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气温偏低,京都的樱花开放得晚了一些,人们扳着指头张望了几次,枝头上依然不见动静,就在大家将要失去耐性了,所有的花朵却像约好了似的在一夜间绽放开来,弄得人们措手不及,应接不暇。
关于去哪里看樱花,三个人还是像往年一样争论了一番,结果也和往年一样,两位男士最终让步,听从了女士的安排。円山公园和平安神宫被扔在一边,踏上去岚山的电车时,高桥幸子的心里有一丝小小的得意,也有一丝温暖的满足。她知道哥哥一郎和谷田茂都有意迁就自己,她喜欢这种被人宠着的感觉。幸子今年十九岁,刚从京都女子高中毕业,举手投足间还是一副学生做派。她没有穿和服,而是选择了一件中式的淡蓝色旗袍,看上去像一个中国女子。距离岚山还有一站路,幸子已经嗅到了空气中甜丝丝的花香味,或许人们尚未察觉樱花已在一夜间绽放,来看樱花的人并不多,电车里很多座位都空着。但幸子却不愿坐,她站在车窗旁,看着外面闪过的景物嘴里轻声哼唱着民谣《樱花》:
樱花呀,樱花呀,
暮春三月天空里,
万里无云多明净,
如同彩霞如白云,
芬芳扑鼻多美丽。
快来呀,快来呀!
同去看樱花。
她的歌声越来越低,直到最后消失在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里,不知为什么,每次唱起这首歌时,幸子的心里都会有一种淡淡的忧伤,仿佛歌里唱的不是观赏樱花,而是给飘落的樱花送行。在她身后不远处,高桥一郎和谷田茂坐在座位上正热烈交谈,他们都是京都大学建筑系二年级的学生,也是一对相交莫逆的好朋友。谷田茂生着一副刻板的面孔,平时不苟言笑,他晃动着紧握的拳头,慷慨激昂地宣布他已经报名参加了关东军,很快就要出征中国了。
他说:“作为好朋友,我请求一郎君一起入伍,共同为天皇效命。”
高桥一郎是个举止儒雅的年轻人,他和妹妹幸子一样,从小受汉学家父亲熏陶,对中国和中国文化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他总觉得关东军出兵中国东北是一个极为荒唐的决定,但他知道这样的话不能说出来,他微微鞠躬说:“对不起,谷田君,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中国,我还是打算继续读书。”
谷田茂说:“很遗憾不能和高桥君并肩作战,不过,你学有所成后,应该会对大日本帝国有更大的贡献。”
三个人走出岚山车站后,迎面撞上一支游行队伍,一大群头上系着国旗的年轻人,挥舞手臂高喊口号。三个人站到街边,等候队伍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幸子疑惑地看着那些情绪激动的同龄人,心里纳闷儿他们为什么会成群结队涌到大街上。听到那些人喊的“征服支那”、“圣战万岁”的口号后,幸子越发疑惑起来,忍不住问身边的高桥一郎。
“哥哥,他们为什么要喊那样的口号?”
幸子用的是中文,为了练习汉语,平时她和哥哥交流都使用中文。
高桥一郎紧张地看她一眼,把手指比在嘴上,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他知道在这些人面前说这种话是不合适的。幸子却不想听从命令,反而发起任性的小姐脾气,她提高了声音又问:“哥哥,请你告诉我,他们凭什么对中国那样不友好?”
这次高桥幸子用的是日语。高桥一郎和谷田茂几乎同时转过头,目光中充满紧张地看着她。一郎发觉游行队伍里有几个人正向他们张望,他知道这些话如果被人听到,妹妹就会惹上麻烦。他抓住妹妹的胳膊,想赶快带她离开。幸子却不想走,她执拗地一扭身子,甩开哥哥的手,她无法理解那些人为什么敌视中国,在她心中中国是个神奇的国度,有着悠久的历史和高深的文化,她常常梦想有一天能站在中国的土地上做一些有益于中国的事情。幸子的脸涨得通红,把自己的问题又问了第三遍,这次声音更大。
高桥一郎似乎看到了妹妹声音行走的路线,他看着幸子的喊声像一枚炮弹一样从嘴里飞出去,划出一段三米左右的弧线后,炸响在游行的队伍里。一个穿学生装留小胡子的示威者扭过头,愤怒地冲幸子扬起拳头,质问她是不是日本人?另外两个人从队伍里跑出来,直接向幸子冲过来。高桥一郎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拉起妹妹向人丛外面挤。谷田茂从他们身后站出来,挡住那两位虎视眈眈的讨伐者。一郎和幸子跑出几步时,听到谷田茂用低沉的声音向众人解释一切都只是误会,但那些人显然不相信他的话,喝令他让开路。谷田茂没有答话,身后随即响起一片打斗声和追赶的脚步声。
一郎和幸子跑出三条街,转身拐上一条幽静的小巷,后面的人仍然没有放过他们。幸子步伐越来越慢,她喘着粗气说实在跑不动了。追赶的人越来越近,一郎明白只能放手一搏了。他从小和父亲学习剑术和空手道,想不到今天派上了用场。一郎站住脚,把妹妹护在身后,拉开架势。
追上来的只有两个人,一高一矮,都长得很壮实,他们打量一番瘦弱的一郎,对视一眼仰头大笑起来,在他们看来面前这个瘦小子根本不堪一击。先过来的是矮个子,只用了一个照面,他没看清一郎的动作,就躺在了地上。高个子看出对手不简单,谨慎了很多,迟迟没有过来。一郎知道耽搁时间越长越难以脱身,那些人的援兵很快就会赶到,他主动出击了,用反腿的绝招把高个子踢倒,拉起妹妹夺路而逃。
樱花自然是看不成了,害怕那些人堵截,一郎和幸子走出一站路后乘上了电车。回到家里已经是中午了,他们没有心思吃饭,相对跪坐在榻榻米上,默默地替谷田茂担心。好一会儿兄妹俩都不说话,似乎他们一开口,谷田茂就会遭遇不测。后来是幸子先忍不住,抽泣着说自己错了,不该惹是生非。一郎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不要担心,谷田茂不会有事。对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妹妹,一郎从小就怜爱有加,即便她犯再大的错误,也从不忍心责怪她。
谷田茂终于回来了,只是左侧颧骨上多了一块乌青。幸子忧虑地问他疼不疼?他不以为然地说,一点皮外伤而已,又自嘲说本领还不到家,以后要努力向一郎学习空手道。幸子破涕为笑,嘟起嘴说:“可惜今天看不成樱花了。”谷田茂把手伸进怀里,拿出来时手上已有了一枝绽放的樱花,他把花递到她面前说:“刚才在岚山,特意为你采了一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