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库尔基尔河上的赛艇盛会第三次来临时,薛翰臣和高桥兄妹没有到河边凑热闹,而是徜徉在极负盛名的费城国家独立历史公园里。如今,翰臣和幸子已经难分难舍,彼此成了对方生命的一部分,漫步在河边的长堤上时,他们已经开始憧憬美好的未来。大学毕业后他们打算先找一份工作,然后继续留学深造,等中日间的战争结束后,再考虑回国的事。关于是回中国还是日本,他们有过几次小小的争执,最后商定两个国家都要回,不偏不倚,一年之中在中国住半年,再去日本住半年。
高桥一郎看到他们感情稳定下来,一颗波动的心也安定下来,也不再想翰臣能否配得上妹妹的事,还打趣说将来要亲手给他们建起两座房子,一座在日本,一座在中国。一郎对建筑的热爱已经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身背画夹走进费城的大街小巷,看到一座喜欢的建筑就会停下脚步飞快地临摹下来,回去后再细心揣摩。参观费城国家独立历史公园就是他的主意。第一次来一郎就被里面的建筑深深吸引,此后一有空闲来此观赏,每看一次他的崇敬就会增加一分,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把妹妹和翰臣也拉来一起分享他的喜悦。
褚天泽惶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此时他们刚刚观赏完自由钟,正走到独立宫门口。高桥一郎仰头指着乳白色尖塔兴奋地给翰臣和幸子做讲解,从建筑风格一直说到独立宫的历史。他说:“一座建筑的魅力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历史的魅力,浸染了历史的风风雨雨,那些砖瓦石块就有了灵魂和生命,有了精神和骨气……”一郎正说得起劲儿,褚天泽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声“薛翰臣”。
褚天泽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的热汗腾起一片白气,用训斥的口吻说:“薛翰臣,我们马上就要当亡国奴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四处闲逛呢?赶紧跟我走。”说着伸出手来拉翰臣。
薛翰臣迅速向旁边迈一步,躲开褚天泽伸过来的手,问:“究竟怎么了?你想带我去哪里?”虽然已经相识三年,但对这位学长翰臣一直亲近不起来,总感觉他有些莫明其妙。
褚天泽大概没想到薛翰臣会突然躲开,有些尴尬地愣了愣,抬手在脑门上抹一把,把汗水甩在地上,捏紧拳头举过头顶说:“怎么了?日本鬼子炮轰了卢沟桥,北平沦陷了,天津沦陷了,华北危及,中华民族危及!现在全中国的学生都在游行示威,我们这些留学生也要行动起来,走上街头抗议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声援国内的同胞。”
薛翰臣惊得目瞪口呆,甚至没有注意到身边一郎和幸子一下变得苍白的面孔,原本他以为中日间的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没想到却又暴发了全面战争。他心里的火呼地一声燃烧起来,祖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作为一个中国人怎么能袖手旁观呢?闲适的心情瞬间崩溃,他像褚天泽一样握紧拳头说:“我现在就跟你走。”
话出口后他才想起了身边的幸子和一郎,他愣愣地看着高桥兄妹,心里的感觉十分复杂。他们就是褚天泽所说的“日本鬼子”呀,如果他去街上游行,势必会伤害他们之间的感情,可是,个人的感情又怎么能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呢?褚天泽却不管那么多,催促翰臣快走,说同学们已经集合完毕,马上就要出发上街了。翰臣还在犹豫,就在一年前,他和幸子刚刚一起发过誓,不论以后遇到什么事,都绝不再伤害他们的爱情,幸子会理解他吗?
褚天泽拉住翰臣的一只胳膊说:“你还在犹豫什么?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幸子就是在这时候向翰臣走过来的,翰臣以为她会拉住自己的另一只胳膊,和褚天泽进行争夺,让他不要去游行。但事情并没有那样发展,幸子没有拉他的胳膊,而是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我和哥哥先走了,回头在老地方见面。”幸子说完还冲他笑了笑。翰臣心里一热,他明白幸子是不想让他为难才决定先走,“老地方”是斯库尔基尔河上的一座石桥,他们经常在那里见面。
薛翰臣冲着兄妹俩点了点头,然后便跟着褚天泽走了。
游行过后,好多中国留学生都跃跃欲试要回国从军,去抗日前线杀敌报国。第一个离开的是褚天泽,临走前他特意来翰臣的宿舍里辞行,拉住翰臣的手摇晃着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国难当头,但愿你能抛开儿女私情,以民族大义为重,以抗日救国为重,早日回国效力。”
翰臣低下头,有了一种很浓的羞愧感。几天前他刚刚和幸子约定,毕业后先在美国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然后再考虑回国的事情。生逢战乱,谁也无法预料今后会发生什么,他们都有些担心相恋一场,最终却无法结为夫妻。对于他们的主张,高桥一郎开始并不赞同,他认为事情有些仓促,另外也没有征得父母的同意,架不住幸子一再纠缠,最后也只得点了头。
京都发来电报的时候,薛翰臣和高桥兄妹正忙着准备各自的毕业论文,四年学业即将结束,他们三个人都很兴奋,渴望着把学士帽扔上天空的那一刻早些到来。翰臣和幸子尤其兴奋,随着毕业临近,他们的结婚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了,如今他们每次见面都会谈论婚礼。那天傍晚,高桥一郎拿着电报跑过来时翰臣和幸子正漫步在大堤上,边走边谈论有关结婚的一些细节,翰臣提议先在学校附近租一间房子做新房,然后在教堂举行婚礼,由牧师做证婚人,仪式结束后再办一个简单的派对。
翰臣说到这里停下来,双手扶住幸子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只是这样过于简陋,让你受委屈了。”幸子依偎在翰臣怀里,抱住他的腰轻声说:“只要能和翰臣君在一起,无论怎样幸子都觉得幸福,我……”
幸子正说到这里,一郎跑到了他们身边,满脸焦急地说:“妹妹,刚收到家里发来的电报,母亲得了重病,我们必须尽快赶回京都,否则……”一郎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显而易见,晚了恐怕就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幸子开始没有搞清哥哥的意思,她拿过电报看了一遍,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双腿一软,突然瘫倒在翰臣的怀里,嘴里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母亲的身体一向很好哇!”
翰臣和一郎架着幸子往回走,来到横跨在河上的桥头时,一郎停下脚步说:“翰臣君,我和幸子两小时后在汽车站见面,再乘车去纽约,从那里搭乘邮轮回国,拜托你先把妹妹送回学校,帮她收拾一下东西。”翰臣明白一郎的意思,离别来得过于突然,他是想让自己和幸子有个话别的机会。
幸子完全被母亲得病的消息击垮了,回学校的一路上她始终还在喃喃自语,一遍遍不解地问:“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和她同宿舍的珍妮见翰臣来了,会心地笑笑,主动离开给他们提供方便,但幸子却没想起要和翰臣告别,一直坐在床边发呆。翰臣把她的皮箱搬过来摆在她面前,她也没想起收拾东西,反而纳闷地问他想做什么?翰臣的心里像针扎一般的疼,他为幸子难过,更为他们的爱情难过,不知道幸子这一走,今后他们是否还会有再见的机会。他把幸子紧紧抱在怀里说:“不要太难过,请你相信我的话,母亲不会有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幸子似乎突然清醒了过来,用力抱住翰臣在他耳边说:“翰臣君,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临走之前要做一次你的女人。”
翰臣也渴望和幸子融为一体,但他觉得此时却不能做这件事,幸子母亲病重,他们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做这种事呢?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幸子,摇摇头说:“我们不是早就约定好了吗,这件事要留到新婚之夜时再做。”幸子摇摇头说:“翰臣君,你现在就要了我吧,我害怕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翰臣也说不清那一天是否还会来临,但他故意轻松地笑笑说:“相信我幸子,那一天一定会来的,到那时我们就正式做夫妻。”
翰臣提着皮箱和幸子赶到汽车站时,高桥一郎已经买好了车票,正焦急地等在车门口,一辆开往纽约的灰狗大巴已经发动起来,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翰臣把皮箱放进车下的行李箱里,刚刚直起身子,幸子就扑到了他身上,紧紧地搂住他,吻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们两个都流了泪,他们的眼泪合到一处流进两人的嘴里,幸子含糊不清地说:“翰臣君,你一定要等着我。”翰臣用力点点头。司机等得不耐烦了,按响了喇叭。幸子猛然把翰臣推开,几步跑进了车门里。高桥一郎冲翰臣挥挥手说:“多保重,翰臣君,但愿再见面时,我们不会成为敌人。”
灰狗大巴的窗玻璃是特制的,在外面看不到里面,里面却能看见外面。翰臣知道幸子就在某个窗口后看着自己,他不停挥着手,跟着大巴车跑出车站,又跟着它跑出两条街,直到汽车彻底消失了踪影,他才收住疲惫的脚步,瘫坐在费城的街边。
半个月后,翰臣拿到了宾夕法尼亚大学道桥工程专业的毕业文凭。
一个半月后,他收到了幸子从京都寄来的信。在信里幸子告诉他母亲已经病逝,父亲也病倒了,一郎应征人了伍,她只能留下来照顾父亲,不能再回到美国了。收到信的当天傍晚,翰臣又一次走上了斯库尔基尔河的大堤,每走出几步,他就会想起当日与幸子在一起的一件往事,耳边似乎也回响起幸子温软的腔调喊他“翰臣君”。物是人非,让他备感凄凉,没有幸子的费城他再也无法待下去了。
回到宿舍后,他给幸子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不要难过,自己也很快就要回国,他们迟早都会有相见的那一天。把这封信扔进邮筒里时,他突然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今生也许再也不会见到幸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