戏,照办之后,把管仲裁到朝堂上坐好,然后就听管仲说了。管仲射箭不行,说可是一绝,他滔滔不断,江河直下,先从四维不张讲起,适时提出礼义廉耻理论,要男的走马路左边,女的走右边——不能再搞齐国的性乱伦了,又强调士农工商都要搬铺盖卷住在一起,不许串帮,随后是征税和征兵,军政合一、足食足兵,加强食盐管理国有化,铸造统一货币,破除官职的宗族世袭,面试任用布衣贤能,都是国家大计,大谈特谈,最后收尾说富国强兵以后,再高唱尊王攘夷的战略口号,实现一代霸主的宏伟目标。

齐桓公觉得太离谱,就推搪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寡人可不敢妄想当霸主啊。

齐桓公好色,倒是事实,据说这位三十一岁的钻石王老五最喜欢光着身子坐马车,跑在临淄市场里载着妇人一起交配,在阳光照耀下徐徐脱下对方裙裾,一起 love(做爱),估计这种出格行为在当时不重周礼的齐国是非常另类非常酷的。

齐桓公和齐襄公、文姜、宣姜,都是一个爹生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嘛。他们在性生活方面都一样,都继承了齐地东夷族sex liberation(性自由)的古风。[注释2]

齐桓公一说自己好色、不务正业,管仲连忙编了一大套道理忽悠他,意思不外乎请齐桓公彻底放弃权力,让我这个大贤当国,我撒开了施展,您再荒淫酒色,也可以当一代霸主。

齐桓公没辙,就由着管仲去建设新时代吧,采取大撒把政策,自己退到二线单抓妇女工作。管仲又跟桓公要条件,说,人轻言微,疏不间亲,我是卑贱的布衣出身,没有政治资本,别人不理我这套啊。于是齐桓公给管仲盖起了大房子,把临淄城里的“市”(都城里要有一处集中的“市”,是商品交易区,四面有围墙)税收的三分之一都发给管仲当工资,管仲成了国家第一号暴发户后,又怕被世卿老贵族看不起,就要求齐桓公给他尊号,齐桓公就特别尊称管仲为“仲父”,就是干爹或者二叔的意思。这位干爹曾经拿齐桓公的肚脐当箭靶子射,但齐桓公肚量阔大,要求全国人都讲避讳,不许说“夷吾”这两个字,因为这是我干爹管仲的字。齐国的世卿老贵族们都大喊晦气。

据说有一次,一个官向齐桓公请示事情,桓公说:“去跟仲父说去。”又一个官来请示事情,桓公说:“找仲父去。”一连三次,都是如此。旁边的倡优说:“什么都找仲父去,当国君可真容易啊。”齐桓公说:“我没得到仲父时很艰难,已经得到仲父以后,为什么不变容易呢?”

君主的要务在于建立自己的权威,而他如果做臣子分内的事情,做得好做不好另说,反倒降低了自己的权威。他应该做选用人才、制定大战略的事,如果事必躬亲地做臣子职责范围的事(比如像诸葛亮那样二十军棍的案子都亲自审),他反倒没了权威。并且,臣子也无处措手,只好完全听他指挥,以按他的要求办来苟免于责任,于是尸位素餐,失去积极性。

一切权力都有了,万事都具备了,齐桓公什么都答应了,生米就要煮成熟饭,人民就要擦亮贼眼,管仲再干不好就没法向董事会交代了。

时年管仲四十多岁,商人出身的他不光能吹,也还真能干,充分发挥他的经济学研究特长,齐国临海,有渔盐之利,管仲就奖励捕鱼煮盐以及冶铜,盐铜国家专卖,挣了很多外快。一般圣人都崇农抑商,管仲却铸造货币,干预粮食市场,扶植万元户。

富国之后,外国人必然会慕这里的富裕移民过来,于是人口增加。人一多,就可征发出更多的士兵。于是管仲指定每家一人预备当兵,五家就是一伍,八个伍设一个违,十个连组成一个旅,五个旅是一个军,全国分j军,这三军儿郎平时各在其家,平时种田作业,每年以打猎形式,搞春秋两次全国范围军事演习。一夕有警,全国皆兵。每五家的“伍”人,都是一个胡同长大的,从小玩在一起,长大住在一起,祭祀祖先时互相馈送祭礼,死丧时互相吊慰,同灾同福,此唱彼和,感情深厚,所以可以拼命共同对敌。夜里作战,听到彼此声音不会乱伍;白天作战,看到对方容貌就互相认识。总之这是一种征兵制,征发出去打两场仗,回来接着当老百姓种地守业。而后代流行的是募兵制(因为后代土地兼并,很多农民依附到豪强家里和名下,征兵就征不上来了,于是搞募兵制),就是国家花钱招募人为兵,且是专职干这个,算是常备军。相比而言,征兵制比募兵制更好,因为他征到的人更朴实、更团结、更忠诚,也更爱家爱土。而募兵得的都是破产的流浪汉和浮滑分子。春秋时代,各国都是征兵制,这样还可以减少国家专门养军队的费用。不过,征的时候,不能耽误农时,别赶上农忙的时候。

管仲这个阶下囚,成为齐国的执政官,这是齐桓公任用布衣,首开了先例。而春秋时代的诸侯们,都是以君族或其他知名家族的子弟世代为卿大夫,管仲属于例外。齐国最有名的世卿,是国氏和高氏,在建国时候由周天子委派来了,世代为卿,到那时都传了四百年了,管仲对他们也保持尊重,虽然执政,但管仲只是下卿,国、高是上卿。

齐桓公能任用自己的仇敌并且出身卑微的人执政,显出了高度的肚量,这对齐桓公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国、高这样的世卿势力大,长期留学在外回来的齐桓公容易被他们挟制,而任用管仲这样的新人,没有根基的,也不会威胁齐桓公的君位。至于管仲本来侍奉齐桓公的竞争对手公子纠,如今在主子死后,没有殉死,或者至少隐居不出,而为敌对方效力,这算不算“不忠”,其实是个无聊的问题,大家可以自己争论吧。

大话吹出去以后,嘿,还真对得起这一张脸,在管仲治理下,齐国解放思想,国力大增,军事力量达到三军规模,每军编制一万人。征发这么多军队,就得开工,齐国的军事机器开足马达,像绞肉馅一样在齐桓公时期总计绞掉周边三十五个小国领土(据《荀子》说),成为东方超级大国。管仲给这个一度只会纵欲享乐的爬虫样的没志气的国家,带来了天翻地覆的腾达变化,使它最终成为春秋大地上的第一只恐龙。不过,管仲在齐国主持政府工作之后的第一次大型军事行动,却是大丢面子。

齐桓公即位次年,公元前684年,齐国为了报复去年鲁国协助公子纠夺位的宿恨,就发出三百辆战车,掠过泰山西南行军两百公里直逼鲁国北境。

鲁庄公新败之余,不敢力战,军队扛着大戈,向内地收缩,将主力军约三百辆兵车,结集在一个叫长勺的地方,距离都城曲阜很近,曲阜城里一片恐慌。

鲁庄公打算迎战,而不是请和。

这时候,一个士人,名字叫曹刿,想求见鲁庄公。士人,在东周,是一种介于公室贵族和一般国人之间、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阶层,类似于穿着长衫而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先生。具体来讲,世卿大夫家族中孽枝子弟,没有获得继承权的,传下来,就成为士人。这个“士人”跟后代的“士人”概念还不同,后代的士人专指知识分子,念书考举人的,类似孔乙己。而春秋时代的士人,文武全修,并且武还是主要的,打仗的时候,充当很有面子的战车兵。后来孔子办学之后,士人开始更侧重于念书,到了战国,士人更多是出谋划策,列国奔走做说客,或者百家争鸣地乱吵吵,总之偏文一些了。到了后代,就越来越文,终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出门就坐轿,吟诗作赋,考举当官。但春秋时代,文武不分家,卿大夫也是文武不分,居则议政,出则领兵,卿本身也是带兵的将(甚至春秋时代就没有“将”这个字,因为文武不分)。

曹刿是一个士人,所有也很懂得打仗,他听说鲁庄公要迎战,就要去见鲁庄公。他的老乡说:“国家的事有肉食者管着,你操心什么啊?”

士人虽然比“庶人”要高级一点,士人毕竟爷爷祖上是贵人家族的子弟,而庶人在打仗时可能只能够格当步兵,但士人毕竟没有贵人所担任的官职,吃的也不好。贵人吃肉,士人和庶人一样吃菜(那时庶人可以吃的菜是郁李、野葡萄、苦菜、葫芦、麻籽、王瓜、葵菜、大豆叶子等等,年终也许有羊肉和酒)。

于是,曹刿很牛气地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吃肉的贵人官员们都傻,不如我这吃菜的有眼光。

于是求见鲁庄公。鲁庄公以前受齐襄公的气,受母亲的气,谦卑惯了,又被敌人吓得六神无主,所以有病乱投医地接见了曹刿。

曹刿就问鲁庄公:“听说您要跟齐国交战,打仗前要有必胜的基础,才能决定战,而不是求和。那么请问,您有什么资本可以和齐军比个高低?”

鲁庄公说:“我平时祭祀神祗,从来都用上好猪肉,从没亏缺过,也没注过水,如此诚心诚意侍奉神仙,应该可以得到保佑,可以打吧。”

这肉食者确实“鄙”,还挺迷信,抓不到事情的根本。

曹刿说:“去抱神仙脚,是没有用的,关键是你平时对老百姓怎么样。”

鲁庄公说:“平时开堂审案子,我尽量做到公正无私,根据实情。”

曹刿觉得自己的国君能这么做,还比较得人心,因此可以一战,于是说:“这么做属于忠啊,应该可以跟敌人打一仗。到时候叫上我,我帮您当参谋。”

“忠”这个字眼,这里却是指对岗位尽职尽责。春秋时代的很多概念和后代绝对君权下的概念不同。

于是,到了约战的日期,曹刿跟鲁庄公共乘一车,与齐军战于长勺。

两军各自进入野外约好的阵地,开始列阵。双方都是方阵。

齐军战车排成一道道横排,每排中的车辆并非等距,而是实行双车编组,每两辆车相对靠近,从而可以从左右两侧夹击对方的一辆战车。于是齐军第一通鼓响,各长排战车同时向前,把他们的“爱”像潮水一样往前推,向鲁军压下,一鼓作气地要以车两两夹击鲁车。

曹刿看敌军挟威而来,士气甚盛,我军难以对当,就采用坚守不出、挫敌锐气的策略,命令鲁车的每两辆车紧密收拢,各自只需要防一个侧面。鲁军周边步卒机动作战,阻击犯阵敌人,前面的步卒半蹲在地上,依托战车,形成“钉子户”,组织阵地防御,从车上车下,密矢如雨往齐军猛射。齐军前冲后撞,队列难以约束,攻势被迫减弱,而鲁军纹丝不动,车阵井然有序。

齐军见一冲不能奏效,擂动第二通战鼓,后续进攻的车辆,裹着掉头回撤的车,又大呼小叫地向鲁军铁桶一样的阵地淹过去。

鲁军又以箭雨拒住对方攻势,偶有冲入鲁阵的齐车,也因后援不至,在鲁阵肃然有序的大阵里无所作为,东突西驰来回碰壁,最后被鲁阵的牙齿咬碎。

注:和骑兵相反,车阵作战,队列至关重要,速度反在其次,最好能两车平行,与敌车交错时,合击对方战车,所以在交战时要反复整顿队形。如果车前进得太快,队列一乱,战车互相碰撞,对方寻隙进攻,就有机可乘。鲁国因为不动,战车队列固然不乱,且如果缩短车子间隙,对方的车固然不易冲入鲁阵。而齐军来回奔跑,车队难免要乱。

齐军人喊马嘶,兵车乱糟糟地又收拢回来,犹犹豫豫地又敲第三次冲锋鼓。曹刿对同车的鲁庄公说:“敌人锐气已竭,可以击鼓了。”

于是,鲁庄公猛击战鼓,鲁军犹如出水蛟龙,直扑敌人,战车疾雷一样,把队不成列的齐军杀得全线溃败。

鲁庄公挥戈要追,曹刿说:“且慢。”他跳下车,走出几步弯腰查看,见齐军车辙纵横无序,又回力爬上车,登到车扶手上,立直了,眺望齐军,见旌旗狼藉,确信齐军不是诈败,这才通知从善如流的鲁庄公将旗帜挥动,鲁兵迅速追击。(曹刿倒是很谨慎的。)

鲁车在追击中迅速将方阵展开成“角”形,从两侧对敌军完成包抄作业,阻止敌车四散溃逃,就这样一路抱着敌人屁股追下去,把齐军差点吃光。

战后,鲁庄公还不明白,问:“我们怎么就打胜了?”

曹刿说:“打仗的时候,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齐军已经竭了,我们还盈,所以就胜了。”

打仗是体力的较量,也是心理的较量。曹刿重视心理因素,非常了不起。虽说熟能生巧,但多弄了好几次还不成功,人就泄气了。这就是心理因素。从体力上讲,齐军冲了三次,体力也会下降,并且车阵秩序也紊乱了。

曹刿此役固然属于后发制人。齐军则是先发制人。先发制人和后发制人,到底哪个好呢?

古兵书《军志》上说得明白:“先人有夺人之心,后人有待其衰。”各有好处。

先发制人能在士气上压过对方。人在向前跑的时候,心里就不害怕了,而静立迎战的一方,则难免恐惧。

但是,如果先发制人的一方,不能压溃敌人,反倒因挫折而士气损伤,因疲惫而体力下降,对方在心理、体力上反倒加强,等待原首先进攻方的“衰”,于是战胜敌人。

所以使用先发制人,一定要一举压垮对方,这就需要其先发制人的进攻方向,是敌人的薄弱部位。比如长葛之战,郑庄公以左、右军先行进攻,但抓住的是对方两翼下的陈、蔡弱军,于是战胜。

鲁军后发制人,待敌军在体力和士气上都“衰”了,自然能后发打垮对方。战前曹刿通过询问鲁庄公的治国判定其获有人心,那么,在敌军先行进攻的情况下,民众组成的军队能够扛住对方的攻击,而不至于溃散。于是这样硬扛着,待敌人之“衰”而进。如果人心不固,则恐怕在敌人的一次先攻下,就溃散了。那就不能用这种后发制人、待敌之衰的模式了。客观上来讲,鲁国是本场作战,士兵的家就在附近,很容易在敌人一击之下而溃散了,因此跑回家去很方便。而客场远来的齐国士兵,是不会轻易溃散的,因为跑回家去不方便,需要死战。

面对鲁军的待敌之衰、固守不出、后发制人的策略,齐军的破解之术,是在一两次冲击不果的情况下,第三次用部分疑兵冲击,随即诈败,向后撤退。这时候,鲁军会以为齐军已经士气和体力“衰”了,于是不再同守,而全员撒出去,追攻齐军。这样齐军就破解了鲁军的固守不出之术,以保留未出动的后续强大兵力,向前迎战,把鲁国这个胆小鬼击溃。

这个办法,齐国方面不是肯定想不到,因为曹刿已经想到了。他接着对鲁庄公说:“齐国是大国,大国难测,我怕他有伏兵,所以登轼眺望,又查看车辙,见他车辙已乱,旌旗披靡,不是诈败,这才叫您去追击的。”

这说明,齐军是可以诈败的,令鲁军出击(如果鲁军总不出击,齐的战车也无用武之地),然后以伏军——其实属于未用的士气高昂、阵列整齐的生力军,给鲁国来个迎头痛击,而鲁军在追击齐诈败军时,则已经随着追逐而车队行列混乱。

克制后发制人的办法,就是用这种疑兵诈败,诱敌出战。

见曹刿分析得好,又立了大功,于是鲁庄公叫布衣曹刿,也当了大夫。所谓布衣,不是棉花做的衣服,那时候棉花还没引进我国,衣服多是麻、丝、皮料的。布衣是麻皮纤维纺成的衣服(麻是中国的特产,很晚才传到欧洲),这种麻织的衣裳不经染色。士人、庶人就穿这个。吃肉的贵人们,则穿昂贵的丝绸或者皮料的衣服。穿上了彩色衣服像一只花蝴蝶的曹刿,以后也可以有钱吃肉了。

齐国军队大败而归,主抓妇女工作的齐桓公倒并不太在乎,但皇上不急太监急,管仲觉得从前夸下海口,结果来了个开门黑,生怕挨怪罪,连忙找些说辞,认为齐鲁两个超级大国,国土匹敌,军事水平相当,互相打起来,攻则不足,守则有余,所以哪家主动进攻哪家输。上次不就是鲁庄公进攻齐国临淄而失败吗?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齐桓公大大咧咧,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约上宋国一块打鲁国去,不就解决这问题了吗?从我爹起,就一直跟宋国是攻守同盟,关系很不错的。”

于是,到了夏天,宋国派出大力士南宫长万为将,领了百十辆战车,向东杀奔曲阜助战,齐军也南下汇集。

鲁国见对方来得更阔气了,人数上胜过我们,再出去野外列阵打,肯定没戏。于是只好借助城池,守在曲阜城上不敢出来。

大夫公子偃是个吃肉的贵族,要求出动出战,他说:“我看下边宋军阵列不整,可以先出去打它。它败了,齐军必走。”

先行进攻,可以选择对方的薄弱部位,握有主动权。

鲁庄公觉得总跟齐国打,日相交恶,对自己不好。而且也怀疑公子偃的办法能否有效,于是拒绝其提议。

公子偃不服,就把自己的私属部队偷着拉出来了,因为人少,为了增加心理上的优势,给战车的马匹身上都蒙了虎皮。然后公子偃打开城门,一群老虎就跳出来了。直跳向南宫长万的宋军大阵。

宋军没料到鲁军会不宣而战地出来,所以懈怠,阵列不齐,这时候又见老虎来了,虽然人眼能看出那不是老虎,但宋军的马眼却全马虎了,吓得惊叫,扭脖子拖着车就跑。宋军战车光顾逃命,只剩主将南宫长万一人力战。这南宫长万是个巨人,相当于巨无霸,把公子偃的私家兵打得东倒西歪,车毁人亡。鲁庄公从城上见状,觉得不能丧失战机,于是也带兵杀出来了。

鲁庄公这人长得漂亮(像他妈文姜),而且善射,《诗经》上说的“美目盼兮”就是描述他射箭瞄准时的英姿。鲁庄公平时也好勇,直冲向南宫长万的战车。待到四五十米的时候,鲁庄公左手操起自己的高级宝弓——金仆姑,右手拉弦,冷眼觑瞄,一箭发出,正射中长万的肱二头肌。当时除了驾驶员的皮甲是从胳膊延续到手腕的,战车甲士为了挥舞大戟方便,胳膊上无甲,只有皮的披膊到肩膀。南宫上臂中箭,刚要喊疼,鲁庄公的车子已经冲到近旁侧面,鲁庄公的保镖勇士“歂孙”跳上长万的战车,一把将长万扑到车下。俩人就在车下扭着胳膊大腿猛揍起来。鲁庄公好勇,不许别的士兵帮忙。那歂孙伸出手指头猛抠长万胳膊上的伤口,长万疼得哇哇暴叫。腾地蹦起来,把歂孙扔出老远。歂孙没办法,从车上拿过盾牌,照着长万猛击,长万挥臂,将盾牌砸得粉碎,就朝歂孙走来。歂孙一头朝长万猛撞过去,直把长万撞到车厢上,鲁庄公的驾驶员赶紧捏着鞭子,勒住长万的脖子,众人一起使劲,终于把长万生擒了去。

齐军在旁边望见宋军已经大败,只好张了张嘴,呼隆隆引兵撤了。

回城之后,鲁庄公也不想和宋国为难,把战俘南宫长万的胳膊包扎了一下,在自己宫里养了仨月,伤好了,就给遣送回去了。

南宫回去以后,自己的国君宋闵公(宋庄公的儿子)就拿话挤对他:“以前我敬重你是个好汉,现在你当了俘虏回来,我不再敬你啦。”把个南宫噎得半死。

第二年秋天,宋闵公到蒙泽去玩。古代人也有古代人的乐趣,跑山泽里打猎,比三宫六院吸引力更大。宋公用弹弓子打了一会儿鸟,就累了,让随行的南宫长万陪他博戏。博戏是当时的一种下棋游戏,跟斗鸡、走狗、投壶、围棋一样,是春秋人们的娱乐项目。宋闵公和南宫长万博了半天戏,酒也慢慢喝多了,宋闵公就更露出轻侮之色,问长万:“传说鲁侯很美,你在那儿待过三月,是真的美吗?”

长万心直口快,说:“是啊,鲁侯之美淑,天下诸侯堪为国君的,就他一个。”

宋闵公一向自矜长得好,闻言就生气了,转头对旁边的几个三陪女说:“他是个虏,被鲁侯虏了去,才这么说。鲁侯之美何至于此!”

一连两个“虏”字,现在人被人说成“虏”(俘虏),最多有点沮丧,但不至于气死,而春秋时代的贵族以战争和勇敢为务,当了“虏”(俘虏)是极端耻辱的事情,跟打猎被猎到的禽兽一样,可以不算人了,而是成了抓捕者的私人物品。后来孟子的妈妈骂孟子:“你不好好学习,将来不是当虏役,就是当盗贼。”把虏和皂隶、盗贼并列,可见是骂人的狠词了。南宫长万心想我堂堂贵族,被人说成“虏”,实在气恼,于是忍不住就回嘴几句,那宋闵公也翻脸了,破口大骂。南宫长万举起棋盘,照着宋闵公的脑袋,一下挥去,就把老宋的脑袋像拍蒜一样拍扁了。

老宋扁了的脑袋像一摊砸碎了的鸵鸟蛋,中间一个明晃晃的大蛋黄,摊在案子上。老宋用鸵鸟蛋的蛋黄看了一下天空,天空用死鱼肚子的神色回望了一下他。老宋看了一眼地,植物们凭空得到了养料。

闯了大祸的南宫拖了大戟往商丘城里走,到城门口遇到大夫仇牧闻讯执剑拦着,朝他斥骂。长万右臂猛挥,把仇牧的脑袋砸撞在城门扇上,当即仇牧脑袋粉碎,牙齿都嵌进了门扇里——好大的神力啊!

进城之后,宋闵公的后勤主任华督——就是抢了孔子六世祖媳妇的那家伙,听说南宫长万弑君,也驱了战车前来挑战,南宫长万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在跟自己为难,心情悲壮凄凉,一戟把华督钩下车来,再一刺结果性命。

南宫跑回自己家里,想逃到国外去,但外国个个是宋的朋友姻家,哪里能收留他呢?他觉得心里堵得很,那时候还没有“和命运抗争啊”“推翻统治阶级啊”这些词,否则他一定要喊出来了。

南宫长万在国内混了一阵,他的大力士儿子南宫牛也在火并中给人杀了。南宫长万走投无路,仰天跺脚,就套了一辆辇车(类似兵车,但是民用的),把八十老母装在里面,一手提戟,一手拉车,一日一夜,行走二百六十里地,从宋都(河南商丘)向南跑到了陈国的国都淮阳。沿途群众,只见这个傻大个儿神色肃穆,怒中含悲,像牲畜那样拉着车上老母,仿佛不是阳间之人,唏嘘围观,都不敢上去拦挡。

陈国人最是小人,上次长葛之战,就是他们出工不出力,导致周天子失败,这回宋国给陈国送来贿赂,见钱眼开的陈国人把前来投奔的南宫长万灌醉,用犀牛皮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夜装车,在一路星空之下,运回宋国发落。

这位大力士酒醒之后,躺在车上,看见杨柳岸晓风残月,天笼罩在他的脖子上,天正在一下一下地用天边切他的肩膀。天饿了,天以为他是菜。天啊!南宫长万一边迷惑地思索着人生意义,一边脚蹬手挣,快到宋国时候,犀牛皮已经撕破,手脚全部挣出来了。押车的人被他的神力惊得又慌又怕。赶紧挑破他的手筋脚筋。

新一任的宋公——宋桓公说,哥啊,我给您报仇了。南宫啊南宫,你把我哥拍成蒜,我就把你包饺子。命人把南宫长万醢[注释3]了,亦即,剁成肉泥。

(当时如果有水泊梁山,南宫就可以风雪山神庙、雪夜投梁山了,怎么也跟李逵有一拼吧,混个步兵头领。即使没梁山,当时到处也有荒山野岭,南宫找个没人地方藏了不就行了吗?主要他妈妈是个累赘,背到山里,估计会跟李逵妈妈一样,给老虎吃了。真是无路可走啊。

春秋时代诸侯林立,诸侯国内卿大夫贵族又得到分封,自有封邑和民人,于是国君的权力就不是很大,被各级卿大夫所牵制和分权,于是当时虽是君主制,但是弱专制系统。与后代帝王的强专制系统不同。在这种弱专制系统下,卿大夫与民人的人格精神也高涨,颇有一种独立人格和名誉尊严意识。南宫长万博戏时被国君侮辱为“虏”,这事如果在未来的皇权时代,那也就自己忍忍算了,甚至匍匐在地满口自称该死该死。君叫臣死尚且不敢不死,何况侮辱一下。但在君权不甚强的春秋时代,就不同了,士可杀而不可辱,人权意识强烈,为人的尊严。十分高涨,譬如南宫长万就是这样,干脆拍案而起,怒对君王。

于是我们感受到春秋人,极有一股子烈气,这和当时的分封社会结构有关,是卿大夫自有世袭封邑从而腰杆硬,不是仰人鼻息的奴才所导致的。这股子激烈之气、人性之刚阳,在后来的皇权专制社会一去不返了。后代皇权专制下,没有什么世袭封邑,人也就没有经济实力了,被专制体系控制着,读书人被迫以走仕路、拍马屁为生,人们少了春秋时代的个性张扬和人格完整,多了圆滑、世故和媚态。)

宋国一乱,齐国新任总理管仲脑门一亮。长勺之战齐国败绩,积负一分;联宋伐鲁,又败于曲阜,管仲手里攥着这-1.5分的赤字,没法向人民交代啊。于是次年,公元前681年春天,管仲建议齐桓公就宋国政变的善后问题,召集诸侯首脑高峰会议,帮着稳定一下宋国国内局面,也算是一件功德。

其实人家新宋公(宋桓公)已经入位了,国家并不怎么乱,再开这么个会也是马后炮。但是,为了在国际事务中插进手去,齐桓公和管仲在盛产驴皮的山东东阿县境主持召开了第一次春秋多国会盟。为了表示诚意,他们标新立异,不带兵车护卫,昂然直到会坛。然而可惜参加者只有陈、蔡这两个老面孔,还有个小国邾,其他大牌国家如郑、卫、鲁都不买账,根本没来。

就连宋桓公,这会本来是为他开的,他散会之后,过了没半年,就宣布背弃此盟,会上发的誓都不算数了。

背盟的原因是因为论资排辈。宋的先人是商朝贵族微子启,政治知名度很大,商朝被武王克掉以后,遗老遗少们跟着微子启被集中安置在宋国,宋国相对周朝诸侯自居为客。“客”要受到“主”的尊敬的。宋国对各个诸侯都看不上眼,齐国有什么了不起,齐僖公的时候我们也互相打过仗。此次东阿会盟,宋桓公觉得理应自己做盟主,而且陈、蔡两国一直都是追随我们宋的。而齐国却不谦让,大模大样执了牛耳,所以宋桓公冷笑三声,回国后就宣布盟誓不作数,背盟了。

于是这次会盟,齐、宋、陈、蔡、邾五个孤零零的国君,在台子上人单力薄地喊了一些空口号,奖励王室啊,扶弱济危啊,就散伙了。

天下诸侯,大大小小何止几百,驴皮产地东阿的这次会盟,实在没造出什么政治影响来。管仲倔脾气上来了,鼓励齐桓公千万不要虎头蛇尾,你们卫、鲁、郑三国不是受邀无故缺席吗,那好,我们就因此讨伐你。

齐桓公想了想,说:“咱跟郑、卫也没什么仇啊,要打还是去打南边的老邻居兼老冤家鲁国吧。”

管仲说:“打鲁国,已经败了两次了,一旦再有挫折,咱们的威风就再也树不起来了,不如打遂国,遂国是鲁国的附庸,这次开会叫它,它也没来,就以此为理由伐它。”

于是,到了夏天,齐国南下深入四百里,灭掉了鲁国的附庸小国遂(今山东宁阳县,是舜的后代的封国)。这一招是打狗给主人看,遂国以南六十里就是鲁国曲阜了,齐军有了遂国,直接威胁鲁国腹心。鲁国接到遂国失陷的报告,大臣们有的就想发兵收复,有的则说:齐国以王命号召会盟,咱们没去,是咱理亏,以不动干戈为好。

正这时候,齐国发来信使,责问鲁国的高峰会议缺席之罪。

鲁庄公说:“没去就没去,补办一次不就行了吗?”

于是鲁国知会齐国,两国政客在柯地(今山东阳谷县境,呵呵,就是武松打老虎的地方),又补办了一次两国会议。

鲁庄公随行副官曹沫,是个有胆有识类似蔺相如的敢死勇士。等鲁庄公、齐桓公在主席台落座之后,曹沫刷地亮出匕首或者宝剑(春秋战国时期的宝剑跟匕首一样,都很短,方便隐藏在身上。出土的越王勾践剑,才就半米长。青铜韧性差,铸长了易断。因此这时的青铜剑也不适合于砍,而是适于刺)。

曹沫亮出宝剑,抢上身去,一把从后头搂住齐桓公,用短剑抵住桓公美丽的肚子。

众人像遭了定身法,举动失措。

管仲上去作揖,问:“曹大夫这是什么意思啊?”

曹沫说:“既然两国会盟,号召扶弱抑强,那齐国乾时之战,凭空夺去我们汶阳之田,就请今天原样归还。否则,天下诸侯怎么心服?”

管仲觉得有理,特别是桓公肚子又给人控制着,闹不好也要被夺去,当下就让齐桓公答应了鲁国的要求。

公元前681年秋天的这次阳谷县盟会,是一次双赢的会议,鲁国收复失地,齐国收获人心。据说齐桓公回国之后,不想给鲁国汶阳之田,因为被劫持要挟时许下诺言,按照国际惯例,是不可不算数的。管仲劝谏,于是齐桓公毅然还了田。诸侯们一看齐桓公言出必行,还了汶阳之田,开始相信他“共奖王室、济弱扶贫”的口号了。据说齐桓公能够称霸,就是因为这次会盟体现了信义,由此开启了走向霸主的道路。齐桓公、管仲以低姿态获得高回报,老子“海下百川,所以容大”的理论,真不是吹的。

鲁国跟齐国讲和了,这时候,还不服气的、等着被收拾的,就是东阿会盟后宣布背盟的宋桓公了。

于是次年,公元前680年,齐桓公联络陈、曹两国,挥师压向宋国,前来问罪。为了显示自己尊重周天子,管仲请周天子也派大夫从征。其实天子的军队没太大战斗力,齐国这么做是为了给周天子个机会,打造一下天子的威风,将来自己好再去借助他这威风。于是,多国维和部队浩浩荡荡开入宋境,宋国这回倒了大霉。

齐桓公不是好色吗?行军出征也带着女秘书。上行下效,管仲也带着一个叫“婧”的小妾随军进发。

小妾初嫁了,雄姿英发的管仲催动本部车马前头开道,一边欣赏沿途景色,一边看见一个老农穿着短衣帮,顶着只破斗笠,光着脚靠着牛车,叩牛角而歌,唱:“浩浩乎白水——”

商人出身的管仲跟齐桓公侃市场经济可以,文学底子却差点劲,就向小妾婧请教“浩浩乎白水”是什么意思。

这小妾博闻强识,本事接近王语嫣女士,有问必答,脱口而出:“古诗《白水》有云,浩浩白水,修修之鱼,君来召我,我将安居;国家未定,从我焉如。这个人,意思是想追随您当高官。”

管仲连忙叫人唤老农过来,一问,原来是放牛的,老家在卫国,流浪到这儿给一队商人赶牛车呢,再一问他有什么学问,嗬,可了不得,这放牛老汉其实是春秋第一舌辩之士,滔滔不绝,泥沙俱下,把管仲侃得直翻白眼儿,心说,还有比我更能侃的啊!赶快,推荐给桓公吧!

于是,老汉怀揣管仲写的推荐信,等待后边齐桓公的大军上来。

齐桓公在一群妻妾簇拥下坐着轩昂的车子吱吱嘎嘎过来了,老汉赶紧叫板,亮了亮嗓儿,就唱:“生不逢尧与舜禅,短褐单衣……”

齐桓公打车上一听,越听越不是味,虽然正搂着妇女,笑容却渐渐绷住了,“是谁这么讨厌,讥讽时政?”

亲兵们赶紧把端着牛角的老放牛给揪上来了。放牛老汉傲气十足仰脸看天。

“你说,我怎么不如尧舜!”齐桓公在妻妾面前威风十足地喝道。

老汉一叩牛角,把如簧之舌一鼓,就从十日一风、五日一雨的尧舜时代摇头晃脑地说开去了:“你们身处庙堂之上,不知有黎民之苦,战阵之急,贪欲伤生,听谗妒贤,老百姓被你们弄得落花流水,美女们遭你一网打尽,不管是沙漠这个强盗,还是海洋这个处女,都用尽了浑身力气恨你,轮到我老头子,霍霍霍霍,在犁头把上磨牙,我就是草前的牛,风中的花,宁为玉碎的水,不为瓦全的风,黑暗之中最色情的光明,冒着火苗的真理的种子。可是没有人相信我老头子的经天纬地之才,匡扶宇宙之志……”前面多少还靠谱,后边打开话匣子就没边儿了,“……其实,说你不是圣人尧舜你也不要骂人啊,骂人是要犯嗔戒的。圣人和盗跖其实都是妈生的,只不过圣人是圣人的妈生的,盗跖是盗跖的妈生的,要是圣人的妈生了个盗跖,那就是圣盗,要是盗跖的妈生了圣人……”

就见齐桓公在旁边哇哇直吐白沫,白眼狂翻,脖儿往后仰,就差满地打滚了,赶紧喊,罢休罢休,快给我罢休。

老汉一听,更来劲了,哇哇啦啦,哇哇啦啦,满嘴里下雹子,齐桓公急了,说:“给我杀!”

正要杀老汉,旁边另一位齐国大政治家隰朋赶紧拦住,说这个老头儿不俗,建议留用。

老头儿自言自语地说:“不要说杀人啊,杀人是要犯杀戒的。”

齐桓公的优点是听人劝,清了半天脑子,晃晃悠悠明白过来,就下车把老头扶起来。老头从来没被这么大官的人摸过,一摸就觉得很舒服,这才颜色和缓了,献上管仲写的推荐信,桓公说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啊。

老汉说:“你要是不礼贤下士,我死也不肯投奔的,更别说推荐信了。”

老汉名叫宁戚,后来也成了齐国政治局一级的人物,管仲宁戚,有点儿卧龙凤雏的意思。

当夜,齐桓公在传舍住下,当即急急忙忙让人举火(就是点火把,那时候房子上茅草多,又低,轻易没事不点火把),又催人给他穿戴上大礼服、大礼帽,问他干吗,说要拜宁戚先生当大夫。别人劝他先查查宁戚的政治背景,去卫国调查一下这人,卫国人说他是贤,再任命不迟。桓公穿上衣裳懒得再脱了,就说道:“这样特立独行的人不拘小节,少不得有些短处,宁可不查,我也不想知道啊。”

宁戚从一个农夫,转城市户口直接提干,成为卿大夫的一员。

新官上任三把火,宁戚跟着多国维和部队,从山东东北的临淄跋涉四百公里,穿越鲁国,西南下到河南中东部的宋都商丘。宁戚说,兵马停下,待我一个人去说宋桓公来见。

于是宁戚乘一小辇,带了仨兵,昂首入城,见到宋桓公,他把话匣子哗地一开:“老宋啊,你知道吗,现在齐桓公的德政一日千里,仿佛春天染遍诸侯,不管是黄河上下还是大江南北,我看见齐国的春天繁荣起了一个又一个的诸侯,仿佛一个春天不仅可以繁荣一个城市的公园也同时繁荣它的下水道和垃圾场,繁荣它所残存的老人,繁荣一辆路边抛锚的双轮车,繁荣一个考试从不及格的孩子,繁荣鲁国君和曹国君,繁荣一株美丽的树和鱼网做的报纸,繁荣一场陈旧的爱情和一双老泪纵横的眼。春天是一次召唤,是对几千年优秀品性的扶持,是对人类元气的搜集和重申,谁能赶上春天这一班列车,谁的生命历程就将纯净而且平和。你这个人,祖上的罪过这么多,国家的运气这么差,个人的坏脾气这么倔,对春天的抵抗这么没有道理,你把你不可告人的野心变成了折磨你子民的苦楚连累了周围人,由于你明知不可而为之的一意孤行,齐桓公的大兵也伴着春天撞到了你城下。早晨的喜鹊叫后,乌鸦就在耳边及时地纠正了它。谁又该来及时地纠正你,你又令谁去纠正春天,谁去纠正马匹,谁灌倒自己。春天仍然会站在我们左邻右舍,一个心怀鬼胎的人物取得了他所在地带的局部胜利却为春天遗弃。请让我加倍苛求这个春天吧,请让春风降下更浓郁的苦闷给你,让雷公……”

听着宁戚的语言轰炸,宋桓公哪是他的对手,跪地上嘣嘣直磕响头,快收了神通吧,脑袋都要炸啦。(妈呀!碰上这么个唐僧。)宁戚偏不饶命,凭三寸不烂之舌把宋桓公说得撒丫子冲出去逃命,一直跑过大街,站城上喊:我不活了!抱着脑袋就蹦护城河里了。

宋桓公无条件宣布投降,愿意献出贿赂,请齐桓公大军息怒。齐桓公跟他约定,随后再举行一次会盟,叫上宋国和其他国家一起来。

去年春天的东阿会盟,是齐桓公“九合诸侯”的第一次,至此以宋国回归盟友集团而胜利闭幕。

宋、鲁都过招了,就还差郑、卫没有十分服气。郑国虽然不大,但经过郑庄公的经营,余威尚在。郑庄公死后,公子忽、子突为了抢位置,进进出出闹过好几回。目前郑国的最后情况是,前任国君子突(郑厉公)密谋鸩杀当权大臣祭足,失败后逃到栎邑,红着眼睛等候机会,继任的公子忽被造反派高渠弥杀死,再继任的新君遭齐襄公屠宰,子婴现任国君(皆为郑庄公之子)。

公元前680年春天,齐桓公的诸侯联军和宁戚逼降宋桓公。这时子突待在栎邑,已经有十七年了,还想着复辟呢。到了这年夏天,他带兵北上攻打郑国,半路击败郑大夫傅瑕的军队,迫使傅瑕盟誓答应做自己的内应,然后释放。傅瑕回了国都,杀了现任国君子婴,接郑厉公(子突)进城复辟,过第二把当国君的瘾。

郑厉公流浪在外十几年,受苦太多,思想有点变态,傅瑕接应他入城当国君,他人位没两天,反倒咒骂傅瑕背叛旧君,喝令刀斧手上来,把傅瑕脑袋给剁了。

杀了傅瑕以后,郑厉公又埋怨老干部原繁以前不肯向几任旧国君们说好话赦免自己,叫自己回国来。于是下令把原繁也给绞死了。这个原繁忠于旧国君,也给杀了。因此,大家都不知道是该忠好呢,还是不忠好。郑厉公就好像那只刚放出瓶子的魔鬼,不论恩人仇人,逮谁咬谁。

冬天,齐桓公在山东鄄城召集宋、卫、郑三国都来盟会,议题是宋国今年春投降齐国,正式彻底服从于齐。郑厉公刚回来复辟,见齐国也喊他,于是也来了。

齐桓公、宋桓公、卫惠公(子朔)、郑厉公在鄄城会盟。此外还有周天子的卿士单伯。这回都是大牌国家了。

到了下一年,公元前679年春天,齐桓公又召集宋桓公、卫惠公、郑厉公、陈宣公在山东鄄城开会。五个大诸侯相会盟誓,这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齐桓公由此开始成为了霸主。

散会没多久,到了秋天,郑厉公就挥师东攻宋国,因为他出逃前,跟宋国由于送大鼎贿赂的事,结有怨恨。这次齐、宋、卫、郑、陈刚刚会盟,既是盟友,怎能互相攻击,这也是目无领导霸主齐桓公啊。

于是次年,齐桓公率齐、宋、卫军伐郑,但郑厉公依旧不服。到了秋天,南方的楚文王也北上击郑,缘由是郑厉公人位后没有及时通报我楚国,不把我楚国当人。所以我来打你。

受到南方楚国蛮荒之人进攻,郑厉公才感到有必要向北方诸侯靠拢。于是冬天,派人向齐国请和。齐桓公当即召集鲁、宋、陈、卫、郑、许、滑、滕国九国国君,在幽地会盟,郑国进入诸侯大家庭。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东周天子虽然式微,但所辖地区的人财实力,还是大有可观的,至少相当于一个头等实力的大诸侯,所以齐桓公这几次会盟和军事行动,必须借助天子号召。

齐桓公邀击中原诸侯,是嫌他们不“尊王”,等看着大家都含着牛血发誓共奖王室(奖就是赞助的意思,发奖)、拥戴周天子,齐桓公就开始“攘夷”了。

当时可以攘的夷合计四种: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是打这儿来的吗?),这些在当时看来的少数民族,现在早已融入汉族社会,不复存在了,虽然也许你的额角或者我的下巴,偶尔出现返祖现象,还暗示出一点当时夷狄人的特色。然而当初夷狄正火的时候,“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已经把我们华夏搞得亟亟可危了。在诸侯国边境之间,夷狄见缝插针,像螨虫和虱子,把周朝的诸侯们,骚扰得浑身痒痒。

西周被咬得不行,就东迁四百公里,从陕西中部挪到河南中部。不料,岐山大本营的西戎也像随身虱子一样,向东方浸润,追在文明的头上继续制造头皮屑。其中一部流窜到河北省的东部山区,叫作山戎,位置是今天的唐山市下属的迁安、卢龙、滦县一带。

公元前7世纪,山戎民族发展到顶峰,顶峰的标志,就是人口繁殖得多了。人丁兴旺固然是好事,人多手多嘛,但粮食和肉供应就紧张了,特别是初春时节,青黄未接时刻,旧的黄色的存储吃光了,而山野里还没有返青,饿着肚子绿着眼睛的山戎人,只好去找城里人打秋风。

离迁安、卢龙、滦县最近的大城市,就属燕国的都城蓟了。

燕国的祖先是召公,此人在周成王时期当过国家副总理(正总理是周公)。召公是个大贤人,“自陕以西,召公主之,自陕以东,周公主之”。召公在主持陕西工作期间,坐在一棵海棠树下接待群众诉讼,后来老百姓纪念他,不舍得砍这棵树,并且赋了《甘棠》一诗表彰他的政绩,《诗经》里可以查到。[注释4]

召公的儿子克被封到北方,成为燕国国君,国都蓟城。(就是咱们了不起的老北京,具体应该在广安门一带,或者再往西南郊区的房山,这是北京第一次被定为国都)。

然而这时的老北京并不风光,燕国地处偏北,经济落后,是春秋时期可怜的弱国,中原诸侯的战事很少轮到它掺和。燕国国君一代代值班,如今到了燕庄公,正在房山一带不招谁也不惹谁地过日子,不料乡下山戎的穷亲戚们,从东向西,扶老携幼地来找他麻烦了。

从迁安、卢龙、滦县来北京,开车走京沈高速一个半小时,如果换成两脚走,两天也够了,何况古人比现代人走得只快不慢。

所以这些夕发朝至的穷亲戚们随时都可以来打扰燕国人,燕国人就把自己锁在严丝合缝的城墙里躲着。蓟城墙的建筑方法应该也是当时流行的版筑。简单地说,就是用两块木板夹住泥土,然后从上面夯实,土中间还可以注水、鸡蛋清乃至童子尿之类的神物,起到黏合加固作用。等土结成块了,再摘下木板,然后在其旁边,重复操作,等这一层都夯完了,再在上面接着来,最后城墙就耸立起来了,夯土总量可在百万立方米。不过,墙体不是垂直的,需要斜坡来支撑,这样还可以抵抗洪水侵蚀。城墙在远古的用途主要是防洪。

这样的没有外包砖的城墙,如果用明朝的红夷大炮去轰,当然不堪一击,但是对付牙齿和爪子武装起来的山戎人,足可抵挡一气了,何况城外还挖沟引水形成壕沟。

唯一的弱点(什么东西都有弱点,内功大侠也有弱不禁风的死穴)是城墙必须有个城门,而城门不得不拿木头做,即便铆了青铜钉做保护,仍然是怕火烧的。

所以,如果山戎的攻城部队推着木头车,上边放上干草,点着了扔在城门下,就很有可能焚毁城门。当然城上守军可以乱箭齐发,不让放火的山戎人靠近。即便真的城门着火,城上还可以往下浇凉水。不过,山戎人也学乖了,他们炼一些动物油,蒙在干草上,你用水浇我,我这油就烧得更厉害,飘着烧你。

山戎人是如何前仆后继、如蚁附膻地往城墙上爬,如何扛着参天古树的粗干死劲去撞蓟城城门,我们不得而知了,能够知道的是燕庄公脸色铁青地对城下说:“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穷亲戚来了,迎接他的有板砖。”

于是蓟城干部群众在燕庄公动员下,纷纷走上城头,积极组织防守,很多老太太把她们的石头枕头也搬上城头当滚木。一切可以往下砸的东西,全部向穷亲戚山戎的脑袋砸下去了,以至于后来山戎撤退时候,老百姓们出城就能捡到居家生活所需要的各种什物。

山戎人在周边的农村和坟场大肆掠夺一通,丢下一批老弱同胞的尸体,就顺着京沈高速古道,拉着战利品凯旋东去了。

燕庄公一边出榜安民,一边向齐国求助。齐国以前也饱受山戎之苦,郑世子公子忽不是还发兵救过齐吗?但现在齐国强大了,致富不忘支边,于是公元前663年,齐桓公成为霸主后的第十六年,郑厉公也归附诸侯大家庭后的第十五年,高举尊王攘夷大旗的齐桓公亲领兵车三百乘,唱着满江红,沿渤海湾向北行一千里路,进剿离支国来了。

离支国是山戎自己建的国,在燕国的蓟城东南两百公里。非常不好意思的是,离支国今天的位置,就是我的出生地唐山迁安、迁西县地界。说得雅一点,算是我的少时游钓之地。这里盛产优质板栗,并且有条滦河,被引到天津去,使那里的人民可以洗上澡。想不到两千多年前,我老家这片地区还是风光过的,把北京地区折磨得寝食不安,以至于齐桓公大驾亲自出征,真是给面子啊。齐桓公战车冲击力十分可观,加上车体分量,惯性比骑兵要大得多,但是战车也有它的弱点,就是太过笨重,在山地、丘陵地带就完全没有了平原上的优势。遇到壕沟和障碍,也很是头疼。所以,我估计,齐桓公一定是选择平地邀击山戎。

我老家这片山区只最中间有一小片平野,就是如今的县城,一条破破烂烂布满“陨石坑”的人县公路通到这里。山东的齐桓公玉趾亲征,顺着这条陨石坑山路,开到最适合布置战车的县城平地,和山戎的步兵队伍遭遇了。

这里需要分析一下对垒两军的军事装备,因为它是此役的决定因素。

一提到戎狄,大家一定联想到骑马民族。其实不然,马匹在蒙古草原游牧部落相当于公交汽车,时刻不能缺省,但是在山区,以打猎和采集山果为业的人民,却是并不需要马匹的。那时期山地还有森林密布,并不像今天这样光着小孩屁股。所以山林多障碍,不能驰马。山地人打猎采取烧山设伏的形式,而不是骑着马追兔子。对山地人来讲,也许驴子比马更经济实用一些。另外,养马也很奢侈,没足够财力养不起马,不是贵族也乘不起战马。马这家伙个头很大,但身子骨最是娇嫩,一弄不好就拉稀闹马瘟。汉朝一家人养一匹战马对付匈奴人,折腾得国敝民凋,更何况几百年前艰苦的山区人民。

倘使我故乡这块地盘上原初的山戎人是骑着马和齐桓公的战车打仗,骑兵作战灵活性远比战车强,那么老齐怕是输定了,三百辆战车无一能够生还。

但是山戎人是徒步的。而齐桓公的兵车马匹,却都是装甲部队,配置马胄、马甲,马胄保护马头,马甲保护马身。士兵的衣甲(皮质的)不好加太多青铜,但大马的力气大,马甲上随便铺青铜,从而使它更加坚不可透。战车的关键部件,也是青铜防护。

面对这样的“重甲坦克”,山戎步兵几乎是蛤蟆咬天,无处下嘴。战车上的齐国人一伸三米长的大戈,就可以啄漏山戎的脑袋,而山戎想杀死一个车兵,意味着先得努力爬上穿梭行驶的高高的车子,即使上了车,我估计这些山戎人多数还会晕车,头晕脑晃地就被打下去了。当然山戎人可以去砍战车的四匹大马的马脚,一旦砍翻哪匹马,整车就得肚子朝天。但是,首次交战他们还发现不了这个窍门,并且也没有岳飞来给他们发明那种适合砍马腿的武器。(春秋时代的矛啊戈啊剑啊,都只能扎,不能砍。砍劈类兵器比如大刀是随着冶铁业发展到汉朝才流行的。)

排山倒海之势的凛凛战车相对于步兵的绝对优势,使齐桓公对山戎军团实施了外科手术式的致死性打击。齐国的四马车队像一柄在热火上烧得发烫的刀子,纵横往复地切割在那些以长矛、竹箭、削尖的木棒子和大黑石头武装起来的山戎步兵大队里,就像切割在一盘奶油蛋糕上面。山戎邀击战一开始,地面一对对儿倒伏的山戎死尸整齐描述出了齐国战车开过的辙迹,山戎人这回惨了。

齐桓公的战车在离支战场大获全胜,经过调整补充之后,乘胜追击,将山戎余部轰到卢龙县地区的孤竹国。

孤竹国大约是从前商朝时的封国,武王克商时两个养老院出来的伯夷、叔齐先生,老家就是孤竹的。他俩本是孤竹国国君的儿子。老国君更喜欢小儿子叔齐,于是老国君临死,命叔齐即位,但叔齐觉得普天之下最贤的人莫过于他老哥伯夷,就让位给伯夷,伯夷却认为四海之内最贤的人莫过于他老弟叔齐,就非不接位。两个天下最贤的人互相推让,觉得华北之大,已容不下两个并世贤人了。于是他俩就一起出逃了(这有点搞笑,逃什么呢,又没人追。可能是被自己的伟大给吓跑了吧)。

俩人听说陕西的周文王善养老,就投奔那里了。放着国君不干,去陕西吃闲饭去。

就这么两个人,司马迁还放在《史记》列传第一篇去大书特书。伯夷、叔齐骂周武王以暴易暴,司马迁也讨厌汉武帝老远巴巴地去打匈奴,不敢当面诽谤,所以他就大夸特夸伯夷、叔齐。

两个大贤人都撂挑子了,孤竹国没多久就被山戎占领了,日渐山戎化,一直到春秋时代。

孤竹国的君长跟溃散下来的山戎离支帮开了个会,经过分析,认为这里僻远,山路崎岖,此时又是冬天了,齐军战车不适合进来,齐军应该打完离支就回去了。于是整天吃吃喝喝,不加戒备。结果,齐国大军还是来了,一路悬车束马,征服了山路艰险,突然出现在孤竹家门口,把毫无准备、仓促应战的孤竹军杀个大败,阵斩孤竹君长,把山戎孤竹帮和离支帮又狠狠地胖揍了一顿。

这场杀戮,终于为山戎人民减轻了人口膨胀造成的粮食压力(战争的好处就是这个)。减员后的山戎人又过上了优哉游哉的田园生活,继续打秋千,然而山戎民族的生命周期,也至此进入颓败阶段。

此外战争也可以打通地域间的文化交流,大约山戎人看了齐国的马车,可以模仿搞个驴车吧。

(北京龙庆峡附近有山戎遗墓群,龇牙咧嘴,值钱的陪葬品都给附近人民偷光了,只有青铜的箭镞还在,箭镞已经是三棱形,带倒钩,很先进,射进去,能拔出好几两肉。这种三棱形的箭镞,是战国时代的模式,春秋时代是扁体的,可见山戎人到战国时代还活着呢。)

齐军回国的路上又遇到了危险。

山戎地区往东南不远有一片旱海。那里百里无人烟,一片砂碛地,动不动就刮目前北京那种沙尘暴,进去任谁都会迷路,是个野鸟都不下蛋、野猪都不拉屎的所在。

齐桓公军队是春天出发北征的,回去的时候已是冬季,冬春景物,风格殊异,于是大军回国路上就迷了路,错走进这一片旱海。

车马渐渐深入旱海腹地,外面的精彩世界抛在脑后。齐桓公在野兽骷髅和迷天黄土之中转悠了三天三夜,天昏地暗,鬼影憧憧,并且他发现好像氧气也缺,打火做饭,火苗只有拳头那么大,蓝幽幽的。齐桓公也没耐性了,在毛骨悚然的大风里边,齐桓公扯着嗓门喊管仲:“仲父——啊,你让大伙整天跑,这是干吗呢?”

管仲说:“找回家的路啊!”

齐桓公说:“那——还能找着吗?我的小蜜,防晒霜都用光了。”

管仲也害怕了,说:“我听说老马的智力高,咱就解开几匹拉车的老马,让它们领着部队,往回找路吧。”

齐桓公大喜,哄着随军家属,跟着队伍前面几匹光着身子的老马,慢慢地把这一群人困马乏的军队,从死亡线拉回来了。

这就是“老马识途”的成语,但我怀疑老马那两只大眼珠子,真有穿透风沙的感应力吗?蜜蜂、候鸟可以借助地磁或者太阳磁场在恶劣天气里导航,因为它们脑子里有某些特殊的东西,但老马脑子里可没有什么天线。大约老马对走过的沿途地貌有特殊的识认方法吧,所以借老马摸着石头返回了故乡。

这次齐国远征军从山戎地区往回走时,把所征服的迁安、迁西、卢龙五百里山戎土地,都赠给了燕庄公。(齐国也没法把这片远离齐国的土地据为己有。)千恩万谢的燕庄公把齐国兵车送到燕境上,恋恋不舍,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县委书记,把下乡的省城特派员送出很远很远。大约他不想回到北方孤孤单单的蛋丸蓟城,那里日子太寂寥,跟中原诸侯都相隔遥远,连找个打架的都没有。于是燕庄公就在寒风里冻红了鼻子,一程又一程地送战友。

齐桓公说:“燕君哥哥,按照古制,两国诸侯相送,送到边境就可以了,再远送,显得屈尊了。现在您都送到齐国境内了,于礼不合啊,我们就此分别吧,并且刚才走过的五十里土地,全都割送给你,就算是你送我至境吧。”

燕庄公连忙摇手,齐桓公为了在小蜜跟前装大款,坚持要割,庄公只好收下,把这块地方叫作燕留,以纪齐德。

至此,齐桓公北征救燕,赠送土地给燕国,这种高风亮节使他更得志于诸侯,不愧为给华夏谋福利的霸主,孔子后来赞叹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要是没有管仲,我们就得沦为戎狄的殖民地,把梳起来的发髻像印第安人那样披散开,穿左边开气的衣裳了(当时夷狄的衣服左边开气,即前襟绕在左腋下系扣子,而华夏是右边开气,这更方便右手和左手配合解开纽结)。

齐桓公又会见了鲁庄公,分了许多战利品(山戎俘虏)给鲁国。此次出征,鲁国输送了好多粟当军粮(小米带壳的时候叫粟,也就是谷子,防虫防潮,贮存几十年不变质),所以齐国军功章里要有他的一半。受了齐桓公馈赠的鲁国却不领情,《春秋》上说这是非礼,诸侯之间不应该互相献捷,从四夷捉来的俘虏应该献给天子。

但是鲁庄公却很领情,他还派出建筑工程队,到管仲的封邑“小谷”去,给该邑修了个城墙。又惊又喜的管仲说:这怎么行!应该批评啊,下不为例吧。

过了没一年,鲁庄公突然病死了。庄公十二岁即位于国家危难、父亲戴绿帽子横死的时机,三十几年磕磕绊绊,打了两三次大仗,娶了四五个媳妇,虽然性格懦弱,也还不是庸碌之主,长勺之战还露了一小脸,又抢回了汶阳之田。但他终于还是在公元前662年死掉了。

鲁庄公病死属于自然现象,就像打印机用久了就得换墨盒,鲁国这台老打印机,还得嘎嘎吱吱继续工作下去。但是,谁继续为鲁国喷墨呢,乱子却出来了。

我们还得从鲁庄公小时候回忆起。

记得鲁庄公十五六岁的时候,到郊外郎台游乐,从台子顶上偷偷看见旁边人家的闺女在洗澡,少女的活泼美体深深地教育了这个精神抑郁的少年。鲁庄公说:“啊,想不到,野百合也有春天!”

于是鲁庄公就去追求这个郊外的野百合,她的名字叫孟任(不是姓孟,孟是老大的意思)。至于他俩怎么好起来的,就是鲁庄公跑到她家敲门,她不给开。鲁庄公说我是国君啊,你跟我好,叫你当夫人,开门吧,当真的。就这样,门就打开了。

随后,鲁庄公把孟任小姐从野百合的村庄领回自己的宫殿里,狠狠地花痴了一回,然后想立她为正夫人。然而他的母亲,即从前齐襄公的妹妹,风骚女人文姜女士(此时已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却打死也不同意儿子的申请。

文姜女士已经进入了更年期,对待儿子的婚事有点儿像王母娘娘那么专横,她非要鲁庄公去齐国娶个公女(不是齐桓公的闺女,也得是他的侄女辈)。鲁庄公只好遵命。于是安排孟任做妾,俩人同居,等以后找机会从齐国娶来公女当正夫人。

注:古代有钱有势的人讨老婆,不讲先来后到。第一个来的,并不就定为大媳妇,往往却当小妾,等两人生活得有经验了,再吹吹打打娶进个正夫人。就好比贾宝玉,先收了袭人在房里热身。

但是,鲁庄公就一直拖着,不肯去齐国找媳妇,一直拖到了自己都即位二十二年,人都三十五岁了。成了正经的钻石王老五了。

这时候,母亲文姜又出事了,因为没有太太口服液,文姜的更年期就非常不爽,经常半夜咳嗽,于是请莒国的郎中看病,一来二去,药没吃多少,却把这个郎中当药材用了,两人干柴烈火地烧起来,半夜从咳嗽变成嗷嗷叫,搞得苜国人上下都知道。没过半年,文姜这位春秋第一酷女,香消玉殒,去天堂找被她害死的老公(鲁桓公)去了。

两年后,鲁庄公迎娶了齐国的公女,遵照母亲遗命,聘齐国公女为大媳妇,而野百合孟任小姐虽然比她先到,却屈居小妾地位。孟小姐怀着沉重的忧愁,在迎娶新人的日子里结束了自己的春天,再不能独享与鲁庄公在一起的二人世界了。不过,她已和鲁庄公一起生产了一个儿子,叫公子般。

公子般又重演了爸爸年轻时的荒唐事,偷偷摸摸跟梁家闺女私尝了禁果,而他的马夫(圉人)也看上了梁家闺女,就唱流氓歌曲来挑逗她,对她嬉皮笑脸。公子般知道了,气得半死,说:“好你个马夫,敢抢我的马子!”就把这马夫狠狠地揍了一顿。不过却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

鲁庄公的庶弟叫庆父(是鲁桓公的妾生的),庆父出身低,看着大哥鲁庄公当国君吃香喝辣,庆父心里又自卑又自狂,就想把鲁庄公的儿子斩尽杀绝,好轮到自己接班。

于是,在今年鲁庄公死后,庆父就收买那个唱流氓小调的马夫,趁月黑风高,把鲁庄公和小妾孟任生下的公子般给杀了。

事先有人提醒过公子般,说您这马夫是个狠人,这样的人是不可鞭打的,您打了他,不如干脆就杀了他。但公子般不以为意,结果被暗杀了。

儿子死了,不怕,鲁庄公还多生了几个预备着呢。不过,鲁庄公和齐国公女的婚后生活并不和谐,因为后者总是生不出孩子来,倒是齐国公女陪嫁来的妹妹生了一个,叫公子启。(娶个媳妇,还买一赠一地跟个妹妹,看来不仅仅是达坂城有这好习俗。)

虽然生儿子不行,但生产帽子却行。继自己上辈人(齐襄公)给鲁庄公的爹(鲁桓公)戴绿帽子之后,齐国公女现在又来给鲁庄公戴绿帽子了,她和鲁庄公的庶弟庆父,大搞婚外恋。庆父觉得不但庄公不配当国君,而且不配娶齐国公女这样的少女,于是他就花大力气泡齐公女。俩人从相慕到幽会,从幽会到动真格的,终于把鲁庄公气个胡子上翘,说你们齐国女孩怎么都这么浪。

但是鲁庄公比较怕女人,怕所有女人,包括她妈妈也包括齐国公女。齐国公女刚嫁来的时候,鲁庄公本来不喜欢她,但还是让公族亲戚手执玉帛在婚礼仪式上迎贺齐公女,并且公族的女亲戚,也手执玉帛。鲁大夫不乐意了,说:“按规定,男亲戚级别高的执玉帛,级别低的执禽鸟,女亲戚则执榛子、栗子、枣之类的贱东西就可以了。您让女的也执玉帛,是乱了礼,男女无别了。”

另外,这次结婚,要在祖庙里进行。鲁庄公特同情从前在齐国被“拉肋而死”又戴了绿帽子的老爹。为了弥补他老人家生前的不幸,鲁庄公就在婚前,安排人重新装修了父亲的宗庙,把柱子刷漆,把椽子刻上好看的花,让爸爸死后住的房子更体面更阔气些,以抵消生前的窝囊气。古代那时候的油漆都是纯天然的,拿个小管插到树上,半天才流出一小碗,用来涂碗筷还可以,用来刷房子就太奢侈了。负责基建的主管就来进谏:“我听说,俭朴是德的共性,侈是万恶之首,先君勤俭节约,而您铺张浪费,这么做,恐怕给后代留下不好的榜样。”鲁庄公不听,说:“我这是爱我爸爸。”

不久,鲁庄公也死去了,结束了他抑郁的人生,变成宗庙牌位上的一个新名字。他的庶弟庆父欢天喜地蠕蠕欲动起来,在刺杀了比较有能力的公子般之后,就在另外几个公子里边,暂时挑了一个最小的公子启,立为鲁闵公。

八岁刚刚不尿床的鲁闵公登上了大典。

齐桓公听说鲁国死了国君,国君的大儿子也被(估计是庆父)杀了,于是连忙跑去鲁国,和新国君小孩鲁闵公相见。并且应鲁国人要求,把刚刚避乱去了陈国的鲁庄公的亲弟弟(同父同母弟弟)季友,给接回了鲁国。季友是因为害怕庆父,才出逃陈国的。季友回来后,因为是齐桓公派人接回的,庆父一时也不敢把他怎样。

齐桓公回国后,不久又派大夫仲孙湫去鲁国查看情况。仲孙湫回来后,齐桓公听取了他对鲁国形势的分析判断。仲孙湫说:“不去庆父,鲁难未已。”

齐桓公问:“怎么才能去掉他呢?”

仲孙说:“庆父总是惹出难,将会自己把自己毙掉。您就先等等吧。”

果然,过了两年,公元前660年,庆父又后悔叫鲁闵公(公子启)当国君了,立这么个十岁小孩当国君,固然便于控制,但年幼国君活得也长,等他死了再篡权不知要等多少年呀。

于是庆父派出凶手,埋伏在公宫的寝殿侧门,刚好小孩鲁闵公出来撒尿,一把就把这个无辜的孩子给杀了。

鲁国的国人(城市居民)对庆父接二连三的暴行表现出举国若狂的愤怒,跑出家门,上千名群众手握砖石瓦块,先砍死了杀人凶手,又聚过来围击庆父的老窝。

庆父见众怒难犯,就叫上情妇齐国公女卷了行李,逃奔莒国去了。

注:山东莒县,是刘勰的老家,就是写《文心雕龙》的那位,辞藻华丽,根本看不下去。并且鄙人去过莒县,有一次我开车从上海回北京去,夜半在山东荒野里乱跑,还撞进了莒县县城,静悄悄的,就几盏歪歪斜斜的路灯,像梦一样。

这一次“国人”在鲁国的政治生活中又露了一小手,赶走庆父,民意大申。希腊的城市平民这时候正搞民主制,也是很牛的,只不过他们是通过公民大会投票选举以及陶片放逐法等方式干预政府,而周朝的诸侯国人(平民)只有借闹事扔石头表达民意。

鲁国的事情闹得这么乱,国际宪兵齐桓公当然激动起来,齐桓公发出兵车,准备积极干涉别国内政。管仲命令:如果鲁国众公子中,有贤能仁义之材,就尽快立为国君,同时为鲁国加固城墙,帮着戍守,以防庆父勾结诸侯来袭。

于是,齐国派出的维和部队开进鲁国曲阜。

这时候,鲁庄公另一个小妾的儿子(也不知他到底有多少小妾),在季友的陪同下,谒见了齐国维和部队司令高傒。该公子说话慢条斯理,神气无喜无怒。高奚觉得面试成绩优异,适合当国君,就确立此人为鲁僖公。

躲在莒国的庆父,一看齐国干预,形势对自己不利,首先想到要保命,就大力贿赂莒国领导人。

鲁大夫季友也拉拢莒国,往莒国送去更重磅的糖衣炮弹,要求莒国引渡庆父回来。莒国领导人乐了,比较了一下炮弹的重量,决定对庆父下驱逐令。庆父遂被押解出境,往鲁国去。

庆父遑遑如丧家之犬,带着老小,回到泗水河畔的密地,莒鲁交境上,临时停下。庆父属于有贼心也有贼胆但是没有贼路子的那种,这时候穷途末路了他就请亲戚公子鱼先回鲁国,去找鲁僖公给自己求个情,放一条生路。

鲁僖公耳根比较软,准备饶庄父一命,大夫季友说:“不惩办庆父,将来就无法引以为戒。”于是对公子鱼说:“回去告诉庆父,不要回国了,那样再正法他,显得国君对亲戚太不仁义了,请他在境外自我了断吧。”

公子鱼返回境上,不好意思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狼狈不堪的庆父,就站门外号啕大哭。庆父听见了,就全明白了,于是找了个树杈,上吊自杀了。

庆父一死,鲁国自然也就没难了。鉴于庆父的下场也够让人可怜的,鲁僖公就把他的儿子封为孟孙氏,赐给封邑,以示体恤。另有一个叔牙是庆父的同谋,同时也是鲁庄公的庶弟,被鸩酒毒死,儿子封为叔孙氏。而这次力挽狂澜的季友,是鲁庄公的亲弟弟,被命为执政卿,赐给费邑和汶阳之田,成为季孙氏。

季孙、孟孙、叔孙,随后世代都为卿,后来变成了鲁国的三大私门,渐渐瓜分了鲁国国君的权力,压倒了国君,鲁国君成了周天子一样名存实亡的东西,这是后话。

关于庆父的情妇兼同谋者齐国公女,齐桓公经过与管仲商量,被迫把她引渡回齐国,责令自尽,尸体送回鲁国后安葬。这个齐国公女死得让鲁国人心情沉重,于是,管她叫哀姜,表示对她的哀怜。

这一次齐桓公在鲁国政权父子交接的程序中,派兵制止了一场内乱,存鲁有功,并且大义灭亲,缢死宗女哀姜,履行了霸主的职能。

山戎主力被齐桓公灭掉以后,北狄蛮族又放肆起来,真是压倒葫芦浮起瓢,北狄比河北的山戎靠南一些,达到河南、河北交境,主要骚扰中原北部的卫国和邢国。

在公元前661年,鲁庄公死后,小孩鲁闵公短暂的在位两年中的第一年,北狄人南下,侵入邢国,杀人放火。邢国在如今的河北邢台,是个小国。

听说中原以北邢国被蛮族进攻,齐桓公整天搞妇女,却没时间管。管仲就说:“宴安鸩毒,不可怀也(成语出处)。吃吃喝喝是慢性自杀,不能贪恋。戎狄是豺狼,诸夏是亲戚,邢国危急,咱们义不容辞。”齐桓公于是发兵救邢。

下一年,鲁闵公被庆父杀死,随后鲁僖公在齐国支持下即位,又除掉了庆父,到了这年年底的十二月,狄人又南下进入河南境内折腾卫国。

卫国地盘不小,在河南北部,淇水、卫河流域,历史上曾经是商朝的首都,后来周武王的弟弟康叔封在这里。卫国算是周朝洛阳的北部屏障。

此时卫国执政国君叫卫懿公,“懿”这个谥号,说明他德行不错,但夸一个人德行不错往往等于说他能力不行。卫懿公能力虽然不行,但他是个自发的野生动物保护主义者——卫懿公好鹤。

在卫老爷子的地盘上,鹤都享了大福。鹤们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住的宾馆冬暖夏凉,活动场所明媚敞亮,泉流水清,比拟仙境。卫老爷子对鹤比他爷爷老色鬼卫宣公对小蜜都殷勤。(现今河南北部还有一个鹤壁市,不知什么来历。)

鹤在卫老爷子地盘还都被封了官,食大夫俸禄,鹤们一出门,都乘“轩”。轩是当时一种带篷的车,只有大夫以上级别才可以坐(一般的士,都只好坐“敞篷车”)。

普通的车是直辕,轩是曲辕,曲辕的减震效果好,好像一个扣着的弓,人坐在上边,一颤一颤像坐花轿,即使在当时恶劣的土路上,也可避免把鹤肚子里的蛋给震碎了。

卫懿公成天忙活着伺候自己的鹤,大搞绿色环保(当时申办希腊人的奥运会准成)。但缺乏动物保护意识的国人都不理解他,怨声载道。国人敢怒不敢言,因为卫懿公的爹卫惠公是齐国美眉文姜的姐姐宣姜生的(子朔),卫惠公背后有超级大国齐国撑腰。另外卫惠公是庶出,杀死世子急子和公子子寿篡位,这个账还一直没人跟他算。

所谓父债子偿,老百姓就等着看如今卫懿公笑话。

机会终于来了,那年冬天十二月,北狄异族发动侵略战争,将师攻入卫境,卫懿公连忙从兵器库里取出衣甲戈矛,动员国人去驱除鞑虏。跟后代打仗以农民军为主力不同,春秋时代的主力部队是兵车,要从城市户口的“国人”中征兵,国人主要权力就是“执干戈以卫社稷”,当战车兵是他们的特权。(步兵才是从城内和城近郊的庶人里出。)可是卫国的国人们却不肯响应征兵号召,城里人架子大啊,都跟卫懿公摆谱,说:“您还是派您的鹤出战吧,鹤有工资又有爵位,保证打退北狄,比我们强。”

卫懿公无计可施,连忙把鹤全部撒掉,可惜鹤们享受惯了,在宫廷内外,逡巡不去。卫懿公好说歹说,才凑足战斗人员。军士们一边吃着抓来的仙鹤,一边面带坏笑驶出国都,开往荥泽阻击来犯之敌。

卫懿公为了讨好国人,就御驾亲征,其实他是不想留下来看国人幸灾乐祸的脸色。

一般来讲,为了避免城市被战火残害,大家首先发动野战,迫不得已才打城邑守卫战,但对于兵无常形、战无常法的北狄散兵游勇,实施城邑保卫战比野战更能发挥中原兵的优势,如果我是卫懿公,我就不出城去打。

卫懿公率领着三心二意的战车兵和步兵,对彪悍的敌人实施正面冲击,狄人没有什么阵形,一开始被卫国战车冲得东一个窟窿,西一个漩涡。狄人开始败退。急于求胜以挽回面子的卫懿公大乐,挥动战车兵撒度丫子穷追。这一追,又犯了兵家大忌。

兵家者言,凡作战,胜势既已形成,则不可再进攻,再进攻也不可竭其全力,竭其全力进攻是很危险的。特别是对于战车,优势全在于集中密阵使用,以缓慢节奏为主,即使双方激战,步兵也不要乱跑,战车也不能乱驰,追击逃跑的敌人也不能逾越规定的行列。

卫懿公撒丫子一乱追,战车如千仞高岗的山涧秋水,一泻万丈,不可收拾。狄人停下败逃的脚步,进行反扑,把各自为战的兵车分割包围,就像一群鬣狗撕咬非洲草原上笨大的角马。

卫兵被杀死甚多,个别好心的部将劝卫懿公赶紧偃掉大旗,以示终止抵抗,减少伤亡。一辈子积德的卫懿公觉得自己不至于这么早死,偏不肯放倒车上大旗,还想号召三军。结果士兵死亡甚众。狄人望旗蜂拥而来,杀声动地,车上的御手和甲士纷纷中箭,卫懿公不明不白被狄人抓下车来,扒个精光,拿水洗洗,架在火上烤着吃了。

据载,狄人的吃肉的方法是这样的:在火堆上架起石板,把卫懿公切成块,和蔬菜一起放在烧热的石板上去烧,类似现在的铁板牛肉,可以叫“石板烧”。[注释5]

国君被吃,主力丧失殆尽,消息传到卫国,老百姓还没等拍手称快就已陷入巨大的恐慌,有的主张弃城逃跑,有的主张誓死抵抗。朝堂上乱哄哄的,城内更是鸡飞狗跳。

最后,逃跑派占了上风,卫国人打开南门,拉着图书、宝器,扶老携幼,往黄河岸上跑,狄人的快速纵队一路掩杀,死者脑袋和大腿枕藉满地,不论士大夫还是一般匹夫群众,家家都有丧事办,老百姓天天穿白衣裳。

卫都遗民侥幸逃到卫地曹邑后只剩七八百人。卫国大夫觉得手边可以奴役的群众太少了,就商量出个办法,准备多拖一些人下水,从共、滕两个卫国城邑,调来四千多人,陪着他们逃难(以壮行色吧)。

国不可一日无主,难民队伍里的孤儿寡母就扶立公子申为君,不料,没过十几天,公子申可能吃了受污染的食物,拉肚子而死。卫国大夫就跑到齐国,请公子毁回国主持政务。

齐桓公命令兵车三百护送公子毁,随军携带大量救济物资和药品,还带了种牛种羊种鸡种狗以为繁殖(原来的猪羊都被难民们吃光绝种了)。还运载了建筑材料,用于搭建临时避难窝棚。

公子毁到了臭气熏天的难民营,即位为卫文公,一般谥号叫“文”的人,都脾气比较好,比如汉文帝。

卫文公早起晚睡,吃素的,穿破的,问寒问暖,像个慰问团长,整天在难民堆里安抚群众,抱着老百姓的孩子合影。老百姓都称其贤。

卫文公还想找回有野鹤癖的卫懿公先生的尸体,但是沙场上只发现了懿公剩下的一个肝(这是根据埋在死人堆里侥幸未死的目击者报告,说这的确是他老人家的肝,因为狄人不爱吃肝,所以才剩下的)。

大夫弘演拿起卫懿公的肝,觉得卫懿公似乎不应该就剩这么个肝,于是他剖开自己的肚子,把肝放进去,说:“快把我埋了吧,就算主公是全尸了。”

这是历史上第一次肝移植手术。手术者几小时后死亡。

北狄祸乱完卫国,吃得又饱又撑,就向北往回走,流窜到邢国(今河北邢台),又去杀人放火。邢人去年就被打过,这次照旧抵挡不住,向国际宪兵齐国求助。看来狄人战斗力比同时期山戎要好上几个档次。

齐桓公这回不等管仲劝了,赶紧停下“宴安鸩毒”的酒会,约了齐、宋、鲁、曹、邹四国部队,准备合兵救邢。(曹、邹都是鲁西南小国,霸主齐国叫他们,不敢不来。)鲍叔牙又对齐桓公说:现在北狄兵吃饱喝足,打仗不如开始勇猛了,邢国人估计还能抵抗一阵儿。这时候出兵相助,功德不大。等邢国人战败溃散,北狄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出兵,就有必胜把握。而且邢国灭亡之际,得到抚助,咱们的恩德也就更大。(这可能跟大夫给人看病,是一个意思。)

齐桓公觉得有理,巴不得留在家陪着众媳妇,就按兵停在邢国附近的聂北不动。这可苦了邢国人,被围困两个月,子弹全部打光,也开城门南逃,兵败如山倒,后边狄人一路追来。齐桓公挥四国兵马接住邢侯,狄人强弩之末,见诸侯联军到来,就放把大火,高高兴兴回北方老窝去了。

邢国人一看家给烧了,就请有钱的齐桓公给他们弄个住处。齐桓公发动诸侯军队在夷仪(今山东聊城,河北邢台东一百多公里)筑下新城,收容邢国难民。

邢国的宝器(祖传的大鼎什么的),都是值钱的东西,在齐国兵替他们从废墟的邢国往新城夷仪搬的时候,一件也没有丢。齐军军纪极好,没一个偷宝贝的。

下一年,一直在草莽中生活当国君的卫文公也来请求国际援助,齐桓公在楚丘(卫境,今河南滑县附近),给卫文公也修了个城,向西距离原来的朝歌淇地不远。卫文公搬进新居,兴奋之余做诗感谢,说:“投我以木瓜兮,报之以琼琚。”不知道为什么新家使他想到了木瓜。

意思是,给我一个农贸市场里的破木瓜,我将来也要去拍卖会给你买个大玉璧来感谢。

齐桓公存亡续绝,救卫,复邢,以及去年平息鲁国之乱,净为诸侯做好事。从此天下诸侯,都对霸主齐桓公服气得打紧了。不过卫、邢这对难兄难弟,互相之间还掐,二十五年后,卫国向东扩张,把邢国吃到肚子里了。卫国的命还挺长,最后一直挺到了秦国统一天下。

注:卫国命长,原因是那里贤人多。前面讲州吁弑君的时候,出过一个大义灭亲的老干部石碏,现在又有“肝移植”的大夫弘演,后来孔子周游列国,到卫国,也使劲夸遽伯玉、史鱼等名流。没有贤人不行,贤人太多太厉害也不行,晋国就是贤人太多,功高压主,最后把晋国瓜分了。看来,卫国贤人比例正合适,而且特忠。

十一

与北狄交完手,还剩东夷、南蛮。东夷几百年走背运,自商朝和周朝建立后,商、周都多次东征,将山东地区的东夷打压到山东南部与江苏北部的淮河下游,在那里建立的主要是徐国,位置在今天的徐州一带,此外还有一些小国。山东东部临海也残余一些,大的比如莱国(山东莱芜)。齐桓公有没有灭掉什么东夷小国,史料没有明确记录,但估计总是有的。

据《荀子》说,齐桓公先后灭掉三十五国。从《左传》中统计,在整个春秋时代,齐国灭掉了纪、谭、遂、阳、介、牟、薛、郭、莱等十三国,大多是东夷小国,其中莱是东夷大国。这些国家被灭后,变成姓氏,依然延续在我们的文化里。到春秋末年,东夷族已基本融合于华夏。

唯一不服的就是南蛮了。位于长江中游的江汉流域(即湖北省地区)的楚国,以江畔的郢都(江陵)为都城,是南方超级大国,并且不断拓疆,向北推进到淮河上游,即河南省的南部,乃至局部进入河南中部,楚国北境距离周都洛阳才两百公里,成为中原心腹大患。楚国的头儿甚至自立为王,和周天子平起平坐,但中原诸侯都营养不良,不敢跟楚人叫板。

好在齐桓公势大,中原诸侯都跑来和东边的齐国结盟,孤立南边的楚国。楚国说,你们不跟我玩,我就追着找你们玩。于是拿巴尔干地区的郑国开刀。

公元前659年,卫懿公好鹤亡国的下一年,秋天里,楚国北上伐郑,理由是郑国跟齐国玩但是不跟我玩。齐桓公当即召集鲁、宋、郑、曹、邾这些铁杆附庸,在柽地举行盟会,谋划救郑。楚军闻讯退回。

下一年,齐桓公约集宋国、江国(河南息县附近)、黄国(河南潢川)的国君举行会盟。之所以跟这三国谈,是宋国的都城商丘位于河南东境,江国和黄国都在河南东南部,是齐国从山东进入河南中南部楚境的必经之地。

下一年秋天,齐桓公再次召集宋、江、黄之君在山东阳谷县会盟,商议如何伐楚。同年冬,楚军第三次攻郑。

齐桓公这时候待在家里,盘算着攻楚的事儿。盘算得差不多了,齐桓公看到二十年来自己霸业初定,觉得干了一辈子,也该暂时歇一下了。就放假疗养,跟自己的三姨太蔡姬登上小船,到湖水里采莲花。大约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这个天性好动的小蔡姬受桓公宠爱,登鼻子上脸,在小船上左荡右荡,船儿使劲晃起来了。齐桓公有轻微恐水症,吓得老脸发白,腰一拧一拧,挣扎出许多与身份不谐的姿态来。喊姨太太停下她也不停。齐桓公大怒。

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更哪里荡得,小蔡姬被退回娘家蔡国反省(今河南东南部上蔡地区,在江、黄二国北面一百公里处,离楚国也算近的)。

小蔡姬坐着牛车颠了一千多里路,经鲁国向西南回到老家,人都给晒黑了。齐桓公的意思,让小蔡姬反省几天就可以回齐国来,不料小蔡姬的大哥蔡穆公却是个牛脾气,心说我这妹妹就是晒黑了也抢着有人要,便把蔡姬改嫁给了别人。

媳妇被转嫁给了别人,齐桓公要被气死了。

被戴了准绿帽子的齐桓公冲冠一怒,萌生了攻楚的具体策略。于是积极进行战争准备,通知列国明春出征,皆以伐蔡为言。

次年,公元前656年的春天,齐桓公率齐、鲁、宋、陈、卫、郑、许、曹八国联军,讨伐临淄西南千里外的楚国。八国主力在战役发起前,先攻击河南中东部的蔡国。蔡国首领即齐桓公的大舅子蔡穆公,在大军压境下像个鸡蛋那样碎掉了。齐桓公部分出兵目的实现,随即联军大踏步向西百公里进入淮河上游,猝然攻人楚国在河南中部的领土。(伐蔡打大舅子只是千里出征避免打草惊蛇的一个幌子。)

试图出其不意攻袭楚国的八国联军到了楚国北境,发现楚成王已派大夫屈完在边境城市召陵(今河南中部郾城附近,岳飞金兀术拐子马会战之处)恭候多时了,估计是楚成王认为齐国攻打蔡国不需要八国兵马,真正目标是在我,所以预有准备。

楚成王动员了七八百里以南的汉水楚军,防备可能的进攻,同时派屈完前去讲和,以示早有准备。不过,战线被推进到楚国境内,八国联军仍然居优势。

这次召陵对峙,虽然发生在河南中部,尚未进入楚国的湖北腹心,但齐国历年来兵锋所指无不披靡,八国协同出击,史无前例的首次,楚成王自然有点哆嗦。但是,齐国看到楚国已经在湖北境内构筑了纵深防御体系,无隙可乘,为保存实力,也不敢贸然深度进攻,就把联军集结在楚境上休整,一边坐下来和楚国大夫屈完谈判。

这个屈完是个有名的南方快嘴子,恐怕只有齐国的宁戚是他对手(就是叩牛角而歌“浩浩乎白水”的那个“唐僧”)。但宁老头已经死掉了,所以屈完在谈判中大出风头,创造了好多有名的成语,什么风马牛不相及也,什么不虞汝之涉吾地也——您老人家跑这来打架,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把个齐桓公给质问得哑口无言。

屈完说风马牛不相及,“风”是指动物交配,不是刮大风的意思。咱两国一个在远东,一个在荒南,马牛都交配不到一块儿去,咱们之间有什么可打的啊。(风是“交配”,《国风》是不是乱搞?君子好逑什么的。)

齐桓公回答不上来,管仲就出来找辙,他说:“从前,我们祖上的姜太公,得到周成王批准,可以征伐天下诸侯,维护周室尊严,东到大海,西到黄河,南到你们的穆陵关,都是我们祖上管事的地面,怎么不可以到你这来?”

屈完就操着楚国的口音说:“您说的道理兮很对。但是,鄙国犯什么错误兮?请您明示。”(楚国方言都带“兮”。)

齐桓公想,这我可会回答。张口就要指责楚国区区一个子爵,居然冒称楚王,还说没犯罪。管仲却把他拦住了。管仲觉得一旦提出这个责问,楚国死活不肯去掉王号,自己岂不很没面子,于是管仲在谈判桌上给对方找了个台阶,说了个不疼不痒的理由:

“你们楚国特产苞茅,要上贡给朝廷,可是你们总不上贡,周王室的祖宗在天上都喝不到酒了。”

(酒洒在苞茅上,就会湮进去,消失掉,好像祖宗之灵把它喝掉了似的,所以祭祀祖先要用苞茅。)

上贡苞茅不是件难事,割些草就行。屈完立刻借坡下驴,说:“如果就为这么点小事兮,那接着上贡不就完了,何苦打架兮?”

管仲听对方还不服软,就搬出陈芝麻烂谷子账责问楚国。他说周昭王南征,结果死在这了,我们来讨个说法。

周昭王是西周早期的一任天子,经营汉水流域,讨伐南蛮,平叛了二十六个小国,胜利班师回来,却被淹死在汉水上,全军覆没。

屈完说:“周昭王老辈子的那点事兮,我知道,那是交通事故兮,谁管得了?”

据说确实是交通事故。在周昭王渡汉水回来时,用船连成浮桥,结果桥断了,人马全掉河里,周天子落地凤凰不如鸡,淹死了。但到底是不是真的这样,还是楚国人搞鬼。这么久远的官司是说不清了。

齐桓公插不进嘴去,恼了,吹胡子瞪眼说:“我的大军在此,谁敢抗衡,我想灭谁,谁能跑得了?”

屈完说:“您老人家倘若以德服人,谁敢不服?您要动武兮,嘿嘿——方城为城,汉水为沟,我们兵多将广兮,正好和您老人家兮,大干一场!”

这个柔中带刚不卑不亢的家伙把对方噎得直喘,脑袋“兮兮”冒气。可是齐国还确实不想打个鱼死网破。

回顾齐桓公即位三十年来打过的仗,除了最开始的齐鲁长勺之战和后来北伐山戎,算是进行了主力会战,其余攻服鲁国、宋国、郑国,都没有真打,而是用军事大棒吓唬吓唬就到头了。他存卫救邢,也没跟狄人正面交手,只是掩护收容两国的逃出人员。更多时候齐国喜欢找几个二三等的弱国,组成联军,去吓唬对方屈服。这么多国一起来打你,说明你政治上是错误的。其实真打起来的话,八个国家的兵之间难以有效协作配合,也许反倒变成自己的一场灾难。总之是讨而不杀,服则舍之,有征无战,他喜欢进行有限战争。孔子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大约可以从这个角度理解。

既然谈判没占上风,又不敢实施首次打击,召陵对峙的双方于是决定你也不打我,我也不打你。齐桓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于是订立盟约,史称“召陵之盟”,一场来势汹汹的暴风骤雨,顷刻化为万里晴空,八国联军各自撤回本国。这次齐桓公“攘夷”大胜利,霸主地位达到巅峰。执行有限战争的齐桓公,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夏威夷”。

十二

孩子一样顽劣的诸侯各国,在齐国这个“公爹”管控下,不敢嬉皮笑脸胡闹了,齐桓公称霸以来二十年,诸侯互相无攻战。但是,召陵之盟后过了五年,周天子的后院却骚动起来。

周惠王的大儿子子郑,据说越来越失宠了,原因是他妈不喜欢他,使劲儿往他老爸周惠王耳朵里灌枕头风,讲他的坏话。子郑这人有脑子,知道明着斗会两败俱伤,就想巴结个外援,于是去拜见齐桓公。

齐桓公认为王子郑挺心诚的,又是国家既定的太子,打包票说帮忙。等周惠王这年突然一死,齐桓公立刻与八国诸侯,各带兵马,在山东洮城会盟,谋议如何安定王室,给洛阳城里的王子郑摇旗助威。

王子郑的老妈,本想废掉子郑,换上自己心爱的小儿子(王子带),一听说洮城那儿搞军事示威,就不敢轻举妄动了。王子郑顺利坐上了天子宝座,是为周襄王。

就像美国的驴党、象党上台以后要替背后的大财阀说话,对齐桓公感恩戴德的周襄王上台后,就准备赐齐桓公祭肉(胙),宣布齐桓公成为诸侯伯长(相当于天子的首席代理),拿着白牛尾巴征伐天下的邪门诸侯。

于是,公元前651年,齐桓公召集鲁、宋、卫、郑、许、曹等国在葵丘会盟(今河南兰考,焦裕录战斗过的地方)。诸侯都来了,周天子派天使宰孔也来参加,并赐给齐桓公祭肉。齐国的霸业达到了顶峰。

接受上级的赏赐,比如这祭肉时,需要下拜。这时宰孔又替远在洛阳的周天子传话:鉴于齐桓公同志上了年纪(快七十岁了),加封一级爵位,并且受赐时不必下跪。

一听不下跪,齐桓公舒了口气,因为我们知道按他那种生活方式,腰和肾肯定好不了。但是随即,齐桓公却说:“天子在与不在,我们都应该一个样,礼数是不能少的。天子那么说是客气,咱不能给梯子就上房。君臣的礼数要是乱了,灾祸接踵就来。”

于是齐桓公颠着腰趋走下到台阶边,恭恭敬敬磕了两个头,然后再登上堂来,接受天子使者宰孔赐予的祭肉,还有大络车、彤弓彤矢。

这些都代表至高荣誉,祭肉,其实也就是牛肉干,我们现在在商场中随时都可以买到,不值几个钱,想不到两千七百年前,却那么金贵。这是因为这祭肉是从祭祀了周王先祖的庙中新拿过来的,是周文王、周武王吃过的,当然就珍贵了。那时候牛肉干是祭祀祖先用,小牛做的,特别嫩。如今的牛肉干比劈柴都硬。

随后,齐桓公带领大家在葵丘之盟上朗读誓词:“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不可堵塞水源,不可囤积谷米,不可废长立幼,不可以妾为妻,不可使妇人参政。”后三句话全是说给王子郑的妈听的。春秋时代的妇女政策在短短几句盟词中得到反映。

随即,大会工作人员用毛笔把誓词写在薄薄的玉片上,发给与会诸侯一家一份,此外还有一份则放在杀掉的牲牛上,一起埋入坑中,以取信于鬼神。

齐桓公有所谓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就是他九次主持召开诸侯高峰首脑会议,其中三次带领卫戍部队参会,六次以和平衣冠形式。这次兰考县的葵丘之盟,是九合诸侯的高潮。而一匡天下,是指八国联军保着周襄王顺利接班,避免了王室内讧。

周天子式微,不能怪齐国,而是因为天子丢了陕西的主要地盘,跑到中原成了外来户,当诸侯开始各自为是、蛮夷也日渐嚣张时,天子管不了了,齐桓公就崛起为华夏的中流砥柱,建立了良好的诸侯秩序。在齐桓公称霸的三四十年间,诸侯之间确实很少互相开仗,获得了安定秩序,对外也扼制住了夷狄的侵扰。

不过,齐桓公的生活,据说特别奢侈,他爱享受,使劲穿衣坐轿,祭祀宴饮等场合,也豪华得吓人。管仲对老朋友鲍叔牙说:“为了替齐桓公分担一下别人的指摘,我也得使劲享受。”

管仲在自己的府里修建三层台子,叫“三归”,具体什么意思不好理解,有说是表示民人归,诸侯归,四夷归。总之就是奢侈,但是齐国人并不生气,觉得老干部晚年多享受点儿,也是应该的。不过,后来孔子专门跳出来批判管仲生活作风奢侈,说“管仲有三归,哪算得俭朴!”孔子墨守成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孔子不患寡,患不均,宁可都勒紧腰带,也不许一部分人带头舒服起来。

孔子紧接着又说管仲不知礼,说国君门口是种了大树塞门,管仲家也大树塞门,僭越了级别。又说,诸侯使节来访问国君,向国君敬酒后,国君喝完把酒杯放在一块叫“反坫”的吧台上,而管仲家里也有这“反砧”的吧台。这也是等级礼仪的超标,不知礼!卿怎么能跟国君用一样的礼的规格呢!虽然孔子说管仲让我们避免沦为夷狄的殖民地,但君臣的礼的规格标准不能弄乱了。这里孔子说得倒对,如果下级都学着超越上级,贵人政治也就迟早要变为平民政治,世代做卿大夫的家族们,迟早要被赶下去。

又过了三年,周襄王的老妈所喜欢的小儿子王子带,终于痒痒得不行,联络了洛阳附近伊水、洛水戎人,里应外合,对周襄王发难。北面的晋国和西面的秦国听说了,当即发兵勤王,击散戎兵。王子带没了外援,唱不了独角戏,只身逃跑。

下一年,戎人又来洛阳捣乱,管仲忙带兵从齐国过去斡旋,说服戎王和周襄王讲和作罢。随即留下诸侯兵马,轮着在洛阳戍守,以御戎人。

周襄王一时安全了,心里快活,留管仲按上卿规格吃大饭。周朝是个讲礼的国家,吃饭也有规矩,按周朝制度,大国诸侯设三个卿,上卿必须中央指派(特派员,在齐国就是国氏、高氏),管仲是当地招募的,只能是下卿,于是管仲要求周襄王降低规格,按下卿标准请自己吃饭。(这事孔子倒没出来表扬。)

这事体现出管仲还是懂得维护等级和社会秩序的,是知礼的,至少在国际场合上懂得。

十三

光阴可惜,譬诸逝水。

三年后,公元前645年,九合诸侯后的第六年,齐国的擎天柱管仲同志因病医治无效,眼看就要于齐国临淄逝世了。时年已有七十岁的齐桓公亲自到医院探望他,桓公坐下说:“仲父,你怎么变得这么瘦啊?”

管仲喘着气说:“这不是因为得病嘛。”

齐桓公露出要掉泪的样子,在病榻旁握着管仲的手:“万一你不起了,群臣哪一个能接替你的工作?”

管仲说:“知臣莫过于君,您自己看吧。”

桓公说:“你看易牙怎么样?我觉得他非常爱我,我曾经开玩笑说,‘鸟兽虫鱼都吃过,就不知道人肉啥滋味’。第二天,他把自己三岁的儿子杀了,做了一杯肉羹给我尝。”

管仲说:“爱自己的儿子是人之常情。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又怎能爱你?”

桓公又提一个人:“开方怎么样呢?开方本来是卫国的公子,为了服侍我,抛弃荣华富贵。”

管仲说:“人最亲爱莫过于父母,他父母死了都不奔丧,这样的人都是坏蛋。”

桓公说:“竖刁怎么样?他为了侍奉我就把自己骟了。”

管仲说:“他连自己身体都不爱护,怎么会爱你?”

桓公认为管仲讲得有道理,就把这三个人都撤了职。

桓公问:“那到底谁接班你才放心呢?”

管仲说:“当然是宁戚,可惜他已经死了。”

桓公说:“鲍叔牙怎么样?”

鲍叔牙是管仲的知己好友,所谓“管鲍之交”。两人年轻时候,合伙做买卖,分配利润,管仲往往多占,但鲍叔牙不认为管仲贪财,而认为管仲有老母要养;管仲为鲍叔牙出谋划策,对方照办之后,情形更加糟糕,鲍叔牙不认为管仲愚劣,而是时机未到;管仲曾经三次出仕当官,都遭到罢免,鲍叔牙照样笃信他有经天纬地之才;管仲曾三次战斗中临阵脱逃,鲍叔牙不认为他是胆小鬼,而认为他志向高远;公子纠在继嗣之争中失败,召忽殉主而死,管仲忍辱偷生,鲍叔牙不认为他是脸皮厚,反倒极力向齐桓公推荐管仲。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牙也。

但是管仲并不推荐鲍叔牙做接班人,他认为鲍叔牙过于善恶分明,见着坏蛋就搂不住火,别人一次惹着他了,他一辈子也不原谅(跟鲁迅脾气差不多)。

齐桓公说:“那怎么办,总得找个人吧。”

管仲说:“那就隰朋吧,不过上天生下我管仲,隰朋是我的舌头,我死了,他能长久吗?”

说完,齐国的伟大总理管仲同志就在这个娴静美好的夜晚离开了更多好戏还在后头的春秋时代,剩下齐桓公像一颗恒星点缀在漆黑一团的天宇中。

果不其然,隰朋接班一个月,办完管仲的丧事,也就死掉了。

齐桓公就只好启用鲍叔牙,鲍叔牙疾恶如仇,把易牙、竖刁、开方这仨小子轰出朝堂,继续沿用管仲的方针,诸侯倒也听从齐国号令。

注:诸葛亮在隆中自比管仲乐毅,比得怎样,大家自有公议,但诸葛亮死后,蜀中后继乏人,廖化之流当了先锋,这跟管仲死后的齐国政坛倒有一比。在管仲的春秋时期,毕竟人才只从世袭的卿大夫家族里选,选材面窄。诸葛亮时期是从全国人中选,基数要大得多。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没有投其所好的人对他进行曲意奉承了,失去三个同性恋朋友的齐桓公感觉食不甘味。夜里也睡不香觉,想着他们哥仨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齐桓公就像犯了毒瘾一样,他的侍臣心疼他,说:“易牙他们被撤职以后,国家并没有更加昌盛,而您的容颜和精神却远不如以前了。实在不行,就请他们仨回来吧。”

齐桓公感觉自从易牙走后,自己就吃不到特别稀奇的好东西了,竖刁走后,内宫就闹出很多乱事,开方这个亲爱的同志走了,再没人能逗笑自己了。于是就答应了。于是这三个小鬼连蹦带跳又回到吁吁而哭的齐桓公身边。俗话说,剑老无芒,人老无刚。齐桓公老了,精力衰退又沉湎男女色,三个小鬼逐步控制了朝中内外。

鲍叔牙为政,毕竟镇不住易牙、竖刁、开方三人,总之权力归了这仨。鲍叔牙大约不久也就死了。齐国的卫星,一颗颗地掉下来了。齐国的天空没有云,天空只有空。未来的路程该怎么走,道路的尽头还是道路,迷路的孩子蜿蜒在山东大地上。

[注释1]不过,说他吃西瓜却是错误的。西瓜是唐朝以后才有的,从西域传来,所以叫西瓜。齐襄公作为春秋时代的人吃的应该是甜瓜,就是比西瓜小一号的甜瓤小瓜,切开,把里边的子甩出来,再吃,很甜的,清香味儿。最初,我小时候吃甜瓜,不知道怎么弄那些子出来,我爸爸就很有经验地教我,一甩小臂,子就依照顺序全部蹦出来了——如今,他已教尽了我生活的常识,永远地离开我了,在我写这本书期间,永远地离开了。当新的一年的甜瓜再次成熟,他已不再有机会继续教导我,继续和我一道吃人间的甜瓜了。地阔天长,他已不知所在。愿他在宇宙中安息。

[注释2]《韩非子·外储说右下》:“桓公之伯也,内事属鲍叔,外事属管仲,被发而御妇人,日游于市。”

[注释3]醢念hǎi

[注释4]“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意思是你们不要砍这棵海棠啊,这是召公坐过的地方啊!

[注释5]狄人吃肉法是根据《礼记》记载:“中古未有釜甑,释米捋肉,加于烧石之上,而食之耳,今北狄犹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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