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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桥. §1

十五岁那年夏天的一个黄昏,在黄沙河边,毛草自作主张把自己许配给了薛翰臣。这门婚事薛翰臣本人并不知情,毛草也从没想过要让他知道,她心里一清二楚,自己恐怕永远都不会成为人家的新娘,两个人身份相差悬殊,翰臣是薛家二少爷,毛草是薛家的使唤丫头,每天给老爷太太端茶递水,点烟捶腿,傍黑铺被窝,天亮倒尿盆,她怎么能成二少爷的新娘呢?

十年前,大薛庄财主薛文才薛老爷刚过完不惑之年生日就犯起了糊涂,偷偷在邻村冯家集找了一个相好的,隔三差五就寻个借口往外边跑,有一天事情败露,被老婆和两个小舅子堵在了马寡妇的被窝里。薛老爷用一斗黄豆把毛草买进门,送给老婆当礼物赔罪。那时候毛草还是个看不出模样的毛丫头,鼻子底下拖着一挂大鼻涕,脸蛋儿生着冻疮,一边一块圆形的红印子。一双丹凤眼却看出了些端倪,一发急两条小眉毛就吊到额角上,嗓门儿脆亮骂:“×你老丈母娘的。”二少爷薛翰臣当时也只有六岁,刚在本村冯秀才的私塾开蒙读书,带着一只豁牙子,每天摇头晃脑地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谁也想不到日后会有这样一段姻缘。这件事仔细追究起来和一个名叫郭大强的人有关,如果不是他眼珠一转冒了一摊坏水,毛草也不太可能一厢情愿把自己许给薛翰臣。郭大强和薛翰臣同岁,是薛老爷家长工郭满仓的儿子。郭满仓是村里出名的蔫人,扎一锥子不冒血,三扁担压不出个瘪屁来,混了半辈子还是地无一垅房无一间,白天给薛家干活,晚上就睡在薛家的马棚里。郭满仓的儿子却不是个老实客,调皮捣蛋讨人嫌,阎王爷碰上他都脑袋疼。

那天傍晚毛草从薛老爷家的两扇红漆大门里走出来时,锣鼓和唢呐声正源源不断从村南薛家祠堂的方向传过来。薛家新祠堂落成,满堂红戏班下午进了村,要连着唱三天三夜大戏,大薛庄村民早扳手指头盼着这一天,满堂红的桂月娥有一条出名的亮嗓子,据说她站在白城的门楼上一开口,百里外云雾山的鸟就会惊得飞起来,大家都想见识一下她的风采。

毛草对桂月娥却没有那么大兴趣,她的注意力被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吸引了过去。从去年冬天起,毛草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些莫明其妙的变化,先是平坦的胸脯膨胀起来,渐渐隆起了两块遥相对应的高地,使得衣服不能服服帖帖穿在身上。随后,大腿和小腹间的三角地带又钻出了一茬难看的毛发。紧接着有一天晚上,她发现自己的身体里流出了血。随着身体上的变化,她心里也有了一种莫明其妙的感觉。说害怕吧又不全是害怕,害怕里还有那么点期待;说兴奋吧也不全是兴奋,兴奋里还掺杂着某种恐慌;说紧张吧也不全是紧张,紧张里还裹着一丝欣喜。就是这股五味杂陈的滋味,把毛草折磨得坐立不安六神无主,好像变了一个人。从前她疯得没边儿,上树掏鸟窝,下河摸泥鳅,男孩子玩的那些把戏,她啥事都不打怵。三米高的土墙,她眼也不眨就敢往下跳,三五尺长的乌梢蛇,她拽住尾巴就敢提起来,在空中甩得呼呼响。如今毛草变得小心起来,走路不敢迈大步,做活不敢下大力气,生怕一不留神走漏了身体的秘密。她躲进自己住的下屋里,偷偷洗净裤子上的血迹,用一块白布使劲把胸脯勒回去,每次出门前都要对着一面老铜镜左照右照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迈出门槛儿。到了三伏天,毛草也不敢换上薄衣裳,身上还捂着一件蓝色家染的粗布褂子。

今天因为要准备供品,厨房里的吴嫂照应不过来,薛老爷就吩咐毛草去帮忙。吴嫂是个苏州婆姨,浑身上下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干起活来手脚快得像一阵风,据说从前给白城某位大官烧过菜,颇有些来历。大概因此就好摆些架子,平常不大喜欢往下人堆里凑,手上闲下来时就抱着肩膀站在厨房门口,斜着眼睛看院子里的猪鸡猫狗。毛草一进厨房被就吴嫂支使得团团转,跑得一双脚飞起来打到了后脑勺。毛草穿着长衣服,厨房里又热得像蒸笼,进去不大会儿,汗就像虫子似的从毛孔里爬出来,湿透了衣服和裤子。豆粒大的汗珠顺着脊梁沟儿流下来,一路翻过毛草的屁股蛋儿和大腿内侧,一直灌进鞋窠里。所有的供品都准备停当时,毛草身上已经像涂了层糨糊箍得紧绷绷的,让她总想伸手挠,可手伸进去就会摸到一把黏糊糊的热汗,指甲就像陷进烂泥的犁划拉不开趟,难闻的汗馊气一股追着一股从衣领里冒出来冲进鼻孔里,毛草就打算趁老爷太太不在家去黄沙河里洗个澡。

毛草走到门前那棵柳树下时,郭大强从树后面跳出来拦在面前,一张油黑的长脸伸到她眼皮底下,龇起两颗大板牙,扯着公鸭嗓问她出门干什么。

毛草说:“俺去挖野菜。”

郭大强说:“你撒谎,不拿筐不拿刀,你咋挖野菜?”

毛草眉毛吊到额角上说:“咋挖是俺的事,用得着你来管?”

毛草绕过去往前走,郭大强又拦住她说:“要不要哥陪着你?眼瞅天黑了,别再让狼把你叼去。”

毛草推开郭大强说:“让狼叼去也用不着你管,咸(闲)吃萝卜淡操心。”

郭大强就势坐在地上,砸起一团黄烟,涎着脸嘴里唉哟说:“草儿,这下子你把哥弄残疾了,下半辈子你得养着俺。”

毛草绕到他身后,一脚蹬在他后背上说:“你死不死,看是谁儿子。”

毛草心里并不讨厌郭大强,郭大强和薛翰臣都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过去他们三个常常在一起玩耍。薛翰臣虽是财主家少爷,但身体生得弱性子也绵软,碰上村里那些顽童找碴儿生事,每次站在最前面的都是郭大强。郭大强鬼点子多,即便要打架也从不像别人那样横眉立目拳头攥得格格响,他总是嬉皮笑脸凑过去和人家搭话,似乎是多日不见的老朋友,瞅冷不见一拳头捣在对方心窝里。薛翰臣学了四书五经说他这么做不够君子,郭大强嘿嘿一笑说:“老子要是当君子,现在就会在他们跨下当马骑,连你们两个也跑不了。”

毛草走完村中的主街踏上村南的一座石头桥,这桥有些年头了,据说是薛家祖上出资修建的,桥头竖的一块石碑上刻着“善人桥”三个字。下了桥,毛草走了一段大道后向东转弯,穿过两片玉米地间的大车道上了河堤。

太阳已经落到远处的云雾山顶,阳光像水一样从西天边漫过来,淹没大片庄稼地,把毛草眼前的河水染成金黄色。毛草沿着河堤向前走,后背热烘烘的好像背了一盆火,边走边解开蓝布褂子的纽扣儿。一缕风迎面吹过来,顿时一阵惬意的清凉。走到一处隐蔽的河湾时,毛草停下脚步,鼓乐声越来越小,这里离村子已经有一段距离,这个时间不会有人再到河边来了,更何况还有桂月娥吸引人们注意。

毛草没有想到,郭大强一直蹑手蹑脚跟在她后面,看到她解开了衣服扣,才捂住嘴笑着往村里跑,他已经明白毛草是要下河洗澡,他琢磨着该怎么拿她寻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