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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桥. §4

五十岁生日过后,薛文才薛老爷明显地有些懒了,他不再像过去那样“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后,都要先在炕上还还阳,直到被窝里的热气彻底消失,才慢吞吞地爬起来穿衣服。每天晚饭后,他也不再张罗着上下查点关门闭户,而是脱鞋上炕先躺上一会儿,他称之为平平胃。

在薛老爷看来,他到了懒的年纪了,他也挣下了懒的资本,他常常在心里把自己跟上辈人相比,他觉得自己至少有两条比爹强。一是聚财,他爹那一辈,他们家才刚冒富,虽说超过了村中大多数人家,但却称不上富甲一方。在他手上,房产和地产多出了一倍,大薛庄再没有谁家敢和他家相提并论;二是培养后辈人,他爹养下的儿子斗大字不识半筐,他养下的儿子已经把书读到了城里,要是他愿意还能让他把书读到国外去。

薛老爷人一懒就学会了摆谱,过去他事必躬亲,啥事吩咐别人干他总放心不下,如今他习惯了支使下人,即使看到油瓶子在眼前倒了,他也懒得伸手扶一扶。一早一晚躺在炕上时,他都会透过窗户喊毛草。毛草早知道他的习惯,听到喊声就从下屋跑进来,手脚麻利地给他架上烟枪,再点上烟灯给他烧烟泡。毛草在地上忙着,躺在炕上的薛文才就拿眼睛跟着她转。毛草弯腰他的眼睛跟着弯腰,毛草走路他的眼睛跟着走路,毛草出去了,他的眼睛被关在门里边,他就不自觉地叹口气,使劲咽下一口唾沫。薛文才真是没想到,当年那么不起眼的一个小丫头片子,一转眼就出息成大姑娘了,要模样有模样,要腰有腰,要屁股也有屁股。这么一想,他的身体里就蹿起一阵燥热。

十几年前买下毛草时的情景好像就在薛文才眼前,他记得那年冬天格外冷,放在厨房里的一口水缸冻裂了,刚下生的一头驴驹子也冻死在马棚里。黄沙河破天荒地结了冰,胆子大的人过河不走桥了,干脆从冰面上滑过去。那时候薛文才还是个勤快人,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背起筐出门去拾粪。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些粪积攒起来开春撒到地里去,到了秋天就会长成粮食。想起自己平白无故就能拾到粮食,薛文才心里就一阵兴奋,脚下也走得格外有力气。

那天他出门时天上飘着小清雪,风也刮得疾,碎米似的雪粒子迎面抽到脸上。他远远地看见薛家祠堂的白墙时,雪和风更大了,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但薛文才并不打算返身回家,两天前他刚被堵到马寡妇的被窝里,老婆还在没完没了地逼问他的口供。给了马寡妇多少钱多少粮?一共操过马寡妇几次?每次都使出了啥花样?从心里说,薛文才并不怕老婆,他顾及的是老婆的那两个兄弟,他们脾气都很暴躁,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虽然薛文才不通文墨,但和他们打交道他总有一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这样一来,他就尽量避免和老婆打照面,免得再惹起旁的争端。薛文才把身上的棉袄裹紧,头上的帽子向下压一压,低着脑袋向前走。走到祠堂墙角边时,薛文才忽然听到有人喊他老爷。他扭头四处找了找,没见到有人,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就打算接着往前走。这时候他又听到有人喊老爷。薛文才再次找了找,这才发现对方是在祠堂旁边的戏台底下冲他说话。戏台下先走出一个瘦男人,随后像扯土豆秧似的出来一串人,薛文才看见男人身后跟的是一个女人,女人身后跟着三个孩子。

男人把最小的一个孩子推到薛文才面前说:“老爷,求求你发发善心吧,把这个孩子买了吧!俺一家人从山东逃难到这,已经三四天没正经吃东西了。”

薛文才看出那是个小女孩,用虎口叉住下巴颏,把孩子的脸抬起来。孩子瘦得出奇,脸上的骨头硌疼了他的手。他正想问点啥,看看是不是哑巴,小姑娘却先开了口,她竖起小眉毛声音清脆地骂:“操你老丈母娘的,麻溜放手,你把俺捏疼了。”

薛文才放开手说:“你打算怎么卖?”

男人说:“老爷看着给,只要是粮食,随便给俺点啥都行。”

薛文才把男人和女孩带到家门口,让他们先等着,转身进了院门。出来时他手上多了一捧黄豆。薛文才把豆子倒进男人撩起的衣襟里,转身进院又拿来一捧说:“这大冬天的俺家也没啥粮食,给你两捧豆子吧!”

男人看一眼豆子说:“老爷,你行行好再给加点啥吧,这点豆子吃下去几个屁就放没了,不顶啥饿呀。这孩子虽说瘦小,但毕竟也是条生命啊!”

薛文才再次进了院,出来时把第三捧黄豆倒进男人的衣襟里说:“我也就这点存粮了,不信你就进院翻去,你要是再多找到一粒豆子,我就跟你姓。行的话豆子归你人归我,不行把豆子还我,人你带走。”

男人手上不得闲,用腿把孩子推到薛文才身边,转眼消失在风雪里。

毛草站在地上烧烟泡,整个人罩在淡青色的烟雾里。自打在心里把自己许给薛翰臣后,不知不觉间她对老爷和太太也有了一份亲近感,就好像她真的做了人家的儿媳妇。如今翰臣在白城读书难得回家,她就要替他尽一份孝道,这样一想时,毛草做事就格外尽心尽力。

薛文才把一口烟咽进肚子,让它们在五脏六腑里转一圈后,慢悠悠地吐出来说:“丫头,我抽得差不多了,用不着再烧了。你先坐下歇歇脚,老爷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毛草手上依旧忙着说:“老爷,想问啥你就问吧,俺听着呢!”

薛文才说:“你今年十七了吧?”

毛草笑笑说:“俺生日大,转过年就十八了。”

薛文才说:“一转眼就是大姑娘了。”

毛草把烧好的烟泡放在烟枪上,端起茶水递上来。薛文才喝一口水又说:“这十多年在薛家,你觉着老爷我这个人怎么样?”

毛草说:“老爷好,太太好,少爷也好。”

说到少爷时毛草脑海里闪过薛翰臣瘦削的身影,脸就不由得一红,赶忙转过身去拿抹布。炕沿上干干净净没有水也没有灰,毛草还是用力擦了一遍。

薛文才说:“丫头,老爷我帮你寻个婆家,你乐不乐意?”

毛草两道眉毛挑起来,硬邦邦地说:“俺不想离开薛家。俺要一辈子服侍老爷太太。”

薛文才说:“嗯,老爷可以帮你打算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