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强是后半夜带人埋伏在土岗后的。天阴着,月亮没有影,几个星星睡眼惺忪地躺在云缝里。郭大强扒开面前的青草往远处瞄一眼,下合县掉进了黑窟窿,连一点灯火都不见,扭头见肖虎子正趴在地上端枪瞄准,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扯着公鸭嗓喝问:“你小子他妈干啥呢?”
肖虎子长得虎头虎脑,爹妈都死在日本人手里,十六岁扛枪当兵,跟了郭大强两年,以往也常挨打,但都有些原因,不是办错了事,就是说话没走脑子,这次却被踢得莫明其妙,咋也想不出自个错在哪儿。他眼珠转转,摸摸脑袋答:“俺保家卫国,跟着连长打鬼子呢!”
郭大强薅把草塞进嘴里,嚼出满嘴丫绿沫子,呸一声吐口青草味的唾沫说:“三更半夜哪他妈有鬼子?听老子的命令,把你的枪当老婆,先搂着它睡一觉,醒了再保家卫国打鬼子。”
肖虎子还趴在地上,犹豫不决说:“连长,咱要是一家伙睡着了,鬼子摸上来可咋办?”
郭大强嘿嘿一笑,大长脸往右边一摆说:“咱这次是联合作战,不是还有国民党呢吗?咱负责睡觉,他负责站岗,枪响咱再起来也不迟。”郭大强长脸又往左边摆摆说:“再说了,营长不是在那边埋伏着吗,咱睡得着,他睡不着,有他守着能出啥事?你小子干事得动脑子,该急时急,不该急时别瞎急,要不然,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肖虎子把枪搂进怀里,忙不迭拍马屁:“连长,跟着你真好,总能吃到热乎屎。”话一出口才知道不对劲儿,害怕又挨打,赶忙转移话题问:“连长,有件事俺一直没琢磨明白,你咋总好吃草呢?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不光吃青草,连干草你也吃。”
郭大强平常还真没想过这件事,经肖虎子一说才恍然,他还真有这个怪毛病。他自己知道,每次吃草时,心里都会想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就叫毛草。自从在云雾山失散后,他们已经四年多没见面,也不知道她是活着还是死了?要是活着过得是好还是孬?那天他被红军排长陈建光硬架着撤出战场后,就穿上军装当了兵,陈建光表情沉痛地说第五次反“围剿”已经失败,红军大队要进行战略转移,上级命令他们留下来打游击。郭大强跟着陈建光在云雾山里钻了三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国共合作抗日,他们从山里出来就成了新四军。陈建光被提拔为营长,郭大强成了连长。这次奉上级命令,与国民党汤恩伯的部队联合作战,要在下合县城外和出来扫荡的鬼子干一仗。下合离上合二百公里,已经成为沦陷区。
日本人的军队从县城里开出来时,太阳已经爬到一竿子高,郭大强正站在壕沟里解裤带,趴在土岗上的肖虎子扭回头,又摆手又挤眼睛冲他打哑谜。郭大强掏出家伙对准一个蚂蚁窝,把蚂蚁浇得四散奔逃。
“急个鸟?离得还远着呢!老子咋也不能憋着泡尿打鬼子。”郭大强挤尽最后两滴尿,边提裤子边说。
郭大强爬上土岗,从草丛间看出去,通向上合县的大道腾起一片烟尘,看不见出来了多少人马。郭大强伸出手,肖虎子把背着的望远镜递给他。郭大强向烟尘里看了一会儿,嘴上数着说:“一辆、两辆、三辆、四辆……小鬼子这回阵势可太大了,我瞅着有点不对劲儿啊,一个下合县哪来这么多鬼子?闹不好是丰城的鬼子出动了,八成狗娘养的提前得到消息,有了防备。咱这点人马,哪能跟他硬碰硬地干?就算加上国民党兵,也干不过人家小鬼子。”
肖虎子凑过来问:“连长,那咱咋办好?”
郭大强把一棵草放进嘴里,边嚼边转着眼珠子说:“营长不是总说吗,既来之,则安之。老子们也不是吓大的,告诉兄弟们,都把手指头从扳机上拿下来,谁也不许给我先弄出动静来。”
小日本的队伍渐渐从烟尘里露了出来。前面跑步前进的是伪军,都是鸡屎黄的军装,头戴大檐帽。后面跟着几十辆摩托车,上面坐的都是鬼子。随后是汽车队,每辆车上都站着几十名荷枪实弹的鬼子,车队只见头不见尾,弄不明白有多少车。郭大强咽口唾沫,看来小鬼子这次是下大本钱了。
肖虎子凑上来小声说:“连长,鬼子进入射程了,咱打吧?”
郭大强眯起眼睛,看看日本人刺刀上反射出的太阳光说:“打个鸟。你去传我的命令,都别着急,我说开枪再开枪,我不点头,鬼子的皮靴踩到脑袋上也不许动。我要是说跑,谁也别犹豫,麻溜跟我跑。”
郭大强已经想好了,挨到国民党兵先开枪,让他们把日本人的火力引过去,再趁乱动手。
敌人越来越近,已经听得见伪军队长的口令声。
肖虎子又凑上来说:“连长,这回该打了吧?”
郭大强不答话,扭头往右边看,国民党的阵地也没有动静。郭大强心里暗笑,看来是跟老子想到一块去了,老子就跟你耗到底,看最后谁能熬过谁。
最后还是国民党军按捺不住,先开了火,像割庄稼似的射倒了一排伪军。伪军就地卧倒,日本兵迅速从汽车上跳下来,用车厢当掩体还击。枪声像爆豆似的响起来。郭大强突然看到,汽车上不但站着日本兵,还站着重机枪和迫击炮,枪炮声一齐响起来,枪子呼啸着飞向国民党阵地,随后炮弹也在那边开了花,国民党军阵地顿时笼罩在一团烟雾里。
肖虎子还没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郭大强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你小子看傻了咋的?传我的命令,别理那些伪军,都瞄准小鬼子,给老子往死里打。”
肖虎子答应一声打着滚传达了命令,大家都开了火,他才回归原来的位置,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鬼子,兴奋得端枪的手直发抖,扣一下扳机,就在心里念:“爹,儿子给你报仇了。”再扣下扳机又念:“妈,儿子给你报仇了。”鬼子的枪炮冲着土岗打过来,在土岗上织成一张火力网,压得他们抬不起头。一发炮弹在离肖虎子十几米远的地方开了花,震得土岗子猛的一颤。肖虎子看见两个战友飞起几米高,又重重落在弹坑里,就再也不动了。肖虎子抖掉脑袋上的土,骂一声“狗日的小鬼子”正要抬头射击,一排机枪子弹扫过来,像鞭子似的在阵地前沿抽出一道土线。
郭大强的公鸭嗓从硝烟里传过来,命令他查查还有多少人能打仗。肖虎子打着滚数完了,交火二十几分钟,连队死伤一大半,他正要回去交令,一串机枪子弹飞过来,眼见着又有三名战友倒了下去。肖虎子从几个死伤的战友身上跃过去,滚到郭大强身边哭着说:“连长,咱要完蛋了,去掉死的伤的,没有多少好人了。”
郭大强不答话,闪电般伸出手,摁下肖虎子的脑袋,一颗枪子吹着口哨从他们头上飞过去。郭大强嘿嘿一笑说:“你小子是个大老爷们儿,别动不动就哭天抹泪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就留在我身边,老子估摸上级马上就会下命令撤退,到时候你告诉弟兄们跟紧喽,谁也别掉队。”
郭大强正说着,果然来了传令兵,上级指示:化整为零,分头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