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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蕨类战争 §第六章 独霸西戎(公元前628年—前620年)

今天看旧书本,方才知道,睚眦必报,是说某一人(比如鲁迅)气量狭小,被人瞪上一眼也要打回去,其实“睚眦”是一种动物,而且是龙的儿子。龙一共生了九个儿子,九子各不相同,睚眦是老八,性情凶残,轻于斗狠,所以装饰在刀剑上,预备和敌人搏击。龙还有另外一个可爱的儿子,叫饕餮,它食量很大,所谓饕餮之徒嘛,所以它通常被画在食器上,比如青铜方鼎,做饭的锅。

重耳这人也许是巨蟹座的,这个星座的人一旦受伤害,失了恋什么的,久久不能释怀。

城濮之战两年后,公元前630年(晋文公死前两年),晋文公重耳突然怨恨起流浪期间郑文公歧视自己的事了。娶了楚成王妹妹的郑文公死心塌地傍着大舅,二流子重耳根本人不了他的法眼,郑文公命令:“晋国人与狗不得入内。”

晋文公未必是睚眦必报,但郑国在城濮之战中是楚国的球迷,而且亲自上场踢左前卫,败溃之后,虽然老郑也面和心不和地参加了践土之盟的颁奖仪式,看见重耳捧走周天子的奖杯,老郑私下撇嘴。重耳觉得死前一定要把郑国彻底制伏,不许它再朝秦暮楚,三心二意。于是,重耳约同秦穆公联合围郑,从而留下了烛之武摇舌退秦师的美事。

“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相饶”,两边的秦穆公老爹,这时候也是老耄了,两鬓都挂上了人间的白发。他一辈子帮了晋国多少忙,这时候听见妻弟来叫,实成人穆公披挂出征,完成他和重耳的最后一次人生会晤。

吾生也晚,未能躬逢春秋盛事,对于秦*联兵围郑,只能借遥想来揣度。郑国处于巴尔干中心的四战之地,没有天然防御系统,所以它的城墙修筑得非常坚固庞大。我们说,古代攻坚是个大难题,比野战更让人无奈。从前,楚子玉围攻宋都,久不能下,重耳攻曹都,死人很多。何况郑国的城墙从郑庄公时代就不断巩固,已是百年老墙,有一个叫“师之梁”的城门非常有名,我在清华读书期间,旁听了文学的选修课,一边忙着抄作业,一边就听老师似乎提到过“师之梁”。

最原始的攻城手段应该是火攻了,给箭杆扎上废麻,浇上动物油点着火后射向敌城,或者点燃柴堆,借风势烧毁敌城门。无法越过城墙,就要用强力去破坏它。最古老的办法是使用攻城锤。公元前8世纪,古亚述人(在中亚)造出了破城门的羊头撞锤。最大的羊头撞锤,锤顶有金属保护层,锤身有铁甲,长达五十三米,装在轮子上,由一千名士兵运输。盛矣哉。这种东西在同期的春秋时代也有,就是冲车撞锤。

郑国人是如何借助城墙与秦*联军鏖战的,我们只好借助联想来模拟。既然是联想,个别后代才有的攻城技术,这里也要借用一下。

晋军元帅先轸命令,你们都去附近森林里砍大树干,前面套上青铜尖,再搭个木架子,用绳索把树干悬挂其中,下垫上滚木当轮子,让晋军推着,像撞钟似的,用大树干猛撞郑国城门。

城上郑人不傻,“跟我玩这个”。他们乱箭齐发,晋国人丢下攻城锤,抱着脑袋跑回来了。

秦国的百里奚说,让我来。他以前养过牛,于是让随军木匠制造了几百具木驴,高2.3至2.6米,长3.3至5米,外面蒙上生牛皮,下装六个木轮,肚子里边藏好6至10个秦兵,在木驴里头推着这驴往城下跑。

郑国人乐了,郑文公说:木擂伺候。木擂也就是“滚木”,评书里边常用到的。用沉重的树干制成,用以砸击敌人。表面还安装尖钉,给挨砸的人放血。秦国的木驴刚刚聚集在城脚,准备挖城,郑国守军砍断绳索,滚木像归圈的山羊一样齐泻而下,奔着驴就去了。秦军都给拍死在驴肚子里了。郑国人为了节省木头,还在滚木上系根绳子,把滚木从城底下拉上来,反复使用,哈哈。

白乙丙看见百里奚的木驴倒了霉,赶紧出主意,咱把木驴设计成尖头木驴,车顶上尖下宽,让他的滚木砸下来都跑偏,卸掉冲击力。嗯,这招好。白乙丙亲自督阵,轰了一群尖头木驴呼啸着往郑国的铜墙铁壁冲过去了。

郑文公说:“火来!”

守军投掷手榴弹似的往下狂抡油脂火把,下边的驴尾巴开始着火了,守军哈哈大笑,手一慢,差点烧了自己袖子。郑文公在城顶上支了口大锅,锅里盛满油脂,用炭火烧沸,拿大勺子往城下泼,喊:“先洗个热水澡吧!”

尖头木驴给烧得嗷嗷直哭,等到烧得一干二净,秦军只好丢下几百具尸体收兵回营。回去后,先轸等人琢磨了一宿,几日后,秦*联军造出了一个能够防火又防木、石的大玩意,后代叫它轒辒。这种车下面装四个轮子,车顶有木架,外面用生牛皮蒙上,并涂以泥浆,可以防火,车内容纳好几十人。晋军在后方矢石不及地带弄了一个大绞盘,几百人像推碾子那样推动绞盘,动力通过绳索连到有滑轮的轒辒上,转化成向前的动力,轒辒被推到城下,与城墙贴紧,车里的撅子军准备再上挖城墙,下挖地道。[注释1]

郑国人故伎重施,放箭,扔石头,撇火把。可是轒辒前边挂了一张大帆,叫作木幔,用绳索操纵,上下活动,遮挡城上飞下的矢石。轒辒继续前进。除了巨帆,还有一个桅杆,约与城墙同高,顶上装了木槽,里面都是石灰。一抻绳子,石灰全扬到郑国人脑袋上了,立刻瞎了好几十号。

晋军轒辒像一只旱地轮船,趁机在城下侧身靠港,抡家伙就挖,同时用车梁悬挂的圆木冲撞城门。

郑文公的城里埋了几只大瓮,从瓮声瓮气的回音判断,知道城墙快给挖出窟窿来了。赶紧准备火擂,这是一种带油脂带火的滚木,悬吊在城墙上。刚吊起来,轰隆一下子,城脚给凿出了大窟窿。先轸在外面挥军跟进,无数晋军扑向这个珍贵的窟窿。

郑文公说:“放!”

悬索斩断,带火的滚木带着惯性往洞口砸下去了,很快堆积成丘,堵塞了这个窟窿。已经钻进洞的士兵赶紧往外跑,全给闷死在里面。哈哈,郑文公刚要乐,就听喀嚓一声,城门这时候被轒辒的木锤撞开了,晋军乌泱一下都奔城门来了。眼看就要蜂拥而入。晋国的装甲战车也扑进城洞了。可是郑国人事先在城门外撒了铁蒺藜,当时的马没有马掌,踩住蒺藜,纷纷卧倒,城门口乱成一片。

郑国人赶紧推出几十辆“塞门刀车”,两轮小车前固定住几十把尖刀,郑国人推着小车往城门洞丢。郑文公喊:“塞门阻敌!”

城门被不断推进去的刀车给再次封住。晋军耐不住头顶的飞蝗、滚木、大石头和洗澡水,被迫退下。先轸气得直跺脚。

那些侥幸闯进城门的晋军,失去后援,给郑国人堵在瓮城里,后路被刀车塞住,前面又一层瓮城门关闭。老晋被来了个瓮中捉鳖,全部罹难。

瓮城这种东西,是外城门以内修的一个四面是墙的空地,要通过再一道城门才能真的进城。套用现代军事术语,瓮城就属于具有高度弹性的防御体系,以空间换取时间,转变力量对比。

力量被对比下去了的进城晋军,全数被杀后,尸体搬上城头,重耳一看,哇呀乱叫。郑文公笑道:“早就说了,晋国人和狗不许入内。没听见吗?”

晋文公说:“抛石机伺候!”

三军闪开,上百人拖出一部看上去类似老鼠夹的大怪物,这东西其发射的抛石可以击毁敌人的防御设施。据《范蠡兵法》记载:“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三百步。”

抛石机是利用杠杆原理造成,抛杆一端系绳索,另一端挂石头,人力拉动绳索,石头作角加速运动,加速到一定程度时,飞向敌城。“发行三百步”,如果两步合一米,射程合一百五十米。在冷兵器时代,抛石机可以算得上威力很大的进攻武器了。曹操与袁绍的官渡之战,曾使用抛石车,石弹在空中飞行呼呼作响,所以又称“霹雳车”。11世纪时,蒙古军攻打汴梁,架炮数百具,昼夜发射,落下的石弹,几乎将汴梁城填平,其中最大的炮,能发射百余斤重的石弹,需要数百人同时拽放,抛石机成为蒙古军东征西战的主要攻城武器。

重耳动用抛石机,郑文公一下子惨了,新郑城里下起了陨石雨,老百姓都躲在防空洞里,上厕所也不敢出去。一出去,世界全变了,房子像被狗啃过,而血乎乎的大石头下面传出瘸腿野狗悲哀的叫声。

实在给砸得直不起腰了的郑文公,也想往外抛石头,但是城外开阔,晋军容易躲避,城中狭小,没跑。郑文公没招了,只好请出拄着拐杖的老头子烛之武来“辞令”退敌。

在先秦,人心还是比较古的,用“辞令”说退十万大军,不是很罕见,比如柳下惠就几句话说退齐国入侵军。但辞令对于通情达理者有效,遇上冥顽不化的就没辙了。不知道烛之武辞令如何。

对着计算机坐在绿漆的窗子里,窗外是2001年彻地连天的阳光,麻雀们牵着粗线在瓦房外箭一样地交互攒射,空气里旋动着几枚急于返回大地的琨黄叶子。

在很多年前的时候,我也是面对着墙壁上被日影一劈两半的时装挂历,默不作声地吸烟,烟头忽忽闪闪像踩在花枝上的蜜蜂,在这种蜇人的沉寂无聊中,生命消磨着。日影里的灰尘细细地下坠,又被偶尔开门的阵风掀起,生活像投进杯子里的茶叶末,被无色无味的水包围着。

烛之武在郑国的生活也就是这么消磨着的。像一张给风兜着的废纸,一直到老他都只能闲荡。小辈们都已经轩车宝马,而作为春秋四大辩士之四(宁戚、屈完、吕饴甥、烛之武),烛之武多次被郑文公拒绝。

郑国的夜晚半隐半亮,酒楼里传出大呼小叫的声音,虽然头顶的空袭还在继续,公子王孙们快乐依然。

这时候的烛之武,像一把风中的烛火,却担负着使命去点亮郑国的黎明。如今他垂垂老矣,才在国家危难的这一天,终于得到郑文公的召唤。他从文公的宫里出来,信步趁着夜色踱上城楼。守军把这位神秘的老头子装在筐里,在夜凉如水时刻他被缒出城去,稀疏的星光照耀着他残年不多的身影,烛之武径奔秦国的大营。

这是我还在大学期间,对烛之武的一份遥想。我们那个时候,青春的色泽被冷冻在一把木椅和书桌上,研究状态方程累了的时候,我也会去听一两节“古代散文”的任选课解闷儿。

台上的老师是一个眉飞色舞的家庭妇女,她被生活搞得实在潦草不堪,衬衣是塞进裤腰的,但后摆却被忘记,垂在屁股后面,倘一转身写字,就引起大家惊异的笑。这一节刚好选讲《左传》的《烛之武退秦师》。

烛之武刚刚缒出城去,突然,一个本校广播台的女生从后边钻进来,坐我旁边。我跟她认识,一起在广播台编学生节目。她短发蓬松,唇鼻俏皮,穿一条淡蓝色裙子。我于是觉得可以让烛之武先生在前头先走,而安排我转脸跟这女生说话:“你选这课了吗?这老师是谁?”

“没有,这是什么课?”她一边在桌子上给书包找地方,一边风风火火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是来这儿玩儿。”

“讲什么呢?”

“不知道,一个姓烛的老头儿——蜡烛的烛。”

“还有姓蜡烛的啊?”

“是啊,古代没有电,姓蜡烛是很有可能的。”

“你是电机系,对吗?”她问。

“电机跟无线电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啊,电机是转的,无线电是看不见的。”

我对自己的回答万分惭愧,赶紧装听老师。

老师说,“口悬河汉,舌摇山岳”,可以用来形容烛之武先生。

烛之武见了秦穆公,就开始游说:“你们秦*的厉害,鄙国这里已经领教了。鄙国亡在旦夕,可是,如果我们灭亡会有益于您秦国,那也不枉贵军千里来打。然而,遥远的秦国要到郑国来,中间隔着一个晋国。我们郑国的土地,只方便并入晋国,您秦国怎么够得着?越过他人的国家来收编我们的领土,这不符合物质世界的客观规律啊。秦*是邻居,晋国肥了,您们就要瘦,晋国厚了,您们就要薄。我老头子活了七十年,晋国何厌之有,晋惠公是您扶立的吧,结果他的河西之地给你了吗,晋文公又是您扶立的吧,他向东收编完我们,怕就要向西收你们了。贵国还是好好想想吧。”

秦穆公听完这段大道理,敬佩万分,一揖到地:“老先生讲话,虽然明摆着是为了你们自己着想,但是饿听了,不知怎么的就非常满意。”

烛之武娓娓动听、丝丝入扣地说完上面这段话,又说:“如果贵国饶了我们,我们一定当好东道主,您的使节出差旅行,订餐订房打七折,给你们优惠。”(这就是“东道主”出处,暗指愿意给秦国当小弟。)

秦穆公本来是个热心肠,没有太多弯弯绕,被中原人一教,也懂得politics(政治)了,当夜,秦穆公引兵偷着跑了。

旁边的女生惊诧地对我说:“这个什么蜡烛,他说的很有道理啊,是啊,秦始皇没法占领郑国,那么远。”

“那当然,这就跟泡,恩,谈朋友一样啊。谈朋友都是在本校范围内找,有去外校谈的吗?没有。谈了你也没法长期占领。也不方便啊,见面。”

“胡说,朱奇锋女朋友就是北航的。”

“是吗?长得很丑吧,一定。”

然后,就像失去盟军的晋文公糊里糊涂地也撤军而去,她也突然结束了这场没来由的造访,道了一个简短的别,她又轻轻地旋转出了课堂的门,只有夏天的热风,还剩在门口徜徉。

教室里,剩下一大帮不怕干扰坚持写作业的学生继续留在那里。他们一直在抓紧时间做本系功课,只是派耳朵偶尔招架一下老师关于这位蜡烛先生的故事。

课间我走上三教的平台,烛之武先生微弱的烛光,照耀着两千五百年后遥远的年轻校园。校园里随处可见的是青春的片段,几个溜滑板的中学生蓬蓬勃勃地风驰电掣。我不禁假装很老成地轻轻叹息,日子风高草长,何其悠扬漫长,青春就是这样乱云飞渡地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

烛之武先生片言只语,而扭动千军万马,挽救危机中的一个愁城,赢得春秋“四大辩士”之第四的美名,岂不是优美的老男人吗?真把每天吃几角钱白菜炒肉的我们惭愧得不欲生。

据《国语》载:晋文公伐郑的另一目的,是想杀了郑大夫叔詹,于是叔詹闻讯,自己跑到晋军领死。从前,他曾经劝说郑文公杀掉过路的二流子重耳,因为这重耳是个危险的人杰。

晋国人要把叔詹烹煮了。叔詹说:“当初我们国君不肯设礼招待您,我说不可。我说晋公子贤明,跟班都是卿才,如果回国后,必得志于诸侯,到时候郑国就要遭祸。他不听,我就又劝他杀了您。现在果然郑国的大祸来了。我当时提议尊崇贤明的您,又对祸患加以防范,这是我的智啊。我现在为了国家牺牲自己,这是忠。”说完,就往一锅沸水的大鼎旁走,抓住鼎耳大喊:“从今以后,又智又忠侍奉国君的人,跟我叔詹的下场一样——!”

晋文公听后,非常感叹,于是不杀了,对叔詹待以厚礼,送回郑国城内。

看来,郑国人,四战之地,确实辞令学就获得进化,练出了伟大的辞令家,叔詹也好,一言而解千层围的烛之武也好,都够光芒垂宇宙的。

听了烛之武的话回到秦国的秦穆公开始反省。我们不得不说,一直热心于公益事业,不断帮助晋国的秦穆公是犯了战略性的错误。我们知道,后来范雎入秦国,给秦王提出了“远交近攻”的立国方针,可是秦穆公这里一直是提携近处的邻居,而去打远处的楚国和郑国,两处都是为人作嫁。烛之武的话使穆公开始修正对晋邦交政策。

人生不得长欢乐,年少须臾老到来。两年后,秦穆公的老朋友,妻弟,闺女的女婿,即晋文公重耳先生,光荣地死在了他的事业最高峰上。屈指计算,东邪齐桓公死了十四年了,老顽童宋襄公死了九年了,北丐今年死了,南帝楚成王过两年也要死了。五大恐龙之中,西毒秦穆公成了最长命的孤独一枝。

从前秦穆公惧怕这个惧怕那个,现在,老一辈革命家都入土为安了,换上一帮稚嫩的毛头小伙子,老古物秦穆公感到无限的孤独和空虚的伟大,他觉得,只有冲击中原,才能避免自己在空虚的伟大中突然疯掉。而通往中原之路的第一条拦路狗,就是他一直呵护栽培的晋国。

晋国这个他曾经爱过恨过的国家,今天在他的眼里变得格外丑陋。

从前,秦穆公即位四年时,晋献公假虞灭虢,虞国也被灭了,虞国大夫百里奚成为俘虏,辗转多地,最后被秦穆公用五块羊皮买来,百里奚当时已经七十多岁了。百里奚又推荐了自己的老朋友蹇叔,也当了秦穆公的大夫。

如今,百里奚已经死了,蹇叔更是老得不堪,地处西陲的秦穆公实在没别的人才,武将也不过就是百里奚的儿子孟明视(叫作百里孟明,是个有名的打败仗的英雄)。

公元前628年重耳死后的同年年底,因空虚而不堪忍受自己的伟大的秦穆公找来蹇叔商量军机大事。

“老蹇啊,重耳已经死了,我想派我的总司令百里孟明,到中原争霸,先打郑国,您老高兴吧?”

蹇叔说:“两年前,您和重耳合围郑国,暴师劳久,都没有打下来,咱们一人去,能有戏吗?”

“咦,这回咱改用偷袭了。像郑国那样的城墙,没有内应是打不进去的。我们驻郑国大使馆的特务杞子,偷到郑国北门钥匙啦。趁郑文公刚死,饿们偷袭……”

“主公,路太远啦。偷袭是有标准的,派兵车去的话,不能超过一百里距离,步兵去,三十里。再多了,人就一路走得累虚脱了。从我们雍城到郑国,千里之遥,快走也得二十多天,沿途还要穿越熊耳山、伏牛山的山地走廊,等走到那儿,都没力气了,郑国据城死守,怎么攻得下啊?且,劳师袭远,必定泄密,千里而袭人,未有不亡者也!”

穆公说:“我老啦,等不及啦,郑国是我们的东道主,郑国人民也等不及啦。这兵非出不可,饿已经决定了。”

于是次年,公元前627年的春天,陕西的报春花开了,秦都雍城的东门外,旌旗飘扬,百里奚的儿子孟明,和蹇叔的儿子西乞术、白乙丙,统率着浩荡战车,高歌阔步,挺进中原了。

熟悉的军乐响起来了。“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牺牲,请把我埋在——那高高的山冈。”

蹇叔拄着拐杖,蹒跚地送到城外,哭着说:“儿啊,崤山的两座山冈,一座埋过后杲氏的骸骨,一座是周文王避过风雨,你俩的尸骨,大约我也要到那里去收了。”

一看蹇叔哭师,扰乱军心,秦穆公大怒:“哭什么丧,老不死的,活你一半岁数,坟上的树都该合抱粗啦。”

蹇叔被从路边拉开,哀号着:“多么可爱的军士啊。可是,吾见师之出,不见师之人也!”

(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支挺进中原的大军,结局竟是“匹马只轮无返者”。可叹啊。)

注:秦国关中地区是渭河(东西流向)冲出的一大片南北略短,东西颇长的大平原,后来被称为“天府”,它四面被群山环抱,只有少数关口可以通行出入。这块平原向东有函谷关,向西有大散关,南为武关,北部萧关,都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关中”名称的由来。

崤山是陕西东部与河南西北角交接处的一片群山峰峦,后来战国时期在这里修了函谷关,在函谷关以西,后来又修了第二道防线——潼关。崤山中,东起函谷关,西至潼关,这一段是七十公里狭窄的山路,落在断裂的山石夹缝中,抬头只有悬崖峭壁与一线蓝天,恍如进入古代书函之中,故名函谷。车马在这里行走,需要大声吆喝,让远在十里外的对面来车听到,设法在山沟中提前避让,若双方不期而遇,在这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山路上,只好彼此商量,让一方退回原处。在函谷设关,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谓“东有崤函之固”嘛。

陕西西部屏障是大散关,在今宝鸡西南十七公里大散岭上,山峰对峙,仅清姜河在悬崖峭壁中穿出一条窄路。该关属于在陕西关中地区以南的秦岭山脉上的险关。

武关是关中东南下到南阳的咽喉,在今日陕西与河南交接的武关乡,南临深涧,北接山原,是关中的东南部屏障。刘邦就是从南阳出发,偷袭武关,从而进入关中,兵指成阳,取得灭秦的胜利。

秦国真是四塞之国,整个春秋战国时期,几乎没有人能打到函谷关以西。

秦国的这次出兵,实属师出无名。它刚刚接受烛之武的说和,跟郑国盟好,此时又打郑国,属于违背盟约。同时,东去路上经过的崤山地带,属于晋国西南部领土(原虞虢地区),在没有知会晋国的情况下,这样穿越有点放肆。

我们这支孤独的秦国三万人队伍,越过山西省黄土高原南角,翻越愚公挖过的王屋山,滑入华北平地。兵士们全套盔甲,加上随身携带的必需用品,负重好几十斤,再拎着沉重的兵器行军,千里奔袭,一般人真吃不消。甲胄贴身的一面还十分坚硬,常常会磨伤皮肤。好在里边可以穿上絮有麻棉的夹衣,就不怕磨了,现在是初春,保暖又保险,只是闹不好要有虱子。

每天晚上,他们就依附于路边的传舍休息,脱下衣服捉虱子,或者使劲晃动,像驴子抖动身子那样,使劲摇晃身上的虱子。这个传舍,是路边供军队休息的,在诸侯干道上每行军三十里就会有一个。长官们睡的是传舍的房子,级别低的睡帷幕,兵士就露宿数星星,或者是极为简单的帐篷。

这时,他们来到了周王朝的首都洛阳。人们猜测着这些外地人将在花花世界的中原干点什么。

就像衣冠不整者不能进宾馆一样,携带凶器的异国部队,也不能穿行王畿,否则就是谋反的罪。如果非要经过王城辖区,需要打扮成平民的样子,把皮甲卷起来,头盔放到书包里去。可是这帮陕西来的快活年轻人,经过洛阳城下时,只是乱糟糟地跳下战车,脱去皮的或青铜的头盔,乱点了一群脑袋,然后炫耀弹跳力似的跳跃上车,奔腾而去,前后三百辆兵车,多是如此。(战车的车厢门在后边,门旁有绳子,上下车应该打后面拉着绳子爬,可这些快乐的军汉,就像附在拖拉机上的一车赶集农民,怎么上车下车的都有。)

王孙满这时候还年幼,从门缝里看了秦军的表现,就对爷爷周襄王发表了一番观看秦师后的感想,认为:“秦师轻而无礼,必败。”(看来春秋小孩都早熟,子玉也是被一个小孩预见了他的败亡)。早熟少年王孙满说:“轻佻的人都没脑子,无礼的人疏于防备。一旦遭遇险情而又疏于防备,还没脑子来谋划,能不败吗?”小孩太聪明了,也够骇人的。

周襄王目送着远去的秦国兵马,这些套在甲胄里的魁梧陕西人,肩背上的护颈,带护耳的头盔,和盔顶上缀着的一簇簇羽毛,使得这些兵们,活像一只只不会说话的、奇怪的、有触角类的甲壳虫。周襄王还不能理解,头戴安全帽的这些可爱脑袋,不久就会被大石头们全部砸瘪。

(据说,头盔是蚩尤先生最先发明的,顶上还装了兽角,可以刺人——像三角恐龙——蚩尤也是个有想象力的人啊。)

洛阳往东一百公里就是此次偷袭的终点——郑都(秦穆公的作战地图上,已经把这里画了个红叉)。秦军基本上是按照预订时间到达预定战区,郑国城里的秦国大使杞子,已经开始准备武装接应了。为了尽量减少与行经地区的接触,秦军偃旗息鼓。不料,离开洛阳六十公里,在滑国的山路上,迎面一队商人的骡子拦住了他们。(我们老说明代出现资本主义萌芽,好像中国人在那以前不做生意。其实春秋时代有商人,有名的大商人比如陶朱、猗顿。而洛阳这里地处天下中央,是商业发达的大都会。战国时代的城市面积往往比汉朝的还大,也说明了商业的发达。)

就像政治家会对钱感兴趣一样,商人也会对政治感兴趣。郑国商人弦高就是这么一位对政治感兴趣的暴发户。他正要去洛阳拿政府订单,牛车前队突然遭遇了秦军。秦国入侵军,不知怎的,在这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头中,激发出了浓郁的爱国主义热情。弦高用四张熟牛皮做见面礼,又拿十二条牛犒劳秦军,假托郑穆公名义宣布:“寡君作为东道主,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洗澡的热水,还派出卫戍部队,保障你们的安全呢。”

总司令孟明和他的两个军长面面相觑,孟明无奈地说:“郑国人已经有准备了。我宣布,偷袭计划作废。考虑围攻,可是我们又没有后备队支援,看来,还是按蹇大叔的意思回家吧。”

白乙丙说(此人在城濮之战里踢晋国足球队的后腰):“我们的给养快不够了,司令。”

孟明说:“本来想因食于敌,看来只好跟滑国人抢了。”

是凡战争,给养往往跟不上进攻部队,进攻部队是肥马轻车跑得快,给养是老牛重车拖在后面,何况秦国是偷袭,后勤工作更不好大操大办。秦军裹的粮食,刚够袭破郑都。而回去的粮草,就想在郑国占领区筹办。现在,倒霉的滑国(今河南偃师),只好替人受过,李代桃僵,替郑国人出粮了。三帅并力,袭破滑城,灭了滑国,尽掠滑国子女玉帛及其财物宝器粮食。滑君奔翟。

再往东五十公里就是郑国了,吃不到葡萄的秦国人干咽了口唾沫,百里孟明望着郑国的天空,说:“撤。”这伙忧心忡忡的秦国战士,在不祥的空气中,向西逃遁,西遁三百里,爬上王屋山,登上他们熟悉的黄土地,才略略放松了脚步。

郑国爱国商人弦高星夜奔告郑国,叫郑穆公速做准备。郑穆公正在服丧(其老爹郑文公,这个死硬的家伙刚刚死掉)。神色惶恐的郑穆公赶紧派人侦察秦国大使馆。

哇塞,弦高情报一点没错,秦使馆里的人正在厉兵秣马,甲胄都已经披在身上了。郑穆公赶紧宣布杞子为不受欢迎的人,把他驱逐出境。杞子逃奔齐国,另外两个参赞逃奔宋国。郑国的北门钥匙,赶紧重新配了把新的。

而这时候,晋国绛城内,新君晋襄公与诸卿大夫会议。元帅先轸说:“上天奉我们一个大机会,机不可失,敌不可纵。纵敌患生,违天不祥。一定要去打秦国人!”

栾枝说:“不同意。秦穆公对我们先君有恩,为什么要打恩人?”

先轸说:“先君尸骨未寒,秦国不哀恤我们新丧,而伐我同姓之国(滑国),有什么恩德可报?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为了子孙后代的安康,请让我们打秦国人吧。西起桃林,东至闻地,都是绝壁峻岭,山涧深夹一道,马不能行,车不能转。我们就要在这里伏击秦军。”

于是,按照先轸的意见,晋军在崤函山区,完成作战部署,以逸待劳,只等回奔老窝的秦军来钻布口袋。还在服丧期的晋襄公给他爹重耳穿着孝,也随军出发。(当时的丧服是麻布制成的,所谓“披麻戴孝”,麻布比起丝绸档次低,并且对麻的丧服不染色,就保留白色,这样都是表示自己没心思再穿好看的衣裳了。但是当时的军服是黑色的。于是晋襄公把自己的白色的麻布丧服染成了黑色,以便跟军装统一色泽。从此,山西人不再穿白色丧服,而改穿黑色丧服,跟现在的美国一样,也仿佛一帮中世纪的欧洲教士。

四月初,秦军进入崤函山谷,携带着从滑国抢来的给养,行动迟缓。他们没有看见,穿着黑衣服的晋国埋伏军,已经像乌鸦那样,等在了敌人的尸体上了。四月十三日,秦军逐渐走入崤山的这一条沟底谷道,长长的两山夹一谷的曲折沟壑,真是个天然的大棺材。秦军急于赶路,孟明也疏于防备,没有派出斥候小分队,侦察前方两侧高山上有无危险。

已经联络了当地姜戎人助战,埋伏于隘道两侧的先轸,这时候手心里依然忍不住渗出汗水。秦军的战车在下边拥挤不堪,你甚至可以看见秦国人的鼻子,除了牲口的嘶叫和车轮的辚辚声,你甚至可以听见秦国人的呼吸。这时候,春秋时代流行的各种青铜武器,都不如满山的石头最有攻击效力。

关于秦军三百多辆战车和三万多兵卒,如何在石头的轰击中化为满沟的劈柴和肉饼,我们不必再做细致的描述和猜测了。也许你去看一看平型关大捷的电影,就可以试想当时的场面,或者看一段山体滑坡或山崩的录像,也能够模拟当时的战场。在深深的狭沟里,无辜的发出短暂哭号的秦国子弟兵很快在石头滚起的尘雾中化作了山脉的一部分。他们甚至临死都不知道敌人是谁,这挨千刀的坏事是他妈哪个混蛋干的。

笑着从山腰站起来的山西人,取得了阻遏秦国东向争霸的决定性胜利。

***不是有那句词吗,“齐声唤,前头提了张辉瓒”。崤之战,秦军全军覆没,有三个张辉瓒被俘。这哥仨给囚禁在绛城,准备献俘。

同时,晋襄公的老妈,文公重耳的媳妇,秦穆公的女儿文赢女士,开始扮演她的历史角色了。她从前在重耳流浪到秦国时,秦穆公把她和怀赢等五个宗女一起嫁给重耳,她是正夫人。虽然级别最高,但这位晋国的***却是“身在晋营心在秦”,一看老爹的总司令和俩军长被捆住了,赶紧向儿子晋襄公(不是亲生的)求情:“秦*世为婚姻,本来太平无事,都是这三个战争贩子挑拨离间,贪功起衅,导致两国干戈相见。你放他们回去吧,我爹秦穆公想把他仨做成菜吃了解恨,怎么样?”(跟齐桓公使者向鲁国讨要战犯管仲的说辞差不多。)

晋襄公犹豫了一会儿,扭不过嫡母的面子,于是下令,放百里孟明等三帅归秦。先轸次日早朝,还打听呢,俘虏哪去啦?什么时候杀啊?晋襄公说:“俘虏已经坐飞机走了,文公夫人求的情。”先轸气得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我们这些流大汗的武士花了多大力气才捉到这仨,妇人一句话就给免了,毁掉自己的战果,给敌人大长威风,亡无日矣。”

先轸元帅在情急之下对晋襄公“不顾而唾”。当时的朝堂,都铺席子,并且诸侯国君的标准是三层,臣僚上朝时都要脱鞋,穿袜子进去。而当面乱吐唾沫,实在有失君臣之礼。于是四个月之后,白狄趁着重耳新死而攻击晋国,晋襄公与元帅先轸等人迎战,郤缺俘虏了白狄首领,在胜势既成之后,先轸摘掉头盔,光着头,驾驶单车冲陷敌阵,以变相自杀的形式死于狄人乱箭之下,以谢君王。这个壮烈的悲剧人物的头颅最终被狄人恭恭敬敬地归还,面色如生时一样。

文赢的巧言,不但放虎归山,导致随后几年战事连连,而且间接害死元帅先轸,对于晋国来说,诚为失算!

“两朝开济老臣心”,超群出众的俊义之士先轸,早年以八袋长老身份跟随重耳流浪,回国后指挥城濮之战和崤之战,任三军元帅,兼晋国最高行政长官,此人性格刚直,多谋善断,是晋国霸业建立的一线指挥者和首功之臣,也是春秋迄今最牛的军事战略家和战术指挥家。

先轸生前的最后一次杰作,漂亮的崤山歼灭战,是古来第一次利用地形伏击敌军交战,一改从前“君子不困人于厄,不以阻隘”(宋襄公语)的刻板战术,先轸开创了战争诈谋化的先河,对于战争思想的发展,有重要和深远的影响。在战役的战略意图上,它扼制了秦人东出,对晋人霸权的未来长久维护,确实有长效作用。但是也有个别今人埋怨,说它破坏了秦*联盟,使晋国从此面对南方楚国和西方秦国的两面夹击,属于失败的战略。其实这是不能发展地看问题,秦晋之好的破裂,只是个时间的问题,现在秦国随着国力的发展,已经开始并有能力尝试赴中原谋取影响力了,而晋国挡在它的路上,未来晋、秦两只恐龙之间的竞争多于合作,是两国各自发展后的形势必然。及早消灭秦军主力,扼制秦国,是有远见的。

当时,先轸一口唾沫,使晋襄公也后悔了,立刻吩咐晋大夫阳处父追截三帅回来。

阳处父追到黄河边上,三名秦国战犯已逃上渡船啦。阳处父打算诱他们。他把拉车的左马解下,对船上喊:“喂——寡君叫我送马匹给你们呢,骑着回国走啊,快回来上岸吧,拿上马再走吧——,喂——哎——”可是三个秦将早是惊弓之鸟,哪里肯信,支吾了几句,开船逃走了事。

虽然没追回来,阳处父还是很有脑子的,是典型圆滑善变的晋国人。

孟明等人坐船逃遁回国,被秦穆公接下,一时无话。

到了这年年底冬天,南方江汉流域郢都里的楚成王,在位已经四十五年了,城濮之战败后也五年了,这时见重耳死了,就命令尹子上(原城濮之战中踢右边锋的,接替子玉为令尹)带兵北伐陈国和蔡国。这俩在城濮之战后的践土之盟本来是追随晋国的,见此时楚军来伐,而他们本来是在城濮之战中参加楚国队踢后卫的,陈、蔡当即都宣布改回去接着为楚国踢球了。

晋襄公闻讯,当即派大夫阳处父率兵再次去打蔡国,把蔡国打回来。阳处父就是在河边把左马解下来诱孟明回来的那位,为人聪明,是晋国第一号聪明人。他率兵到了蔡国,楚令尹子上这时候收复了陈、蔡,又西行去打郑国呢,想让郑国也回来踢球,结果他在郑国还吃了败仗。听说晋军出现在蔡国,子上当即调头去救蔡。

于是,阳处父的晋军和子上的楚军,在蔡国境内,隔河对峙。双方对峙了很久,互相都不出战,事情变得无聊起来。阳处父倒没有像诸葛亮那样送女人衣裳去激将,不过,他一样是很狡猾的。他打算撤军,因为粮食已经吃光了。但是撤退是最敏感的事情,弄不好,敌人追杀上来,就不能全身而退了。于是,阳处父下战书给楚令尹子上。阳处父说:“你们有两个选择,一是我军后退三十里,你们过河来,咱们交上一战;第二呢,是你们后退三十里,我们过河去,打上一场。总之,不要这么干瞪眼对峙了。”

子上觉得,自己过河交战的话,刚渡一半,阳处父挥晋师开杀,就吃大亏了。不如自己后退三十里,让晋军过河来。于是楚军后退三十里,退完以后,等了大半天,却没动静。一打听,原来,晋军卷旗裹甲撤退回国了,并且宣称把楚军打退了三十里,楚军逃遁了。哈哈,气死人了。

(兵不厌诈从这个时代,就逐渐变厉害了,世道开始浇漓、人心慢慢不古。从前打仗是观兵,非常文雅,现在已经没有那种古风了,伏击战已经出现了。)

子上回国后,楚成王听取了汇报,勉励了一番,不在话下。

这时候,楚成王在位四十五年,人也五十多了,这年纪的人,考虑死以后的事比活着的多。其实,早在两三年前,楚成王就觉得是时候了,想把长子商臣立为太子。这么大的事,当然得去跟令尹咨询。当时令尹子上心想,你不问我还要跟你说呢,赶紧发表意见道:我听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变化的,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兮——您现在岁数还不算太大,您现在觉得商臣是合适的太子人选,但是您是一个有着很多爱的人儿,说不定以后宠爱了别人,到时候想换太子兮,就怕出乱子兮。

成王权衡再三,还是立了这个最不应该立的大儿子商臣做太子。令尹子上坚持反对意见,觉得楚国的风俗迷信不同于中原,中原诸侯立长子天经地义,楚国却适合立小儿子,立长子不吉利。长子一不小心就会被小儿子杀害篡位(小儿子坏啊)。但楚成王不爱听这类话,因为他本人就是取代哥哥即位的。

太子商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其实抛开人品的因素,商臣应比较有才干,他后来一上台就连灭好几国。但是太子商臣的面相很不好,满脸横肉,蜜蜂眼,豺狼嗓,一看就是个狠人。令尹子上在回答楚成王的咨询时,还针对这些毛病对商臣进行了人身攻击,说他狼子野心。

商臣听到子上对楚成王讲的这些话,恼了,就跟老师商量。这老师也不是什么好老师,满肚子坏水,说等我找机会帮你干掉子上。

今年年底,子上被阳处父骗,从蔡国收兵回国了。商臣的老师就教商臣诬陷子上私通晋国。

商臣就跑去对父亲楚成王讲:“子上私通晋国,收了晋国人贿赂,不然他为什么会对晋军退避三十里呢?”

楚成王一听,就把令尹子上宰了。(有个敌国就是好啊,想给谁捏造罪名的时候就方便了。)楚成王宰完令尹子上之后冷静一想,觉得还是太子把自己给蒙了,非常后悔,于是开始恨太子。不久,到了下一年,公元前626年,楚成王发现自己小媳妇生的王子职非常顺眼,于是就打算废掉商臣,把王子职调上来。

太子商臣听到一丝风声,但是吃不准,就又找狗头老师请教。老师揉揉肚子,教了他一个投石问路的办法。楚成王有个妹妹是出名的傻大姐,嫁到了江国,名字就叫江芈,这时候正好来郢都娘家串门。太子商臣把江姑妈请到太子宫吃饭,上了三道菜之后,商臣就不接菜了,而是让仆人直接把菜罐子放在江姑妈前面。江姑妈吃菜,旁边太子商臣就跟左右的三陪女捂着嘴偷乐,拿眼睛挤咕江姑妈。江姑妈糊里糊涂地看看衣服扣,又拿手擦擦脸,没有问题啊。江姑妈就问:“你个小兔崽子,乐啥兮?”太子商臣不理她话茬,乐得更凶了。江姑妈把罐子一摔:“好你个有爹生没娘教的王八崽子兮!活该你爹想废了你!早晚拍死你个王八蛋!”说完,江姑妈站起来把所有能摔的东西全部砸光,气冲冲地拎着裙子骂骂咧咧出门上了车。剩下呆若木鸡的太子在那出冷汗。

商臣赶紧又请来老师。老师说:“我的小爷,估计您以后要给王子职磕头,可以吗?”

商臣说:“就他那小子,门儿兮都没有。”

老师问:“那您逃走兮,怎么样?”

商臣说:“不好啊,外国妹妹不好看些。”

老师把声音压低:“小爷,一不做,二不休,您把你爹做了,行不行兮?”

商臣脸上肉一横,马蜂眼一凸,说:“没问题耶!胡闹捣蛋小爷我可是有一手兮。”

于是商臣连夜召集东宫私人卫戍部队,打开武器库,把自己的狗腿子们顶盔挂甲地武装起来。说话的不要,偷偷地开门,大伙摸着黑往楚王宫围过去了。楚成王正在琢磨着怎么跟晋国人打仗,听外边扑哧扑哧好像好多人在切西瓜,心想,这也不是熟西瓜的时节啊。正想说,就看俩西瓜似的人头从窗子外边飞进来了,没等站起来,太子商臣一伙人捏着绳子黑压压进屋了。楚成王大叫:“你们干兮个啥!”

商臣说:“爹,我们给您送终升仙兮。说完把绳子扔老爹的脚下了。”

楚成王半天说不出话来,两边打手上来就把绳子给他挂勋章似的挂脖子上了。楚成王说:“等等。”

商臣问:“还有啥话,有话兮快说。”

楚成王要求死之前煮一只熊掌吃,别饿着肚子上路。

据说熊掌不容易熟,商臣看出爹想拖延时间等候救援,就亮出豺狼嗓子说:“爹,天上的熊掌香着哩,您老就留着点肚子吧。”示意左右人动手,楚成王老眼一瞪:“我看谁敢!”

然后,成王自己拿起绳子,抛到房梁上,系了个扣,跳上去,一代枭雄,就这么老来横死了。

太子商臣登上王位,是为楚穆王。楚穆王叫来大臣们,给老爹商量个谥号。定了个楚灵王,灵是“乱而不损”,不是好词。停尸房里的楚成王不答应,眼死活不肯合上,后来改谥楚成王,表示安民立政,成王的眼睛才开心地闭上。(“死不瞑目”的出处。)

纵观楚成王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光辉的一生,胜利的一生,可惜他却没有评上春秋五霸,只怪同时代英雄太多,齐桓、晋文、秦穆都给他赶上了。和这些顶尖高手周旋,楚成王的光辉被掩盖住了。汉朝学者评的春秋五霸排名是: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居然硬把楚成王早年的手下败将宋襄公给偷着塞进去了,实在让人不服气,而且书上说的是“或日”,也不知道谁说,气死人兮。

作为桃花夫人的二儿子,楚成王在位四十六年,灭国不下二十个,使楚国面积率先达到了“楚地千里”,泓水之战后,他实际上已成为中原霸主,各国都向他臣服通好,达五六年之久,可惜史家似乎并没怎么注意这一时期。他应该是可以列名霸主的,如果宋襄公都可以的话。

另外,有人说,楚成王这是打内战。但我觉得打打内战好啊,中国幅员辽阔,各种族各地域发展差异非常大,正是有齐、楚、晋、秦这些忙忙碌碌的诸侯连年不休的兼并战,促进了各地文化的融合和汉民族的统一壮大,使中原人的血液里掺和进楚人的强悍、吴越的坚忍和秦*的机变。各位先烈,各位恐龙,你们鞠躬尽瘁地打仗,你们辛苦了!

崤之战次年,公元前626年,楚太子商臣发动宫廷政变,把没有吃到熊掌的楚成王缢死,结束了他四十六年的辉煌统治。(这几年,诸侯首脑大换血,鲁国圆滑的鲁僖公也病死了。)

至此,五大恐龙(含准恐龙楚成王),真的就剩西陲秦穆公这孤独一枝了。

可是秦穆公正在西边大发其愁呢。在去年时,他的三军精锐全部在崤山升天,他心中又急又闷,寝食俱废。随后听说三位大帅金蝉脱壳,龙归大海了,秦穆公方才泣极而喜。左右请杀三帅,以正其丧军之罪,秦穆公说:“咱们秦国的这一筐土豆,扒拉来扒拉去,就这么仨好的了,杀了还找谁去啊?”

穆公老爷子穿着素服(白的),弓腰迎于郊外,在大河边对孟明三人哭道:“饿违背蹇叔劝谏,以至于二三子受辱于前敌,都是饿的罪啊。‘大风有隧,贪人败类’,是我贪心太大,害了你们。饿不能因为谁长了个针眼就掩盖他的大德,百里孟明啊,你继续当总司令吧,我不撤你。”有情有义的话使听者无不动容。秦穆公对孟明愈加礼敬。孟明本来准备回到秦国受戮,看见秦穆公对自己信任有加,感愧万分,唯图报效。

两年后,公元前625年,总司令孟明带他的两个旧军长,以两百乘兵车伐晋,欲雪崤山之耻。秦*这一对“之好”的国家,现在也要不好了。

晋襄公任命先且居(先轸之子)为中军将、赵衰为佐,迎秦兵于境上。先轸的儿子先且居也是牛人,指挥晋军猛冲,硬碰硬地迎击秦军。晋国猛将狼覃曾经被先轸降过职,满肚子都是意见,临阵时刻,他率少量从属猛轰秦军,战死于阵前。当时的战场范围不大,晋国人全看见了,大受鼓舞,一拥而上,秦师不能敌,大败而归。晋国人把这次狼狈而逃的秦军戏称为“拜赐之师”。拜赐是对孟明的嘲讽,孟明当年逃跑的时候,曾在黄河船上说过:“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

当年冬日,晋襄公命元帅先且居汇同宋、陈、郑三国之师攻入秦境,取其汪邑而还,作为对秦军这次来侵的报复。

至此,晋襄公三败秦师。秦国常败将军孟明这回急了,作为秦国执政官,他施惠于民,抚恤阵亡将士家属,每日操练军队,砥砺士民斗志。所谓哀兵必胜,晋国元老赵衰听说之后,就对晋襄公和大夫们说:“秦军愤怒已极,如果他们再来,一定要回避。孟明知道警惧又增修德政,不可对当啊。”赵衰又念了两句诗来增强自己的论点。

果然次年,秦军再次出动。秦穆公亲率兵车讨伐晋国,渡过黄河以后,孟明下令焚毁全部渡船,以示背水一战,誓死克敌。秦军逐次跃进突击,攻取王官城(今山西西南部闻喜西)。晋军不敢贸然出战,等待中央命令,晋襄公按赵衰既有建议,于是命令晋军向主要关隘收缩,抑制秦军进攻空间,其他避而不战。(这个决策是有深度的,如果出城野战,一旦受挫,则崤之战的胜利之威和霸主之气势,就一下子削弱很多。不战,也就不会败。另外,晋襄公这人能力不错,就是命短了点儿,执政合计七年。)

秦军在坚壁清野的晋国转了一圈,突然想起从前的崤山了。于是从茅津渡渡过黄河,来到南岸崤地,秦穆公在当年的战场为死难将士收殓白骨,堆土树立标记,宰牛杀马,举行祭奠仪式。秦穆公素服,亲自祭奠,将士无不落泪,哀动三军,鸟兽为之凄恻。为了反省自己当年的错误,秦穆公再次面对大军公开检讨,这便是载于《尚书》中的《秦誓》。秦穆公随后班师回国。

敢于正视自己过失的秦穆公,无愧于春秋五霸之第四,失败面前,不迁怒于人,也不诿过于天,更没有歇斯底里,而是鼓舞斗志,励精图治。穆公用人能够持一,孟明在崤山战败之后,众大夫请杀孟明,秦穆公不受众议干扰,超乎寻常地信任孟明,照旧让他总领三军;孟明第二次战败后,秦穆公坚持用他不变。孟明的知遇图报之心可以想象!秦国君臣同仇敌忾,秦军怒冲霄汉,终于令晋国人震恐,关门躲避其锋芒。《左传》上念了好几句《诗经》的话,赞扬秦穆公这里能用人持一。秦穆公文采也不错,说话也常引用《诗经》。

秦穆公与孟明,良好的君臣际会,龙虎风云,成就了千古英雄人物。次年,公元前623年,秦国西向出兵,以迅雷之速,用不到一年时间,灭掉西戎十二国,西向开疆一千余里,控制甘肃宁夏,秦穆公遂霸西戎,成为了我们春秋五霸的第四。

而同时的晋国正在遭遇不幸,下一年,公元前622年,晋襄公第六年,晋国老一辈元勋:赵衰、胥臣、栾枝、先且居(先轸之子)同年全部逝世(狐偃则在此前已死)。晋国的将星曳着流光四下陨落,国人大恸,晋国这一年的流行乐,是哀乐。

然而更遗憾的是,下一年,公元前621年,秦穆公也逝世了,时年在位三十九年。时间正是他独霸西戎的两年后。一整个五大恐龙的时代,就此离开了我们。

秦穆公遂霸西戎,但是秦的势力终究无法进入中原,也不曾召聚诸侯。所以,秦穆公只是西部霸主,不过,“霸”原本就是指地方霸主,如果是全国的,就叫作王了。刘备占取西川,当时人在《世说新语》上也号称他为霸,所以,秦穆公列入“五霸”之侪,可以接受。[注释2]

秦穆公的成功,在于善于引纳人才,百里奚、蹇叔、公孙枝、孟明、丕豹都是外国人,辅他取灭西戎的智囊“由余”也是外国人。秦穆公长期扶助晋国,扶立晋惠公、晋文公,使得晋国勃兴而成为抵御南方强楚的中流砥柱,秦穆公还参加了城濮之战,于中原之稳定,亦有功焉。秦穆公的文学水平也不错,曾经向重耳赋《诗经》多首,侃侃自如,作为一个荒远西陲的人,实在难得。他给士兵开大会的时候,谈到宽容、嫉妒、诚实这些话题,听者津津有味。总之,秦穆公绝不是个大老粗,他学问很深,是春秋五霸中文采最好的。

秦国位于西部偏僻之地,本地人才很少。秦穆公主要依靠的百里奚和蹇叔,都是外国人,而且都是老头子,且已经死了。百里奚的儿子孟明又支撑了一阵,在孟明执政末期又诓来个西戎的由余当作智囊,帮助秦国取灭西戎。秦国本地子车氏的三个儿子,车奄息、车仲行、车针虎,都是秦国之“良”,意思就是杰出的人,但是秦穆公死时,估计是他的儿子为了表孝心,或者如苏东坡所臆测说是这子车氏的三个“良人”感觉恩主死了,再活着也没意思了,总之,这三个“良人”等一百七十七人全部给秦穆公做了殉葬。这种开历史倒车的做法,即使当时的人都感觉不可思议,《诗经》的《黄鸟》中表现了秦国人对这三良的哀挽,说愿意用一百个人来换其中一良。

秦国本来就人才匮乏,又这么一殉葬,秦国大触霉头,又退回到穆公之前的蒙昧时代,秦穆公的霸业真是昙花一现,霸权终结于公元前621年。以后的春秋就没他们秦国什么事了。这主要是秦国人才匮乏所导致。而晋国晋文公死后,晋大夫依旧人才济济,霸业持久不衰。

[注释1]轒辒在《孙子兵法》中有提到,“修橹轒辒,三月乃成”,即制造周期三个月。

[注释2]事实上,当我们回顾齐桓公时,齐桓公的霸业也偏在东隅,车辙未能履及黄土高原;晋文公称霸,也只在山西、河南,势力无以达到东海。而且两人都不曾染指楚国的本土,更不曾饮马长江,一睹南半个中国之盛。所以,“霸”字都是局域性的。不过,从局域地盘的大小来讲,秦穆公能控制和影响的,也太小了。所以,实际上春秋五霸,不足五个,只有齐桓公和晋文公算是真正的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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