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强带着人撤下土岗，跃过一道壕沟，一直往北跑。眼前是一片开阔地，正是春天，庄稼还没长起来，地里最高的作物只有越冬的小麦，根本无处藏身。日本人的枪子和炮弹兜着屁股撵上来。肖虎子边跑边说：“连长，小鬼子开车追呢！咱两条腿跑不过他狗日的车轱辘，咋跑也是死路一条。”

郭大强说：“老子早料到了小鬼子有这手，告诉兄弟们，都别照直跑，拐着弯往前蹽，过了这块开阔地，进了那片树林子，小鬼子就拿咱没辙了。”看到鬼子车队第一眼，郭大强就知道苗头不对，早观察好了周围的地形地物，选好了退路。

肖虎子抬头往远处看看，北边果然影影绰绰有一片树林子，跑着也不忘拍郭大强马屁：“连长，你真高，神通广大，火眼金睛。”肖虎子话刚说完，忽然又觉得不对劲儿问：“可北边是丰城，那是鬼子的大本营啊，咱这不是往虎口里送吗？”

郭大强嘿嘿一笑说：“老子就是要跟小鬼子捉迷藏，先把他弄糊涂，再拐弯奔正西，进了云雾山，老子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日本人穷追不舍，郭大强他们钻进树林子，枪子也跟着追进树林子。被打断的树枝树叶噼里啪啦落下来，正在枝头歇脚的一群野鸽子被惊得飞起来，扔下一片惊慌的咕噜声，冲向西南边的天空里。

“连长，鬼子还没糊涂，下车跟进了树林子。”肖虎子闪到一棵树后面，边射击边说。

郭大强抬起驳壳枪，回头打出一梭子子弹，抹一把脸上的汗说：“他娘的，小鬼子这次是裤裆里的，粘上咱了，出了树林咱往西扎，用不了多远就能看见一条河，过了河鬼子就追不上了。”

过了河，鬼子也没放过他们，枪声一直在身后追，郭大强带人跑到天黑，钻进了云雾山里，身后的枪声才总算平息下来。

大伙聚在一个山洼里，都累得瘫软在地上，扔了枪呼哧呼哧喘粗气。郭大强靠在一棵树上，扭头往两边看看，心顿时就像被扔进了酸菜缸。这场仗开打之前，连里齐刷刷的百十号兄弟，都穿着刚发的新军装，现在跟着他跑出来的只有三十来人，有一半还受了伤。郭大强一拳头砸在地上，在黑暗中把一棵草塞进嘴里，嚼得咬牙切齿，要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他娘的挺到最后，一直不开枪呢！

郭大强站起身，走过去弯腰查看伤员。跑了大半天，受伤的战士都疼得龇牙咧嘴，捂着伤口直哼哼。郭大强扯着沙哑的嗓子骂：“小黄，你他娘的卫生员咋给老子当的？这么多伤员不救，跑哪躲清静去了？”

郭大强连喊几声不见回应。肖虎子凑上来低声说：“连长，别喊了，小黄在山脚下挨了一枪，临死前把药箱给了我，让我带进山里来。”

郭大强先是一愣，随后一把扯下头上的帽子，狠狠摔在地上。正想亲自动手给伤兵包扎，黑暗中突然又传来一阵枪声。大家赶紧爬起来，手忙脚乱操枪还击。肖虎子带着哭腔说：“连长，看来咱这回是走投无路了，小鬼子竟然追进了山里。”郭大强躲在一棵树后面，侧耳听听，不是小鬼子三八大盖的枪声，顿时觉得不对劲儿，喝令大伙停止射击，扯起公鸭嗓冲着枪响的方向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枪声停下来，黑暗中随后传来喊声：“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郭大强答：“老子是新四军加强连。”

对方说：“老子二十五师独立营。”

肖虎子低声说：“连长，看来国军也没啥了不起，和咱一样被鬼子撵进了云雾山。”

郭大强示意肖虎子别说话，继续冲着黑暗中喊：“你们有多少人？要往哪边去？”

对方说：“我们三十多人，要往西去，你们有多少人？”

郭大强说：“我们五十多人。”

肖虎子扯他的胳膊，“连长，你咋不识数，咱加上受伤的，三十还不到。”

郭大强兜着肖虎子屁股来一脚，嘴上喊：“你们往西，那我们就往东。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惹谁。”对方答应了一声“好”。听到对方离开的脚步声，郭大强才压低声音告诉肖虎子，咱得跟国民党吹着唠，先把他们震住。

郭大强在云雾山里钻了三年，早把这摸得清清楚楚，带着大伙跨过一条小溪，穿过高大的橡树林，钻进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天已经快黑透了，只能模模糊糊辨出一条灰白色的小路。不时有野物被惊起来，突然发出一阵响声，从他们脚前逃开。肖虎子弯着腰往前面走，嘴里纳闷儿地问：“连长，咱这是要往哪去？俺也在这山里钻了一年，这条路俺咋没走过？”

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眼前出现一片光秃秃的岩石。郭大强拍拍肖虎子肩膀问：“这地方你走没走过？”肖虎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里呀！”又用手指着说：“那边有个洞子，叫野猪洞，咱在里面躲过一个冬天。连长，今晚咱是不是就睡在山洞里？”

肖虎子迈步正要往洞口走，郭大强喊住他低声说：“今晚咱不睡洞，睡外面的草棵子。”

肖虎子以为听错了，石洞里有石床石桌，还有以前铺好的干草，又避风又舒服，放着这么好的地方不去睡，干吗要钻草棵子？郭大强把嘴里嚼的一棵马莲草吐掉，脑袋向西一摆说：“那伙人不是善茬子，咱得防着他们点。”

大家各找各的地方，分头钻进草棵里，耳边很快传来战友的鼾声，郭大强却咋也睡不着，那么好的弟兄们，昨晚还在一口锅里搅马勺呢，如今说没就没了，让他咋能不揪心。牺牲的七八十条汉子站成排，从他眼前的天空里走过去，每过一个，他的心就被扯得一疼，等那些人都走完，他的心就被扯得像刀剜一样疼。月亮升起来了，玉盘一样挂在天上，草棵里传出各种虫子的叫声。郭大强狠狠抹一把眼泪在心里骂自己：“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个狗日的窝囊废，没出息的货，就知道淌尿水子，那么好的兵愣被你给带没了，你咋还有脸活着？”他使劲拧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直咧嘴。忽然就想起一件事，往前爬几米，拿手去捅肖虎子。肖虎子睡得正香，迷迷糊糊问有啥事。郭大强嘿嘿一笑说：“好事，你小子想不想弄把好家伙使？想的话就麻溜起来，跟老子走。”

郭大强是想去国民党那弄枪。刚才对方开火时，他已经听出来，对方手里拿的是德国造的冲锋枪，俗称“花机关”。他早就惦记弄一把这样的枪。他们打算趁对方熟睡之机，悄悄摸过去，把枪弄过来。郭大强领着肖虎子穿过灌木丛，正往前面走，不提防和几个人走了个顶头碰，双方措手不及，都拉起枪栓，瞄准对方。

郭大强抢先开口问：“你们是什么人？半夜不睡觉瞎溜达啥？”

对方答是国民党军，正在巡逻放哨，又问他们是什么人。

郭大强说：“我们是新四军，也在巡逻放哨。”

双方放下枪，各走各的路。肖虎子边往回走边摇头晃脑说：“连长，我看他们不像是巡逻的，好像是奔咱们营地来的。”

郭大强嘿嘿地笑笑说：“这还用你说，针尖对麦芒，狗日的国民党跟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日本人封了云雾山，咱得在这窝几天，以后小心点，晚上睡觉留岗哨，别让他给摸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