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翰臣是提前从祠堂里出来的。
他从小就是个好静不好动的人,祭祖的仪式进行到一半,他就悄悄和父亲提出要回去读书。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是去找郭大强和毛草玩。薛老爷的名字虽然叫文才,但却没读过什么书,斗大的字也不认识半筐,因此,对书和读书人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翰臣就常常打着读书的幌子提出一些要求。
祭祖是一件大事,即便是去读书,薛老爷也不太想让儿子先走,看一眼儿子,就打算摇头拒绝。薛翰臣害怕父亲不答应,赶忙又捂住嘴轻轻咳了几声。他从小身子骨就弱,每年一到春天就会犯咳嗽病,每次一咳就闹得死去活来,把薛家上下折腾得鸡犬不宁。如今虽然已经是夏天,但祠堂里空气污浊,说不定会把病秧勾引起来长成大病。薛老爷这么一想,就把摇了一半的脑袋点了点。
薛翰臣从祠堂里退出来,在路边树上折了一段柳枝,挥舞着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到路边的水沟里。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他的身材显得有些单薄,举手投足也少些年轻人的活力。薛翰臣走到村中碾坊前面时,郭大强大喊一声从房后跳出来,喝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薛翰臣猛然收住脚,看见来人是郭大强,就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强,你躲在房子后面干什么,吓了我一跳。”
在外人面前他们是长工和东家,但私下却是要好的伙伴,两个人互相拍打几下,搂住对方的肩膀向前走。翰臣说:“今天难得空闲,咱去找毛草玩。”
郭大强就是这时候冒出坏水想到那个鬼主意的,他突然停下脚步啪地一拍脑门说:“翰臣,你不说俺还差点儿忘了,刚才毛草让俺给你带个话,让你赶紧到河边去一趟,她有件急事要对你讲。”
薛翰臣是个实在人,平时虽然不止一次被郭大强骗过,但却没有学会长记性,听了郭大强的话,撒腿就往村外跑。
毛草选中的河湾藏在一丛茂密的柳树毛子里,黄沙河流到此处突然浪起来,扭出一段“s”形的水蛇腰,一块白沙铺成的浅滩像条肚皮朝上的大鱼躺在柳荫下,沙滩上生着一丛蒲草,几只通红的蒲棒笔直地伸向天空。毛草把褂子脱下来披在两只蒲棒上,仔细在周围找一遍,没发现人影子,这才把手伸向胸前,一层一层把白布解开。汗湿的白布已经干了,落下一片细碎的盐花,毛草把它搭在三棱形的蒲草上。毛草下意识地低下头,发现胸脯比前一阵又大了些,两只粉红色的乳头也突出来,看起来就像在胸前扣了两个加了红枣的黏豆包。
毛草走下浅滩,被太阳晒了一整天的河水从四周包围过来,一阵惬意的温凉。她憋住一口气,让身子矮下去,把自己整个埋进河水里。外面的世界霎时与她隔绝开来。就在去年夏天她还敢和大强、翰臣下黄沙河洗澡,在水里扎猛子,嬉笑着打水仗,但现在却再不可能了。毛草抱住膝盖坐在细细的黄沙上,仰起头透过河水向上看,她看见火红的晚霞在水面荡漾,天空裂成一道道波纹。
薛翰臣分开柳条在河岸上露出脑袋时,毛草已经洗完澡正从河水里走出来。她想,马上天就该暗了,即使不缠东西也不大可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她就把那块白布浸在水里洗。就在毛草弯腰搓洗时,她突然听见岸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喊了一声“草儿”。
后来,毛草曾经不止一次回想起当时在黄沙河边发生的那一幕,每次她都会脸红心跳地拧自己的大腿,骂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当时,她最正确的选择应该是迅速转过身去背对河岸抱住膀子蹲下去,那样,薛翰臣充其量也只能看到她的后背。但那时她却没有这样做,反而站直了身子,手里提着那块白布答应了一声:“哎!”
薛翰臣没有料到会在河边看到这一幕,隔着柳树丛听到水声时,他还一心以为毛草是在河里洗衣服呢。毛草雪白的胴体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像毛草一样一下傻掉了,忘记了先生教的“非礼勿视”,双眼直愣愣地落在毛草胸脯上,嘴上结巴着问:“你找我,有,有事?”
毛草这时终于清醒过来,喉咙里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背过去蹲下了身子。薛翰臣在毛草的尖叫声中又愣了几秒钟,突然意识到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惊慌失措地把脑袋收回去拔腿而逃。他一口气跑进村子,跑过村中的黄土路,在家门口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躲过那个人想往院子里面跑,却被对方一把抓住了胳膊。
翰臣看见拉住他的是郭大强,就带着哭腔说:“大强,不好了,我做下错事了。”
郭大强一直在笑,从薛翰臣转身向河边跑去他就开始笑,到此时他的笑已经达到了汹涌澎湃的程度。他完全能想象到翰臣在河边看见了什么,他暗自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干过的最得意的一件事。郭大强笑得直不起腰,鼻涕眼泪一大把,扶着一棵柳树蹲在地上,巴掌不停地在树身上拍打着,拿腔拿调地重复着翰臣的话:“大强,不好了,我做下错事了。”
薛翰臣突然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睛问:“大强,你是不是故意骗我去河边?”
郭大强笑得索性坐到地上拍手打掌地学:“大强,你是不是故意骗我去河边?”
一向性子绵软的薛翰臣急红了眼,一脚踢在郭大强屁股上,手指着郭大强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重复一个“你”字。郭大强这才意识到自己做得过了头,站起身搂住翰臣的肩膀说:“闹个笑话嘛,你咋还真急眼了?”
翰臣把脸转过去不理他,此后一连几天没有和郭大强说话。
这个时候,在黄沙河边毛草已经穿好衣服正坐在柳树下发呆。夕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西边的天空上只剩下一片锈红色的火烧云,天色也暗下去,身边的草丛里传出各种昆虫的鸣叫声。
毛草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说该怎么办呢?从今往后,恐怕再没脸见二少爷了。”
毛草在心里应答:“别说是和人家见面了,俺看你连活着的脸都没有了,不如一头跳进河里,一死百了,眼不见心不烦。”
毛草这么说着,但脚下却始终没有动,依旧坐在河岸边。
她就在心里催自己:“有脸你就赶快死呀,给自己一个痛快的,干吗磨磨蹭蹭不动窝?要不然你就找把刀,把那个看过你身体的男人杀掉。”
毛草发现自己仍然没有动,心里就蹿起一股火,狠狠拧一把大腿骂:“不要脸的小贱人,俺看你根本就没打算跳河寻死,也没想过要杀那个看了你的男人。”
毛草疼得直咧嘴,但她终于发现自己骂得对,她确实没想过要死,而且她心里也丝毫不恨薛翰臣。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你杀不了自己也杀不了别人,俺看只有最后一个办法,那就是嫁给人家当老婆。这样一来,他是第一个看过你身体的男人,也是最后一个。”
从这天起,毛草就把自己许配给了少爷薛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