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突然热闹起来,大街上经常能看到游行示威的队伍,他们高喊着口号群情激愤,一批批新兵也不断被输送到前线去。在幸子看来,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京都不再是从前的京都,日本也不再是从前的日本,就连她曾经非常熟悉亲近的同学也让她感觉无比陌生。一天中午,幸子在一条街上碰到了十几个昔日女中的同学,她们拉住幸子不放,让她和她们一起走,应征去中国做“大陆新娘”。她们说,大日本帝国需要我们,大和民族需要我们。幸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摆脱了她们的纠缠,回到家里好长时间还心有余悸。她感到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都变了。
幸子是在谷田茂开拔第二天收到那封信的。从邮差手里接过信时,她心里有些疑惑,她和哥哥昨天一起去车站给谷田茂送行,有什么话他不能当面说,偏要费力寄信来呢?因为是一郎最好的朋友,谷田茂经常出入高桥家,和幸子的关系也非常亲近,幸子对谷田茂甚至比对哥哥还随便,常常拿他开玩笑,用手拍他的脸,告诉他把刻板的肌肉放松下来。突然收到他寄来的信,幸子觉得有些怪异,好像一下不认识谷田茂这个人了。读过信后,幸子才知道谷田茂是在对她表达爱慕之情。谷田茂说,在好久以前就悄悄爱上了她,发誓要用一生让她幸福,希望幸子能给他一个机会。
谷田茂的信让幸子悲喜交加,这是她十九年来收到的第一封情书,捧在手里就像捧着一团火。她喜欢火的温暖,又害怕会被火烧伤。在她心目中一直拿谷田茂当哥哥看待,从来没想过和他成为恋人。她本能的反应就是拒绝,可又害怕伤害他,在饱受了几天折磨后,幸子终于给谷田茂写好了回信,委婉地拒绝了他的爱情。她在信里说她愿做他一生的朋友。写下这句话时,幸子还不知道,为了避免她和哥哥被招募到中国,父亲已经悄悄联系了美国的大学,给他们办好了留学的相关手续。
美国“公主”号邮轮驶入日本横滨新港码头时,一场夏末的阵雨刚刚停下来,连日的闷热被彻底扫去,空气显得清新洁净。横滨是“公主”号在亚洲停靠的最后一站,从这以后它就将驶入浩瀚无边的太平洋,正式开始美洲之旅。船头正在上客,看上去喧闹杂乱,成群的海鸥鸣叫着飞翔在人们头顶。薛翰臣从船舱里钻出来,张开双臂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信步向船尾的甲板上走。从白河码头上船后,他一直有些晕船,坐在船舱里就会感觉天旋地转,胃里一阵阵泛起恶心,站在甲板上时倒还好一点,所以他除了睡觉就餐之外很少留在船舱里。留学海外是他多年的梦想,对大洋彼岸的生活他早已充满向往。几年前,他还在隆兴镇学堂时,读到了魏源编写的一本《海国图志》的书,从那时起就立下了“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志向,因此才考入了白城预科班。想到学成归来后就能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他的心里就像烧着一团火,浑身充满了力量。
邮轮在横滨港停靠了近一小时,在傍晚时分起航驶入了太平洋。天色又暗了下来,一块铅灰色的乌云从东南方的天空集结过来,沉甸甸的空气中又有了雨意,风渐渐硬起来,吹得船上的彩旗猎猎作响。一名身着白色制服的黑人仆役走过来,用英语提醒薛翰臣前面将要驶入洋流,船身会出现颠簸,请他回到船舱里,以免发生危险。翰臣在预科班已经学习了三年英文,可以熟练用英语对话,他点点头,用英语说了声“谢谢”。
薛翰臣的船票是二等b舱,舱室里有四张铺位,上下铺,两张床。一张床空着,住翰臣上铺的是一位花旗银行的副买办,此人是个矮胖子,是从上海上的船。翰臣看见他一路上只做两件事,一是吃东西,二是睡觉。他睡足了觉就下床吃东西,吃饱喝足就上去睡觉。每次上下床铺时,他都会满脸堆出谄媚的微笑,点头弯腰对翰臣说一声“讨扰”,然后才喘着粗气踩着床边的铁梯子爬上爬下。翰臣对这人没有什么好感,他顶瞧不起那些为洋人跑腿效力的中国人。
薛翰臣回到船舱里时,看见原来空着的铺位已经来了客人,一男一女,看起来像一对兄妹。他们穿着西式的服装,但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日本人,他们见到翰臣进来,主动站起身打招呼,说的竟然是流利的中国话。翰臣心里虽然有些疑惑,搞不懂这两个日本人是什么来头,但也只是冷淡地点点头作为回应。日本关东军占领东北后,白城里常常能看到逃难的百姓,翰臣的同学里也有两位从东北来的流亡学生。虽然白城离东北很远,但从他们身上翰臣早就感受到了国破家亡的痛楚,对日本这个国家充满仇视。
高桥幸子对薛翰臣的第一印象是觉得这个人有些傲慢。她和哥哥虽然学习了多年中国文化,但却没有真正接触过中国人,听说他们乘坐的邮轮是从中国开过来时,她就兴奋得跳起来,对哥哥说这次终于可以用中国话和中国人交流了。他们刚进船舱时里面只有一位客人,正在上铺蒙头大睡,根本找不到交流的对象,幸子的心里就有些失望,直到薛翰臣回来了,她才重新兴奋起来。但她没有想到,那个看上去很斯文的年轻人对他们友好的表示却似乎视而不见,只是冷漠地点点头,随后就躺在铺位上看起书来。幸子嘟起嘴巴,心想碰到了一个无趣的中国人,看到翰臣读的是《唐诗三百首》,立刻又来了兴致,她喜欢中国古诗词,尤其酷爱唐诗宋词,一直渴望能找到可以交流的人。
幸子决定再试一次,主动和对方搭话。就在这时,船身突然摇晃起来。
薛翰臣先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后,船舱里的摆设都变成了活物,床铺飞起来,桌子和椅子上下跳动,舱顶的天花板也似乎正落下来,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他扔下书坐起身,手紧抓住床边的铁梯子,眩晕的感觉半点没有缓解,中午吃下的食物像岩浆一样从胃里冒上来,直顶到喉咙口。翰臣摇晃着跑进洗手间,俯身在水池边,吐尽食物,又吐起酸水。高桥兄妹跑过来时,薛翰臣似乎已经把胃都吐了出来,正脸色蜡黄地瘫软在水池边。高桥一郎询问了情况,半拖半抱把翰臣放回床铺。幸子把自己的手绢投湿搭在他额头上,又把两粒人丹塞进翰臣嘴里。
薛翰臣知道照顾他的是那对日本兄妹,他本能地想要抗拒,但却没有拒绝的力气,只得听任他们对自己为所欲为。他发觉额头上传来一阵清凉,随后一股清新的气味在嘴里弥漫开,眩晕和恶心顿时减轻了许多。这时,邮轮已经越过洋流,船身变得平稳起来。
“高桥一郎。”
“高桥幸子。”
两个日本人微笑鞠躬,各自做了介绍。
翰臣心里虽不情愿,也只得说出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