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号抵达火奴鲁鲁时,薛翰臣已经和高桥兄妹成了熟人,他知道他们也要去美国留学,而且同样是去费城。更巧合的是,高桥一郎和他都要就读宾夕法尼亚大学,他学道桥工程,一郎学房屋建筑。幸子则要到费城大学学习文学。从心里说,翰臣不讨厌这对日本兄妹,看得出来他们有良好的教养,谈吐不俗,待人有礼,尤其对中国文化有一定的了解,但因为家国仇恨,他先入为主地告诫自己不能和他们成为朋友。
那个名叫高桥幸子的女孩儿显然不这样想,她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总是找机会和他攀谈。翰臣在舱里,她也留在舱里;翰臣出去时,她也会跟到甲板上。奇怪的是,不论什么话题他们聊得都很投机,旅途的风光,未来的打算,都能让他们兴致盎然,尤其是说起唐诗宋词,他们俩更是如遇知音。随着谈话的深入,他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他们对好多诗词的理解竟然出奇的相近。相识几天后,他们别出心裁地发明了接诗游戏,一个人念出上句,另一个就很快接出下句。翰臣的抵触心理也在这游戏中不知不觉变淡了,淡得不成形状。
有一天傍晚,正是船上的就餐时间,高桥一郎和副买办先出了船舱,薛翰臣走到船舱门口时,忽然听到幸子在身后喊了一声“翰臣君”。翰臣回过头去,幸子冲他一鞠躬,乌黑的发髻低垂下去,满脸绯红地说:“拜托翰臣君在舱外等一等。”
翰臣起初不明所以,在舱门外站了片刻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幸子是要留在舱里换衣服,让他帮着看门。他没有听到舱门在里面上锁的声音,这说明幸子对他非常信任,心里就不禁涌起一股热浪。幸子从舱里出来时,刚才身上淡粉色的和服换成了一件淡绿色的旗袍,一股细若游丝的檀香味钻进翰臣鼻孔,让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是一种克制不住的心痒,也好像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或者是一种纵身跳入大海里的冲动……这种感觉如此奇妙,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它从未出现过……“爱情”这两个字是突然闪现在翰臣头脑里的,它刚一出现就像一只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得他的神经剧烈地一抖,他恶狠狠骂了自己一句,骂自己无可救药,竟然会产生这样荒唐的想法,可是他还是无可救药地意识到,幸子细瘦的小脸,一笑露出的两颗小虎牙,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里。翰臣再一次严厉警告自己悬崖勒马,再也不能向前走了,否则他就会成为一个与敌国女子相爱的罪人。
薛翰臣不知道,幸子其实也在心里悄悄地爱上了他,而且比他还要早,还要强烈。后来幸子想,最初让她心动的也许是翰臣走进船舱时脸上傲慢的表情,或者是那本《唐诗三百首》,也可能是翰臣被晕船折磨得那副狼狈相,当然更像是这些东西掺杂在一起的混合物,总之她一下就爱上了这个比她大一岁的中国男孩。这是她的初恋,来得猝不及防,像一记重拳一样,突然之间就把她打晕了。连日来她一直过得晕头转向,白天还好一些,她可以不顾女孩儿的矜持,找机会接近薛翰臣,和他谈天说地讨论唐诗宋词。到了晚上,难熬的时刻就来临了,她常常整夜难以入眠,她的瞌睡似乎都掉进了太平洋里。在黑暗的船舱中,她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努力捕捉着来自翰臣的声音,两张床相对摆在船舱里,中间相隔两米左右的距离,她和翰臣都睡下铺。有时候,她会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去看另一张床上的薛翰臣,她发现每当午夜过后,月亮就会从舷窗照进船舱里,借着微弱的光亮,她就能看到翰臣酣睡的模样,安详得像一个婴儿。
邮轮从火奴鲁鲁起航后,幸子忽然发觉翰臣的态度发生了改变。那天早晨,幸子起床后见翰臣不在床铺上,就去甲板上找他。翰臣正一个人站在船尾,海风吹进他的衣服,看上去他的后背像一面鼓起的风帆。幸子走过去,像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没想到翰臣却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冷着脸点点头,随后一言不发转身而去,把幸子一个人扔在了甲板上。幸子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有其他原因,看着眼前的海水发了好一阵呆。后来她想,也许是自己多虑了,刚才翰臣只是突然有事才离开的,并没有别的意思。幸子回到船舱,翰臣正躺在铺位上看书,她又主动打招呼,问他看的是什么书。翰臣还是十分冷漠,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转身把脸朝向里侧。幸子彻底蒙了,看来翰臣是决心不再理她了,她暗自猜测了各种各样的原因,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翰臣。幸子的痛苦开始了,白天她惶惑不安六神无主,晚上熄灯后就独自在黑暗里悄悄流泪。心上的那个人近在咫尺,就睡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曾经他们的心贴得那么近,难道她的爱情只是昙花一现,突然无缘无故他们就成了陌生人?
幸子在痛苦中到达了纽约港,他神情恍惚,甚至对那座标志性的自由女神像视而不见。她又在痛苦中换乘汽车,驶往三百里外的费城。灰狗大巴在公路上投下巨大的阴影,让幸子的心越发充满阴霾,翰臣虽然一直和他们同行,但却很少说话,脸上的表情也始终显得很冷漠。汽车到达费城巴士车站后,薛翰臣提出要先走一步,便和兄妹二人告辞。分别时幸子心里还报着一丝期待,盼望翰臣能对她说点什么,或者只是会心地看她一眼。但翰臣却什么也没对她说,甚至都没看她,只是冲一郎摆摆手,便决然而去。幸子怨艾的目光始终跟着薛翰臣,看着他转过身去,跟着他走过马路,又向前走出十几米后,被街角冷硬的砖墙挡住,转过街角的翰臣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一郎察觉到了妹妹的失落,却不忍心说穿,只是善解人意地说:“两所大学离得很近,你可以随时来看我。”他早已发觉妹妹与翰臣之间的情形,知道她动了真情,他暗中观察,觉得翰臣是一个不错的人。这几天他也发觉了翰臣的变化,虽然不明就里,但也猜到了翰臣是有某种苦衷的,他一直想找机会和妹妹谈一谈,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暗中替她着急。
“没事的时候就来看我。”一郎又说。
幸子知道哥哥的话中意思,凄婉地笑了笑,却很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