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草向自己住的下屋走,迈一步就扯得身上的皮肉疼一下,回到屋里时,整个后背和肩膀都火烧火燎地痛起来,好像烧着了一身火。毛草插上门,把外面的蓝褂子脱下来,里面贴身的内衣却脱不下来了,已经被血粘到了皮肉上,一动就疼得钻心。毛草咬牙硬挺着把内衣脱下来,感觉像扯掉了一层皮,白色的内衣上印了横七竖八的血迹。毛草光着膀子走到镜子前面,扭着脖子向镜子里看,后背上鼓起了一道道血檩子,手伸到后面摸一把,痛得直吸气。毛草投了条湿手巾正想擦一擦,郭大强在外面擂门喊她的名字。
毛草穿好衣服,跑过去把门打开。
郭大强闯进来,直眉愣眼地看着她说:“草儿,你屋里又没男人,大白天的干吗要插门?”
毛草没心思和他逗乐子,剜他一眼说:“俺让太太打了,后背受了伤。”
郭大强的长脸拉得更长,过来就扯毛草的衣服说:“伤得重不重,让哥瞅一瞅。”
毛草气得脸通红,一把推开他骂:“你规矩点,别动手动脚的。”
郭大强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发出啪的一声响说:“草儿,哥给你赔礼道歉,一着急把男女有别的事儿给忘了。你做错啥事了那个老妖婆就打你?她使的啥家什?到底重不重?”
毛草说:“她让俺给老爷当小老婆,俺不干,她就打俺,使的鸡毛掸子,也不算重,起了几道血檩子。”
郭大强一拳砸在屋地当中的柱子上,震得棚顶的灰簌簌地落下来,吐口唾沫骂:“该死的老妖婆子,要不是翰臣他娘,老子弄不出她屎来。怪不得老东西让我去买红布呢,感情是老牛想要吃嫩草。我看你得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最好进云雾山,他们抓不到你就没事了。”
毛草使劲摇头说:“俺不跑。跑了就见不到二少爷了。”
郭大强一跺脚埋怨:“都啥时候了你还想着他,再不跑你命都得丢喽!”
毛草仍然摇头:“就算丢命俺也不跑。”
郭大强急得直揪头发,叹口气说:“你可把老子急死了,倔得像头驴。”
毛草坐在炕沿上,低下头不说话。郭大强像拉磨似的绕着屋地上竖着的那根柱子转圈子,突然停下来两手一拍说:“哥有主意了,保证能救得了你。”
毛草想问问他有什么主意,郭大强已经拔腿向屋外跑了。毛草追出去时,郭大强已经到了院门口,身子一晃消失在院墙后面。毛草摇摇头想,这人不知又要搞什么鬼?
毛草不知道,郭大强从她屋子里离开后就一直在跑,他跑出村子,跑过善人桥,跑上村南的大道,像一阵风似的跑过冯家集、立岗子、隆兴镇,跑上通往县城的大道。他跑过王家屯、一面坡、霍卫营,在夜幕降临时跑过了上合县青石铺成的大街……在那个秋天的下午,从大薛庄到上合县的路两边,有好多人都看到了一个身穿土黑色粗布衣裤的汉子,他一路奔跑而来,又一路奔跑而过,随着他的奔跑,豆粒大的汗珠子从他额头上摔下来,在路边的虚土上砸出一只只浅坑。不时有人停下手里的活,好奇地打量他,大家都觉得此人中了邪,发了某种奔跑的癔症。
郭大强跑了一下午一整夜和一上午,在第二天中午跑进了白城。他找到白城预科班,见到薛翰臣后刚说了一句:“翰臣,快回去救毛草。”一口血就噗地喷出来,整个人像从马车上卸下的麻袋似的咕咚一声砸在地上,两只眼珠子向后转,翻出了白眼仁。
薛翰臣蹲下去拍郭大强的脸,喊他的名字,不见他醒过来,急得脑门上冒出热汗。薛翰臣的两个同学上前帮忙,一个把手伸到郭大强鼻子底下,试了试摇头说:“人好像不行了,一点热气没有。”
另一个家里是开医馆的,想起一个急救的方法掐人中,手上却没有轻重,一上去就下了狠手,掐得郭大强像弹簧似的从地上跳起来,嗷地叫一声骂:“哪个小舅子把老子往死里弄?”
薛翰臣见他醒了抓住他肩膀摇着问:“大强,你咋到这来的,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郭大强揉揉眼睛,见面前站着的是薛翰臣,抬手推他一把说:“老子不是说了吗?让你赶紧回去救毛草,你咋还没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薛翰臣说:“大强,你别着急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翰臣心目中,大强干啥事都毛手毛脚的,偶尔还会弄出个恶作剧,尤其是在黄沙河边看到洗澡的毛草后,翰臣对他更是不敢轻易相信,一不留神就许落到他挖好的坑里边了。
郭大强却没想到这些,他心里现在就装着一件事,就是搬翰臣回去搭救毛草,从毛草的屋子里跑出去时,他就在心里想好了,老爷和太太最疼二儿子,只要翰臣从中阻拦,老爷就娶不成毛草。他扯住薛翰臣的手往校园外面跑,“咱没时间磨蹭,边跑边说。”
两个人拉拉扯扯跑到校门口的大街上,薛翰臣费了好大劲才把郭大强拉住,喘着粗气说:“大强你等一等,就算回家也得坐车走哇,难不成咱还跑回去?”
郭大强一笑,龇出两颗大板牙说:“咋不能跑回去,俺就是跑来的。”
薛翰臣边抬手招呼黄包车,边扭回头说:“大强,你又骗我,从大薛庄到白城,二百多里地呢,你咋能跑得来?”
一辆黄包车带着一阵风跑过来,在他们面前划出一个漂亮的半圆停下来,两个人坐进后面的车座里,吩咐车夫去火车站。郭大强跷起二郎腿,得意地晃着脑袋说:“骗你俺是你儿子,俺跑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外加一个上午,这才跑得吐了血。”
翰臣看他一脸灰汗,土黑色的褂子上前胸和后背各有一块汗碱印,终于相信他是靠双腿跑来的。翰臣说:“毛草怎么了,为啥你让我回去救她?”
郭大强把一口唾沫从车门吐出去说:“你爸那个老东西老牛要吃嫩草,想让毛草给他当小老婆,你妈那个老妖婆也逼毛草,还把毛草打伤了,你要是不快点回去,我怕你爸他会霸王硬上弓。”
郭大强说得唾沫横飞,根本没想到薛翰臣是“老东西”和“老妖婆”的儿子,翰臣和大强从小一起长大,早习惯了他口无遮拦,也不和他计较,正想问问毛草被打得重不重,忽然发觉旁边的大强不说话了,扭头看见他脑袋靠在后座上嘴里流出了哈喇子,心里吓了一跳,以为大强又昏了过去,听到重重的鼾声才放下心来,知道他是劳累过度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