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夕法尼亚州的春天来临时,幸子收到了谷田茂从中国寄来的第一封信。
她把那封漂洋过海的信揣进怀里,便脚步匆匆地踏上费城大学通往校外的林荫道。前一天傍晚,幸子已经和翰臣约好今天乘车去白兰地酒山谷,观赏长木花园的兰花。他们早听过有关长木花园的传说。1906年,杜邦化工集团创始人皮埃尔·杜邦获悉一座老树林立的植物园即将被人砍伐,出资买下了这座园子,经过数十年的精心培植,让它成为了全美最著名的植物园之一。
幸子怕翰臣等得着急,没有停下来读信,她只是匆匆地走。当她赶到车站时一辆灰狗大巴刚好正要发车,翰臣手里攥着车票,正站在车门口等着她,车上旅客不多,翰臣和幸子选择了最后排的一个双人座位。大巴车开动后,幸子忽然想起了几天前刚看过的电影《一夜风流》,男女主人公就是坐灰狗巴士相识的,而且同样是车后面的这个座位,后来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幸子脸一红,知道自己想得太远了,赶忙把头扭向窗外。二月的宾州天气还很寒冷,但春意已经悄悄来临,公路边向阳的斜坡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新绿,望过去好像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绿雾。
巴士开出费城驶上一号公路后,幸子这才突然想起了谷田茂的信。她把信掏出来,在翰臣眼前晃动着让他猜是谁写来的。翰臣摇头说猜不出。幸子调皮地笑笑说:“翰臣君,我提示你一下,写信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噢!”翰臣知道她在恶作剧,故意不理她,说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幸子却不想罢手,要把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她把信送到翰臣眼皮底下说:“加油猜呀翰臣君,不猜恐怕你要后悔的,这个人也许是你的情敌呢!”翰臣知道幸子的小把戏,这个女孩有些任性,总喜欢制造出一些小考验,最愿意看到自己为她吃醋的样子。他已经上过几次当了,早已得出了经验,越由着她的性子来,她就越会纠缠不休,如果不理她,她就会乖乖说出答案。翰臣干脆闭上眼睛,抱起肩膀假装打起呼噜。幸子顿时觉得兴味索然,嘟起嘴巴主动说:“写信来的人是哥哥的好朋友,名字叫谷田茂。”
她没有提谷田茂曾经追求过自己的事,在她看来这根本就不值一提,而且容易引起翰臣的误会。但翰臣的心里已经有了疑虑,既然是一郎的朋友,为什么不给一郎写信而是给幸子写信呢?可见谷田茂和幸子的关系非同一般,甚至超过了和一郎的朋友关系。一男一女非亲非故,超过了朋友关系又会是什么关系呢?幸子已经撕开信封开始读信,翰臣看到她脸色变得绯红,似乎显得很兴奋,他的心里就又多了一分疑虑。
其实,翰臣误会了幸子,她脸上的红晕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震惊,她是被谷田茂信里描述的事情吓到了。她惊诧的目光像一只胆小的老鼠,从信纸上方看过来,求助般的落在翰臣的脸上。
“翰臣君,真的太可怕了,请你也看看这封信吧!”幸子把信递过来说。
翰臣正沉浸在猜疑的情绪中,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他很想把信纸接过来,只要读了信就会解开心中的疑团,搞清那个谷田茂和幸子的关系。但他错以为幸子仍然是在戏弄自己,心里的骄傲让他无法伸出手去。翰臣摇头说不想看信,告诉幸子她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幸子并未注意到翰臣话里的醋意,这时候的幸子已经非常脆弱,信里的内容像座大山似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必须立刻找人分担一下,否则她可能就会被彻底压垮,而身边的翰臣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把信纸硬塞到翰臣手里,执意让他看信,翰臣再次拒绝了她。幸子急得快哭了出来,从座位上站起来,冲着翰臣一鞠躬说:“求你了翰臣君,还是看看这封信吧!”翰臣见幸子不像是开玩笑,这才把信接在手里,他本以为能窥见幸子的秘密,没承想读到的却是一场血淋淋的厮杀。
谷田茂的信是从到达中国后开始写的,信中基本没有提及儿女私情,描述最多的是战争的场面。
高桥小姐:
你好!
戎马生涯时光飞逝,不知不觉我从京都离开已近一年,或许你在异国收到此信时,岚山的樱花又会开得漫山遍野了。令人万分遗憾的是我没能早些投笔从戎,我们到达中国东北时,大日本帝国的军队已将东三省全部占领,并协助爱新觉罗·溥仪皇帝在新京成立了满洲国。我们大家摩拳擦掌,渴望效忠天皇,但却苦于没有用武之地。直到半年后,我们才终于有了上阵杀敌的机会。为维护满洲国的完整统一,武藤信义元帅下令攻占热河,我关东军第八师团从锦州开拔直捣朝阳。
大家原本渴望一场真正的战斗,没想到无能的中国军队竟然毫无抵抗能力,一触即溃,不战而逃,有些竟然主动投降。我军一路高歌猛进,相继攻克朝阳、凌源、叶柏寿、平泉等地,直逼热河省府承德。原本我们已经发誓,要成为第一批进城的军人,但不久前线即传来消息,大日本帝国铁骑一百二十八人已经兵不血刃先行占领承德。就在我们有些失望之际,忽然接到了挥军西进攻占长城古北口的命令,大家顿时一阵欢呼雀跃。我们在《满洲行进曲》激昂的旋律中奔赴长城,我心里想,但愿中国守军能够有些军人气概,让我们打一场真正的战争。
或许是我的期盼发挥了作用,大日本帝国第八师团在突破第一道防线后,受到了中国军队关麟徵部的猛烈反击。双方在前沿阵地短兵相接,随即展开肉搏战。我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向敌人时,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拔刀队》激昂的旋律:
死在刀下是武士的宿命,
大和魂的日本男儿,
要死就在这一刻,
莫落人后丢脸面。
我们一起前进,前进,
直到敌人全军覆没。
拔出武士刀,
带着必死之心向前进!
我遇到的第一个对手是个和我年纪相差不多的中国士兵,看得出来他已经负了伤,满脸流血,腿也一瘸一拐的。他嘴里发出一阵吼声,手提着一把大刀向我冲过来。刚一接触我就发觉他的力量很弱,猜想他是因为流血过多失去了力量。我用刺刀挡开他的大刀后,随即一个连贯的刺杀动作,刺刀准确无误扎进了他的咽喉里。刀尖刺穿他的脖子,从后颈冒出了头。我把刺刀拔出来时,他却没有立刻倒下,而是僵立了几秒钟。一只血箭笔直地从他的咽喉射出来,钉在我的脑门上,我感觉到了他血液的温度和力量。真的没有想到,他竟然还会有那么多的血,直到他倒在地上,血箭仍一直射个不停。在阳光的照耀下,透过他喷射出的血雾,我甚至看到了一道美丽异常的彩虹。但我顾不上欣赏,继续向前冲锋,寻找下一个对手。
阵地上随处可见死伤的敌我士兵,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凄厉的呻吟和愤怒的吼叫声不绝于耳。我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杀敌立功,效忠天皇,这也是我从军的本意。我向前跑出几米后,忽然发觉两只鞋里湿黏湿黏的,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踩进了水里,边跑边低头向脚下看,我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是战场上的血浸湿了脚下的军鞋。
这场白刃战进行得异常艰苦,但这也正是我渴望的战斗。敌方关麟徵将军称得上是一员猛将,身中数弹,犹如血人,仍然屹立不倒,其部下受到鼓舞亦勇猛异常,向我大日本皇军展开猛攻,我军苦战多时被迫后撤。后来我听说,我军攻击长城其他隘口的部队也受到顽强阻击,尤以喜峰口之战最为惨烈。中国军队组织了大刀队,乘夜对我军营地进行亡命突袭,五百人只剩二十几人仍不肯后退,让我军损失惨重。
两日后,我师团主力赶到,一举拿下古北口,并乘胜对敌方形成合围之势。关麟徵将军率部撤退。但我们却在一个名叫“帽儿山”的高地上受到敌方猛烈阻击,中国士兵占住制高点死守多日,后在我军勇猛冲锋下才将此高地攻克。我们没有想到固守阵地七天之久,打退皇军多次冲锋的原来只有七名中国军人,他们子弹全部打光后,拼刺刀肉搏,最终全部阵亡。我军感慨其壮烈,将七人合葬,立“支那七勇士碑”。在他们坟墓前鞠躬时,我心里暗自想,身为军人,死得其所,这也是我最高的追求哇!
此后数日,我军与敌军展开拉锯战,双方均伤亡惨重。我部接到命令原地休整,集结兵力以利再战。月余后,我大日本帝国军队发起全面进攻,连续五昼夜未作停歇,仅八道楼子一地,落弹三千余发,尽毁敌方工事,敌方营长阵亡,尸骨不存,化为灰烬……
薛翰臣读到这里再也读不下去,谷田茂信里描述的场面似乎就晃动在眼前,他感觉一阵控制不住的天旋地转,正向前行驶的灰狗大巴似乎断成了两截,在车厢中部形成了一道深深的壕沟。他看见壕沟里流淌着暗红色的血水,无数具中国军人的尸体在水流中翻滚沉浮。他听到了他们愤怒的厮杀声,嗅到了他们浓烈的血腥气,他看到了日寇铁蹄下沦陷的土地,他感受到了亡国奴的疼痛……随后,他看见了幸子,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旗袍站在壕沟的另一侧,正挥着手喊他的名字。他知道自己很难再走近她了,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血海似的鸿沟,那是一段天堑般的距离,也许永远都无法逾越……
翰臣从幻觉中醒过来时,手上的信纸已经飘落到地上,幸子低垂着脑袋,正担忧地问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翰臣轻轻摇摇头,答非所问地说:“对不起,幸子,以后我们恐怕不能再交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