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翰臣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他最大的收获是和幸子又恢复了交往。重新开始后,他们都有些畏手畏脚,谁也不愿去触碰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幸子没有问翰臣为什么冷淡自己,翰臣也没有主动提起,他就像两艘船,小心翼翼绕开隐藏在海底的礁石后,又一次并肩航行在海面上。
高桥一郎看到妹妹变得开心起来,心里松了一口气,主动提出教翰臣学习空手道。每天傍晚,翰臣吃过饭后就来找一郎,常常是翰臣练得浑身酸疼,额头上冒出一层热汗时,幸子也从河那边的费城大学赶了过来。一郎和翰臣就势结束训练,三个人一起在树林中散步。散步时他们的位置也在悄悄发生变化,开始是一郎走在中间,翰臣和幸子一左一右走在两边,不时地,他们会隔着一郎交换一瞥会心的眼神。后来就是幸子走在中间,翰臣和一郎走在两边了。
林中的枫叶开始泛红时,斯库尔基尔河上迎来了一年一度的赛艇盛会,常春藤联盟的八所大学分别派出队伍参加了比赛。斯库尔基尔河两岸站满了学生,为自己的队伍加油助威。翰臣和一郎、幸子一起来到河边观看,比赛开始了,岸边人多如蚂蚁,高桥兄妹在前,翰臣跟在后面,三个人在人缝中钻来钻去,试图靠河边更近一些。翰臣用手护住眼镜,低着头正往前挤,忽然看见一只手从人缝里向他伸过来,随后听到幸子温软的声音喊了一声“翰臣君”。翰臣把幸子的手握在手心里时,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在这之前,他们还没有过身体接触,更多的是用目光和语言进行交流。翰臣发觉自己的心像擂鼓似的狂跳起来,他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他感觉到幸子的手也在发抖,她柔若无骨的手就像一尾被捉住的小鱼,在他的手心里扭动挣扎。一瞬间,翰臣感觉周围的喧闹突然停止下来,比赛不见了,欢呼喊叫的人群也退到了远方,广阔的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和幸子两个人,他们手牵着手快乐地漫步在无垠的大地上,他不知道他们要走向何处,反正至少在这个时刻他愿意和幸子一起去往任何地方……整个赛艇比赛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满脑子里只有幸子那只柔软的手。当天晚上宿舍熄灯之后,翰臣心里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渴望,想给幸子写一封信,他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借着手电筒的光亮铺开信纸,拿起笔时他才发觉,他心里想说的其实只有两句话,那是《诗经》邶风里的两句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翰臣就把这两句诗写满了一页纸,装进了信封里,早晨起床后,翰臣急慌慌便去把信扔进了校门口的邮筒。信寄走的一整天,翰臣做什么事都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心好像也装进信封被扔进了邮筒里,这是他第一次对异性进行爱情告白,他不知道她会如何回应。傍晚,翰臣像往日一样和幸子见了面,让他纳闷儿的是,幸子看上去毫无变化,似乎根本没有收到他的信。第二天傍晚,他们再次见面时也仍然如此。这天晚上,翰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两所大学只相隔一条河,按常理信早该送到幸子手里了,是幸子不愿接受他的爱不打算回应,还是她有意对自己曾经的冷淡进行报复?翰臣的心里就开始后悔,怪自己冲动行事,本来不该写那样一封信,主动向敌国女子示爱已然对不起国家,被人拒绝又伤了自尊。翰臣在被窝里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讨回尊严,第二天起就再不理幸子了。但第二天上午翰臣就收到了幸子的回信,写得满满的一页信纸上从头到尾都是一句李商隐的诗: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翰臣读到第一句诗时,心就狂跳起来,随着幸子的笔迹,把信纸上的诗念了几十遍后,他的整个人就像打摆子似的剧烈颤抖起来,他告诫自己不该这样,但身体根本不听他的话,反而越抖越厉害。颤抖从他的身体传导到课桌和椅子上,桌椅也像他一样抖动起来,在木地板上发出马蹄般的响声。翰臣赶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跑出教室来到走廊里。他把目光投向窗外,试图分散注意力,但眼前一片模糊,红色的枫叶抖成了一团火。他心里有一个声音骂自己没出息,竟然会被一句诗打得落花流水,但另一个声音却在不断重复着幸子信上的那句诗,并且一遍遍做出回应: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翰臣把上面这句诗写满了两页纸,又给幸子寄了出去。第二天上午,翰臣收到了幸子的回信,满满两页纸上写的都是白居易《长恨歌》里的一句诗: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让翰臣有些不解的是,他和幸子在信中两情相悦山盟海誓,但见面时却忽然显得陌生起来,好像是信中的幸子不是眼前的幸子,信中的自己也不是现实中的自己,这种角色上的错位让他无法自如地转换。他开始有意躲闪幸子的目光,不敢向她看,甚至不敢接她的话茬儿,他发觉幸子和他一样,也在有意回避自己。他们似乎约定好了一样,共同守着一个甜丝丝的秘密,他们就像两棵树一样,在地面上保持距离站得很远,但他们的根已经悄悄在地下缠绕在一起。
第一场雪降临到校园里时,他们的爱情已经在信笺叠成的花园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翰臣以为他和幸子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这一切都没有瞒过高桥一郎的眼睛。一天傍晚,空手道练习开始之前,一郎似乎无意之中说起了幸子,讲述了幸子天真无邪的童年,随后冲翰臣一鞠躬说:“翰臣君,幸子就拜托给你了,请你好好照顾她。”
一郎的话说得情真意切,虽说有些突然,但却不允许翰臣装糊涂。翰臣没有说话,用力握住一郎的手,翰臣感受到了一郎回应的力度,于是他也加大了力量。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在沉默中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交接仪式。
一郎放开手,拍拍翰臣的肩膀说:“家妹刁蛮任性,请翰臣君今后多多担待。”
翰臣郑重地点点头,请一郎只管放心。
一郎表情严肃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丝得意的笑容,如释重负般地说:“太好了,背了二十年的那个包袱,今天终于可以甩掉了。”
从这天起,幸子来时一郎就总是借故离开,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翰臣和幸子常常手牵着手穿过枫林中的一条小路,从东侧的角门走出校园,爬上斯库尔基尔河高高的河堤,沿着河水的流向一直向下游走。每看到一座横架在河上的桥梁时,翰臣就会停下脚步,兴奋地向幸子分析它们所用的材料和技术,仔细讲解哪个环节有创意,哪个环节很平庸。幸子每次都听得如醉如痴,她搞不懂桥的原理,但她喜欢听翰臣讲话,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她都如获至宝。每次看到一座好桥时,翰臣就会眼睛看着桥面无限向往地对幸子说:“将来我也要造出一座这样的桥。”幸子相信有一天翰臣会完成自己的心愿,凡是他说的话她都相信。
不时地,幸子也会向翰臣谈起自己喜欢的文学,走着走着她会突然停下来,调皮地歪着脑袋看着翰臣说:“翰臣君,你相信不相信将来我会写出一部像《红楼梦》一样的书?”
翰臣郑重地点点头说:“我相信。”
幸子把目光投向缓缓流淌的河水,眼神里充满无限的遐想说:“那本书将要写的是一段奇特的爱情故事,翰臣君就是男主人公的原型。”
翰臣看见幸子脸上如醉如痴的表情,知道她已经陷在自己的想象里,故意问:“那么书里的女主人公原型是谁呢?”
幸子脸一红说:“你猜呢?”
翰臣皱起眉头似乎努力在想,随后摇摇头说:“我实在猜不出来,不会是像王熙凤那样的泼辣女人吧?”
幸子知道他在逗自己,坏坏地笑笑说:“是《汤姆叔叔的小屋》里的黑奴伊丽莎。”
幸子说完拔腿就跑,翰臣随后追上去,河堤上洒落下一串长长的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