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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蕨类战争 §第五章 晋文践土(公元前645年—前628年)

晋惠公被释放回国后,到了下一年,公元前644年,就担心重耳趁着自己新败反攻大陆,于是想先对重耳下手。

重耳这十二年来一直待在翟国,翟国当地的女孩他觉得还不够好,狄国人就出去打仗抢来了两个“楼兰新娘”(赤狄,隗姓),小的嫁给了重耳生下俩孩子,大的嫁给赵衰,生下有名的赵盾。(华夏文明中,有很多异族的血胤啊。)主仆俩人同娶姐妹,像孙策、周瑜同娶江东大小乔吧,都是担挑。不过估计赵衰不够雄姿英发,他为什么非叫“衰”啊。

翟国的经济不发达,属于小米加步枪,有时候还缺盐,文化上也单一无聊。重耳身边人不少,无法解决大家的收入和私生活娱乐——逐草而居的翟国满足不了大城市来的这一帮老爷们。重耳就与赵衰等人商量,咱这窝藏了这么多朝廷在逃政治犯,一旦惠公借此理由来伐,岂不完蛋。大伙商议,决定集体转移到齐国,去年韩原大战时管仲病死了,齐桓公需要辅佐人才,我们过去正好可以有官做。

这个想法一旦提出来就非常激动人心,在当时的晋国人眼里,齐国是个遥远的美妙国度,充满神秘和浪漫,大家普遍认为,齐国的月亮比晋国的圆。

注:齐都临淄是列国中最为繁华的大都会,被美国学者考证为当时世界上的第二大城市(第一大是尼尼微,第三大是老周天子的洛阳)。临淄城的面积达到三十平方公里,水井四百口,大城周长十四公里,小城(即官城)周长七公里,全城修有排水系统。外有十三个城门,十条道路处处通往罗马。城里分手工业区、商业区(市)、官府区和住宅区。城中路面最宽二十米,临淄街上,车与车相撞,人与人碰肩,衣襟相连成帐子,衣袖举起如幕幔,人们挥汗如同下雨,早晨穿件新衣服出去,晚上回来就给挤破成烂布了。

正这时候,晋国传来绝密情报,晋惠公受了穆公一肚子气,没处发作,又怕重耳趁机反攻,就再次派出大内高手寺人披(上次是晋献公派的),限三日之内,杀至翟国,不论活口死口,捉重耳杀无赦。这回的寺人披经过十二年苦练,武功已经出神入化,别说两百个人抱他的脚,他一掌现在可以震死一个营的兵力,借助泥鳅功,多少爪子也抓不住他的脚了。

听到这个消息,想不去齐国也不行了,二流子重耳马上登高发表动员演讲,手里拿着两块木板[注释1],宣布自己已经见了上帝,从即刻起,就要像摩西一样,带领大家出埃及,去寻找梦想中的耶路撒冷了。

二流子重耳率领政治犯准备去东天取经,临行把妻子和俩孩子留在翟国。重耳和妻子分别,说:“希望你等我二十五年。如果二十五年不来,你再改嫁。”他的妻子穿着红色的盛装,腮上涂着红色的胭脂(赤狄嘛),对老公笑着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再过二十五年,我快要进棺材了,还能嫁给谁啊?虽然这样,我还是坚决等你。”重耳这时候五十五岁,还娶二十五岁少女,够贪,当然,最可气的还是他到了齐国又娶了个少媳妇。

重耳正跟翟国媳妇收拾行李,外面备车,忽听寺人披已经攻入城来,重耳吃过大亏,浑身抖颤,慌忙带了身旁的狐偃步行溜出城外(跟上回一样)。其他城里的“犹太人”都被我们这位救世主给丢脑后头了,哪管性命如何。唉,比起刘备刘皇叔不舍荆州难民的光辉事迹,重耳真是等而下之啊。寺人披扑了个空,这个人一辈子一事无成,只好恨恨地回去复命。

重耳跑出城走了两天,其余的流浪汉陆续赶上。最搞笑的是,管财务的头儿,趁这个机会带着所有钱财开小差跑了。这场轰轰烈烈的朝圣运动,刚一开头就这么不成体统。

这一年是公元前644年,国际上的大事是,去年楚成王向淮河下游用兵,围打徐国,齐桓公不能救,只是召集了个“联合国”会议,带着兵试图去救,但也没有结果,楚遂败徐国于娄林,同年管仲死,今年齐桓公又召集八国联军在江苏北部聚会,谋划救助被东夷欺凌的鄫国,想向东攻略东夷,但也没有真的去攻。

从山西翟国往山东齐国去,凡两千里路,中间经过的省份是河南、河北。走直线最近距离是从河南河北的交境上直接通过,也就是借道于那里的卫国(中原巴尔干地区最北的国家)。卫国祖先是周文王的儿子康叔,卫国后来的历史名人除了好鹤而亡国的卫懿公老爷子,就是变法家商鞅和吴起。所以卫国人比较讲经世务用,既不像齐国那么好大喜功、鲁国那么沽名钓誉,也不像秦人那么实诚、楚人那么好斗,不像郑国那么没志气、宋国那么倔脾气、晋国那么喜欢小便宜。卫国人基本类似忙着挣钱的新加坡,他们在十二年前被狄人攻破之后,卫文公专心带领群众恢复生产,埋头做事,对国际事务没什么好奇心,也不参与(谥法:慈惠爱民日文)。唯独有点来往就是跟齐国,因为齐桓公在楚丘给他弄了个新国都收容难民。而晋国的二公子流浪汉五十五岁的重耳先生带领他的一小撮信徒们,跋涉八百里,走下黄土高原,从太行山东麓滑入华北地域,看见黄河冲击大平原的广袤大地上突兀起来的卫国都城,这时候,城里的卫国人觉得对重耳连敷衍一下的必要都没有。的确,重耳不是港商也不是石油大王,在卫国人眼里,这个“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的二流子重耳先生,带有点精神不正常的邪气。卫文公听到报告后做出结论说:“估计这家伙是流窜世界的国际恐怖主义头子,给我看紧了他们。”

于是,卫国人把大门朝着重耳的鼻子关上了。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有心知。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重耳像讨食的野狗,没吃到肉包子,却给人泼了一身米汤,用凄凉的眼光望了一下不解的人间,抖了一抖身上的毛,折向北边继续东行。

喜欢自虐的人一般都最能理解像重耳这种徒步旅行的苦乐,重耳应当是那些钻西藏走罗布泊游海峡之类的独行者的祖师爷。当然孔子也曾经周游列国,有个成语叫“接淅而行”,就是说孔子一行人走路,刚把米下锅,没等做饭,又把米湿淋淋地捞出来继续赶路,很有一种苦迫中的风情趣味啊。不过孔子的路线正好和重耳相反,从东往西,在晋境碰壁后,叹息了一下“涣涣乎美哉”的黄河水然后南下楚国。

重耳一行人因为cfo卷了资本逃跑,这时候却是连水淋淋的米都没有了,他们走到五鹿(河北大名府,李逵劫法场的地方)饿得已是湿汗淋漓,实在不行了。重耳说,徒弟们,谁能替为师前去化些斋饭啊?

他二舅狐偃手搭凉棚,发现树林灌木边上,有几个野人正在吃东西,立刻哈喇子就流下来了。这里再重复一遍,“野人”在春秋时代不是吃人生番,他们是郊外农民。春秋实行“都鄙制”,都是都城,比如刚才卫文公的地盘,鄙是远郊边鄙的野村。俗话说“鄙人”,比如周作人老头子经常在其作文里自称“鄙人”,就等于自谦说“俺”。

这帮野人一边拿着树杈撅成的筷子夹菜吃兔子肉,一边偷看远来的这几十个疲惫不堪、衣冠不整、形容憔悴,却风度堂堂的奇怪的叫花子,发现这帮叫花子也在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筷子上夹的肉菜哩。野人们不由自主地憨厚地乐了,露出煞白或焦黄的牙齿——他们敢于这么乐,以及接着敢于跟重耳搞笑,也说明当时的庄稼汉是自由的农夫而不是戴锁链的奴隶,当时也不是什么奴隶社会。

重耳无可奈何,命令狐偃说:“去跟他们要点饭吧——肉少点也行。”

狐偃只好放下架子走过去作揖乞食。那些野人坐在地上,仰望这个狄人血种的狐偃,很像围观老外。野人们不知怎么想的,盛了一碗泥巴献给狐先生。狐先生以为泥里边裹的是刚烤好的兔子肉,赶紧跑回去端给车上的重耳。重耳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把泥巴掰开,看见里边只有一条蚯蚓,也太欺侮人了,重耳火冒三丈,差点在毒日头下面晕过去。从御手抢过鞭子,就要下去抽丫的野人。狐偃(《史记》上说是赵衰)赶忙上前劝止,说:“土,是国家的基础,您有了土,就有了国家,这是上天赐予,请拜受!”重耳听了,觉得打群架也不好,就放下鞭子,感慨起来。“拜”是行最大礼。重耳下了马车,把衣服抻抻平,系紧裤带,恭恭敬敬地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起来,泪流满面地接过狐偃手中的泥土。

(我最早知道重耳是在中学念秦牧的社稷坛、五色土的散文,含糊地觉得重耳也是个枭雄,从拿鞭子要抽到转而去磕头,变得够快。跟曹操抡宝剑要杀张辽,一变脸儿变成亲自解开张辽的捆绳一样。这个故事也让人感觉行路之人的艰难,联想起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那句话了。至于土地不土地的,倒也没什么打紧。)

重耳出门靠的这帮朋友也确实了不起,都是一时俊杰,其中最贤者五人,分别是狐偃(这家伙是智多星)、赵衰(誉为“冬日暖阳”的那个)、贾佗、先轸(“不顾而唾”的那个)、魏武子(魏仇,裹着伤口三级跳的那个,类似莽撞人张飞)。这五个菩萨下面,还有其他数十名小鬼儿如胥臣、狐射姑、颠颉、狐毛、介子推之辈,属于二流罗汉级。

吃不到兔子肉,吃了一嘴泥,重耳在野人们错愕的目光注视下‘继续昂然赶路,直到虚汗涔涔七魂出窍。别的人还挖野菜吃,可是重耳娇气,咽不下。这时候,介子推大哥突然抱着一罐肉汤从队伍后面笑嘻嘻地钻车前来了。重耳吃完肉汤,把手指头上的油舔净,说:“子推大哥,您也尝个鲜吧,打哪儿弄的啊,真不错呀。”介子推笑得比瓜还苦,说:“尝就不用咧,这是俺自家大腿上产的肉啊。”大伙不约而同都一摸屁股,哇塞,晕倒!这就是介子推割股啖君的故事。后来介子推是被烧死了,大家迄今还在过寒食节所演变成的清明节纪念他。其实“迄今”也没多远,两千年岂不是梦觉一场,弹指一挥间。

史书上还记载了赵衰抱着一锅小米干饭落伍了的故事,别的菩萨精英们就诬陷他是偷了粮食逃跑了,后来发现却不是(有点类似孔子的大贤徒弟颜回途中蒸饭,烟灰落进去,弄脏了点儿米,颜回把它抓出来吃了,大家诬陷颜回偷米吃,唯独孔子不信)。在饥馑时刻,众人的眼睛都是盯在米锅子上啊,菩萨之间也要为了米锅打架啊。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唱:走过春天,走过四季,走过春天,走过我自己。领袖重耳的朝圣队伍饥一顿饱一顿,跋涉到了梦中的齐国。

这个穷途末路的二流子重耳先生在众叫花陪同下,终于来到了灿阳照耀的齐国。稠密的空气从东方海洋抛散下大片的花朵与大量的鸟鸣。

重耳一帮流浪汉们这时看见的齐国是历史上最好的齐国,等于鼎盛时候的古巴比伦或者唐玄宗的天宝物华,胜过同时期希腊的城邦明珠雅典城,后者只有几万居民。齐桓公为政四十年来,国脉日隆,物壮月满,东及滨海,南括崇岭,西起巨川,天下四方豪杰,都笼络在大齐的无限威风里。鲁国的缟帛纨素,楚国的角齿羽毛,郑国的杂耍音乐,秦国的蓝田美玉,晋国的宝马狐裘,天下宝货人文汇聚在临淄的十里洋场。美酒泛滥成灾喝不了,女孩汪洋恣意泡不完,齐国人掉在糖罐子里沤着。大街上时而看见楚国人的奇装异服,鲁国人的峨冠博带,齐国的侏儒,郑卫的美姬,吴越的嬉皮士(断发文身),撞钟伐鼓,笑歌沉迷,编钟的清响搅拌着酒肉的臭气,一派美好烂污的繁荣景象。

重耳多少也是个掷地有声的名字,齐桓公听说了,高兴,欢迎,老年人就怕寂寞,手下大臣出宫城迎接,摆酒接风,齐桓公还拨给这帮远来的“香客”二十辆大马车,这些车子镶铜绣锦,来者眼花缭乱。有幸看见了伟大的齐桓公他老人家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重耳揉了揉眼睛,好像古巴总统拜见了社会主义阵营的伟大领袖斯大林。重耳结结巴巴地喊:苏维埃,乌拉!

有了二十辆马车的重耳先生彻底结束了瘦马单车的乞丐生涯,跟从他的精英们也都成了有车一族。(按50名随行人员计,平均2.5人乘坐一辆马车)。最出乎意料的,这位曾经在晋国当公子时代娶了两个老婆,翟国当女婿时代又娶了一名老婆的重耳先生,在齐国做寓公期间,又娶到齐桓公的侄女齐姜(看来齐国真是物质过剩,妇女也都过剩了)。齐国一直在为国际社会孜孜不倦地培养扫帚精,比如风骚妹妹文姜,急子的后妈宣姜,庆父的情妇哀姜,都不是省油的灯。众姜之中唯一一块好姜就是这里嫁给重耳的齐姜了。齐姜贤淑端正,红粉佳人,高贵典雅。她的风范礼仪、举止进退都把山西来的在翟国久居的土老冒重耳给看呆了。夜色深沉时刻,齐姜夫人解开云雾般环绕的鬓发,剪水双瞳轻轻睇视着床上的郎君,重耳阿嚏一下子打了个响鼻。接着,白里透红的肌肤在摇曳的烛光下闪动,重耳先生阿嚏阿嚏连打了一宿响鼻儿。

拥着齐姜柔腻的肌肤,像拥着醉人美酒,重耳先生从此迷醉不返,方寸全无,摒开一切俗务和彪炳事业的梦想,日日月月年年地跟齐夫人打拼。

可是,娱光易逝忧愁多,刚刚到了下一年,公元前643年,齐国就出事了。重耳来齐国的前一年,公元前645年,管仲死去,临死叫齐桓公不要用易牙、竖刁、开方,但是没太久,齐桓公把这仨人还是叫回来了。两年后的如今,齐桓公因为很老了,就闹了点小病,身子骨有点疼,于是开始休养。

伟人的出生都是一样的(即光着身子),而伟人的死却各有各的死法。这一天上,桓公躺在床上,就有点君王不想早朝的意思。

桓公想叫人端点小米粥来吃,怪叫了两声,寝殿里静悄悄的,又摇了摇铃,一直没有人应。世界安静得像他统治的太平盛世。齐桓公这颗恒星的生命正在向白矮星蜕变。

按理说,老爹闹病,儿子们即使不割股疗亲,也应该衣不解带地朝夕伺候。齐桓公搞了一辈子妇女工作,成绩斐然,儿子很多,但都是庶出的。他有三个正夫人,一个是王姬,从周天子家娶来的,一个徐姬,从东夷徐国(今安徽泗县)娶来的,还有蔡姬,就是“荡舟”的那个。三个正夫人都没生出孩子。齐桓公还有后备力量,六位如夫人,也是从诸侯各国娶来的公主,所谓如夫人,就是如同夫人,地位次一格,相当于姨太太。其他小妾及儿子,则忽略不计了。

六位如夫人各给桓公生子一个,按妈的地位排列依次是公子无亏、公子元、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雍。我们为了方便记忆起见,分别称他们为“齐氏1号”“齐氏2号”“齐氏3号”到“齐氏6号”,这虽然有点像西瓜的品种,但毕竟方便下面叙述。其中排在第三位的公子昭(齐氏3号)据大家讲,比较贤能,管仲在世时,齐桓公和管仲把他宣布为世子,并且在葵丘之会上,把世子昭嘱托给宋襄公(宋桓公的儿子),如果世子在未来政治斗争中有什么闪失,让宋襄公给世子昭撑腰。

这回齐桓公一病,想把孩子们召唤到一起,交代一下未来五十年蓝图计划,喊了好几嗓子,就是没人答应,冬天的寒官里也没人生火,饭也没得吃,一直饿了三天,趴在床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世界仿佛在睡着,这个被遗弃的老人睁开老耄的双眼,又失望地闭上。他脑子里隐隐约约的清愁,这时候都变得浊了。

忽然咣当一声,从窗子跃进个人来,齐桓公半昏半醒,问:“谁……啊?”

来人是齐桓公的小妾之一,眉毛像蛾子触角(蛾眉是西周流行的女性脸谱,青黛蛾眉便是把眉毛剃掉,再用青黑色的植物颜料来绘画眉毛)。

蛾眉的这个小妾做了自我介绍,在临淄市的敞篷车里,咱们一起那个过的。齐桓公想了半天,年轻时代的事儿像流水一样,都记不得了,终于又说:“粥……来。”

小妾说:“对不起,老爷,没有啊。”

“那……水……来。”

小妾说:“主公爷,易牙、竖刁造反了,他俩把大家伙统统赶出宫去,派人守在宫门,宫里垒了高墙,里外隔绝,就墙根开个狗洞,每天爬进人来,看看您是不是还在呢。”

齐桓公说:“我……我孩子们呢……”

“宫门上挂了个牌,说您养病,不想见人,公子爷们都给骗了,进不来了。我这是舍了命,觉得您对我不错,想见您一见,才爬墙进来的。”

齐桓公沉默一阵,想:我的病也没传染性啊,怎么就把我给隔离了。他深有感慨叹了口气,眼泪夺眶而出,随后哭道:“仲父岂不是圣人乎!落得今天这样的结局,我悔不听仲父生前之言!我死之后,有何脸面见他?”于是奋力大呼三声,吐血一盆,以袖掩面,气绝身亡了!

想不到,一代天骄就这么在公元前643年冬风残卷的时刻凄惶郁闷地孤独死去了。

纵观齐桓公一生,他等于一个扶得起的阿斗,清静无为,信用大臣,给管仲以最好的君臣际遇,得以大有作为。有人说:管仲、宁戚、鲍叔牙、隰朋之辈,负责做衣裳,做好了齐桓公一穿,国家就治理出来了,霸业就形成了,为国之道就是这么简单。当然这是战国人说的,战国士人开始崛起,为了忽悠君主信用、重用他们,就偏这么编排齐桓公,说当国君的就负责穿衣裳而已,其实齐桓公本人的才能,不可低估。

齐桓公一崩,那小妾把桓公盖盖好,哭泣一会儿,钻窗户跑了。

没多久,易牙、竖刁的探子,呼哧呼哧白着脸儿来报告,主公已经死啦。

易牙、竖刁就合计,这回好了,主公死脱脱,咱俩再把世子昭杀了,就可以扶立公子无亏(齐氏1号)登基坐殿,咱俩接着吃香喝辣,横行霸道了。

是夜,城里的月光,一片皎然,易牙、竖刁派警卫部队包围世子昭家院,面如土色的世子昭挑了几件宝贝,突围出宫,跑出城去,投奔宋襄公救命去了。(好在老爹生前给他预留了这么一手。)

夜里这么一乱,大臣们次日都跑到朝堂上问消息,易牙、竖刁拥着公子无亏从后堂走出来,宣布了编造的伪诏,要求大家给新国君磕头。

周天子委派至齐国的上卿国氏、高氏面面相觑,说:“没听说主公要换接班人啊,不是世子昭吗?葵丘之盟对外公布过啊。”

管氏、鲍氏、隰氏等政府班子成员也一齐吆喝,要求进去看看齐桓公到底怎么了。[注释2]

易牙、竖刁一看讲理不行,就指挥警卫队短矛长剑,把朝堂大臣一顿乱扎,大臣们丢下十几具尸体抱头逃窜。公子无亏向各国发出通告,即日登基坐殿。看来还是枪杆子出政权。

齐桓公的第三号“同志”开方,也是胸有大志,立刻叫上桓公六公子之一的公子潘(4号),打开武器库,武装了自己的私家部队,杀到朝廷大殿,说:“许你公子无亏自立为君,就不许我公子潘自立为君吗?”

于是两伙人马你凿我砸,公子无亏占领主殿,公子潘抢了大殿的右厢,搬张案子,也宣布登基临政,摆上大印,也开始办公。

不一会儿,公子元(2号)也率领武装起来的家丁狗腿子,冲上殿来,三帮势力又打了一通,公子元夺了大殿左厢,也自立为君,拉张桌子办公。

另一个叫公子商人的(5号),觉得还不够热闹,凑了点人马,把宫廷的院子给占了,就在露天里宣布主持政府工作。公子商人说:“我不让你们有地儿上厕所,憋死你们。”

最小的公子雍(6号)也不甘示弱,从后门杀进来,抢了后花园,在花丛里宣布当国君。

有些不了解情况的大臣以及跑来汇报工作的外地干部,一不小心迈进朝廷,妈呀,老国君不见了,换了五个国君同时开张办公,一家占一角,朝廷变沙场。

五家国君互不相让,一直互相顶牛达六十七天,直到闻见后宫传出一股妙不可言的特殊味道,正狐疑间,他们看见白色可爱的小蛆,一行行地排着整齐的大队爬进了大殿。大家才想起齐桓公还暴尸后宫,已经烂得没形了。

国氏、高氏两家上卿大声疾呼,既然都是正统的继承人,怎么不孝顺老爹?把先君装殓了,你们再闹吧。

五家公子恍然大悟,争着当正宗孝子,一窝蜂冲到后边,推倒石墙,冲上去就抢齐桓公遗体,就跟抢国君位子一样热闹。

你争我杀,又丢下几十具新尸,齐桓公的老尸最后被公子无亏抢到手,让易牙、竖刁安排殡殓,草草地装进棺材,摆在他所占领的大殿上,抽空哭几声。但是还不下葬,这是因为按规矩,过世的国君要在祖庙停柩五个月,接受诸大夫诸侯使者吊祭,同时看看老国君会不会再活过来,五个月后才出葬。

齐桓公就快去坟场跟他哥哥齐襄公见面做邻居了,俩人都没得善终,不过比他俩命还惨的是朝堂踢来抓去的五大公子爷。

五大公子爷斗得正酣,忽听城外报道大事不好,宋国派出的维和部队,接纳了逃难而来的世子昭(老三),联合了二级诸侯卫国的大兵以及三级诸侯曹、邾小兵,兵车两百乘,护送世子昭杀到临淄城下了。

五大公子一看形势不妙,立刻停止内战,派兵分守四个城门,听凭宋襄公军队在外面叫骂。

上卿国氏、高氏一听外援来了,弹冠相庆,就积极响应,串联了管鲍帮的力量,组成敢死队,猛攻宫廷大殿。

国氏、高氏想让占据正殿的公子无亏去掉君号就既往不咎,公子无亏自负以前对国家有功偏不屈服(给好鹤而亡国的卫懿公复国,就是公子无亏张罗的,而且齐桓公给易牙撺掇着也曾含含糊糊答应立公子无亏做世子)。自视正统的公子无亏誓死保卫萨拉热窝,亲自仗剑迎战,战斗到玉瓦俱碎。然而他的同党易牙、竖刁跟大家结怨太深,身受其累的无亏成了众人的撒气筒,在一片剑光血影里,无亏被乱兵砍死。

国氏、高氏大开城门,迎接宋国联军入城。在城外驻扎抗击宋襄公的易牙一看维和部队得到内应,也就泄气了,收拾细软逃到鲁国当寓公去了。

宋襄公和国氏、高氏一起奉世子昭即位,是为齐孝公。齐孝公孝义当先,忙到大殿父亲棺椁前哭祭一番。

宋襄公帮齐国拨乱反正,和齐孝公通宵畅饮,然后又吃又拿地收兵回国了。

假装服帖的另四大公子:公子元(2号),公子潘(4号)、公子商人(5号)和公子雍(6号)一看宋襄公乐呵呵前腿迈门走了,后边这四个就同时发难,联合起来,又约了易牙、竖刁余党,猛攻齐孝公。齐孝公太不禁打,闯出城门,撒丫子又逃跑了。他一路闷头往西南跑,撵着宋襄公的轱辘印,追了上来。宋襄公一看来人浑身汗土,丧家之犬一样,细看乃是可爱的齐孝公,就说:“我的爷,您,又给揍出来啦?”

于是宋襄公命令大军调头,也来不及去叫走掉的卫、曹、邾军了,独自带着宋军向东突击进攻,再回去给齐孝公翻本儿。齐都城里公子元、公子潘、公子商人、公子雍一看宋襄公摆着除恶务尽的架势吹胡子瞪眼又回来了,赶紧组织一批离心离德的人马出城在甗地迎击,大败而回,四公子受不了命运的捶楚,终于泄气,当主子这么难受,纷纷投降。公子元(2号)因为是刚才领头造反的,号码比世子昭(3号)还高一号,为了保住脑袋,就逃奔卫国躲着去了。

齐孝公进城归位,宽大为怀,大赦政治犯,安慰公子潘、公子商人和公子雍仨弟弟,叫他们仨做个安乐翁了事。

这时已是桓公死后八个月了,齐孝公把老爹齐桓公的棺材抬出来,吹吹打打,出城厚葬下去,杀了很多坏蛋家属做殉葬。

有权势的死者一般口含的珍珠、身穿的玉衣,财货珍宝,钟鼎壶鉴,车马衣戈,生前离不开,死后做陪葬,这些东西往往却孝敬了未来的盗墓者,反倒成了害身的累赘。孔子说:“用宝玉殓死者,等于把尸体暴露原野。”春秋公卿大夫的坟,到战国很多就被挖了。但是大家还不敢挖齐桓公的坟。据说到了晋朝,齐桓公的墓终于被盗了,挖出无数金玩宝器以及骷髅人头。

君臣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齐桓公管仲主持霸业三十余年,威风不可一世,死后不到半年,家业就给这帮不肖儿子败光了。齐孝公即位时,齐国已是乱沙一盘,中华大地从此无主,新一代的诸侯伯长,又成了众位高人梦寐以求的热山芋。

齐桓公死掉,天下无主,十三年前他发八国兵马讨伐过的楚国,由此上浮。中原诸侯被蛮狄环伺,其中楚国越发狰狞,很快将成为吃人恐龙的主角。

这时候,中原有个不自量力的食草恐龙,跳出来向楚国叫板了。他就是我们可爱的宋襄公先生。

宋襄公是个志大才疏又死爱出风头的人(类似群英会里的蒋干),他看见齐桓公当世界宪兵非常眼红,就对臣僚说:“十年前我刚即位时,一再表明意愿让位给我哥哥子鱼,因此我仁义的美名远播诸侯之间,齐桓公都对我钦佩不已,还把世子昭的未来托付在寡人身上。如今齐桓公死掉,齐国大乱,寡人力挽狂澜,击破四公子,纳入世子昭,扶立为齐孝公,安定了齐国社稷,功莫大焉,正是创建霸业的良机,寡人想做天下盟主,大家高兴的,请跺跺你的脚。”

他的庶兄子鱼不同意,说:“您光会唱这个,您听过那个吗?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人随随便便就能成功。谢谢您曾经让位给我,但人要认清你自己啊。”

想当第一的宋襄公不听劝,执意牛刀小试,大国诸侯暂时不好搞定,就在齐桓公死后两年,公元前641年,邀请曹、滕、邾、郜四个四流小国在山东西部的曹国来了次聚会。滕国(今山东滕州)国君晚到,宋襄公非常光火,把滕侯关到小黑屋里,罚他不许会盟。鄫国人(今山东苍山县)迟到得更厉害,会盟结束了他才赶到邾国,被散会回来的邾国君一把抓住,请示宋襄公怎么处理。

宋襄公的臣僚公子荡是个专家,说:“从前齐桓公南征北战,唯独没有驯服东夷众国,主公您想在中华立威,必须先服东夷。东夷风俗是祭祀睢河,我建议,您把这个迟到的甑君杀了祭睢河,东夷人看了,一定屁滚尿流地佩服您。以后您指挥东夷去征伐天下,霸业可成啊。”

宋襄公听了很满意,就叫邾君在睢河边杀了鄫君,邀请东夷酋长们(都在淮河下游,山东江苏交境)一同观看祭河仪式。只是东夷人有热闹不看,一个都没来。

其实,宋国国力并不强大,地方也不算大,在山东、河南、安徽、江苏交界处,鲁国西南两百公里,在周朝初年(公元前11世纪)建国,收容了以微子启为首的商朝遗民,世代护奉商代祖先香火,给商纣王留了个后。

注:古人觉得把人杀了不要紧,反正人死了还可以有来生,到另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继续活着。但把一国一姓的宗祀给绝了,却是莫大的造孽,不到罪大恶极或恨之入骨,不会采取这个极端措施的。

因为是遗民的聚栖地,而遗民又是一类顶可笑的人:从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而新的时代他们又不能适应,所以活得像做梦一样。鲁迅、老舍描写清朝的遗老遗少,不是语多戏谑吗,以为笑谈。宋国人也一样,在世人眼里迂腐可笑,韩非子啊,庄子、孟子啊,经常拿宋国人开涮,比如守株待兔,拔苗助长,智子疑邻,这些可笑的寓言故事,都编到宋国人脑袋上。

虽然衰败成破落户了,但祖上毕竟是阔过的,遗民遗少们想出风头的心思还是比天都高,理想主义者宋襄公就是这样的集大成者。“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总是被过去的搞得心痛。”国力不够,就幻想借力打力,刚才东夷部落的力可惜没借着,南方楚国方兴未艾,真是天助我也。宋襄公把楚蛮子看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想把楚国佬笼络到自己胯下,然后驾驭楚国去咬中原诸侯。等自己当上中原霸主,再利用诸侯合力压制楚国。这个拔着头发上天的思路实在令人费解,不过宋襄公觉得楚国人头脑简单却是事实。楚国后来有个大王丢了弓,他却不肯去找,他说,楚人丢的,楚人捡了,有什么好找的(楚人亡弓的成语)。看来,楚人民风古朴,心性纯净天真——(俺们楚国都是活雷锋)。在满肚子弯弯绕和小九九的中原人眼里,楚国属于待开发的山区里的老百姓,好骗。

于是,两年后,公元前639年春,打定主意把楚国蒙一把的宋襄公邀请齐、楚两个超级大国,到宋国境内的山东巨野县郊外开会。他的庶兄子鱼对弟弟这种引狼入室的愚蠢做法十分震惊,说:“小国争当盟主,必然引祸上身。”

鲁国的大贤人藏文仲听说了宋襄公想如此假人之力召聚诸侯,就对宋襄公的动机大摇其头,说:“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他是个分析欲望的心理学家,中国的弗洛伊德。

一肚子虚荣的宋襄公在开会的时候说:“寡人想召聚天下诸侯,恐怕不能服众,你们楚国带甲六百乘,拓地一千里,攻城掠地,锐锋无敌,今天想借助您楚王的实力,共同召聚,岂不最好?”

给戴了高帽子的楚成王很诧异于宋襄公的如意算盘!成王心想您真是个老天真啊,既然寡人我有实力召集诸侯,干吗给你做嫁衣。

但楚成王说:“你的主意兮,很好。”

然后歃血为盟,宋襄公当仁不让,抢了牛耳,拿刀子在牛耳朵上割了几道子,牛血滴答到樽里,端起来嘬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把自己定为待转正的盟主,楚成王又好气又好笑。三人依次用手指头蘸了牛血,抹在嘴边上,互相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次“剪彩开工”仪式就这么结束了。

秋天来了,食草动物宋襄公开始鼻子上插葱装野猪了,他和楚成王联合发出英雄帖,召集天下诸侯。有楚国发帖子,大家不敢不来,宋、楚、陈、蔡、郑、许、曹七国国君在河南睢县西北的盂邑聚齐。

子鱼临行前建议宋襄公带上保镖,宋襄公正义凛然地拒绝说:“寡人要什么保镖啊,仁者无敌,寡人早约定了是衣裳之会,带上兵甲,岂不失信于诸侯。”

子鱼说:“那我就带些战车,远处埋伏,做个呼应。”

宋襄公生怕子鱼惹是生非,就抓上他,轻车简从,一同前往会场,子鱼被他看得紧紧的,没法“破坏”他的信誉了。

盂邑会盟一开始,油白短胖的宋襄公和虎背熊腰的楚成王一千诸侯入座,宋襄公抢先发言:“今天的举动,是想延续齐桓公霸业,尊王安民,天下同乐,大家同意吗?”

大家都拍拍你的肩,跺跺我的脚,十分高兴。宋襄公又问楚成王同意吗。

楚成王说:“我看行。”

宋襄公说:“寡人侥幸列为公爵,比各位诸侯高那么一级两级,这次就请以我为盟主。”

楚成王嘿嘿一笑:“这我看就不行了!论级别,我是王兮,倒比你还高。”

宋襄公大吃一惊,心想上次开会不是说好了吗?我当盟主,你当托儿。怎么临时变卦了您呀?宋襄公满脑袋冒汗——他模样有点像王刚扮演的和珅,油白短胖,宋襄公赶紧争辩:“您所言不对,天下之大,只有周天子是王,您的王号,怕是自己冒封的,你这假王怎么能压我这真公。”

楚成王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令旗,当空一挥,就看盟坛下面的楚国随行人员,脱去外衣,露出皮甲,个个抽出利器,一窝蜂冲上坛来。宋襄公没等跑就被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旁边子鱼一看不妙,好汉不吃眼前亏,趁乱溜了。

楚成王当着各国诸侯的面,列出宋襄公几大罪状,罚他不许参加会盟。

“群英会”上宋襄公被剥夺政治权利,靠边站了,看着鸠占鹊巢,心里又急又气。不过他知道坚持就是胜利,所以当楚成王押着他在前面开道,往自己的宋都商丘杀过去时,他的理想一点儿也没受到挫伤。

楚人来到商丘城下,拿大喇叭往上喊:“哎,喂——乡亲们听着,你们国君在我们手上兮,统统地开门,投降地干活。四面楚歌的干活!兮——”

城上人回喊:“我们已经立子鱼为君啦,要打你就快打吧……”

楚人喊:“那,把国君还给你们兮,怎么感谢我们兮?”

“不感谢,他已经受辱,回不回来,随你们怎么办,没关系……”

楚成王没撤,下令攻城,可是这次毕竟是会盟而来,所带军队不多,大的攻城机械更是没有,连攻好些天,城上子鱼带领军民顽强抵抗,抑制了一次次进攻。楚国捞不到什么好,粮食也不济了,就想回家去。

可是宋襄公这个烂货砸在手里也没有用,杀了又怕失去诸侯人心,放了又等于向宋人示弱。于是下边有人出主意,把鲁国的鲁僖公(鲁庄公的儿子,庆父之难后即位)叫来了。鲁僖公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料,他一来,就开始捣糨糊,同时给老相好宋襄公求情。楚成王借坡下驴把宋襄公放了,自己还卖给鲁国一个人情。

宋襄公虽然自由了,但国内已有新君,就准备出亡卫国去当寓公。这时候“新君”子鱼派人来了,说子鱼只是出于保家卫国的需要才临时充当国君,请宋襄公回去继续主持政府。

灰头灰脑的宋襄公回到宋国复位,决心一辈子跟楚国对着干。

到了下一年,公元前638年,中原巴尔干地区的郑国人,看见齐国霸位衰退,就去向南蛮楚国示爱,郑文公还亲自在这年春天跑去楚国朝拜楚成王。

如果说宋人是自大狂,那郑国人就是两面派。这也没办法,郑国四面受敌,国家规模二级,处在一级大国夹隙中间,不得不以妾妇之道,左跳右跳地过活。

得知郑国跟仇人楚国搞得火热,以维护国际风化为己任的“霸主”宋襄公立刻决意发兵打郑。到了夏天,他纠集了目前还真听他话的卫国、许国、滕国,四国大兵兜杀郑国。

楚成王听说之后,讲:“好你个宋襄公兮,敢打我的小蜜!”于是发兵救郑。

大夫成得臣拦住说:“宋国空虚,我们趁机伐宋,正好能解郑国之围。”(看来,围魏救赵的战术,早有人施行了。)

楚成王一听要直接打宋襄公,兴致更高了。楚庄王当即调拨主力,亲自领兵,以成得臣为大将(此人字子玉,后为令尹,是六年后城濮之战的主角,此时初出茅庐),连踢再踏地冲进宋国来了。

宋襄公的庶兄司马子鱼说:“上天不保佑商朝,已经无可置疑了,您想重兴霸业,戏不大啊,而且楚军武器装备比咱们好,作战人员比咱们多,我看还是求和谈判吧。”

有自我崇拜情结的宋襄公慷慨陈词:“我军是仁义之师,即便甲兵不利,但仁者无敌,这有道之君怎么能跟无道之国谈判。”

于是,在公元前638年的一个美好的十一月一日黎明,充满堂吉诃德精神的宋襄公“骑士”,打了一场叫人哭笑不得但是后果影响重大的仗。

宋军和楚军在泓水(今河南东端柘城县北)边上展开会战。宋军本来占了地利,已经在岸边进入预定阵地列好阵势,楚军却还在坐船渡过泓水。子鱼劝宋襄公赶紧半渡而击,说:“敌人兵马比咱们多,这时动手,趁他过河一半儿,首尾无法呼应,一击必乱,可以得胜。”宋襄公可不同意,他说:“我是一向主张仁义的,怎么可以这样不择手段啊?!”

过了一会儿,楚军完成渡河作业,正在布置阵势。子鱼又劝:“敌众我寡,趁阵形未成,赶紧击鼓,必能击溃之,要打就得趁这机会。错过机会,咱就危险了!”宋襄公还是满口仁义道德,说君子不鼓不成列,等楚国佬排好阵式,咱再一本正经跟他打,打他个心服口服。否则,说咱这堂堂大军欺负他,也把我国民众教带得不讲公平、信义了。

子鱼一听直翻白眼儿,我真服了你,差点从车上气个跟头。

说时迟,那时快,楚国大阵阵列已经摆好,楚成王把战鼓擂得山响,楚军人跳马跃,呼声动地,实施强力冲击突破。宋襄公哪里抵挡得住,兵士们很快纷纷溃退,四散逃命。宋襄公禁卫军(门官),都是精锐,被全部歼灭。警卫团都光荣牺牲了,宋襄公自己的大腿也挂了花。

败回城里以后,宋国人都议论宋襄公的错误战术。宋襄公还解释,说:“君子作战,不重伤(对受伤的敌人不再给来一下子),不以阻隘(不靠着占据险隘而欺负敌人),不鼓不成列(不抢先攻还没列完阵形的敌人),不俘虏老大爷(不擒二毛——头发有两种颜色的白鬓老年人,不能抓他当俘虏)。寡人就是立马就要亡国,也不能对没列好阵的敌人抢先欺负他攻击!”

子鱼说:“您真是不懂得战争啊!对付敌人还讲什么仁义?三军就是以利而用!”

泓水之战标志着传统的信义化、礼仪化战争逐渐走向终结。所谓礼仪化,就是敌对双方“结日定地,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不但要事先定好日子和地点,打的时候也要敲着鼓,不能偃旗息鼓地偷着来。至于偷袭、劫营什么的,更是不可思议了。它体现了贵族阶层“贵信而贱诈”的价值观,是把信义、礼仪治国在战争上的延续。以信义治国,能获得长治久安和贵族世袭统治的稳固。它跟后代平民分子打仗的“兵不厌诈”很不一样。

军人都是从民众中临时征发来的,主要来自国人,军队大小头目,平时也就是官员和平民的头面人物,在战争中被不择手段的战法熏陶得习以为常了,在生活和社会行为以及政事治理上,是不是也会唯利是图以利而动、不择手段呢?那是不是就败坏了譬如宋襄公即位以来宋国的“大治”局面呢?

从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功利主义这一原则来讲,大约办法是,当打的时候,跟敌人旗鼓相当,甚至有较大胜算,那就多以诚信、公平的模式打,以此教化参战的平民、官员们。而遇上寡不敌众,国家生死存亡的状态下的战争,就得牺牲下对民众进行教化的企图,先救国要紧。然而如何判定其界线呢,在判定不准确的时候,就出现宋襄公这种“愚蠢”的仁义。

当然,宋襄公并不是对形势判断不准,他是个原则主义者,不用功利主义者的小算盘,他不是说了嘛,就是马上要亡国,也要公正地打,不鼓不成列!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这种对原则的无条件的坚守,这样的言论,也真是振聋发聩了。

宋襄公由于腿伤,次年五月,就像堂吉诃德爵士那样愁闷地死掉了,不知道临死觉悟了没有。人们后来讥笑他,形容对敌仁义,叫作“宋襄之仁”。

有人还把宋襄公算作了春秋五霸之一,当然我们也没意见。宋襄公还是有人格魅力的,不然子鱼和宋国军民怎么老肯不辞辛苦地跟着他折腾呢。而且,当他混得那么惨的时候,别人也不肯背叛他。他还是很有办法的。宋襄公有点像苻坚,都是失败的大手笔,苻坚也是对敌仁义、优待俘虏(就是因为太优待俘虏朱序了,朱序才得以在淝水之战给他捣乱),苻坚也是在渡河战役里让着对方,结果当老实人吃了大亏。不过,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生活在宋襄公或者苻坚的卵翼下,倒还蛮划算。区别是,苻坚这么做,是在自信实力远远超过对手东晋王朝的情况下,宋襄公却是身处东晋小朝廷的水准,却对苻坚这样的强敌运用苻坚的仁义来远怀众的模式,所以,宋襄公是比苻坚还死硬的原则主义者。

宋襄公在战争中讲求仁义、公平和信用,虽然显得迂腐,但他有这种意识,也许就不可避免地把这种原则也用在治国上,这对国家的长远是有好处的(事实上,宋襄公即位后,宋国是大治)。可谓是肉食者的远谋。而子鱼的做法,倒像皂隶杂役一样,朝不谋夕,狗急跳墙的样子,不太合大国之卿的身份。

理想主义者相对于现实主义者,也有他的价值。

春秋时期的战争,在我看来,最具有奥林匹克体育精神,打仗目的只是为了定出个胜负,决定两国的主、从地位,而杀伤不是追求的主要目标。大家遵守统一的游戏规则,约好时间地点,公正地比一把,分出个输赢。虽然战车杀伤力不是太大——士兵被局限站在战车上,对敌的杀伤力不如骑马拼杀和步兵直接近身肉搏,所以战车杀伤力不如步兵和骑兵,但大家寻求的只是个定输赢、排座次的程序,因此,即使南方山林水网密布的楚国,也是车战,远在西陲的秦国,也用车。直到有一天,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异族武装(且非常凶险)迫使中原放弃了车战,此前战争学技术一直不需要变革和进化。这时候,我们也比较能理解宋襄公的思想了。在春秋大部分时期的大多数战役中,都是约好会战日期、地点,在赶赴约定地点的行军路上,双方不互相偷袭,也没有半夜端对方营窝的做法。打的时候,排好三军之战,打到一方溃散就算结束了。从作战记录来看,主要是抓了多少俘虏,而斩杀了对方什么大夫多少兵却未见记录。出征的将领也很少有死在战场上的。这种情况可以说直到春秋中后期也没有大变,虽然期间有少数特例。也就是说,击溃战为主,歼灭战很少(战国才开始歼灭)。宋襄公说的对于受伤的人,重点是抓住他,而不是再来一下子杀了他,而对于老大爷,则干脆不抓,这话当也并非空穴来风的虚言。

欧洲的情况也是如此,同一时期的古希腊城邦重装步兵,也是排成严格的方阵参战,为了使方阵步伐整齐,还专门建立笛子队,步兵们踏着笛子的节奏缓慢前进,手执长矛去和对方的方阵搏斗。这种稳定但是呆板的阵法,弱点显然是在两翼或者背面,因为手持长矛的密集方阵内的士兵是无法有效地全体转身,去迎接侧面来攻的敌人的。但是大家都不会狡猾地从侧面或者后面进攻,因为打仗就是为了尽快评个公正的胜负,并且大家崇敬的也是勇敢。

希腊人的这种模式持续了四五百年,但是到了公元前371年(战国中期,希腊后期),有一场底比斯人(七千人)与希腊霸主斯巴达人(一万人)对战的方阵大战,底比斯(城邦)人摆出了方阵有十六排,呈斜形战斗队形,利用右前方伸出的尖儿,从斯巴达人方阵的右侧打进去,破了斯巴达的方阵。这也是因为斯巴达人一百多年来一直攻击希腊城邦中唯一不服它的底比斯人(而雅典此前已经败北了),底比斯孤单一个,急了,就用了这种不按规矩来的办法。但这也是极少的例子。

后来希腊北部马其顿王国又改良了希腊方阵,搞出马其顿方阵,特点是在希腊方阵基础上变本加厉,把枪做得更长,达六七米,前五排的长枪都能伸到第一排人的盾牌前面,像大刺猬一样朝前扎人。它虽然所向无敌,征服了希腊诸城邦,但是太不灵活。随后更晚崛起的罗马,做成了结构更灵活的军团,内部分成几块小方阵,分成轻装、重装,中间通道还能跑马,各小块阵可以四面出击,也能集中攻敌,组合灵活,根据战场对手的部署情况而变,终于罗马的这种军团,战败了马其顿人领导的希腊方阵,乃至无敌“天下”。

刻板的打法,比如春秋的战车和古希腊方阵、马其顿方阵,我们不能因为它后来输给了机动性更好的新战术而笑话它们。其实,打刻板战术的时代是有福气的,至少说明社会的和谐还存在,无所不用其极的后代战争术还不是必要的。

赔了血本儿的宋襄公一败,河南巴尔干地区无人,齐国又那么腼腆,天下人的目光,就一齐落在了他们最恐惧的——楚国恐龙身上。原本追随齐国的中原诸侯,改向南方楚国朝拜,只是个时间的问题了。如今已经拜上的,且拜得很卖力气的,就是一贯受楚国打击最多的郑国。

楚成王对郑国的政策是先兵后礼,大棒加萝卜,先是连打了三年,打你没商量,在召陵之盟后,又把妹妹嫁给郑文公,又爱你没商量了。这次泓水之战,就是郑文公朝拜楚国而引发的。泓水战役结束后八天,楚军牵着从宋国抢来的猪羊和妇女,凯旋回去经过郑国柯泽,郑文公派夫人前去慰问。派夫人去慰问老楚,不等于随珠弹雀吗?不怕,郑夫人文芈是楚成王的亲妹妹,天生免疫。楚成王见妹妹带领慰问团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华丽的外甥女——母亲是楚人,父亲是郑人。楚国女孩本来就性感,所谓“楚腰纤细掌中轻”,所生出来的混血更是爱煞人了,楚成王一看,都是身材丰满、长发及臀的细腰美女,浑身的肉应时而麻。现在,成王他老人家在位三十四年,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血气早已定了,不需要再戒色。楚成王命令:“上耳朵!”

慰问团的人都不明白。楚国的威武大兵把宋国战场亡兵脑袋上割下来的一串串耳朵陈列出来,给郑妈妈和她俩女儿看新鲜。郑妈妈的俩女儿看了半天,问:“二舅啊,您哪挖这么多灵芝呀?”

楚成王哈哈大笑:“灵芝?不是灵芝,此乃白薯兮。女娃知道不些?宋国人比白薯多俩耳朵。寡人割去他耳朵,宋国就剩白薯些。”

俩女孩对视一笑,楚成王说:“大勺,给炒几盘炝大耳朵下酒些。”(楚方言还时兴说“些”。)

于是,郑妈妈领着俩美女款款举趾,进大帐隆重吃饭。郑妈妈命令女儿敬酒。俩女儿光着肥白的脚儿,走到楚成王案子前,侧跪下来,给二舅倒酒。楚成王醉眼乜斜,心神飘忽,看见外甥女几只猩红的脚趾甲,像小兔的嘴一样活灵活现地喘着。

宴毕夜归,楚成王不让郑妈妈走了,俩外甥女也不许走,都给我睡觉。俩女孩瞅着妈妈,不明白什么意思,等明白过来时,妈早溜没影了。楚成王一手搂住一个,乱钻乱摸,俩女孩扭着腰使劲挣扎又不敢太使劲,十分别扭,只是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流溢出怒目而视的光芒。

这对美丽而又充满恨意的眼睛,把我们不时拉回历史深处,两个不知名字的无奈美少女。

第二天,楚成王又进了郑国都城新郑,接受郑文公款待,然后连夜载着两个美女朝陌生而幽暗的江南楚国去了。

大凡正直的人呢(当然,包括明清卫道士,这些最最正直的人),都要大骂楚成王娶妹妹的女儿,真禽兽也。不过,楚人的婚姻遗俗里,确实有舅舅婚娶优先权,此恨不关楚成王一人。即便今天湖北湖南西部的土家族、苗族,还有实行姑表亲。所谓姑家女,伸手取;舅舅要,隔河叫。楚国人把妹妹嫁到郑国之后,作为舅舅,有充分的权利要求郑国人把女儿(即外甥女)优先嫁回来。这种姑表亲在楚国也不能算是乱伦。

郑国劳军,套了楚国近乎。宋国则已经被战败。巴尔干地区的核心国家,按从弱到更弱的顺序排,是郑、宋、卫、陈、蔡五国。其中郑国已经服楚,宋国则挨了楚国打,卫国在北面,一时打不到,蔡国在河南东南部,本也是华夏诸侯,但早已改给楚国捧脚;蔡哀侯被楚国文王虏了去,死在楚国,接任的蔡穆侯把齐桓公休回来的小蔡姬改嫁他人,随后蔡国再未参加齐桓公组织的国际会盟,而改侍奉楚国。陈国也在河南东南部(河南淮阳,包拯陈州放粮的地方),是大舜的后代的封国,此时还是坚定不移地给华夏诸侯捧脚。

于是泓水之战次年,公元前637年的秋天,楚成王找了个借口(可以很简单,为什么不来给我捧脚),派大将成得臣率军伐陈,夺取了陈的焦、夷两邑,又替陈的敌人顿国(今河南项城西)筑城而归。楚对中原构成了严重威胁。

成得臣也不是外人,曾参加楚国的泓水之战,多年战功卓著,身名显赫,是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子玉回国后,为楚国革命奉献出了家产、热血和青春的令尹子文,就主动让贤,打离休报告,要求退居二线改当老黄牛。于是,当红将星成得臣光荣地接替了令尹官位,他字子玉,就是著名的令尹子玉,是个大起大落的风云人物。楚国老中青三结合,天下这时谁人能敌。

泓水之战这一年,重耳一帮人待在东天齐国朝圣,已经有六年了。

最初重耳来齐国时,就娶了齐桓公的侄女——齐姜。老夫少妻如胶似漆。柔婉无比、温情似水的齐姜,青春蓬勃的女性身体,像一团火焰,使重耳享受着帝王样的尊严和快感。重耳贪馋于风情万种的夫人,哪儿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干了。

可是,好景不长,来齐国次年(公元前643年),齐国这个熟透的瓜随着齐桓公的病死而开始腐烂。公子无亏、公子元、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商人,五位公子不等老爹遗体安葬,就像五条虫子那样在瓜瓤里翻进卷出地掐起来了。看着城头变换着的大王旗,重耳的两个跟班赵衰和狐偃感觉再待下去没意义了,孔子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还是继续用他们的黑眼睛寻找光明去吧。

可是重耳满足在夫人床帏,哪里肯抛弃这安逸的天堂,打死他也不要四处流离颠沛了。重耳说:“局势正在变好,宋襄公不是已经发兵护送公子昭就位了嘛。等一等,等一等,没有耐心的人是一事无成的,坚持就是胜利。”于是大伙就又在齐国混了五年。

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把他送到临淄,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一个人,你就把他送到临淄,因为那里是地狱。重耳的一般跟班,狐偃、赵衰等人,就是在这度日如年的地狱里嘴里快淡出个鸟来了。到了今年,宋襄公跟南边的楚成王为了争霸从互相利用开始变成互相掐架。宋襄公给老楚掐得羽毛乱掉,牙齿四飞,狐偃说:我们去宋国给襄公帮忙去吧。

于是,狐偃、赵衰叫齐其他几个跟班,到城外一片没人的老桑林下,商量逼重耳离开齐国的办法。桑树林这种地方,在《诗经》的齐风里边,专门是男女偷情幽会的场所,类似我们的高粱地,当时男女在春天私奔,是符合周礼的。狐偃、赵衰选了个这么个地方开会,好像黑社会的头子到小姐的歌厅里议事。这帮老谋深算的国家栋梁围坐一圈,狐偃咳嗽一声,说:“八袋九袋的长老都来了吗?”

赵衰说:“都来齐了,一些分舵的舵主也来了。”

“来了好,我们现在开会。商议现任帮主解脱处境的办法。我看帮主是被那个小狐狸精迷住了,当初咱们老叫花子不辞千辛万苦跟随帮主,奔波十八年,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博个名位,给老婆孩子封块土地,光宗耀祖吗?可是现在帮主却再没心思经营帮中生意,耗在这个没用的地方不肯走了。我们这几个老叫花子豁出命去也要带帮主离开。先轸,你怎么说?”

“狐长老,赵长老,先轸跟随帮主和诸位长老多年,非常了解帮主脾气,帮主绝不会离开齐国安乐窝的,要说服帮主自己愿意,势比登天。所以,非得大伙强力逆取不可。大伙说,对不对?”

“对!对!”

赵衰等一帮叫花子喊完,说:“我们诱骗帮主出外打猎,趁机行事,把帮主绑架离开齐国。帮主必然恼怒,事成之后,怪罪下来,所有罪责,有我一人承担,按帮规‘冒犯帮主’一条处置。”

商议布置完,众人携起棍子,全部走散。可是,可惜这帮人功力深厚,却没听出来头顶的桑枝上有几个女子偷听了他们全部的对话。这几个女子本来是在这里采桑,无意之间发现了这个阴谋之后,赶紧飞报给齐姜夫人。

齐姜叹了口气,有这样忠实明达的跟班,重耳霸业指日可成啊。于是齐姜夫人把这些采桑奴婢诳进一个小黑屋,一声令下,全部把她们灭了口。她们肚子里的机密,也像蚕茧里的蚕,被开水烫死了。然后齐姜立刻招狐偃、赵衰进见。狐偃、赵衰夹着棍子还装蒜呢,跟帮主夫人打哑谜,齐姜动情地说:“两位长老的用意和计划我全都知道了,其实我何尝不想我夫君建功树业呢,虽然你们一直当我是狐狸精。”

狐、赵两人都低下了头。没得说了,一切听夫人吩咐吧。

当晚,齐姜夫人和狐、赵约定好,夫人将重耳灌醉,狐、赵准备小车,用皮裘裹了重耳,让魏仇、颠颉抬出去,一行人乘夜色赶着马车就跑。城门口还盘问呢:“干啥的?”

狐偃说:“运大粪!”

赵衰白了他一眼。

这一行人在齐国六年梦一场之后,万万没想到是这样悄然狼狈地离开。夫人给重耳灌酒前,还说呢,我看你有四方之志,想走掉,听闻这个机密的人,我已经把她们都杀了。重耳使劲摇脑袋,没,没那回事儿,窝这么老了,还能去哪儿?(这是实话,如果不是齐姜夫人使计,春秋也许就是另一个历史,楚国也许就要一统华夏。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伟大女性啊。后来,齐姜和重耳再也没能见面。)听重耳这么说,齐姜就劝:“您还是走吧!怀恋妻室,贪图安逸,败丧自己的名声啊。”重耳还是不答应,夫人只好给他灌酒了。

天色微明,一颗启明星照在通往西南方向宋国大路上——就是我们今天仍然在怅望的那颗启明星。重耳在颠簸的车子上慢慢酒醒了,觉得有点冷,又有点头晕,想喝一点参汤,张开嘴却哈进一口潮气。正执辔赶马车的狐偃说:主公醒了。

六十一岁的重耳老头子使用了足足十五秒钟的时间才突然搞清楚自己是在哪里,是要离开哪里又到未知的哪里去。他发出一声凄凉可怖的怪叫:“ya——hoo!在——骗我!我——杀了你这狐孙子——!”

同时他一骨碌掀被爬起来,滚落下车,从旁边惊慌失措的魏仇手里夺过单戈,照着狐偃的脑袋就是一劈。狐偃好汉不吃眼前亏,撒丫子就跑,又不敢远跑,主仆俩人就围着车子追,重耳呼哧呼哧举着戈越过车子去钩狐偃,狐偃抱脑袋往车轱辘下藏。赵衰魏仇等人赶紧抱腰的抱腰,夺戈的夺戈,在星光之下展开一场鏖斗。最后,赵衰哭了,哭叫,别打了,都别打了,咱已经够惨的了。大家肃然松手,时空立刻凝滞下来。众人听见重耳的号叫,突然变成痛哭,重耳匍匐在地上,手把着车轮,老泪纵横,命运啊,你是要把我们带向何方。

既然逃跑出来了,再回齐国去,也没法向齐孝公解释了,狐偃、赵衰好说歹说,重耳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给这帮跟班当主子,去实现众人封妻荫子的梦想,继续向未知的人生方向赶路,一切都是未知的,就凭他这几个单薄的人物要去打天下,要去改变历史吗?他甚至连自己还能再活几年都不清楚。他们中许多人患有严重的牙周炎、高血脂、关节炎、心律不齐等中老年疾病。

因为是被诳出了齐国的安乐窝,重耳在执戈追杀狐偃的时候,发誓要吃他的肉——自从吃了介子推的屁股肉,就对各种肉感兴趣了。狐偃喊说:“如果咱大事不成,我不知死在哪里,你还能跟豺狼抢我的肉吃吗?如果竟能成功,我的肉又腥又臊,晋国有的是好肉,随便你吃,还能看上我的!”

从齐到宋大约八百里路程,丘陵山路居多。宋国是商朝遗民的后代,位置在中原巴尔干地区的东部,即河南东部,与山东西南线接壤。重耳一班人马(这回又就剩一辆马车了)大约西南行进了两个礼拜,掠过鲁国的泰山西北麓,来到了曹国(山东定陶县),出了曹国就可以进入河南东部了。

曹国君也是周文王的后代,属于三流诸侯,跟陈国、蔡国、莒国(还记得莒国郎中吗)、纪国、徐国(东夷)一个档次,但是曹国非常凶猛,跟周边的宋、鲁寻衅滋事,揪头发打架,不绝于史书。后来,曹国像一只猛烈的山猫,被齐国降伏,多次参加齐桓公的八国联军,抵御楚成王。但是齐桓公一死,形势就不那么泰然了。后来曹国摇身成楚国的死党,晋国的死敌。晋曹结怨,却又全是重耳和曹公公的私怨。

曹共公是个画家或者业余医生,总之,他对人体艺术感兴趣,而重耳刚好是个难得的model(模特儿)。重耳用史书上的记载来描述,是“骈肋”。所谓骈肋,听评书上讲宝马良驹,常讲“板肋”,其实肋条是不能结成一块板的,那样就没有肋骨间肌肉带动胸廓收缩舒张,人也就没法呼吸了。所谓骈肋,我想最多是肋骨在向胸中间的胸骨结合处,粘连汇合成一体,成为板状,但胸廓外缘和两侧的肋条,依旧是分列的。

这种板肋的人,呼吸不自如,肺活量小,花面阎王罗士信其实不会是这种板肋,武大郎是这样倒差不多。曹共公当然要一瞻重耳的肋条风采,以满足纯人体艺术的审美需求。于是趁着重耳在传舍里洗澡,曹共公领着他的爱妾、侍女一群人,嘻嘻哈哈挑帘凑近了观看,像在显微镜下研究一条虫子。曹共公发现,在通常像一架手风琴的人类胸廓上,重耳的这里却像个架子鼓,他乐了,在握拳而立的重耳怒目注视下,曹共公拍着巴掌高高兴兴跑出去了。

重耳因为肋条的问题,本来站在水里喘气就困难,这时候气得洗澡水都直冒泡,当即号令自己的丐帮子弟,四处跑到曹都的家家户户,趁着夜色,在每一扇大门上,画出了一个血色的红十字。次日,曹国人好奇地用凉水擦洗各自的大门,但是无论如何也擦不掉这个脑门上该隐的记号。曹国人并不知道,复仇的火焰两年后就要烧平这座城市(当然,我这是在说摩西对于开罗人的故事,重耳不是摩西)。然而,整个曹国,已经被钉在了死神的账簿上,唯一没有落下红十字的,是曹大夫僖负羁的家院。

僖负羁这名字太怪异,估计是山东方言的音译,还不如直接译成steve。steve的夫人是个独具慧眼的家庭妇女,平常老去股市转悠,她从重耳的跟班们个个都有国相之姿而判断出这批人未来不可限量,于是要求丈夫投资这只优绩股。steve于是按老婆的教导,带着一盘子好吃的,去看望重耳,并且像两千多年后的行贿送礼者一样,在点心下边还藏了宝玉(那时候,金子不值钱,珠宝不值钱,贵族们最爱玉璧)。

重耳打开他最需要的点心盒子,捏起来就吃。本来是给路上预备的,他一顿就吃光了,肚子歪得像个孕妇(且宫位不正)。自从流浪以来,重耳就养成了骆驼的习惯,一吃饭就吃个半死,一饿又连饿三天。重耳抹抹嘴儿,把不能吃的玉璧还给了瞠目结舌的僖负羁(steve),然后匆匆离开了曹国。

又走了一百多里,来到巴尔干东缘,宋襄公听说重耳来了,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宋襄公这时候正是最惨的时候,他的“仁义之师”刚刚在今年秋天的搞笑战役泓水之战上主力丧失殆尽,楚成王还在他老人家的大腿上钉了一箭。宋襄公拄着单拐像江南七怪的柯镇恶那样,接待了前来投奔的丐帮帮主、长老一行。他以国宾之礼接待重耳,又比照着齐国的待遇送重耳马车二十乘(这个一心想称霸的家伙什么都跟齐桓公比)。宋襄公知道晋国是大国,有朝一日重耳发迹了,一定会要报答今天厚遇之恩,那时,就可利用晋的力量来对付楚啦。他还在做梦借力打力呢,其实这世界上,只有自己是可以靠得住的。

宋襄公比谁都拧,咬牙切齿想吃楚成王的肉。但是宋国已经烛光憔悴,收拾不出什么力量组织反击了。重耳留下来也无能为力。宋襄公特意送了一程又一程,重耳非常感激。后来的历史证明,荒唐的宋襄公做的无数蚀本生意里边,唯独这次是大赚一笔的,晋文公重耳后来组织志愿军抗楚援宋,打了城濮之战一个漂亮仗。为了报答宋襄公,重耳随后在国际事务中处处向着宋国,宋国疆土扩充了不少。卫国从前因为不纳重耳,导致重耳在野人那儿吃泥,曹国君也偷看重耳洗澡,重耳为了报复,把曹、卫的大块土地,都夺了送给宋国。可惜这一切恩惠宋襄公都没有看到,他的腿伤于次一年要了他的命。

重耳的下一站是巴尔干地区中部的郑国,火药桶中的药捻子。郑文公这时候正在拼命给楚成王抛媚眼,他夫人去劳军,还把俩闺女赔进去了(嫁给了楚大舅)。傍上了楚国这个大款之后的郑文公游目四顾,觉得中原唯独他有本事能当成了奴才,顿时乾坤朗秀,辞气俱佳,自谓握了灵蛇之珠,抱了楚国荆山之玉,可以高枕无忧乃至狐假虎威了,所以郑文公说:“重耳?重耳是谁?晋国?晋国在哪里?我心目中只有一个楚国在。”

他的大臣叔詹进谏:“从前,您的心目中还只有一个齐国在呢。焉知世态变幻无常,晋公子重耳也能潜龙上天。”

郑文公说:“就凭他哪点?”

叔詹说:“晋公子重耳有三条上天的理由。一、他母亲是狄国人,跟他爸爸一样都是姬姓,按理同姓不婚,婚了的话,生孩子就夭折,可是重耳已经六十多岁啦,没死!(不过,肋条有畸形,呵呵);二、上天一直给晋国灾难,就等着重耳回去救大伙呢;三、他的跟班都不是善主,合起来顶三个半管仲,这帮人能够死心塌地跟着他,可见他不是凡人。”

这三条理由乍听还不错,但都是必要而不充分,难怪郑文公不听,郑文公说:“哼,传我的命令,晋国人与狗不得入内。”他的这个错误决定,导致了后来的秦*两国合击围困郑都,多亏了烛之武好歹说退了秦师,才缓了条命。

重耳这帮上天的“选民”,见郑国不礼,只好忍气吞声,启程向楚国迸发——河南西南部,及再往南的湖北加上河南东南的淮河流域(安徽江苏一部分),已经都是楚国近五十年鲸吞蚕食到的版图了。

重耳到楚国时,已是下一年,公元前637年(泓水之战次年)了。

楚成王这时候也老了,为政三十六年,岁数也奔五十了。有的人老了就非常暴戾,有的人却极端和蔼,楚成王是后者。他用招待诸侯国君的七牢礼请重耳吃饭(他弟弟晋惠公夷吾也在秦国吃过七牢,不过是当俘虏的时候,一条猪羊牛算一牢)。最喜欢吃东西的重耳跟楚成王成了好朋友,说话也不顾忌,一次饭后楚成王问他:“公子要是回到晋国兮,做了国君兮,将来怎么报答我兮?”

重耳倨傲地回答:“子女玉帛,您都有,羽毛齿革,那是楚国云梦的特产,你们不要了的东西,捡到我们晋国还都是宝贝,我能有什么好报偿你的东西?”(越穷越有理。)

楚成王有点不自在,追问:“虽然如此,到底还有没有啥可以报偿我的兮?”

因为楚王近来一直对自己客气,有点飘飘然的重耳说话开始不得体了:“若借大王的威灵,使得我返回晋国当国君,一旦未来两国发生战事,会猎于中原,我愿意退避三舍(三十里为一舍),以让大王。”

楚国今年新提拔的令尹子玉(成得臣)一听,大怒,心说:要你让?谁要你让!

寄人篱下的自卑感又使重耳接着说出了狂傲的话:“如果退避后您还实在要打,我只好左手执鞭,右手操弓,以与君周旋。”

嗬,子玉给气得三尸神暴跳,回去就对楚成王说:“重耳语出不逊,将来忘恩负义,不如趁早杀了他,至少把他的大跟班狐偃扣下,以免后患。”

楚成王说:“重耳志向广大,居身俭易,一帮跟班都是国家宝器,肃敬宽和,忠能效死,这是上天在保佑他兮,天将兴之,谁能废之,寡人不敢违天兮!”于是招待重耳加倍深厚殷勤,重耳觉得跟楚成王游猎宴饮,其乐世间难以再有,于是流连在楚国湖山胜地,涤荡烦恼,一赖就是好几个月。

我们一直把晋国的流浪汉重耳比作丐帮帮主,如果这么比是合适的话,那齐桓公就是桃花岛的东邪,秦穆公是独霸西垂的西毒,楚成王是南帝(他毕竟自称王嘛),而中原善于搞笑的老顽童就非宋襄公莫属了。这同时代的五大高手(除了北丐重耳暂时没地盘),统治着我们可爱的祖国。有好些人在回顾历史的时候,向往生活在美丽的春秋时期,但他们需要搞清楚,具体想生活在哪位高手的地盘。估计楚国的云梦和性开放的齐国临淄人气最旺。接下来中原地区也集中了天下三分之一的人口。为了平衡一下人口密度,我会愿意去晋国,其实那里并非满眼土疙瘩和猫耳似的窑洞(窑洞是近几百年树木砍光以后才复兴的穴居生活,而且西南部汾水流域多平地沃土)。晋国类似如今的美国,是个移民国家,狄人、戎人、楚国南蛮人,都在晋国混生活,那里没有盘根错节的公家势力,外来打工者很容易在官府找到个饭碗。而如果你去齐国,只能当个抱关击柝守门捡垃圾、炸油条的或者建筑队的小工。

八年前,晋国人在韩原大战里输给西毒穆公,连国君都当了战犯,后来用河西之地把晋惠公赎回来了,但是晋国太子圉却发落入秦做人质。此后的晋国西线无战事,两国自己玩自己的,唯独太子圉待在秦国有点不爽。

太子圉刚生下来时,出生地梁国的神汉占卜后认为他以后是当“人臣”的命,甲骨文里的“臣”()可不是什么好字,它弯来折去的,像一个背捆双手的人跪在地上,是俘虏的意思。太子圉在秦国当人质,名义上是留学,其实跟蹲监狱也差不多。所以他牢骚很大,最难受的是他的媳妇怀赢(西毒穆公的闺女)是个霸王脾气的悍妇。多愁善感的太子圉娶了这个小毒物,根本过不到一起。梦里都想回到晋国的太子圉每当中宵人静,看见床前明月光,怀疑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看毒物,内心不胜自怜。

韩原大战后四年,西毒穆公把秦*缓冲带的梁国给灭了,疆界推到黄河。梁国是晋太子圉的妈妈家,他爸爸晋惠公(夷吾)在梁国避难时娶的梁君的闺女生下了他,于是太子圉感觉自己发祥地的龙脉断了,开始恨西毒秦穆。三年后,到了泓水之战这年,这时候,晋国为政十三年的爸爸晋惠公开始闹病,太子圉担心嗣位问题出闪失,就打主意偷回晋国即位。其实他大可不必逃跑,秦穆公本来也是安排他当晋嗣君的,否则也不会把女儿给他。但是太子圉脑子乱了,估计是犯了鲁迅描述的那种“迫害狂”的病,总觉得老秦是要害他,于是跟媳妇告别,问她要不要随自己一起回晋国。

他媳妇说:“我是秦国人啊,怎么能走?”

太子圉心里偷着乐,巴不得甩开这个小毒物呢,于是只身逃回晋国。这七八百里山路和黄河天堑,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的。脚底板稀烂的太子圉跪在父亲晋惠公面前,晋惠公卧在床上看着他,很高兴他能把秦穆公气着了。

转到下一年,公元前637年九月,正是秋天,要命的换季时节,晋惠公叫来太子圉,指定大秘书吕饴甥和郤芮为顾命大臣,辅佐太子圉即位,是为晋怀公(跟楚怀王一个谥号,表示昏乱又可怜吧)。然后,一辈子自私吝啬、众叛亲离的晋惠公同志就变成了他祖国秋天里落叶中的一片。

晋怀公一上台,就和秦国断绝往来,秦穆公骂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同时派人打听重耳的下落。

越来越馋嘴的北丐重耳这时候正赖在楚国的宫廷御膳房里大吃特吃云梦泽的飞禽走兽,什么牦牛的尾巴、大象的舌头、朱鳖的裙子、猩猩的嘴唇,这些周代的宫廷菜,重耳见什么稀奇就捡什么吃,用的都是象牙筷子犀角杯子。重耳自从吃了介子推的大腿肉以后就迷恋上肉了。中国菜肴最具特色的,能保持色、香、脆的快速爆炒法,当时还没有,要等到战国时代铁锅铸造成功后才有可能,铁锅比青铜传热快。所以重耳吃的肉都不用热油旺火爆炒,其处理方式反倒接近现在的西餐:一般用棰把生肉捣成肉酱,再腌制,把肉酱撒在米饭上,再浇以油脂,或者用文火烧、烤、煎、炖,也可以用酒腌渍牛肉吃,牛、羊、猪肉三鲜煎饼也不错。

正吃着呢,楚成王进来对重耳说:“君问归期现在已经有期啦兮,咱们相见时难别亦难了吧。如今你们晋国出事了兮,大家都等着你赶回去主持工作呢兮。”

重耳赶紧把没吃完的大象尾巴从嘴里掏出来藏在背后,说:“那,回去还得借助贵国力量护送啊。”

“咱们楚晋两国,远隔万水千山,中间巴尔干地区也不太平。我们还是把这个功劳让给他们秦国的西毒吧。秦*相邻,只隔一水,是你最好的踏板兮!”

重耳对楚成王这一安排,感激万分,于是带着本帮长老,拎着棍子,奔秦国去了。楚成王厚礼远送,以壮行色,拿了很多带肉的猪羊骨头,可谓仁义尽至。

如果你掏出一条鞋带,在地图上量一下,从湖北南线的江陵(楚郢)到陕西西部的凤翔(秦雍),足足有四分之三鞋带长,折合一千三百多里。这一段路,坐飞机要一个半小时,长了了不起的脚底板的丐帮帮众,用不了十五天也可以消灭掉它。

重耳来到秦国,第一次拜会了秦穆公。至此,齐桓(东邪),宋襄(中神通),楚成(南帝)和西毒穆公,他全见齐了,一辈子见了这些领袖,或者超级恐龙,也值了。

秦穆公一掀胡子,非常高兴地对重耳说,寡人跟你老姐(穆姬)商量过了,要把闺女文赢嫁给你啊,还有怀赢她们四个媵人,哈哈哈,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都想嫁给他,重耳这回乐了,于是六十二岁的重耳跟文赢等五人成亲。(重耳娶的媳妇我给他数着呢,他最早在晋国娶了俩,到翟国又一个,齐国又一个,现在秦国一气儿娶五个。合计九个。)

准确地说,重耳娶的是文赢,另外四个人是媵人,是买一赠四送的。所谓媵人,就是类似王熙凤出嫁时陪的平儿。按规矩,媵人是不能进入正室的,而是执脸盆毛巾伺候。

怀赢也是四个媵人之一。怀赢本是晋太子圉(现任晋怀公)的老婆,说白了还是重耳的侄媳妇呢。

新婚过后,新郎官重耳洗脸,悍妇怀赢就端着个匜(像茶壶)从上边给重耳的手上浇水,另一媵人从下面端盆子接着。这都是媵人该做的职事。重耳洗完了,就拿手一挥,(有两种解释,一是拿手一挥,要怀赢走人;二是甩手上水珠,甩到新媳妇脸上了)。一下子这小女毒物就恼了,把匜一摔,大骂:“秦*两国都是匹敌,我跟你都是两国贵人,奈何把我当成卑贱使女!”

老头子重耳给吓得够呛,本来就不善于喘气的肋条使劲呼扇才没背过气去。赶紧解掉上衣(降服),找个小黑屋把自己关进去不敢吃饭了。秦穆公听说之后,赶紧跑来道歉:“我的这几个闺女中,属怀赢最有才。但是她嫁给过太子圉,想再把她嫁给公子当夫人,就怕叫公子背上娶侄媳妇的恶名。所以我不敢按婚礼把她嫁做你的夫人,但是我最爱她,希望她跟着公子家,就让她做了媵人(媵人不算娶,不算不合礼,没恶名)。结果公子按媵人对待她,她却不高兴,令公子受辱,这都是我的错。公子想怎样,是退回还是怎的,都听凭公子。呵呵呵。”

重耳想把这个小毒物退回去,但是又怕伤穆公的心,可是留下她当媵人,她又觉得憋屈,那么只能娶了她当夫人了,可是她毕竟是自己的侄媳妇,怎么能娶呢?赶紧召集丐帮长老开会。

胥臣(是个老学究)首先发言:“同姓不同德,黄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青阳,方雷氏之舅也,夷鼓,彤鱼氏之舅也,昔少典娶于有乔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异德合姓,同德合义,义以导利,利以阜姓……”[注释3]

这家伙摇头晃脑,旁征博引,说了半天,离题万里,谁也搞不明白。总的意思是想说,同姓同德,不同姓异德,那么反过来,你和晋怀公德当然相异,所以你俩不算同姓,属于陌生人,道路之人,娶陌生人弃掉的媳妇,不亦可乎?(后来这家伙还当重耳的老师来着,重耳看书,说:书上说得挺新鲜,可是我做不到。胥臣说:那就知道知道也好,等能做的人做。)

因为听不懂胥臣说的意思,重耳就问狐长老(狐偃)的意思。狐偃最工于心计,当即回答:“您连他的国家都要夺了,先夺他个把妻子,能算个啥?”这家伙唯恐重耳不登基,都等着鸡犬升天呢。

赵衰赵长老也发表意见:“将有请于人,必先有入焉。咱要想求人家秦国办事,当然得先顺着人家意思,既然穆公希望她跟着你,而她当媵又不乐意,那也只好娶了她,就算是娶亲侄媳妇,也只能娶为好。”

赵衰这人最持成稳重,心眼也好,既然他也是这意见,六十二岁的重耳就赶紧跟侄媳妇怀赢又拜了一次堂,稀里糊涂又当了一次新郎。秦穆公也高兴了,最喜爱的女儿(怀赢)有了好的归宿,虽然多少难免有点“恶名”,被人议论,但得其实就行了。而且重耳也同意的嘛。

(妻,齐也,与丈夫齐体,在名义上有与丈夫基本相同的地位;妾,接也,则是一种补充。那时候,诸侯间的婚姻都以经济、政治为目的,其次是生殖,最后才是恋爱。这也是政客们所付出的感情生活上的牺牲。)

就在这时,晋怀公害怕重耳复国,下了一道命令:凡是跟随重耳的人,限三个月返回晋国,过期不归,全家问斩。狐偃和他哥哥狐毛都是追随重耳的在逃派,他们的父亲狐突,是晋国国内最大的走资派,一直暗中帮助重耳,是从前国内“重耳帮”的魁首。碍于他是从前晋献公时代的老臣,晋惠公没敢跟他计较,现在晋怀公可不管这套,上来就逼狐突写信叫儿子们回来受死,狐突就是不写,怀公抡斧子把他杀了。

不能再等了,秦穆公决定派兵护送重耳回晋国夺位,临走也用七牢国君礼请重耳吃饭(天子是十二牢)。饭前,重耳说:“我文化水平不高,请狐偃跟我去应酬一下吧。”狐偃说:“对不起啊,我在翟国长大的,那儿的老师不行。不如赵衰去吧,他更文。”于是赵衰当了“吃饭助理”(相),陪着重耳去参加宴会。

七牢的大鼎摆上来了,吃得差不多了,秦穆公就在音乐的伴奏下,先赋了首诗。秦穆公虽然远在西陲,但是文化水平相当进步,他赋了一首《诗经·小雅》里的《采菽》,描写的是采摘大豆的情景,这诗是对诸侯国君演奏的,表示看重重耳。所谓赋,就是介于朗诵和唱戏之间的长腔,可能跟鲁迅的老师摇着脖子念“铁如意~~~指挥倜傥~~~”差不多。

接下来,赵衰就对重耳说:“您请赋一首《黍苗》吧。”于是重耳赋了一首《诗经》里的《黍苗》,比喻自己像小禾苗一样,等待秦国的甘霖来滋润。秦穆公于是就又赋了一首小雅的《鸠飞》,说一只小鸠抖着小翅膀在天上飞鸣,叫得非常凄凉,有一个人心里怀念着另外两个人,经常夜不成寐,暗示自己惦记着重耳这个流浪鸟,等于是承诺帮助重耳。重耳又按赵衰的指示赋了一首《河水》,说自己万川归海,流落到秦国这个港湾。穆公赋《六月》,记述周宣王的中兴,祝愿重耳回去后重振晋国威风。(看来当时想当官,都得会两下子,对话得用乐章,就跟现在做生意要会唱卡拉ok一样。可见当时政治家、外交家、艺术家与贵族,四位一体。在古代,有六个教学科目,礼义乐御射书,贵族子弟们打小就要学的。其中御射,是驾驶和箭术,属于重点科目,因为贵族子弟长大以后要当兵的——如同法国小说里的花花公子们,往往也都是上尉。另一门课“乐”,就是演奏和歌唱《诗经》中的很多篇章,贵族子弟也要学,未来当了官,在场合上跟人交接,特别是对外国使者,要唱这些歌来表情达意。但是该唱哪首,这是挺难的学问,就赵衰懂这个。)

既然秦国已经表态相助了,赵衰说:“请重耳拜赐。”重耳虽然都不明白那些诗的意思,但知道磕头是怎么回事,于是连忙起来,走到堂下,很规矩地给秦穆公磕了个头。秦穆公也站起,走至台阶,降一级台阶站立,表示不敢承受。

秦穆公给人印象很好,是个活雷锋,并且为人实诚,不像晋国人那么玲珑。谥法云:“穆”的意思是“中情外貌”,就是心里的东西直接反映到外面,有啥说啥,心肠直诚。

这里磕头也要啰唆一下。说磕头也不准确,应该叫下拜,或者更准确地说就叫拜。当时人平常就是跪坐在席子,拜就是身子保持该跪坐姿势不变,双手叠合俯地,左手压右手背——绝对不能反了,反了是女子礼,以脑门触手背,这就是“拜”中的一种,叫作拜手。但是拜手的恭敬度还不够高,更高的是稽首,就是依旧跪姿,双手叠合俯地,脑门缓缓下降,触在双手前方的地上;抬头,再重复一遍,此谓再拜稽首,是礼仪中的最高级。有人百拜稽首,譬如信底落款百拜稽首,那是客气,真要一百遍,要脑溢血了。至于有人信中落款“顿首”,现实中也有,就是把刚才的稽首礼中以头触地的过程,触得快一些,表示心情激烈,一般是请求饶命时用的多。

当时人跪坐在席子上,双方都这样跪坐着,其中一人在跪坐基础上向对方拜,不管是拜手还是稽首,都还不怎么屈辱。因为俩人是等高的(当时没有椅子)。后代人有了椅子,受拜的人坐在椅子上,下拜的人跪在地上,脑袋对着对方的脚丫子,这就不平等和屈辱得多了。春秋时候这种叫拜,后代的这个“拜”真成“下拜”了,只能叫磕头了。

不过,周朝人也觉得互相对着平坐,拜一下,显得不是特崇敬,所以就有一个最高级的拜法——降拜。重耳就是用降拜,即从席子上站起来,趋到台阶,从台阶一级级走下堂,在堂下向堂上席子跪坐着的秦穆公稽首下拜。此为降拜。当时也管它叫“下拜”,是真的下到了低的位置去拜。从前齐桓公接受周天使赐的胙肉时,就是这种降拜。在臣子拜国君时,需要是用这种去堂下而拜的降拜(或叫下拜),但是随着礼数上的怠慢,到春秋后期,臣子都不这样了,就在堂上直接对着国君拜(基本平高),把孔子气得够呛。

而秦穆公忙站起来,走至台阶降一级,作为表示推辞,不敢承受。

这时已是年底。下一年,公元前636年一月,很有文化的西毒穆公率百里奚、公子絷、公孙枝一千人,将兵车四百辆,一直把重耳送到黄河边上,秦穆公准备渡船,一起和军队及重耳过河。穆公夫人穆姬向重耳挥泪告别:“公子做了国君,可别忘了我们闺女啊!”重耳说:“放心吧,老姐。”

登船的时候,掌管行李的伙夫把重耳逃难以来一直携带的所有破烂东西都搬到船上。重耳见了说:“喔就要回去当国君了,还留这些干什么。”吩咐都丢下船去。

狐偃看了十分难受,就双手捧着秦穆公赠送给他的白玉,跪到公子重耳面前,恭恭敬敬呈上去,说:“帮主呀,现在就要渡河了,回老家,您就是晋国国君,自有国内臣子辅助,外有秦国支持,显然十分稳妥,我们这些老叫花子不中用了,就此告别,您做您的国君。这块白玉是我的一点心意!”

重耳大惊,赶紧起身谢罪,问道:“喔流浪在外,全靠舅舅照顾,怎么一朝却要舍去?”

狐偃说:“我自知有三罪,当初帮主困在五鹿,我让帮主吃泥,这是一罪;在卫、曹、郑,帮主受人歧视,我照顾不周,这是二罪;趁公子酒醉,赚你离开齐国,这是三罪。现在,我已好比这些破烂儿东西,不能再用啦,不如弃去好些。”

重耳流着泪发誓说:“二舅的功劳,我誓死不会忘记,老天爷作证!”赶紧让人们把扔到岸上的破烂,全部又捡回来。

旁边的介子推看了,对狐偃的这套表演大不以为然,帮主得复君位,乃是天意使然,你狐偃贪天功为己恩,不就为了要个官做吗?介子推逆反心理很强,心里发酸,开始吃醋,萌生急流勇退的念头。

黄河怒涛滚滚,从北向南流经秦*大峡谷,然后向东拐去,穿越山西南部与河南的分界,东奔大海。众人在黄河大拐弯处的风陵渡泛过黄河,重耳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祖国,十九年过去了,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碾子是碾子,缸还是缸,麻油灯还嗞嗞地响,照的还是那么大的亮儿。久违了,阔别的故乡,重耳望着深厚宽广的家乡土地,由衷地吐出了一句: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秦军过黄河,溯汾河东北跃进一百多里,包围了山西西南角的令狐(令狐现在就是临猗县地区,在黄河大拐弯内。此地往西南就是所谓的“河西五城”,韩原大战以后割送秦国,所以重耳目前已经挺人晋境)。

板凳还没坐热乎的晋怀公看见胡汉三真又回来了,只好硬着头皮派兵去阻击,晋国国内,愿意给重耳当内应的大臣,甚众,给怀公卖命的,却没有。晋怀公扒拉半天,最后派老爸的死党吕饴甥、郤芮调集部队进驻令狐以北庐柳城,组织抵抗。这俩小子搞“肃反”斗争行,打仗却比较蔫,一直观望不动。秦公子絷以使者身份来到晋军,会见了他俩,晓以利害。俩家伙一想,老国君已经死了,新的还太新,重耳的名声炒作得这么响,大丈夫要能与时进退吧,那就先投降吧。于是,和重耳的党代表狐偃签订投降协约。重耳人令狐城。

五天后,重耳率军继续北上,逆汾河一百里北上进入曲沃(山西闻喜县),次日,东北行五十里,进入晋都绛城(今绛县),朝拜了爷爷晋武公庙,正式即位晋国国君,称为文公。根据《谥法解》,“文”有几种意思:一、经天纬地;二、道德博闻;三、勤学好问;四、慈惠爱民;五、愍民惠礼;六、赐民爵位。“文”字是个好字,汉代的汉文帝,宋代的欧阳文忠(欧阳修),清代的曾文正公(曾国藩),就是这个“文”字。

晋文公来的路上经过曲沃,这也是从前太子申生镇守的地方,汉朝以后这地方改名叫闻喜,此地的宝贝,就是闻喜煮饼,跟平遥牛肉、洪洞羊杂烩齐名。

晋怀公看到大势已去,匆匆逃到高粱(今山西临汾,汾酒产地)准备进行顽抗。不久,晋文公派人去把这位前秦国留学生杀了,可惜他年纪轻轻,一直被浓郁的苦闷笼罩着,没有享什么福,终于在这个寒意料峭的初春解脱了。这是重耳第一次杀人,杀了自己的侄子。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表现了孔子对晋文公的为人不以为然。谲就是用诡道。孔子感觉晋文公吃尽流亡痛苦,深深了解人心的险恶,所以深谙权术运用和战争诈谋。齐桓公给孔子的印象就更文雅磊落一些,虽然后者上台的时候也杀了弟弟公子纠。

晋怀公之败在于离开晋国太久,国内大家族势跟他不熟。

晋怀公被戮了脑袋,从前他爹的死党吕饴甥、郤芮越想越害怕,以前这俩曾经逼死过世子申生派的大夫里克(就是英语讲得很好的那个),又杀了亲重耳的丕郑父和七舆大夫,甚至重耳帮的红人狐偃的老爹之死,账也要记在他俩头上,真是死一百次都有了。于是他俩狗急跳墙,想阴谋叛乱。可是他俩动嘴杀人是专家,动刀子就不在行了。于是想起大内高手寺人披来了,赶紧请来谋划。

晋文公这时候已住进都城的公宫里,正忙着让副官们换新地毯,叫厨子准备烤狍子肉,高兴的时候外面来报,寺人披求见。晋文公妈呀一声就要跑,刚要上墙,一想不对,窝已经是晋国主人了。晋文公说:“不见!告诉他,我讨厌死他了。”

寺人披在外面开口说话,就听咤咤乱响,阴风一片,寺人披说:“为什么不见我,怕的是什么?”

文公派人出去骂寺人披:“当年你到蒲城追杀我,斩断了我的衣袖,我差一点死在你的爪子下,这衣服我现在还留着呢。后来我在翟国避难,你又来刺杀我。先君命你一宿后必到蒲城,结果你假积极当天就到了,惠公是命你三宿后必到翟国,结果你两宿就跑来了,你催死啊!还不快给我走!”

寺人披说:“请你禀告主公,我是一刀锯之余人(阉人),只知道忠于主子。到蒲城,是奉献公之命;到翟,是接惠公所差。当时只知有君,不知有你,除君之恶,唯命是从。所谓桀犬吠舜,吠非其主。难道您现在取得君位了,就没有蒲城、翟国这种需要去追杀的敌人了吗?管仲替公子纠射杀齐桓公,射中他的腰带扣,桓公不记一箭之仇,重用管仲,建立霸业。我斩断了您的袖子,还没有射腰带扣来得更致命呢。您如果是想改易齐桓公之道,何必麻烦叫人命我走,不止我,主动要走的人多着呢!”

晋文公听了,比较惭愧,只好仗着胆子一边哆嗦一边请寺人披来说话。寺人披一声呼啸,进了大堂,这家伙因时度势,分析事务,决定把吕饴甥、郤芮的阴谋密告给文公。文公大吃了一惊,知道吕、郤二人党羽众多,一个招呼不打,一人不带,按老办法,微服逃跑,一口气儿奔回秦国,捂着跑岔了气儿的肚子见到秦穆公(跟齐孝公逃跑找宋襄公一样)。秦穆公说:“呦嗬,妻兄又回来了,饿做梦呢吧。还是前边送您回去是做梦!”

晋国人还不知道这事呢,狐偃、赵衰这帮九袋长老们忙着在家洗脚上的泥,忽然听说宫中着火,有恐怖分子驾着两辆自焚了的战车撞击重耳的办公室,东西大殿都给撞出窟窿了,参谋部也开始冒烟。狐偃赶紧端起洗脚盆冲出去救火。就看宫廷里火光四射,甲戈纷纷,吕、郤两家的私家武士把宫廷卫队烧得焦头烂额。狐偃又赶紧跑回去喊自己的部队,这时候东西大殿轰隆隆全倒了,里面闷死好几百口子,外面的人抱头鼠窜,吕、郤二人举着宝剑四处寻杀重耳,就是找不着,想是已经烧死了。看见赵衰、魏仇一班人带着亲兵冲过来了,吕、郤说:“撤!带兵撤出郊外。”

秦穆公听说晋国遭受恐怖分子袭击,赶紧抚慰晋文公,同时想办法捕捉头号嫌疑犯吕饴甥和郤芮。正这时候,吕饴甥、郤芮派人来见穆公,说宫中失火,晋文公给烧死在里边了,特请秦国另立新君来。

秦穆公将计就计,把吕、郤诱至王城,一斧子一个,把脑袋全削下去了。可惜吕饴甥、郤芮也算是人才,为了晋惠公费了多少心血,特别是吕饴甥,伶牙俐齿,在王城之会上跟秦穆公辩论,讨回了战犯晋惠公,那篇演说稿,还被收到《古文观止》里边去了,不料九年之后,就身首异处于他曾经一度风光过的王城。

晋文公看看火灭了,再度回国,秦穆公吸取这次教训,为了文公的安全,特送给他三千精兵作为卫队,专门守卫公宫。同时把自己的闺女——文赢和悍妇怀赢等五人也给送晋国来了,文赢是正夫人,怀赢经过吵闹也是夫人了。秦穆公送了三千近卫军,一方面充作大内高手,一方面给闺女们当保镖,重耳更不敢惹媳妇了。

这时,翟国人也把重耳的穿着红衣裳的赤狄媳妇给送来了,季隗已经等了重耳八年了,三十三岁,从此男女主人公过上了幸福生活。

但是晋国一些留守国内派却觉得自己的幸福生活要结束了。他们不曾跟随重耳流浪,重耳在翟国和国际上受罪,他们也不曾关心过。现在重耳回来了,虽然强调对长征派和国内派一视同仁,但这些人听了,将信将疑,特别其中吕、郤二人的党羽大夫,更是狐疑疑惧。重耳挺发愁。这时候,从前重耳流亡时,那个卷了川资逃跑的财务经理,名字叫头须,看准这个机会,跑来找重耳了。他说:“国人都知道你最恨的是我,因为我的缘故,你一路没吃没喝,还落下现在这么个嘴馋的毛病。如果您能够给我封官赏赐的话,国人都知道您不念旧恶,一定群疑尽释矣。”

晋文公一听,这也是个办法,就把他饶了,国内紧张气氛缓和下来。头须这家伙也算是有胆有识啊,山西人是精明啊。国君有时候就要忍辱纳垢,为了大的局面,所以说君主是没有私恩、私仇的。汉刘邦刚登基的时候,地盘是大小功臣们封王封侯分的,诸将就纷纷欲闹事作乱,刘邦就也采取类似办法,先封赏了自己最恨的曾经背叛他的壅齿为侯,于是众人才心安,认为迟早会得封。看来,当个成功的枭雄,真不容易啊。

另外,老学究胥臣有一次出门,看见一个人在田里劳动,妻子送饭,互相相敬如宾,在野外都如此一丝不苟,胥臣很看好这人(也许他觉得这人降伏老婆很了不起),于是举荐给文公,一问却是恐怖分子郤芮的儿子,叫郤缺,但是文公还是任用了他,郤氏从此成为异姓大夫中的很牛的一家,后来这郤缺还当了执政官,邰缺的儿子郤克还跟齐国打了“灭此朝食”一战。这么一来,吕、郤党的人更服气了。

下一步是大家最开心的事,封赏功臣,特别是那些一起长征过来的老同志。狐偃、赵衰、贾佗、先轸、魏仇、胥臣一干老叫花,终于可以弹冠相庆了。晋文公还举用国内被废黜的旧臣和长期不得进用的人,救助钱财匮乏、生活困难的人,赈济遭受灾荒祸患的人。但是长征时他的炊事班长壶叔却不高兴了,他说:“我为了照顾您,跑前跑后,那些老爷哪个肯干活,还不都是我担东西弄饭,脚上磨了一万个泡,可是您给我的赏赐,却是最末等,敢问其故。”

重耳说:“用道义来辅佐我,用礼仪来引导我的,我给他最高赏赐,比如狐偃、赵衰;冒着矢石,立下汗马功劳的,我给他次一等的赏赐,比如魏仇;违逆我的意愿,多次举发我的过失的,我给他未等的赏赐。至于你这种劳力之人,要在末等的末等。”

周天子的内史兴听到这件事,说:“晋侯大概会成就霸业吧!从前圣王把德行放在首位,而把力量放在其次,晋侯的做法与此相符了!”大约流官只重短期利益,有权不用白不用,趁机就照顾自己的私人,而贵族是世袭的,就考虑长远,把德行道义放在首位吧。

可是赏来赏去,唯独把我们那位牢骚大王介子推给赏忘了,这家伙自怜自爱,最看不惯工于心计的狐偃赚了好多官印子。介子推说:“老晋献公的儿子九人,现在就剩重耳还活着呢,而惠公、怀公不得人亲附,被内外人抛弃,而晋国总得有个国君,那不是重耳是谁呢?所以这是上天把重耳扶上了君位,这帮老叫花却认为是自己的功劳,因此领取封赏。偷人的东西,尚且被叫作盗贼,偷天的功劳,算什么东西!”于是介子推一气之下,背着他老妈去隐退山林了。介子推的跟班悬书宫门:“龙欲上天,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独怨,终不见处所。”

晋文公一看,想起介子推割大腿肉给他熬汤来了,非常懊悔,赶紧改穿了丧服,以示自责,并向士民百姓下令说:“有能找到介子推的,有赏。”有人报告说介子推跑绵山里去了。晋文公赶紧跑到绵山喊:老介——出来——,出来——老介——。喊了好几天,老介还真拧,就是不出来,听见的只有空谷的回答。也不知谁出了个馊主意,举火焚林,像打猎似的,把老介轰出来。结果介子推跟他妈,一起烧死在枯柳之下。

对介子推的死,另一个很拧的自杀者屈原有诗称赞道:

介子忠而立枯兮,

文君寤而追求。

封介山而为之禁兮,

报大德之优游。

思久故之亲身兮,

因缟素而哭之。

晋文公为了表示对介子推的怀念并铭记自己的过失,命人把烧死介子推的大树劈成板子,做成木屐,穿于脚上,每每听到木屐之声便会叹惜:“悲乎足下。”“足下”一词的典故即出于此。为了补偿介子推,晋文公还把绵山一带的田地封给介子推的儿子,文公说:“以此表示我的过失,并且旌表善人。”

晋国人为了悼念、纪念介子推,还搞了个特殊的生活方式。他们因为介子推是被烧死的,就说介子推的神灵不乐意举火,于是后来的每年冬天,就有一个月,晋国家家户户不许生火,都吃凉生的东西,这就是所谓“寒食”了。山西人遂在这一个冬月里,门上插柳(大约是纪念介子推被烧死于柳树下),并且户户禁火,饮冷水,吃备下的干粮。这种习俗,使得老人小孩多不能堪,每年都有饿死的。山西的这一地方性习俗,后来一直传了八百多年,到了东汉的时候,地方官周举认为这是陋习(人都饿死了),于是亲自祭拜介子推的庙,叫他的魂灵放老百姓一把,劝民吃热饭。

随后就到了三国时代,曹操也觉得这样对人的健康不好,就下令山西地区禁止寒食,但是曹魏不久就亡了,这政策也没人落实了。终于是没禁住。到了唐玄宗时,这习惯已延及天下,只是除了山西人,别的地方不到一个月,但“寒食”的习俗和字眼是有的。于是唐玄宗诏令天下:“寒食上墓。”后来演变成清明扫墓。那个雨纷纷的时节就这么出现了。

绵山就在晋都绛城以北一百五十公里,因为介子推的缘故也叫介山。介子推从都城跑出了这么远,看来真的是要逃赏了。不是沽名钓誉。

晋文公因为要忙于处理周襄王家庭内乱的事,就忘记给献出大腿肉的介子推赏赐了。叫大家报功劳的时候,介子推也偏不报。这是个有原则的人,认为封赏(求封赏)不对,就宁死坚持原则。

六十二岁的晋文公即位之年主要政治措施有:(1)“弃债薄敛”,废除旧的债务,他回国以前谁欠国家的钱,都不算数了;(2)“施舍分寡,救乏振滞,匡困无资”,即照顾无保户;(3)发展农商,减轻关税;(4)举善授能,赏从亡者及功臣。任用狐、赵、胥、栾、先等家族担任国家要职。晋国很快出现了政平民阜、财用不匮的局面。

同年(公元前636年),国家领导周襄王派太宰文公和内史兴跑到晋国来赐给任命书了——新君即位要得到天子册命,才算正式上岗。晋文公到郊外迎接两人,安排两人吃九牢的宴席。到了册命的日子,在晋武公祖庙里,晋文公穿着黑色礼服,戴着黑色礼帽(没爵位的人的衣帽),走了进来。太宰代表周王赐晋文公冕服,内史兴赞唱礼仪,晋文公推辞三次后把新的冕服穿戴上了。仪式完毕,用招待侯伯的礼仪请太宰、内史兴飨食,馈赠。内史兴吃饱了回来,报告周襄王说:“晋国一定会称霸,因为他们磕头毕恭毕敬。行礼得当,是具有德行的表现。有了德行,诸侯一定会归附。大王应该善待他,树了有礼的人,割采回来的回报必然丰厚。”(树人,就是树党的意思。)周襄王正想有求于人呢,赶紧巴结晋国。随后派往晋国的使者接连不断。重耳被国际社会炒作得越来越响了,刚好不久到了秋天,周王室萧墙之内就惹出乱子了。

这位周襄王是齐桓公所扶立(顺便说一句,“桓”在谥法里是“辟土服远”的意思,表示大开疆域,法国的拿破仑可以谥为“兰西武桓帝”)。

周天子襄王在年轻时候,也曾像我们念大学时那样,哭过笑过醉过恨过,思考过也迷惑过,直到山穷水尽,很少柳暗花明,但他主要是为了他弟弟发愁,他弟弟王子带更被他妈妈宠爱,一直想夺权,他妈使劲在老天子那里吹枕头风谮他,老天子死了,幸而有齐桓公的八国联军示威聚会,周襄王才顺利即位,他弟弟也因此从王子带改名太叔带,三年后就在洛阳城内勾结外面的伊、洛戎人造反,却被管仲打压下去。等齐国的霸权衰落,太叔带的理想,又像虫子一样蠕动起来,于是今年夏天,太叔带觉得勾引周襄王的爱妃(一位野性十足的翟国美女),一样可以解气,丑事败露以后,太叔带拎着裤子逃往翟国(顺便说一句,古代的裤子只是两个长筒,且只覆盖小腿,没有裤裆,腰下边穿一个叫裈的大短裤头,算是内衣。这种衣服不适合骑马,现在我们穿的裤子,应该是跟胡人或者西洋胡人学的。)拎着大裤头的太叔带在翟国换上当地的裤子,讨了五千步兵回过头来伐周(翟国成了在逃犯的乐园了,重耳以前也流亡翟国十二年,翟国相当于今天的阿富汗)。[注释4]

周襄王看见弟弟穿着现代化的裤子回来闹事了,心惊不已,逃奔一百公里外离他最近的郑国去了。太叔带占了大哥的地盘和老婆,自立为王,以嫂子为王后。洛阳人都在鉴赏议论他的新裤子。

周襄王缓过神来之后,赶忙从郑国向鲁国、晋国、秦国告急求救,秦穆公最热心公益,很快出兵,次年春已到河上。狐偃对重耳说:“如今老百姓亲附您,但是还不懂得义,现在天子避难,流亡在郑国,您何不把天子送回洛阳,从而教咱们民众懂得义。”重耳说:“can i?”(老学究胥臣给重耳上课,也教英语。)

狐偃鼓励他说:“从前晋文侯曾经护助周平王,你继续文侯的旧业,定下武公的功绩,开土安疆,就在于此了!您努力干吧!”

赵衰也说:“求霸莫如纳回天子,尊崇周室。周和咱是同姓,我们不先送天子回去,落在秦国后面,无以令天下。”于是晋文公重耳出兵勤王,联络了草中戎人、丽土狄人一起合兵讨伐太叔带,并且通告秦国,请秦国回军。秦穆公说:得,饿把这露脸机会让给饿妻弟吧。

晋军分为两路出击(还是晋献公时代的上下两军编制),一路打败了阿富汗民兵(狄人),取太叔带于温,杀之。温邑就是河南温县(司马懿的老家),郑庄公也曾经在此偷割过周天子的麦子,太叔带变成了温县麦田的肥料。

周襄王被另一路晋国勤王军从郑国接回洛阳复位。看到心腹大患的弟弟已经含笑九泉了,周襄王感到了深似太平洋的深深开心。开心之余,就把自己本来不多的洛阳附近几个城邑,包括温邑在内,一共八个赏给晋文公:阳樊(今河南济源西南)、温(今河南温县西)、原(今河南济源西北)、州(今河南沁阳东南)、陉(今河南沁阳西北)、希(今河南沁阳西南)、组(今河南滑县东)、赞茅(今河南获嘉西北)。晋文公名利双收,捂在被窝里乐了三天。

这事也是狐偃等人谋划出了正确的尊王战略。当个霸主也很容易,只要能对下臣的高见言听计从就行。齐桓公也是这样,轻轻松松长成了恐龙。重耳的流浪生涯使他和九袋长老们没太多尊卑之分,经常过民主生活,有话都可以说,群策树立霸业。这几天的秋光里,大恐怖头子本·拉登先生也正在阿富汗,也是流浪,但是据说他为了安全起见,很少见自己的部下,这可不利于过民主生活,因此估计他戏不大了。

晋文公帮助周襄王复位,得了土地,又想请求死后用隧礼安葬。周襄王不同意,说:“从前我们先王拥有天下时,把都城以外千里方圆划作为甸服,以它的产出供给上帝和山川百神的祭祀,以备百姓之用,以防备不虞之患。其余更远的分封给诸侯。先王岂想占这些土地的便宜呢?先王下面直属官员也不过就是九个品级,能够给神办祭祀就行了,岂敢纵耳目心腹的享乐。也就是生前死后服饰器物的色彩和纹饰,为了在百姓面前表示出尊贵,而按照轻重的等级而设定,此外先王又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呢?如今天降灾祸,我只能勉强自守洛阳这个小家,因为愚笨而劳叔父帮忙,我把先王最看重的东西赏赐给你,以报我私人所受之恩,叔父岂不会遭人埋怨。先民有言:‘变换佩玉就会改变步伐。’叔父您如果能光扬美德,更姓改朝,创新制度,自显英明,改其规以镇抚百姓,我就是流放到边远荒地又有什么话可说?如果还是我们姬姓的做天子,叔父你尚还是列为诸侯,那您死后还是该怎么埋就怎么埋,隧葬是不行的。”晋文公一听,赶紧闭嘴,改去接管八块封地去了。

所谓隧,就是坟墓的墓道。当时都是坑穴式的坟墓,挖个大坑,把棺材用绳子系下去,再填土盖满。人压在这个大坑里,住着当然不舒服,一旦死后又复活了,想从土层里钻出来都不可能。所以后来就有了墓道,就是从棺材那儿,有地道直通地面,开口于隐蔽处。这样人复活了,能爬出来。晋文公想要的就是这么一条地道,但只有天子才能享受这东西。礼的等级秩序,可以维护上一级的尊贵和尊严,稳定地把各级大夫和小民统治下去,周天子宁可给地,也不能放弃礼的等级或者说特权。不然无法“镇抚百姓”。这个百姓,不是老百姓的意思,而是诸多有姓的大小头面人物和家族,即卿、大夫、士之属。看到天子“生前死后服饰器物的色彩、纹饰”包括隧礼跟咱不一样,就服了。

重耳于是去接受封地去了。八块封地中的阳樊人,一直是给天子当奴才,傲气得很,根本不服山西人重耳来接管他们,他们都想弃城逃跑。那时候的人口比土地值钱,晋文公说:都不许跑,给寡人把城围起来。城里人一个叫仓葛的,站在城头向重耳发表意见,这家伙因为是天子脚下的,比北京的出租车司机见的世面还多,也更能白话,他说:“丫周王觉得你还算有点心眼子,把我们转手卖你丫了,丫你想叫板,想围你大爷的,拆你大爷庙,跟我这儿犯刺儿,你丫长这脑袋了没有,待会儿我下去灭了你,有种你丫别跑。说白了咱跟丫周王都是一家子的,你不也姓姬吗,犯得着搁这儿上脸吗?你有能耐你去灭两蛮夷试试去,跟这儿臭显哪,其实你丫自己就是蛮夷。长这么大头一次上城吧。我这会儿也不跟你嗑牙,可你别把我逼急了,你要把我逼急了,我下去抽你丫挺的。”

晋文公听了这些话,说:“这是君子所说的话啊!”于是赶紧解围让阳樊人迁出,爱怎么逃跑怎么逃跑吧。

八个封邑中还有个原城,晋文公准备转封给赵衰,表彰他对晋国革命的功勋。原城今为济源县,河南省的北部,是传说中的愚公故乡,北边就是愚公所憎恨的太行山,过太行山就是山西,至于王屋山,已经被上帝搬到陕西雍城南边去了。

晋文公跑到原城来接管,原城人跟愚公一样倔,说:“山西人想霸占我们,咱不干。”重耳只好屯兵攻打,跟士兵约定三天为期,只带三天的粮食。三天打不下来就撤退,以免双方伤亡太大。到了第三天晚上,还没打下来,文公就命令撤退。谍报人员从城里跑出来了,说原人已经顶不住了,再有半天一天就要投降了。军官们请求等一下,说:“再打一半天。”重耳说:“信用是国家的珍宝,老百姓所托庇的东西。得到原城失掉珍宝,如何庇护百姓,那失掉的就太多了,我不这样做。”终于离开了。没走多远,原城人听到消息,哪儿找这么好的主子去啊,感动得直哭,赶紧下城投降,把晋文公吹吹打打接进城。

原城人身上折射出春秋人慨而慷的质朴直爽,使春秋时代成为我们梦中反复追想的草原。据说这次伐原以后,受晋文公守信用的带头影响,晋国老百姓作买做卖,都不多求占便宜,而是明码实价。

这就是教民。

周王室的公益事业忙完了,重耳跳起来说:“我要做我最喜欢的事了!”

什么事?倒不是泡妞或者吃烤狍子肉。而是自他即位以后,天天惦记的,报复从前在流亡时代欺负过他的人。其中包括卫国,卫文公说他是恐怖分子,不让他进城,导致他在五鹿被野人搞得吃泥。第二个是曹国,曹共公偷看他洗澡,非常不爽;最后一个是郑国,郑文公仗着自己是楚国的小蜜,说:晋国人和狗不得入内!

重耳要报仇,可是他没料到,厉兵秣马的楚国成王,这时候就要军事介入了。

二话不说,先分析一下中原巴尔干局势。

公元前643年,齐桓公死去,随即齐国霸业衰落,中原诸侯分崩离析,天下无主。

在齐桓公死后第五年,公元前638年春天,郑文公主动向南去朝拜楚国。宋襄公随即伐郑。楚成王当即在泓水之战打败了搞笑的宋襄公,中原震恐。

下一年,宋襄公死去,儿子宋成公接班。同年秋,楚令尹子玉北上进攻陈国,夺取两邑。

次年,公元前636年春天,重耳在秦国人帮助下回国即位,是为晋文公。同年秋天,有更不好的消息传来:宋成公迫于压力,亲自跑了好几百里地去楚国朝拜楚成王,替老爹宋襄公谢罪。巴尔干地区的核心国家,按从弱到更弱的顺序排,是郑、宋、卫、陈、蔡五国。郑国早已服楚,宋这时候也服了,卫在最北边,一时没什么好打的,今年(或者也许是下一年)就把姑娘嫁给了楚成王,以巴结楚国。蔡国呢,从上一代楚文王vs蔡哀侯时代,就已经服了楚国了。

楚成王在泓水之战之后,此时实际已成为中原霸主,各国都向他臣服通好。没向楚国低头的,只有齐、晋、秦三国(而这三国称霸主的时候,互相也没有服掉对方)。所以说,做到这层次,楚成王已经算霸主了。各国听命于楚,郑(河南中部)、宋(河南东部山东西南)、蔡(河南东南)这些巴尔干南部重地的大牌国家,纷纷归附了楚国,巴尔干五国里,能够南向阻隔楚国的就剩区区陈国了(河南淮阳,包拯爷陈州放粮的地方)。

于是下一年,公元前635年,晋文公即位第二年。春天,晋文公采纳狐偃的建议,发动勤王之师,擒杀太叔带,迎纳周襄王回洛阳,获得周襄王封地赏赐。同年秋,楚国再次围攻陈国,陈国也向楚臣服。至此,中原五大国,都已臣服于楚。楚成王可谓有了完整的中原的霸权。

下一年,公元前634年(晋文公三年),春天,齐国孝公为了维护老爸的旧威,看鲁国跟旁边的莒国和卫国人盟会而不叫上我,就两次南下去打这老邻居鲁国。鲁僖公当即在夏末派大夫公子遂、藏文仲奔赴楚国求兵相助。于是楚军和鲁军联合北上,拔取齐国的驴皮阿胶产地东阿(谷邑)。楚国进一步扶持齐桓公之子公子雍,让他在谷邑建立反齐孝公的政府,由易牙来辅导,并留楚申县县长吞并戍卫谷邑,以此作为对鲁国的援助点。鲁国拍手高兴了,齐孝公则大窘。齐桓公的儿子七个(二等的,妾生的)见状全部出走到楚国当了大夫。

齐、鲁交境以西一点的曹国,一看齐国彻底玩不转了,赶紧自己转,也看风转舵,倒向了楚国。于是,不光巴尔干诸侯,鲁、曹也臣服或盟好于楚。

就这样,楚成王基本上征服控制了宋、郑、卫、陈、蔡、许、鲁、曹八国,摆出了称霸中原的态势。二十年前跟着齐桓公联合伐楚的齐、宋、鲁、郑、卫、陈、许、曹八国,全都转向楚国朝拜或通好了(除了齐国)。楚成王已经拥有了齐桓公曾经有过的那七国,并且此外还多个蔡国,总计八国。

但是到了这年秋天,巴尔干东部地区(接近山东)的宋国发生变化。宋襄公四年前曾经给重耳二十辆大马车,宋成公即位后次年,即前年时,宋成公被迫像所有巴尔干国家那样,也去服侍仇敌楚国。但是到了今年秋天,宋成公看晋文公回国后形势还不错,又觉得老爸曾经对重耳施过恩,有交情,于是宋成公洗心革面,宣布叛楚投晋。

消息传到楚国,楚成王不能容忍这种叛逆行为,楚成王说:我们在中原的殖民地兮弄不好就全部瓦解些。于是楚国决定率领巴尔干同盟军——陈、蔡、郑、许联手伐宋,把宋国打回来。而卫、鲁、曹三国还要对付齐国,不必出征伐宋。

于是,下一年,公元前634年(晋文公第四年),冬天,楚成王命久经沙场的令尹子玉催动陈、蔡、郑、许联兵,北上千里,围击宋国,力图再打一次泓水之战,彻底把宋襄公两代人降伏,稳定我们的中原霸权。宋司马子鱼飞驰晋国告急。

晋文公接到宋国告急后,大臣讨论是否“抗楚援宋”,成为晋国能否建立霸权的关键。“文公之花”先轸认为:“宋襄公曾经赠送给咱二十辆大马车,现在宋国遇到灾祸,报答从前的施惠,解救盟国的危患,从而树立晋国的威势,谋求成为诸侯的霸主,全在这个机会了。必须去打!”

狐偃则提出了战略规划,说:“楚国刚刚得到曹国,又新跟卫国结为了婚姻,我们如果进攻曹国、卫国,楚军必去救曹、卫,这样,齐国那边被谷邑的楚国申县兵攻打,宋国被子玉的联军攻打,就全可以解开免难了。”

这实际又是围魏救赵的思想。

于是晋文公重耳决定出兵救宋。这时候晋国经过晋文公入职后的选贤任能、整顿政纪,国力复趋强盛,因为已经是一流诸侯了,晋文公于是把老爹晋献公从前的两军扩大成三军。三军各有军将,中军之将级别最高,叫元帅(这是“元帅”一词的来历——是重耳发明的)。随即选择谁来担任三军将帅。

中军将因为同时是三军元帅,人选确定非常关键,赵衰推荐说郤谷同志喜欢念书,懂德义,做中军元帅最合适,于是使郤谷将中军(是前朝坏蛋郤芮的亲戚吧,是员老将),郤溱做中军佐将。重耳使狐偃将上军,狐偃觉得自己是老二,就让大哥狐毛当上军将,自己为佐(拿公家的事儿送人情)。重耳命赵衰为下军将,赵衰让给栾枝、先轸,于是使栾枝将下军,先轸为佐。荀林父为晋文公的指挥车(叫戎车)的御手,魏仇为车右(副官)。从阵容上看,群星灿烂,而且照顾到各家大夫,而不是让当初随行逃亡人员大包大揽。

三军将佐一共六人,同时也称为六卿,居则治国,出则带兵,军事和行政是一套班子,其中中军将同时为三军元帅和六卿之首,也称上卿。这是重耳首建的制度。这里要多说一下下军佐先轸,他随即在两个月后被提拔为三军元帅。元帅先轸是重耳帮的将星,晋国的文公之花,晋文公和晋襄公两代的中军元帅,以其卓越的谋略思想和指挥艺术,协助晋文公和随后的晋襄公先后取得了晋楚城濮之战和晋秦崤之战的胜利。

注:先轸,封地在原(今河南济源),又名原轸。他青年时代随重耳流浪,任八袋长老,备尝艰辛险阻,流浪途中,考察学习管仲辅佐齐桓公治齐称霸,令尹子文辅佐楚成王治楚图强,百里奚辅佐秦穆公治秦的成功经验。回国后,指挥城濮之战,后又指挥崤之战。崤之战,是中国古代军事史上著名的歼灭战。先轸全歼秦军(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俘虏秦军三位将领,达到个人军事生涯的辉煌顶峰。后来晋文公的媳妇(秦穆公的女儿文赢)放走三将,先轸“不顾而唾”,自知无礼于晋君,下次迎战白狄时,战败白狄,然后摘下头盔,单车冲入敌阵,战死疆场。以这种自杀方式表示了对晋君的忠诚。晋文公常说: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先大将军。关于先轸事迹,后面陆续有详细报道。

做三军、择将佐之后,晋国军队大大突破周天子每军万人的编制规定。这时候还是征兵制,临时在打仗前征伐来的,这些国人和农民子弟,还不是常规军,需要演兵训练。晋文公于是在被庐阅兵。当时的军事训练,目前无从知晓了,从留下的兵书上看,主要是练队列、站军姿,基本要求是人人定位,行列整齐;进退左右,俱成行列,起舆跪伏,俱从号令(跟现在学生军训差不多)。

有了这种严格训练,战场上,才能做到方位四面步调一致——当时打仗不是群殴,也不是游击,而是正规的阵列战。人站在阵列里边,互相依托,使勇敢者不敢独自向前而导致混乱,怯懦者也不至于害怕而往后缩,所以阵列极为重要。队列的要求是既不拥挤,也不迂疏,“前看心,后看背,左右看两肩”。为了使方位明确,还用不同的旗色、军装服色作为标识,同时还要听鼓点——有点像开幕式表演了。根据兵书,左军执青色之旗,卒戴青羽,右军白旗,卒戴白羽;中军黄旗,卒戴黄羽。“前一行苍章,次二行赤章,次三行黄章,次四行白章,次五行黑章”,表示出军装上徽章颜色的不同。而且徽章佩戴位置也因行列变化,上司可以很清楚地识别部下士兵应在的方位。无论在操场还是在战场上,队与队,伍与伍之间相互看齐,每五个人分别使用五种兵器(戈、盾、矛、戟、弓),“长以卫短,短以救长”,更番依次战斗。

冬季大阅兵之后,随即次年,公元前633年(晋文公五年)春天一月,晋三军雄赳赳气昂昂,要开过黄河,志愿帮助宋国人民抗击楚帝国主义的入侵。按照狐偃的既定作战方针,晋主力正面进攻巴尔干地区北部的卫国,迫使楚国自动解去宋围。这个办法一方面可以避免长途行军跑到巴尔干大东边去,二是避免直接跟楚国交战(楚成王从前给重耳吃七牢大饭,款待了他三个月,这时候要反过来打他老人家,真不太好意思)。伐卫大约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借机报复私恨,因为卫国的卫文公以前惹过重耳。当初重耳的丐帮帮众路过卫国,卫文公嫌重耳太能吃,自己刚被狄人破了国,吃的还得靠齐国配给呢,怎么给你?于是不招待重耳,致使重耳跑到五鹿的野人那里去吃泥。不过,拿这个当战争借口比较小气,而且卫文公三年前已经死了,儿子卫成公在位。于是想了个计策:借道于卫,以便去伐曹国。果然不出所料,卫成公不许借道,他刚上台,不知道天高地厚,这两年新又和楚国结成姻家,牛气得很,根本不买晋国的账。晋军原路退还,抛弃卫都,向西改从南津(今河南淇县南)渡过黄河,沿黄河南岸东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从卫国新都楚丘南面东去,兜圈子捣人卫境东北部,袭击卫国的五鹿(今河南濮阳南,也就是野人给重耳吃泥的地方)。五鹿人猝不及防,争先逃窜。晋军杀到,一鼓拔之,重耳说:哈,今天终于拿到你的土啦。

随后到了二月,中军将、三军元帅郤谷病死,晋文公提拔下军佐先轸将中军,成为三军元帅。晋军随即连续行军抢占五鹿东不远的敛盂(濮阳东南),在敛盂,晋文公派人东去齐国,约齐昭公过来盟会(豪无作为而且个性挺强的齐孝公已经于去年升天,其四弟公潘杀孝公子而自立,是为齐昭公。晋、卫、齐、宋列国最近都在死人,都在换领导班子)。齐昭公这两年来(包括此时)正被谷邑的楚、鲁联军逼得连临幸美女的心思都没了,巴不得跟晋国联合,于是来敛盂会盟。

这时,西边的卫成公看到自己的国土被重耳像剪草机一样随意突破,更兼以晋齐联合的威胁,晓得自己的无用了,不敢再唱对台戏,派人来找晋文公重耳,请求结盟。但是被重耳拒绝。

卫成公后悔也没办法,又想接着追随楚国,但是国人都不乐意,索性把这倒霉的新君卫成公驱逐出卫都,跑去一个卫邑居住。卫国于是便落入晋军的控制。

同盟、姻亲的卫国已被晋军控制,但是围攻宋都的楚军还是不解开。楚令尹子玉明白晋军的作战用意,吃了秤砣似的,死了心地围攻宋国,把宋国人打得叽哇乱叫,望眼欲穿地等着晋援。可是晋援偏不肯来,晋文公又率军南下八十公里围攻曹国,继续诱使楚军解掉宋围。

然而晋军在曹国(山东定陶)城墙下遭受了大挫,好几天攻不进去。有一些人冲进去了,结果全被杀死,曹人把晋尸放置城上晒着,以此恐吓晋军,算是心理战。

晋文公怕动摇军心,就声言要挖曹人在城外的祖坟,显然这是违反“为战以礼”的,不按联合国宪章办事(孔子所谓“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就是这个吧,但这也是心理战)。晋文公命军队开到曹人城外的坟场去驻着,吓唬着要挖坟。曹人害怕,吓得满城都是凶凶恐惧之声,赶紧归还晋尸,还搭送了棺材,把尸体运出去。

到了三月十二日,趁着曹人恐惧,晋三军终于攻入曹城,俘虏曹共公,这个从前偷看重耳洗澡的业余画家或者业余医生,被重耳当众数落了一番,然后押送五鹿。

当年曹城受辱的丐帮帮众用红十字给曹人的家宅涂上了该隐的记号,估计,晋文公破曹后对曹人进行了报复性打击,因为史书记载他命令军队不许骚扰僖负羁(steve)的家宅,以报答他从前偷赠自己点心吃的恩德,可见,别人的家还是可以骚扰的。然而,魏仇和颠颉却把steve家一把火烧了。这俩人都是丐帮的八袋七袋长老,因为是俩武人,所以看中德行教化的重耳即位后只给了他俩三等的赏赐,这俩人心里有气,说:“有功的不赏赐,却报答这个没功的死弟吾。”于是放火烧了僖负羁家。重耳想杀了魏仇又有点不忍,刚好魏仇放火的时候还把自己给砸坏了,于是派人去看望魏仇的伤,魏仇不傻,把伤口裹紧了,咬着牙表演了立定跳远和向上跳高各三百个,证明自己还是能有用的,于是重耳放他一马,但是也免去了车右一职,而把七袋长老颠颉军法处置了,传首级于三军,三军上下悚然。

可是,这个时候,东南边的子玉还在闷头死攻宋国。那时候没有火药,攻城效果微茫(从前希腊的特洛伊围城战打了十年,最后用“木马计”才奏效,可见攻坚非常之难),任是名将子玉指挥,彪悍的楚军在宋都两重坚城下一样是一筹莫展。子玉这家伙,从管理学角度讲,缺少change(应变)的理念,做一件事情,非要得到结果,他对获取结果后的成就感有痴迷的狂热,即使这件任务已经变得无利可图,你也很难把他从那件事情上扒下来。子玉就像水蛭一样,死死地附着在宋国城墙上。

其实,晋军刚出动到巴尔干时,也尚未策动齐、秦成为晋联盟,晋军属于孤军深入,中原巴尔干都是楚国的同盟,这时是楚军灭晋的最好战机,子玉可以率领巴尔干各国盟军,在卫困境内击败晋国,或者是趁晋军在曹城下顿挫难进时,从后面夹击败之。但是子玉就是爱死了宋国,一直耗在宋城下面死攻,坐使晋军把巴尔干的卫国和曹国逐个搞定,把齐、秦也都拉入了同盟,晋势力坐大,而楚国错失时机,楚军耗在宋国坚城下,又攻不进去,身后晋盟军势力渐大,而楚军士气卑落,陷于被动。

晋国已经完成了服卫、破曹,挟两国于自己羽下,又联合了齐、秦入伙,楚军的被动形式已经极端明朗化(即使连我从两千五百年后都看出来了)——而视而不见的子玉却采取了一个更大的战略错误(活该他死)。

就像那首歌唱的那样,滴答滴,滴答滴,滴答滴答滴答滴,历史上空前规模的晋楚城濮鏖兵,进入了倒计时。

十一

晋军攻破曹城后,楚子玉还在死攻宋都。

晋文公重耳没办法了,只能选择与楚军直接开战。此前,晋文公积极外交,联络齐国同时,也与秦国建立了战略联盟,然而齐、秦虽然点头,实际仍在观望,不赞同真的去跟楚军对打。于是先轸建议,制造和加剧齐、秦与楚国的矛盾,促使齐、秦参战——哈哈,难道也来个珍珠港袭击吗?

先轸的办法是:要求盟国宋国用财货贿赂齐、秦(不是唱歌的那个),请齐、秦出面劝楚撤去宋围。齐、秦两国人受了宋国好处,都跑到宋城下找子玉说事,请他放过宋国一把算了。楚令尹子玉考虑接受,刚要动,忽然听说自己的盟国曹、卫领土被瓜分给了宋国(当然,这个是晋国人干的,故意的)。子玉大怒:“宋国,死了死了地,给我往死里攻。”

齐、秦两国说情却碰壁,很没面子,遂对楚宣战。齐昭公派出上卿国氏(国归父),带兵西南下,秦穆公派出的秦兵团,也一路带球过人,东南下进入指定战场。

晋军在趁着子玉和宋城相持时,完成了服卫、破曹,与齐昭公结盟,现在又彻底联络到了齐、秦友军,晋势力显著膨胀,楚已经失去了战机,形势明显对楚军不利。楚成王决定立即停止进攻,进行战略退却。他派人对宋城下的子玉说:“重耳流浪十多年,阻险艰难备尝之,民之情伪尽知之,你们不是他的对手,不要与他交战,赶紧回来兮。”

然而楚军前线主帅“成王之花”子玉不肯接受,这家伙刚愎自用,非要跟晋军打一仗。他派族人斗越椒,回去向楚成王请战,还要求发来军队补充前线。楚成王见子玉不听自己的,非常恼怒,但是他又没有坚决制止子玉,反倒同意派出后援队。但是因为恼怒,成王只派出了有限的后备队去补充子玉:就是楚成王自己的警卫部队“西广”(三十乘兵车),太子的东宫部队(当比三十还少),此外还有子玉所属于的斗氏(也叫若敖氏)的家族军队一百八十乘兵车,仅此而已。主要等于是子玉把自己的私家军队拉到了战场,算是追加了资本。

楚成王少发补充,大约是怕蚀了老本。楚成王要么坚决不打,要打就应该倾巢出动精锐,总比这么有节制地支持强。

子玉在宋都前线,看见斗越椒带着两百多乘兵车回来了,也无可奈何。这时候,子玉又想以谈判寻求和解,于是提出了一个和谈方案:“你们晋国把曹共公官复原职,把卫成公也纳回为君,我就放了宋国,收兵回国。”

这个条件晋国不太可能会接受,因为这是以两国换一国,子玉这么说,可能目的主要在于使晋国人不接受,从而使晋国人落得不爱和平、非要打仗的罪名,使楚国人在战斗中占了理,理直就气壮,打得就会猛。

先轸识破子玉的阴谋,于是告诉重耳,私下向卫国、曹国两君许诺,战后将允许他们复位,但要求他们与楚国绝交,同时扣押子玉派来的谈判代表宛春以激怒子玉。

随即,卫成公和曹共公派人,到宋城下告诉子玉,我俩跟你绝交啦。子玉本来想帮他俩,却落得如此,于是大怒,又听说谈判代表也回不来了。子玉恼羞成怒,当即撤出宋围,带领楚、陈、蔡、郑、许五国联军北上,奔赴曹国方向,声威赫赫,进讨晋军。

这时,晋军却实行战略退却,信守从前对楚成王“退避三舍”(古时行军以三十里为一舍)的诺言。晋军向后撤退,造成“君退臣犯”“晋直楚曲”的态势,身为国君的重耳对子玉退让九十里,子玉再追着打,就有点过分了。同时,退却使得晋军与齐、秦友军靠拢,也缩短了补给线,并且以怯懦的假象迷惑楚军,助长楚军的骄傲轻敌情绪。

宋国这里,看见楚军解去,宋成公也带兵北上,加入晋军盟友队列。

四月,晋、齐、秦、宋,北方四大高手,扎营以待,与追击而来的楚军对峙于从此赫赫有名的城濮野外(卫地,巴尔干东北,今山东鄄城西南临濮集,曹国西北方向)。楚子玉扎营的地方选得好,背靠丘陵险阻的地方,下压晋军营地,但是对于列阵战,扎营的地理优势不重要。

这时,重耳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跟楚成王摔跤,被楚成王摁在地上,使劲磕自己的脑袋。次日,狐偃安慰重耳说,晋国老窝有“表里河山”之固,就算打输了也可以退守。于是重耳坚定了战心,派人跟子玉约好明天开战。

次日清晨,晋、齐、秦、宋四军列好阵势,仅晋国一国就有兵车七百乘,战车甲士皆披坚持锐,上下有节,阵容严整。可怜的子玉一直被晋军牵着鼻子走,此时还在狂言:“今日必无晋矣!”

《左传》对于城濮之战记载如下:

“胥臣蒙马以虎皮,先犯陈、蔡。陈、蔡奔,楚右师溃。狐毛设二旆而退之。栾枝使舆曳柴而伪遁,楚师驰之。原轸、郤溱以中军公族横击之。狐毛、狐偃以上军夹攻子西,楚左师溃。楚师败绩。子玉收其卒而止,故不败。”

此次城濮之战,可以按足球比赛来分析。下面比较晋楚双方出场队员阵容。

公元前632年4月5日上午,比赛正式开始。赛场在城濮野外平地,晋国队摆四三三队形,踢北半场。

开球以后,楚右边锋“子上”得球,带球穿插进攻,楚队的右前卫陈、蔡队员随球跟进。晋队左边锋栾枝主动放开口子,让楚队顺利跃过中场,晋队后卫白乙丙(秦国队员)是晋国后场灵魂,一个卧地铲球,把球铲出禁区,左边锋栾枝接球,猛开一个大脚,足球飞上高空,开过中线,一直落在楚队后场,传给正等在这里的左前卫胥臣(胥臣多少有些越位,但是古代足球对越位的判定和惩罚还不严格)。胥臣把球稳住,看看楚队员还都在北半场往这面回跑,不慌不忙掏出一块虎皮披在身上。楚子玉立刻示意右前卫陈、蔡队员追截胥臣。这帮陈、蔡向来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次周桓王跟郑庄公打仗,就是陈、蔡先溃败的。胥臣左突右晃,在陈、蔡队员中如入无人之境。有戏!场外看台上支持晋国的球迷兴奋欢呼:“晋国队!——加油!晋国队——加油!”

身穿虎皮的胥臣突然出现在楚场大门前,门将斗越椒一看,妈呀,怎么来条老虎,刚要哆嗦,胥臣一脚劲射——哇塞!进门啦!

场外一片欢呼,打出横幅,齐国人在看台上喊:“晋国队——”

宋国人应:“牛b!”

“晋国队——”“牛b!”

“晋国队——”“牛b!”

“晋国队——”“牛b!”

裁判宣布,进球有效,场上比分1:0,晋队灌球一个。哇——自豪的胥臣高兴地扬起两臂,像飞机盘旋似的绕场飞奔,张着嘴大叫,然后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以拳砸地。场外的齐国姑娘,哇——晕倒一大片,清醒过来以后,纷纷扑下场子,往胥臣身上压过来了。等胥臣从姑娘堆里钻出来,他身上的虎皮全部被姑娘们撕碎抢光啦。胥臣说:你们山东女娃子饶命啊,俺们山西人受不了啦。

突然,场外球迷发生冲突,楚国队的球迷郑国人一看被灌进去了一个,就起哄,喊:“晋国队——”

“傻b!”

“晋国队——”

“傻b!”

“晋国队——”

“傻b!”

旁边的齐国姑娘不干了,举起爪子就往郑国人脸上挠。场外一片混乱,椅子全碎了。裁判临时宣布,提前中场休息。现场直播总导演张导也赶紧喊:镜头切换,插播广告。

画面立刻祥和了,打出几个大字:“广告同样精彩。”

广告画面一:前任虞国国君灭国后改当了演员,这位从前的巨贪一拉门,探出个秃脑袋特写:“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和氏璧。和氏璧牌脑黄金,我儿子天天吃。”

广告画面二:好色而短命的蔡哀侯拍着一个瘪篮球,一边拍一边说:“三十岁的身体,六十岁的心脏。”精神矍铄的晋文公重耳叉着腰笑嘻嘻地拍篮球:“六十岁的身体,三十岁的心脏。”

广告画面三:齐国美女,骚妹妹文姜,穿着一袭薄薄的长裙,站在高山流水之下。镜头拉近,面部特写。文姜启动红唇,轻眯双眼,用陶醉的磁性声音,很享受地喃喃地说:“我爱花之雨——”文姜转身扭动屁股,“花之雨润肤露,滋润我的娇嫩皮肤——”

广告画面四:春秋的第一号美男子子都(郑庄公的同性恋朋友),坐在墙根下,一甩他的秀发,侧脸用雄性声音说:“我的梦中情人——她——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奥妮皂角洗发露,黑头发,中国货!”

广告画面五:齐桓公从鼎里捞出一勺汤,尝了一口,滋地一下做出无限陶醉的样子,“这是什么好吃的啊?”旁边大厨师易牙赶紧哈着腰谄笑:“主公,我使用的是太太乐鸡精,纯天然鸡精提炼,配合煮我儿子的肉,味道鲜极啦。”

好,镜头转换到比赛现场,此时球迷骚乱基本在防暴警察镇压下平息。比赛继续进行。刚才楚国队的右线陈、蔡队员防守出现漏洞,被晋国人灌进一球,陈、蔡全傻眼了,立刻拿出他们溃散的本事,互相挤撞,右前卫蔡庄侯(蔡国籍)最惨,死在赛场上了。

子玉急于将比分扳平,于是催动左线的明星队员子西和申息籍球员猛攻晋队中场。

晋左边锋栾枝发现赛场区土质松疏,春季干旱,春风一吹,沙尘扑面,于是他准备用沙尘暴蒙蔽敌人。他在场上用脚划拉着土乱跑,胡乱蹚土,立刻飞沙滚滚,在尘土假象下,晋左边锋佯退,楚队贪功冒进,连后卫郑、许籍球员都压到前场去了。

先轸授意中前卫郤溱故意漏球,进一步诱敌深入,楚左边锋“子西”攻势非常凌厉,晃过邰溱,正面突入晋国禁区。晋后卫祁瞒经验欠乏,惊慌失措,后场失去捍卫,几乎波动阵形。楚小将成大心(子玉的儿子)得了机会,一脚起射,晋队门将赵衰豁出性命,摔出个狗吃泥,总算把球扑出界外,好险。看台上的楚国球迷(郑国人)刚要喊楚国牛b,又被迫失望地坐下。齐国女孩却是一片欢呼,齐声尖叫:“赵衰赵衰我爱你,赵衰赵衰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赵衰赵衰我爱你!!!”

兴奋的齐国女孩们全部脱掉外套,露出三点式性感泳装,手举绒穗花环,组成cheer leader(足球宝贝),排成三行,表演窜跳体操,上下挥舞花环,喊着号给晋国队使劲加油。楚国下里巴人也立刻学样,光了脊梁上去扭屁股,给楚国队加油,把场上熏倒一片。

赵衰揉着摔肿了的鼻子,恨死自己的后卫了,提议教练重耳请求换人,由茅茷取代祁瞒。(祁瞒下场,立刻被重耳斩于阵前。晋国队对于不听号令的球员采取封杀政策,前面杀了个七袋长老颠颉,这回杀了掌旗官祁瞒,后面又杀了一个中途私自离场的舟之桥,全体球员肃然。)

球从界外捡回来以后,楚国主罚任意球,成大心点射。晋队组织人墙防守,新换上场的后卫球员茅茷是晋队坚强后腰,一个头球摆渡,将球弹出禁区外,中场前锋先轸得球,场外美女cheer leader喊声和球迷的吼叫猛然提高五百分贝。先轸带球组织反攻。楚左翼边锋子西想收缩回救,却被佯退到晋场底线的栾枝缠住,勉强脱身回顾的子西,又被晋国中场先轸压住,晋国右边锋狐毛、右前卫狐偃也赶来堵截子西。先轸从中场与右侧二狐合力围打“子西”及其随行郑、许籍球员,把球来回传递,子西等人就是扑不到。丧失中场主动的郑许人截不到球,假装栽倒,裁判不理他们,郑、许籍球员干脆趴下不起来,导致楚左线更快溃乱。

子西被胶着在晋国中场,脚脖子又负了伤,晋右前卫狐偃把握场上优势,得球后奋力带球突人楚国后场。楚国队的左右两翼已经全部溃乱,无人防守,狐偃不傻,光捡边上没人地方进行迂回,带球来到禁区,门前出现大空当。狐偃果断起脚远射——哇!场外一片惊呼,呕!——狐偃的脚好臭啊!

球偏离门柱一丈多远,打到楚界外啦。

场外三点式的齐国女孩,正喊号加油呢,一看狐偃踢出大臭脚,赶紧扔掉花环,双手捂住鼻子。没来得及捂鼻子的球迷们纷纷被熏倒。卫国人、曹国人以前被晋国队淘汰,这下子幸灾乐祸,乘机捣乱,一起喊:“给狐偃一大哄呕,呕呕呕,给狐偃一大哄呕,呕呕呕。”

狐偃趴地上痛骂自己:“我天天晚上拿盆儿洗脚啊!”

旁边断发文身的楚国下里巴人,也喊狐偃大笨蛋,使劲扭屁股臊他,吐着唾沫恶心狐偃这个大臭脚,有的人甚至开始小便。

曹国的业余画家曹共公,这时突发灵感(当然也是禁不住三点小妞的诱惑)。就见曹共公一个箭步跳出看台,只身冲人跑道,在跑道上一边狂奔,一边撇帽子,甩鞋子,扒掉上衣,褪掉裤子,一直边跑边脱,眼看就一丝不挂了。大家哇呕——全傻了。哈哈大笑的曹共公光着身子就奔狐偃去了,场外的防暴警察这会明白过来了,乌泱一帮人像苍蝇拍似的扑上去,把光着身子的曹共公压在地上。警察拿帽子给曹共公罩住下面,架持着他离开现场,曹共公还充满成就感地朝台上使劲挥手呢。

楚教练兼前锋子玉一看自己左右两翼损失殆尽,好在都是外籍球员,中线主力没有受伤。晋国三线出击,扑到楚国半场,拼命往里边灌球。子玉招架了半天,一看怎么弄也没戏了,急忙指挥撤退,勉强避免全军覆没。

当双方参赛队员都已退场,赛场的热闹刚刚开始。球迷们像开锅了一样,群魔乱舞,如醉如痴,支持晋国队的球迷齐国人和支持楚国队的球迷鲁国人已经互相骂起来了,郑国人二话不说,拆下椅子就往齐国人脑袋上砸,齐国人抡拳头就凿鲁国人。楚国的下里巴人趁乱就抢齐国美女,这些cheer leader美女都是体操高手,上蹿下跳,揪打下里巴人。场上乱成了阎罗殿。

比赛结束后,记者采访了有关专家,就这场比赛进行了点评,预备下期播出。

十二

公元前632年的晋楚城濮之战,是春秋著名的大会战,是同期世界军事史上的壮举,这场会战维护了中原华夏文明对南太平洋系文明的反动,也揭开了晋楚南北百年争霸战的序幕。

此次城濮之战,晋军自有战车七百乘,甲士五万两千五百人,加上秦、齐、宋三国的盟军共计约九万人——规模比以前历次战争都大多了。全军分上、中、下三军成横列排阵:狐毛统帅上军,狐偃佐之,先轸统帅中军(三军元帅),郤溱佐之,晋文公在中军;栾枝统帅下军,胥臣佐之。晋军居战场北部,上、中、下军自左(西)向右(东)排列。

楚军加上陈、蔡、郑、许四国盟军,共十一万人,数量略有优势。楚左、中、右三军也排成横列:子西制左军,子玉制中军,子上制右军。左军在西侧,中军在中,右军在东。

七国军队像赶庙会似的聚在城濮。试想,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近两千辆战车、近万匹战马、二十万战士,汇集冲锋,人如潮涌,马似山崩,战鼓与喊杀声震天,这是何等的阵势!战斗刚一打响,晋军先发制人,下军佐胥臣把战车驷马蒙上虎皮,抢先进攻对面楚右军中战斗力最差的陈、蔡军。陈、蔡都是些擅长磨洋工、出洋相的老球油子,遭到这样奇异的攻击,当即被老虎吓得奔逃。他们在抱头狂奔中,还不忘冲乱了整个楚右军秩序,于是楚右军也迅速溃败。

接着晋军诈败诱敌,从而侧面夹击。晋下军将栾枝命令下军战车拖着柴火,划拉起地面上的尘土,伪遁。子玉过于骄傲,以为敌下军真的败逃了,当即命令追击,因为自己的右军已溃,于是命令左军子西绕过去追杀晋下军。子西严格地执行了命令,脱离中军向前突进,结果追到了晋下军原站位时,左侧翼就暴露给晋中军,遭到了晋中、上军夹击——中军将先轸以部分中军与楚中军保持接触作战,而和中军佐将郤溱一起,挥中军中的公族精锐,横击楚左军的左侧翼,晋上军狐毛、狐偃也引军迂回过来夹攻(他本来是在西边对当楚左军的)。楚左军遭此痛殴,侧面被冲出个大洞,首尾分离,屁股又被二狐咬着,脑袋则被回军的栾枝顶住,陷入困境,力战不支,子西负伤,很快败绩,死伤甚众。

子玉正以部分中军前攻晋中军,以配合子西呢,这时见子西被夹击挨打,大势已去,于是收住中军而止,向后退却,楚中军得以不败。随即中军缓缓向南脱离战场。

楚左、右两军皆大败,楚军一方等于是大败。楚军向西南撤退到连谷,子玉在这里愤而自杀。

楚国法令森严,《战国策》说:“楚之法,覆军杀将。”败军之将未必死,但全军覆灭,就没跑了,官再大也没有用。这比中原诸侯的法律要严厉。

楚武王时代的莫敖屈瑕“趾高气扬”,导致全军覆灭,自缢于荒谷。尽管城濮之战,子玉中军主力未损(死的多是盟军),不属于“覆军”,楚成王仍然派使者告诉子玉:“大夫若是回国兮,其若申、息父老何?”你不自杀就没法向死去的申、息两县士卒的父老交代。

于是子玉自杀。楚成王发出诛杀令后旋即后悔,飞报取消诛杀令,但是为时已晚。子西则是个大胖子,上吊时把绳子给坠断了,从地上爬起来,找人要结实的绳子,这时候成王的使者到了,说不用找了,赦你不死了,子西得以活命。重耳胜利后一直闷闷不乐,后来听说子玉自杀了,重耳高兴地拍着篮球说:“莫余毒也已。”(成语“人莫予毒”出处。这次大战出的成语不少,还有退避三舍、困兽犹斗)。

重耳认为楚国新继任的令尹蔿吕臣(小孩蔿贾的爸爸),此人只会奉己自守,晋国可以高枕无忧了。

城濮之战,重耳的胜利在于作战部署上灵活多变,促成集中兵力攻击对方一部。

面对灵活运用诡道诈术的晋军,楚军还是死守传统三军列阵与敌对战的打法。当楚国左军追击晋下军遭到对方中军横击、上军夹击时,子玉没有用手上的中军来随机应变,比如向前猛击正在对楚左军横击的晋中军的侧面,从而获得反机动战的胜利。子玉只是止住中军,避免中军覆灭而已,等于是坐视子西被歼。楚三军在他的统领下表现得如此呆板迟钝。而晋国却能改换三军部署,两两配合围击。

一百多年后的孙武先生从这次战役中总结出他的《兵法》中的灵魂思想:“以正合,以奇胜。”“合”,是正面对垒、击鼓交锋的意思。“奇”是机动变化,别出心裁、另辟蹊径。20%的出奇工作起到80%的关键作用。当然,没有“正”在那撑着,“奇”也无处施展。这个朴素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比如现在卖产品,产品功能、质量不要比别人的差,但没点幕后手段,也难以得到订单。

楚国在战略上的失误当然是选择了错误的作战时机,忽视鲁国也是个大败笔。鲁是二等强国,一直在联楚伐齐。但是楚国下面的八个诸侯(宋已跑了,还剩七个),其中郑、许、陈、蔡、卫、曹都在前期或战中参与了对抗晋国,唯独鲁国一直待着不动(如果鲁军参战,就可以迫使齐军不能过来帮助晋国)。晋国能采取各种策略,激迫齐、秦帮自己参战,楚却没有促使鲁军参战帮自己。这一方面是因为鲁僖公圆滑,也是因为楚国外交上不善于调动和运用同盟。楚彪悍有余,圆滑不足。

楚成王本人也有责任,在“战与不战”态度上暧昧,只发出了一小撮精锐去补充前线,意思是输了也无大碍,致使子玉战斗力不足,杂牌军充斥于左右两军,削减了楚军战斗力。子玉按住中军不发,大约也是因为看楚成王没有破釜沉舟的意气,所以不敢冒着把人全打光的风险殊死一搏,终于显得保守,坐视左军被晋军吃掉。

元帅先轸对晋国的胜利做出了突出的贡献。行赏时,晋国大夫认为:“城濮之役,先轸之谋。”晋文公却说:“战前,狐偃劝我信守诺言,退避三舍。先轸对我说,打仗就是唯利是求,我用先轸的计策获得胜利。但他说的是为了一时,狐偃说的是万世之功业,因此,狐偃应得首功。”于是,臭脚狐偃在一片嘘声中领到了头赏。

狐偃建议信守诺言,而先轸多是设计诈谋,对于一个大国国君来讲,固然要奖励前者。重耳虽然被孔子说为“谲而不正”,但实际上几次赏罚,都还是鼓励正气的。

重耳进到楚军营地,子玉囤积的大量粮食,重耳的九万人吃了三天。然后放火烧掉楚军营地,熊熊大火几天不熄。晋三军人马一边打嗝,一边凯旋回国。半路上听说周襄王亲自前来慰问,于是召集宋、齐、鲁、卫、郑、陈、蔡、邾、莒等国在践土(今河南原阳西南)会盟,所谓“践土之盟”,本章的题目。与会代表好几个昨天还是楚国的附庸、小蜜或球迷,今天全部在晋文公领导下朝拜天子。

晋文公把楚国俘虏献给周襄王,共有一百辆披有马甲戴着马胄的楚国驷马战车(子玉本人的驷马甚至头戴玉的马冠,脖颈皮带也镶着玉,楚国富啊)、一千多名楚兵(活的,去当奴仆)。周襄王命王子虎宣布册封晋文公为侯伯(诸侯的老大,即霸主),赏赐给晋文公黄铜装饰的大车一辆、戎车一辆、红色弓一副、百支红色箭、十副黑色弓、千支黑色箭、黑黍加香草酒一卣,还有喝酒的玉勺以及虎贲三百名(早期的虎贲可能还是武林高手,现在周天子虎贲估计是猫)。晋文公多次辞谢,最后才行礼接受。次日,王子虎又代表周襄王与晋文公等诸侯一起盟誓,相约“皆奖王室,无相害也”。

晋文公遂霸。

晋文公回国不久,又在河南温邑聚齐十国诸侯,周襄王亲自前往,十路诸侯冠裳佩玉,稽首下拜,山呼大王,继齐桓公以来,老周这一大家子聚会,于斯为盛。(1994年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了春秋早期编钟十二件,据说是由山西闻喜晋墓盗出。钟上铭文证实了《左传》《史记》有关晋楚城濮之战和诸侯践土会盟的记载,并补充了文献之遗漏:(1)践土会盟时,楚未来朝天子,狐偃和晋文公便又率领六师大举伐楚;(2)践土会盟时,狐偃也得到周天子赐给的辂车、马匹、衣裳、黼黻、佩等物品,诸侯还进献美铜给狐偃以铸造编钟。狐偃这家伙看来排名要在赵衰、先轸前面很多了。)

同年年底,为了抵御北方狄人步兵,弥补车战僵化之不足,晋国就建立了“三行”。晋文公的驾驶员荀林父统帅中行,先轸的孙子先谷统帅右行,先蔑统帅左行。三行是诸侯之中首次出现的步兵独立编制。

次年,晋文公又把三军三行合并为五军,晋国成为超级军事大国。

叱咤风云一时的晋文公重耳在位九年,终年七十一岁,一生战斗,没来得及享福。这位一生奋斗不息,在老年实现人生第二次青春的大恐龙,是齐桓公之后中华第二位霸主。和齐桓公不同,重耳一生意义更大的成就还在于培养出一大批优秀的政治军事家,使得他死后,晋国的霸业延续了一百多年,先后灭掉二十余国,征服四十余国,使晋国成为中原顶级大恐龙。正是因为有晋国做后盾,中原才没被强大的楚国吞并。晋国在重耳死后三十年,还灭掉了赤狄潞氏、赤狄甲氏、留吁、铎辰、肥等戎狄之族,促进民族大融合;晋国后来又以军事技术援吴,以牵制楚人北上,这无疑又将华夏文化传播到了东南地区。

[注释1]摩西有两块木板,上边刻了与上帝约定的“十戒”。

[注释2]当时政府班子都由几大家族构成,乃是贵族政治。

[注释3]胥臣想说明的意思是,道德是最主要的,道德上不一致,即便是同姓,也是陌路之人,也可以捡去他不要了的媳妇。也是赞同重耳娶怀赢的。

[注释4]翟国是狄人建立的,所以有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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