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臣和大强赶到火车站时,有一趟车正要发车,他们急三火四买票上车坐到上合县。上合离大薛庄还有五十里,没有黄包车愿意跑那么远的路,翰臣就花大价钱雇了一辆汽车。他们进村时已经是晚饭时间,家家户户正烧火做饭,村路上弥漫着一股烟火气,两个小孩手拿红薯跑过他们身边,郭大强一把拽住其中一个,抢过红薯一口咬掉半截。孩子开始没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等明白过来才哇哇大哭。
郭大强把剩下的红薯塞给他骂:“龟儿子这么小气,吃你口红薯也掉猫崽儿。”又使胳膊肘儿捣身边的薛翰臣:“兄弟,你瞅这小子长得像不像我儿子?”
薛翰臣没心思搭理郭大强,一路上他都在想这事该怎么和父亲谈,他从小读的书就告诉他“父为子纲”、“百善孝为先”,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劝父亲打消娶毛草的念头。郭大强见他眉头皱成一个死疙瘩,看透了他的心思,抬手抹掉嘴边沾的红薯沫,拍拍他肩膀说:“这点小事你愁个屌,到家开门见山和你爹谈,让他别娶毛草,谈不拢你就闹,闹不赢你就犯病。你爸你妈心疼你,不敢不答应。”
他们进院子时毛草正在厨房里拾掇碗筷,透过窗户看到薛翰臣,心就一下慌乱起来,就好像做贼被人逮个正着。自从毛草把自己许给翰臣后,每次见到他都会心慌意乱,她不知道自己怕什么,但就是管不了自己的身体。毛草手上一抖,一把筷子哗啦掉到地上,弯腰去捡,屁股又撞翻了一只木桶,桶里的水泼了一地,湿了吴嫂的鞋。吴嫂埋怨她做事毛手毛脚,踮着脚尖儿往厨房外面躲。
毛草蹲下身子捡筷子,心里却在计算着多久没见到他了。翰臣是春节过后走的,暑假没有回,他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到面了。和半年前比起来,翰臣似乎长高了些,藏青色学生装里的身体也似乎壮实了一点,但看上去还是有些弱。她发现他鼻梁上多了一架眼镜,知道他眼睛是近视了,心里埋怨他不爱惜身体。紧接着毛草想到他应该是特意为自己回来的,这是不是说明他的心里也有她?脸上就一阵发热,刚刚平复的心又砰砰狂跳起来。
薛翰臣和郭大强走到院子中间那棵老杏树下,郭满仓从马棚门口探出脑袋,看一眼儿子蔫蔫地骂:“小鳖犊子,打昨天下午就不见你人影,跑哪逍遥去了?”
郭大强龇出两颗大板牙,抬手抹一把脸嬉笑着问:“爹,你骂俺是啥?”
郭满仓说:“骂你是鳖犊子,还冤枉了你不成?”
郭大强说:“俺倒没啥冤枉,冤枉的是你,俺是鳖犊子,你就成老鳖了。”
郭满仓翻眼睛看看儿子,好一会儿不说话,慢吞吞地把一只鞋脱下来,突然就冲着郭大强扔过来。郭大强身子一闪,抬手把鞋抓住,顺手扔回去,正砸在郭满仓脑袋上。
薛翰臣走进房门时,薛文才正兴高采烈地布置新房,嘴里哼着桂月娥的《打猪草》,蹬着梯子把一块红绸布往门上挂。想到自己五十三岁还能当新郎,薛老爷就兴奋得要蹦高。在他眼里,毛草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就像一粒熟透了的红樱桃,虽说性子烈了点,但烈马骑上去才来劲呢!只要好好哄一哄,让她把端着的架子放下来,事情就成了。
他正这么想着,薛翰臣在下面喊了一声爹。
薛文才没想到儿子会突然回来,半句戏词噎在喉咙里,人也愣在梯子上。
翰臣按大强的法子开门见山地说:“爹,我听说你想娶毛草,这事是不是真的?”
薛文才说是真的。翰臣说:“爹呀,这事您不能这么做,毛草才十七,您都五十三了,差了三十六岁,咋能往一起凑呢?”
翰臣说:“再说了,毛草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一直拿她当妹子待,我是您儿子,她是我妹子,这么一论她就是您女儿了,当爹的咋能娶女儿呢?”
薛文才这时候明白过味来,儿子是回来坏他好事的,把红绸布搭在梯子横牚上咳嗽一声说:“话不能这么说,先说毛草不是你亲妹妹,爹娶的就不是自己女儿。二个,孔圣人出生时,他妈十八岁,他爹七十岁,俩人相差不是更大?再则说,我娶毛草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咱薛家人丁兴旺添人进口,否则进祠堂那天我这老脸无光愧对祖宗。”
翰臣说:“您也得看毛草愿不愿意,人家要是不愿意,您就是抢男霸女,仗势欺人。”
薛文才瞪起眼睛说:“这事你妈同意就行了,我把毛草从小养到大,还不能替她做主?”
翰臣见说不动他爹,就干脆来了第二步,板起脸来说:“反正这事我不同意,你就不能这么做。”
薛文才说:“你是老子我是老子?老子做事还要你这个儿子同意?”
话音刚落,翰臣已经咳嗽上了。薛翰臣原本只是装咳,咳了几下后嗓子里刺痒难捺,真的引发了旧疾,没完没了地咳嗽起来。他母亲听到声音过来时,翰臣已经咳得满脸通红,捂着胸口弯腰蹲在地上,鼻梁上的眼镜也滑落下来。薛文才一着急,忘了自己还在梯子上,脚下一绊,险些摔个倒栽葱。两口子把儿子扶起来,揉前胸拍后背折腾好一气,翰臣才渐渐平复了些。
薛文才问他感觉怎么样。
翰臣反问:“爹,您还娶不娶毛草?”
薛文才搓着手围着儿子转圈子说:“你先告诉爹你好没好?”
翰臣咳得又加了紧,额头上滚下一溜汗珠子,鼻涕眼泪流出来,他抹着眼泪说:“爹,您要答应我不娶毛草。”
薛文才不想答应,按他原本的想法今晚就与毛草合房,到嘴的肥肉他不愿吐出来。他老婆发了火,扭过头去骂:“不要脸的老色鬼,你咋还不答应?是你的鸡巴要紧,还是儿子的小命要紧?”又拍着翰臣的后背说:“孩子,你放心,这事妈说了算,妈不让他娶他就不敢娶。”
薛文才琢磨,白城预科班半年后结业,翰臣一直张罗去外国读书呢,就由了他的意花俩钱把他送走算了,到时候再娶毛草不迟。这么一想,薛文才就点头应承下来,翰臣这才把咳嗽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