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三点,那辆崭新的小型卡车,载着李小丁,载着羊小花,回到了山枫岭。
汽车一路飞一般,山向后退,水向后移,树向后晃。哪里也没有停,一直开到井口。
摩托车比汽车先到矿。这时,机灵的通讯员,在急切地寻找黎焕之:“黎矿长呢?”
“不知道。”
“你看到黎矿长了吗?”
“好象还在井下。”
“……”
正当通讯员准备找正要下井的工人捎话给黎焕之的时候,李小丁乘坐的卡车飞到了井口,“嘎然”一声停在他的身边。
飞驰的汽车,冷不丁猛然停住,车上的三条肥猪受不了,身子往后一退,一齐摔倒了,惊慌地张开长嘴,“嗷嗷”地叫唤。
车门打开了,李小丁先跳下来,接着,羊小花要跟着下来。这位四十来岁的、平日颇为豪爽的山村妇女,此刻,眼皮儿红肿了。一路上不知洒下了多少伤心的泪水。
“大嫂子,你就别下来了。”李小丁拦住羊小花。
羊小花哪里肯听呢,踉踉跄跄从驾驶室里倒了下来,张开大口,痛心地嚎叫着:“我的大喜呀!我的大喜呀!一家人都等着你今天回家过生日呵……”
眼看羊小花就要摔倒在地上,李小丁只好双手抱住她:“嫂子,你别着急,矿上正在采取紧急措施。再说,你再着急也不起作用啦!”
“李主任,让我跟着你,到井下去看看,去看看……”
“这怎么行?这不行!这不行!”
“不,我要到井下去看看,去看看,去看看我的大喜呵!”
羊小花象一个顽皮的孩子,不听人劝阻,闹着要下井。
“嗷嗷嗷……”汽车上的三条肥猪,还在惊慌地叫唤着。
猪叫,人哭,一种不安的慌乱气氛,弥漫在井口。此刻,正是交接班的时候,准备进班的和刚刚出班的工人,一下围上来一大堆人。各种各样的议论声,在人群中响起:
“关了快四十个小时啦。是死是活,很难说啦!”
“这么巧,今日是大喜班长的生日。”
“听说,他前天才从家里来。”
“可不!老婆不要他来,要他过了生日再来,还给他二十元钱做罚款啦!”
“这怕是命里注定的。”
“……”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她,那位列车员姑娘小红子,也从调度室里走出来了。姑娘那漂亮的眼睛红红的了,头发乱蓬蓬地散披在肩头。按理,这几天应该是她一生中最甜蜜的时刻。然而,命运却出给她这么一个难题。她心中象飞进来了一窝黄蜂,乱极了,痛苦极了,焦急极了。然而,她不敢象羊小花那样放肆,那样毫无顾忌地表露自己的感情。她虽然和乡哥儿要结婚了,要当新娘子了,但毕竟还没有行婚礼,没有当成新娘子,还不是乡哥儿的妻子呵!
“小宋,你快开车送大嫂到招待所去休息。这三头猪,要食堂会计过好秤,一一登记好,到时候再和它们的主人结帐。”李小丁在大声交代司机小宋。
“我不去!我不去!不让我下井,就让我到这井口坐坐吧!”羊小花哭嚷着。
什么时候,杨涛来了,他妈妈杨亚玲也来了,如果说,矿井发生事故后,矿长、工程师是前线的抢险指挥员的话,那么工会干部,则是后方安慰家属、稳定家属情绪的后勤政工人员了。如今,这对母子工会干部,正在尽自己的职责。
杨亚玲半是搀扶、半是拖扯着羊小花,走向一辆吉普车:“大喜嫂子,我们去招待所歇歇去,呆到这里,妨碍别人工作,反而对大喜不利啦!走,我陪你拉拉话去。”
杨涛也陪着小红向小车走来了:
“你要相信组织。你个人再急,也是空的,回去歇一歇,大概这两天你都没有合过眼了。”
看着杨涛和她妈妈扶着羊小花和小红上了小车,小车又徐徐开动以后,李小丁才急急地向井口更衣室走去。
眨眼工夫,他便全副“武装”了,穿上了工作服、工作鞋,戴上了矿帽,挂上了矿灯。当他大步奔向井口,想坐上人车下井的时候,只见斜井的井口边,铁塔般地立着一个人。两束目光,如同井峒里射出的两道矿灯光柱,定定地盯着他。
他是黎焕之。
黎焕之是乘刚才那辆人车上井的,一身煤尘,一脸黑汗地站立在这里怕有一分多钟了。羊小花的哭嚷声,他听到了;那“嗷嗷”的猪叫声,他听到了;李小丁交代小宋的话,他也听到了。他没有走上前来,他在极力地压着心头的火气,稳定自己的情绪,胃又痛得厉害了,他用手按着自己的腹部。
“黎矿长,我回来了。”李小丁停了短暂的片刻,终于迎着黎焕之走了过去。
“听说你这三天,跑了三个县了?”
“大概。”
“你倒宽心。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把矿里的一把手都关在井下,你却开车游山玩水,喝东家、吃西家去了!你摸一摸,你那颗心,还放没有放在矿山上!”
黎焕之终于忍不住。这个文人模样的“武”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象是要把憋在心头的火气,几口就全吐出来似的。
李小丁低下了头,他无言以答,急急地向停在井口的人车走去。
“回来!”他正要弯身钻进车去,黎焕之在后面大吼一声。
李小丁只好把钻进车去的半个身子,又缩了回来。
“看来,你这三天也玩得不很轻松。井下的事已经铺排好了。你回去休息两个小时再下井。”
“我……”
李小丁很激动。他进矿十一年了。当过五年井下采煤工,两年机电工,读了三年大学,又当了一年工区主任。他了解这位当矿长的时间比自己的年龄少不了很多的老矿工,对自己,他是恨中有爱,爱中有恨。他对自己的“恨”,他理解,许多象他这样年龄的老同志,对自己这一辈年轻人的某些做法,有不同意见,看不顺眼。他对自己的“爱”,他从内心中感激,这是一种长辈对后辈的慈爱之情呵!
“别‘我’了,马上给我回去休息!”
“现在,我能放心去休息吗?”
李小丁没有听黎焕之的话,弯下身子,一头钻进了人车。随即,他向井口打铃工命令般地说:“打铃放车吧!”
“你!”
黎焕之大步追了过来。他朝打铃工摆了摆手:“慢!”
黎焕之走到人车前了,他没有来拉李小丁,却自己一弓身钻了进来,坐到了李小丁旁边的座位上。然后,他对打铃工说:“现在,打铃吧。”
“矿长,你正犯胃病,又刚上井,应该休息。”
“现在,我又能放下心休息吗?”
“叮叮叮……”
放车的信号铃声响了,卧在倾斜着伸向地心的井口轨道上的人车,徐徐启动了。车轮越转越快。开初,两边井峒壁上的一块一块成方成正的青石,还看得清楚。接着,就只听见呼啸的风声了。
斜井矿山独有的这种人车,沿着井峒轨道,向地心飞弛着,将把他们送到不为常人所知的另一个世界……
二
也许,在塌方的那边,那三十米漆黑的井巷里,是一个寂静的世界,唯有那两处滴水,在“滴哒”着,在哼着一支恐怖的歌,如果那里也有电闪雷鸣,也有风暴,那么,全在那四个人的心胸里……
然而,在塌方的这边,却是个雷电的故乡了。垮塌下来的矸石泥土无法清除掉,原巷道无法贯通。黎焕之和李智愚商量后,决定傍着原巷道开掘一条“补充上山”,十个小时,已进了三米多了。现在,一台台风镐,在“突突突”地吼叫着,垱头上一片“轰鸣”之声,人面对面讲话,都难听清了。
听不见人们的喊叫,只看见一只只手臂在动作,一只只腿在奔跑。一种紧张、严峻的气氛,把这条新掘的小巷,裹得紧紧的、紧紧的。
“矿长,塌了多少米?”
“估计四十米左右。”
“新的巷道,这样的速度,一天能进多少?”
“最多八米。”
“这……”李小丁的心猛地一下缩紧了。
“别无他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但愿他们都命长。”
李小丁没有言语了。新掘的巷道垱头,人们在手忙脚乱。他没有马上插手进去帮着他们干什么,而是默默地退了回来。
他走到原巷道的塌顶处。只见大小不一的矸石,把巷子堵了个严严实实,垮塌下来的矸石中,还偶然能发现一、两块人的腿骨、头骨。无疑,这是一个旧社会开采过的老窿区。垮塌下来的,是一个老窿。当年的不幸者,连骨头都没有捡上去呵!李小丁的心不禁一颤栗,一股寒气袭上心来。
他默默地把头上的矿灯摘下,拿在手上,再一次向顶空照去,想寻出一处空隙来。银灿灿的光柱,在这条乌黑的井巷里,如同探照灯般地扫射着,在矸石泥沙上闪动着,矿灯光绕了一个圈,又一个圈,没有见到有空隙的地方。
他走到巷壁边,突然感到脚板有点凉,忙将矿灯光柱移过来,只见沿着井巷壁脚有一股水流了出来。他蹲下来过细一看,沿着左边巷壁有一线四、五公分高的结构散松的煤层。上面是结实坚硬的岩石,下边也是坚硬的岩石,这股清凉的水,就是从这层松散的煤层间流出来的。
李小丁心头一动,一个念头跳了出来。他想起了进矿那一年,住在招待所,管理招待所的老师傅,是从井下工人中调来的,曾经做了三十多年窑的老工人,他有一肚子在井下闯关夺险的故事,晚饭后没事,就经常和他们这些新工人讲他当年过五关斩六将的光荣史。此刻,李小丁从他当年讲的一个故事——他在井下的一次历险中,得到启示,想:能不能从这松散的煤层处,掘一个小洞进去?借助这股水,把掘出的煤,推下来?这样,四十来米,短则八、九个小时,长则十二、三个小时,就能掘通。当然,这要承担某种风险,既然是险中救人,当然要敢于冒几分风险。
“老凤师傅,你们几位过来看看。”李小丁向正在掘新巷的几位掘进工人,喊道。
“看什么呀?”几个人一齐围了过来。
“你们看!”李小丁的矿灯光柱,定定地照着巷道的左壁脚。这时,几团灯光,一齐射了过来,矿灯光下,只见巷壁底脚处,一股黑乎乎的水,冲洗着煤尘流了下来。
“这……有啥看头?”一个青年工人一时没有闹明白。
“你有啥法子呢?”号称“三百五”的大力士吴冲冲也被李小丁弄糊涂了。
只有凤国生和杨掘头师傅,蹲了下来,认真地察看着,没有吭声。渐渐,这两位在矿井里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矿工,心头闪开一丛火花,眼睛里,射出了喜悦的光亮。凤国生一把抓住李小丁的肩膀,问:“小丁子,你是想从底脚这层松煤处掘一个小洞爬进去?”
“两位老师傅,你们看行不?”李小丁平平静静地问。
凤国生往李小丁的肩膀上,狠狠地拍打了一下:“行!”
“不支护,太危险了!”一个青年工人有几分担心。
“救人,本来就要冒一点险。不冒风险,就救不出人呵!”杨掘头接过话茬说。
“要得!咱们干!”“三百五”大力士吴冲冲说完就准备动手。
“不!让我先向矿长报告一声,他点头后再干。”
李小丁这才发现,黎焕之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刚才还在呀!”
“一眨眼哪去了?”
“是不是上井了?”
“两天两夜没闭眼睛啦,该上井去困一困了。”
“要不要去寻他?”
“先挂个电话吧,看他到了调度室没有?”
有人正准备动身到安有防爆电话机的地方去挂电话,李小丁突然大声喊道:“回来!”
垱头上的风镐一齐停下来了,这个雷电的故乡,顿时变得异样的清静了。
“我们不能磨蹭了,我看,矿长不用去找了,这里我负责,现在,兵分两路,哪一位,和我一起来这边掘小洞,其他同志继续掘新巷。我们来一个双管齐下……”
李小丁的话还没有说完,不远处的巷道里,有人在大声叫唤了:“怎么搞的!风镐怎么不响了!风镐怎么不响了!”
这是黎焕之。原来,他胃痛得更厉害了。刚才,他呆到一个井下放炮时工人们避身的安全洞里歇息去了。风镐声的突然停止,使他敏感地从安全洞里钻了出来,急切地、大声地嚷叫着。
“矿长,我们合计,想兵分两路,一路在这里继续掘新巷,一路从这老巷的壁脚处,借助这松煤层,掘一个小洞进去……”
“胡闹!”黎焕之未加思索,大声训斥。
“不!我这有八成的把握。”李小丁不服。
“那两成呢?”
“那两成当然是属于冒险。”
“你不要给我出花点子,闯乱子了!”
黎焕之没有认真察看实地,也没有认真听李小丁和凤国生等说明其中道理,就断然把他们的建议顶回去了。
李小丁站在黎焕之面前,气得眼睛睁得溜圆。三秒钟、五秒钟、十秒钟过去,他突然大声吼道:“谁愿当我的助手,站出来!”
“我!”吴冲冲一步跨了过去。
“递一把小镐给我,我们开始干!”
李小丁接过有人递过来的一把铁镐,猛地转过身去,大步走向井壁。
黎焕之气得好几秒钟没有喘过气来,呆立在那儿,如同一尊矿工的黑石塑像。
“李小丁,你给我回来!”黎焕之卡在喉咙口的一股气浪,终于冲出来了。
这声音,在幽深的井巷里听来,如同滚过一排沉雷。李小丁的身子一震,“嘎然”立住了脚步。
“这么干,你还想陪进去几条命?”
“一条!”李小丁猛然转过身来,矿灯光下,只见他铁塔似地立在巷壁前。
“我愿立下遗言,万一死了,请我的父母不要找矿上半点麻烦!”
“你……”
“我不这么干,关在里面的四条命,都很难说能活下来!”
“……”黎焕之又急又气,一时木桩般地立着,无言以答。
“再算我一条!”“三百五”大力士吴冲冲也站过来了。
黎焕之没有言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僵局,一个令人难堪的僵局。
这时,五十多岁的凤国生,走到黎焕之面前,说:“我看,这法子行,你就同这个意吧!这边继续掘,两边都不耽搁。这样,等于多给康书记他们一条活路呵!”
“好吧!我同意了,出了问题,我承担责任。”黎焕之心情复杂地挥了挥手臂。
李小丁“当”地一声,将铁镐敲出柄来,握在手里,然后,趴到地下,侧着身子,干开了。
新巷垱头,一台台风镐开响了。“突突突”,雷电又回到了这里。整个井巷里,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