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乡哥儿出院了,回到了这套本应该给他带来许多幸福,许多生活的甜情蜜意,许多美好的憧憬的新房。“新郎”这一个字眼,在小伙子的眼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三年前、五年前,他就盼着这一天,盼着这人生最幸福、最甜蜜的时刻。然而,谁会想到,新房布置好了这么久,他却不能进来。如今,他进来了,却又不是昂首挺胸走进来的,而是用担架车推进来的。看着这屋里一样一样式样新颖的家具,看着一件一件奇托着亲友们良好的祝愿的礼品,看着贴在墙壁上的凤凰、鸳鸯、胖娃娃的年画,他的心里有如针尖在扎,他的喉咙中好象吞进了一只苍蝇般难受。当医生、领导和山妹等将他抬上这张新床的时候,他的眼眶儿湿润了。这泪水,一半是对组织上的感激,一半是对自己命运的忧伤……
从上海、广州等地的大医院治疗了一遍回来后,又在矿医院住了快两个月,依然不见好转。看来,他将终生躺在床上了。他今年才二十八岁啦,他还想在矿井里好好干它二十年、三十年。他还想做一个好丈夫,做一个好爸爸呵!然而,生活,却给他这样无情的打击!
山妹到医院上班后,在门诊部换药房干了半个多月,掌握了一般的护理知识,学会了注射、换药,就转到住院部专门护理乡哥儿了。乡哥儿负伤以后,一直由队上抽一名工人陪护。他腰伤瘫痪了,生活不能自理,非有一个人专门陪护不可。山妹刚进矿,刚刚举行没有新郎参加的婚礼,乡哥儿仍然由队上抽来的工人陪护。山妹上班半个月后,那工人不大情愿干了。
“山妹,你是不是到住院部上班,不做别的,做乡哥儿的特护吧!”
一天,医院领导和杨涛一起,找山妹谈话了。杨涛心里有他的想法,如果山妹一结婚,就给伤残的丈夫端屎端尿,他正在整理的那份典型材料上,不又多了一个生动事例吗?不就更能教育人吗?
“好。”山妹一口应承了。她想,自己已经和他结了婚,他是自己的丈夫了。他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紧紧地联在一起了。她应该去疼他,爱他,关心他,照顾他。
她来到了他的病室,坐在他的床沿上,陪伴着他。她想尽量找出一些话来和他说,可总是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寻不到什么好扯的话题,常常闷闷地坐着。她只是不时给他端点开水,给他削一个苹果什么的。
陪护的第一天,乡哥儿要解小便了。他怎么好意思对坐在面前的山妹说?尽管,他们结了婚,她是自己的妻子了。然而,他们毕竟没有在一起生活过,确切地说,他们相识才不久,见面还不多。对自己来说她和矿上或者社会上的其他姑娘又有什么区别?他怎么好开口,要她拿尿壶来给自己接小便呢?开初,他屏着,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屏着。再往后,他实在屏得难受了,他极不耐烦地翻动着能动弹的上身。一颗一颗的汗珠,开始从他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你哪里不舒服吗?”山妹俯下身子,关切地问。
“我、我……”乡哥儿说不出口,又将上身翻过去了。
“你到底哪里不好?”
“……”乡哥儿没有吱声,又不安地翻动了一下身子。
“你快说呀!”山妹急切地催问。
“……”乡哥儿还是没有说。脸膛通红通红,汗珠密集地布满了额头。
山妹慌了神,赶忙去喊来了值班医生。
“乡哥儿,哪里不舒适吗?”值班的女医生匆匆走来,语气温和地问。
“我、我……”
乡哥儿满头大汗,对着医生,连连“我”着,却没有“我”出下文来。
山妹掏出手绢,轻轻地为他擦着额头上的汗。
“你到底怎么了,快讲呀!”女医生催他。
“我,我要……”
“要什么?要喝开水?”
乡哥儿摇头。
“是不是想吃点什么?”
乡哥儿又摇头。
“那……”女医生眨了一下眼睛,猛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是不是要小便或大便了?”
这时,乡哥儿红着脸连连点头。
女医生“噗哧”一声笑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她是你的妻子!”
同室的几位男病友,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山妹的脸刷地红到了脖子根。她弓下身去,从床底下取来了便壶,头埋得低低的,将尿壶送到乡哥儿的下身处。她那只抓便壶的手,在微微地颤抖。这一刹那间,好象有上百只火毛虫,在她的脸上、身上爬着……
下午,乡哥儿又要大便,有了第一回,就好说第二回。当他红着脸告诉山妹自己要大便时,山妹的脸仍然是那样燥热。大便比小便要麻烦,她把便壶放到乡哥儿的屁股下时,还要双手搂着他的腰,抱着他,不让他倒下。大便时,一股极难闻的腐臭气息,直冲鼻子。令人心里作呕,直想吐。这些,这个山乡妹子,还能忍受。使她难以忍耐的,似乎不是脏不是累,而是什么呢?她答不上。
她,一个年轻的姑娘,就是这样开始认识男人,开始接触男人了……
在医院里,她尽心尽意地招扶乡哥儿。她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她觉得他很不幸,很可怜。她同情他,体贴他。
看来,他站起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医院里病床少,不少该住院的病人无法收。医院领导找山妹商量,找乡哥儿商量,是不是回到家里去住,医院里负责派医生定期来检查,山妹就不用到医院来上班,专门留在家护理乡哥儿,陪伴他说说话,使乡哥儿不至于太寂寞。山妹同意了,乡哥儿也同意了。
搬回家里来住以后,山妹对乡哥儿照顾得更周全、更细致了。打针、服药,按时按点;吃的、喝的,送到乡哥儿手里。有些,还喂到他的嘴里。穿的、盖的,勤换勤洗。没事时,坐在床沿,或者和衣躺在他的身边,千方百计寻出一些话来和他说说。当然,山妹也有一颗血肉做的心,有些事情她不是没有去想。乡哥儿看来难以站起来了,自己难道就在床边陪伴他度过一辈子?前面的路,到底怎么走?往后的日子,到底怎么过?就这样陪伴他过下去?她不敢多去想。心却又总抑制不住,总要往那些问题上去撞。常常撞得心头流血,撞得心儿痛。有时,眼泪情不自禁地就涌上来了,就浸湿了她的眼眶。但是,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是一个心肠好的女子,她不把这些流露给乡哥儿。她知道他心里也极不好受,不能再往他心里插针,不能再去刺激他。她常常抹干眼泪,露出一副笑脸,出现在他面前。自己心里痛,却找出好多好多的话去安慰他,要他不要急,坚持治疗下去,是会好的,是能站起来的。
乡哥儿听她这样说,一边点头,表示相信她的话,一边却流泪,对自己的前途极为忧伤。
李小丁、杨涛、黎黎,以及康书记,也经常来看看乡哥儿。他们都鼓励乡哥儿,要他树立坚定的信念,对生活要充满信心,做生活的强者。人的生命,不光是那个血肉的躯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部分,那就是一个人的灵魂,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杨涛每次来时,还给他们带来一些新的报刊杂志,多是些画报,供乡哥儿躺在床上翻翻,以充实精神生活。
矿里又要召开一个什么会议,好象是讲的计划生育和晚婚。这个会议,又要山妹上台发言。杨涛又在为她整理材料,她入矿以后,矿里召开了三个不同内容的会议。可每个会议都少不了山妹这个典型。“心灵美”啦、“模范妻子”啦,“五好家属”啦,“青年突击手”啦,“三八”红旗手啦……这一项一项的桂冠,象一座一座的山,压得这个奔涌着青春热血的年轻女子透不过气来。这一个一个荣誉,象一把一把大锁,紧紧地锁着姑娘的心……
山妹,是在那个古老、偏僻的山寨里长大的,从小受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条扁担挑起走”的封建习俗的思想熏陶。现今,她来到这个颇为现代化的煤矿,却又接受着一种“现代化”的,涂着漂亮油彩的“革命荣誉”的压抑。这个弱小的女子,心里慌闷得透不过气来了。
房间里很静。乡哥儿躺在床上,胡乱地翻着画报。也许是心绪不宁吧,画报纸被他翻得“嚓嚓”地粗重地响着。
山妹站在窗前发呆。窗外,不远处,就是龙溪河,沿河两岸的田垄里,晚稻泛黄了。秋风掠过稻海,掀起一片金黄的波涛。如果说,春天的大地充满生机,那么,秋天的大地,就显得富有,显得成熟!
秋天原野的景色,是这样令人陶醉、满足和欣慰。那么,此刻的山妹,是不是全部感受到了呢?
难说呵!
二
“乡哥儿!”
“山妹!”
外面,有人在兴冲冲的喊着。
山妹从烦乱的思绪里惊醒过来,连忙起身去开门。拉开门后,只见李小丁推着一辆残废人的手摇车,张大喜扛着一个床头柜似的小木柜子,站在门口。
“李主任,姑爹,是你俩呵!快请进,请进!”
张大喜和李小丁走进屋去。
“乡哥儿,工区给你送辆车来。在床上躺烦了,要山妹抱你下床,到这上面坐坐。天气好的时候,摇着车子到外面走走,四处去看看。”李小丁把残废人车推到乡哥儿的床前,对乡哥儿说。
乡哥儿感激地笑笑,没有说话。
山妹开口了,这样说:“领导上太关心了。”
“乡哥儿,这里还有一个好玩艺哩!”张大喜把肩头上的木柜子,放了下来,搬到乡哥儿的床边。
“床头柜呀。我们有呀。”山妹说。
“这可不是一般的床头柜,用途大着啦!李主任在车间里忙了好几天,才把它做成呀!你没有看到呀,上面那么多的开关。”平日没有多话的这位掘进班长,这时候的话倒多起来了。
“就叫它多用床头柜吧,或者叫万能床头柜。你房子里的所有电器开关,都可以集中在这上面。乡哥儿躺在床上,想开灯看书,想开电视机看电视,想开收录机听音乐,一伸手,按一下这柜子上的某一个开关就行了。”
“真的?”山妹很吃惊。
“还有,山妹如果不在房里,或在外面房子里,或在门外坪地里,你有什么事,想喊她来,也可以按一下这上面一个开关,我等会给你装在门框上的那个铃子,就‘的叮的叮’地唱起歌来。山妹就会闻歌而来到你身边……”李小丁越说越神。
“不信。这玩艺会这么灵?”山妹摇着头。
乡哥儿认真地看了它几眼,将信将疑地笑了笑。
“我现在就动手给你们安装起来,等会当场向你们表演。”李小丁说着,抬起脑袋,把房间的电源察看了一下,选择好合适的接电点,就一边轻轻的哼着小调,一边动手干起来。
他手脚麻利得很,叮叮当当,半个多小时,就将多用床头柜安装好了。
“现在,你们想要听?还是要看呢?”李小丁一边神气地搓着手,一边向乡哥儿和山妹瞟了一眼。
“现在还没有电视吧?”张大喜问。
“有。电视教学,今天是讲高中数学。”
“那就开电视机吧,怎么样?”李小丁问乡哥儿和山妹。
“好!”山妹高兴地说。
“乡哥儿,你呢?”
乡哥儿笑笑:“行。”
“山妹,你去把电视机罩子取掉。”
山妹走过去,把那个绣着一对戏水的鸳鸯的绒面电视机罩子摘掉了。
“嚓!”李小丁的手指儿,按了一下这个床头柜上的第二个开关,霎时,传来了有人讲数学的声音。接着,荧光屏上出现了一个头发斑白、身着灰色上衣的老教师,侧身在黑板上写着一个数学公式。果然是在上高中的数学课。
山妹笑了,乡哥儿也笑了。一种多日来没有的欢乐,降临到了这间房子。
“真灵!”山妹信服了。
“开开收录机,听个音乐看。”乡哥儿兴致勃勃地提出要求。
“你自己伸一下手,打开呀!”李小丁挺神气地说。
“按哪一个?”乡哥儿的手伸到床头柜上的那排开关旁了。
“第一个。”
“嚓!”蓦地,摆在写字台上的双喇叭收录机上的信号灯亮了。紧接着,一阵悠扬的音乐声传出来了。片刻,喇叭里传来一个天真的女孩的声音:“同学们,现在,小喇叭开始广播……”
“怎么样?”李小丁颇为自豪地看了山妹和乡哥儿一眼。
“真神了!”山妹彻底地信服了。
接着,李小丁又一一进行了表演,开房顶的大灯,开桌上的小灯,开门边的电铃……并一一教给乡哥儿,哪一个开关管什么。
乡哥儿笑着,一一点头,表示记住了。
“我还给你们带来了一样东西。”李小丁一边说,一边用手往衣兜里掏着。掏出来一盒磁带。
“什么磁带呀?”山妹来矿结婚后,认识了收录机,也认识了录音磁带。
“听吧。”李小丁故意眨眨眼,卖了一个关子。接着,他把磁带放进了收录机,按一下旋钮,喇叭里顿时传出来欢快的笑声。往后,还是笑声。再往后,还是笑声。有姑娘无忧无虑的银铃般的笑声,有儿童天真烂漫的笑声,有小伙子豪情奔放的笑声,有老大爷开怀爽朗的笑声,有老太太甜甜蜜蜜的笑声……有偷偷的笑声,有压低嗓子、遮住嘴巴的笑声,有尴尬的笑声,有痛苦的笑声……一句话,是各种各样的笑声。
“吃吃吃……”这时,喇叭里传来两个姑娘在发现了同伴的什么机密,正咬着耳朵窃窃私语,讲到好笑处时,忍不住发出的压抑的、偷偷的笑声。
这笑声是那样传神,那样逼真,把房子里的四个人,全都逗笑了。一时间,收录机里在笑,收录机外也在笑,笑作了一团。
“这是什么磁带?全是笑。”
“笑声磁带。这次我到矿务局开会,在那座新城的一家刚开张的商店看到它。我想起你们这屋子里,应该多一点笑声,就把它买下了。”
好心的李小丁这话,不知一下刺着了山妹的哪一根神经,她的心格噔一沉,一股酸酸的东西,漫浸在心头。刚才出现在她脸上的十分开心的笑容,仿佛一下凝固了似的,变得非常难看。瞬间,那凝固的、难看的笑容,也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哈哈哈……”收录机里,传来一位老大爷开怀爽朗的笑声。然而,收录机外,山妹没有笑了,乡哥儿没有笑了。李小丁也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把要出口的笑声咽下去了。只有张大喜,在张大嘴巴,痛快地笑着。
一种阴郁、沉闷的气氛,悄悄地在这间房子里飘荡开来……
“嚓”的一声,李小丁知趣地把收录机关掉了。他心里很不好受。没有想到,刚才自己那一片真心话,却刺着了房间里的这对主人,好心办了坏事。
“怎么?关了?再听听,好听!好听!”张大喜不解地看看李小丁,又看看内侄女山妹。见他们的脸色不对头,他也沉默了。
“这磁带送给你们。你们想听听的时候,就开开听听,调剂调剂精神生活。”李小丁对山妹和乡哥儿说。山妹没言声,乡哥儿神态不太自然地点了点头。
房子里的气氛仍然不见有多大改变。机灵的李小丁,心里突然一动,提议道:“乡哥儿,坐坐这车试试,怎么样?”
“好。”乡哥儿欣然应承。
于是,李小丁和张大喜,抬着乡哥儿,放到了这辆摇车上。山妹在一旁担心地说:“你们男子汉都两个人抬,以后我一个人怎么把他放到这车子上来呀?”
“抱。”李小丁说。
“我能抱得动他吗?”
“这就看你抱的水平了。”
“只有李主任……”山妹撅了撅嘴。
乡哥儿坐到车子上后,连忙用手高兴地摇着。立刻,车子在房中转动起来。乡哥儿笑了。他对山妹说:“开门,让我摇出去看看。”
山妹把门开开,乡哥儿将车子摇出门去了。他这才发现,田野里晚稻成熟了,山头上的枫叶红透了。大自然呈现出了一片迷人的秋色。
山妹、李小丁和张大喜,跟在乡哥儿的车子后面,缓缓地走着。他们一齐看着在前面兴奋地摇着车子的乡哥儿。
乡哥儿摇着车子出门了,被公路上的行人看到了,很快就围过来了一片人,一个个一边向乡哥儿问着好,一边就势瞅一瞅山妹。好多天来,她很少出门了。许多小伙子想见她见不到,心里都发毛了。
“乡哥儿,你好呀!”
“乡哥儿,坐车出来走走,四处看看,好!”
“山妹,今晚俱乐部里放电影:《苦恼人的笑》,推车送乡哥儿去看看呀!”
山妹点着头。
“回去吧。”到外面转了转,山妹劝乡哥儿回去。接着,她走到车后,为乡哥儿推车了。
四个人又回到了这间房子。进屋后,李小丁背起刚才带来安装多用床头柜的帆布工具袋,准备告辞走了。
“山妹,还不谢谢李主任,他给你的屋里这么革新一下,解放了你的手脚。”张大喜以长辈的身份,提示山妹说。
“那我往后不是更没有事做了?”山妹没有谢,倒还担起忧来。
“蠢妹子!怕你生的贱哩!坐到屋里耍还不好,硬要做事呀!”张大喜对山妹的这种忧虑,觉得不可理解。
李小丁倒是敏感到什么。他停住脚步,转过身去,对山妹说:“如果没有事做,在家里呆着也的确无聊。我明天和工区医务所凌所长说说,是不是发些药给你,让你在家里办一个小小的保健站。你们家横直有地方,隔壁那间房子还空着。工人们一些简单的小伤小病,就找你看了。你又住在这大路边,大家来看个小伤小病,搽一搽烂疤子,方便。”
“好!”山妹听说让她到家里办小保健站,心里非常高兴。
“乡哥儿,你看呢?”李小丁又征求乡哥儿的意见。
“要得呀!”乡哥儿答复得挺痛快。
这时,李小丁和张大喜才跨门出去。出门后,李小丁回过头来,想朝送他们出门的山妹行个注目礼。没有想到,他的目光扫过去时,正巧碰上山妹也给他投过来一瞥。这对年轻男女的目光突然相遇,双方都感到极不好意思。山妹把头低下了。李小丁也赶忙转过头去了,脸不禁“倏”地热了。一路走回家去,李小丁的心里,一直在回味着山妹送他出门时的那一瞥。多诱人的一瞥呀!他的心里怪痒痒的难受,或者说是怪痒痒的舒服。
山妹的心是不是也慌乱了呢?
三
夕阳西下,晚霞把远山近岭,衬托得轮廓分明,给山山水水镀上了一层凝重、庄严的色彩。
招扶乡哥儿吃完晚饭,又为他泡了一杯热茶放到床头柜上,山妹就出门了。她要到杨涛家去一趟。下午,杨涛来到她家,说是这次全矿“晚婚和计划生育”表彰大会,要她上台发个言。这真是太牵强附会了。说晚婚,上台的应该是乡哥儿,他是二十八岁才结婚,自己可是才二十一岁就结婚了。说计划生育,自己结婚才多久?而且、而且……唉!可能永远没有孩子呵!她真不想去发这个言。这类的典型发言,她进矿以来,搞过多次了。几乎是矿上什么样的会议,都请她坐到主席台上去。第一次,第二次,她心里很热,有一种盲目的荣耀感在心头波动。渐渐地,一些会议再把她拉到主席台上去就座时,她就浑身的不自在,心就慌,就乱,感到窒息般的闷……
可是,杨涛一再动员她,要她上台说说。说这不是炫耀自己,而是形象地、生动地去宣传党的计划生育政策,是帮组织做群众工作。“你已经是全省很有名气的模范人物了,要珍惜自己的荣誉,不能退坡,要上坡。发言稿我已经为你写好了,有一些小地方,是不是还补充点什么。晚饭后你来我家一下吧,我妈妈她在家常念着你哩!”
杨涛的妈妈杨亚玲,是具体办手续招她进矿的。入矿以后,杨亚玲对她也很好,还把她请到家里吃过一餐饭。“自己应该去看看她呵!”山妹想到这里,朝杨涛点了点头。
杨涛住在半山腰的一栋新宿舍里。屋前几丛绿竹,屋后一山树林,环境十分幽美。眼下已是深秋,山头上的枫叶红了,一树一簇,象一堆堆篝火,燃烧在山的深处。晚霞光,又给大山投上去一层耀目的亮色。山,显得更加深沉,更加厚重,简直是一幅绝妙的油画。
“杨姨!”山妹来到了杨涛家的门前。她尽管是一个山寨里走出来的乡里妹子,但口齿伶俐,嘴巴甜蜜,头脑机灵。入矿不久,她就学着黎黎,喊杨亚玲“杨姨”,不再喊她“杨干部”了。
门开了,杨涛笑着站在门边迎候。他神采奕奕,满脸春风。他脚上穿一双丝袜子,拖着一双黄色的塑料泡沫厚底拖鞋。一条涤纶裤,笔挺挺的。上身,一件白的确良衬衣上,套一件棕色尼龙衫。这身打扮,使他更加显得潇洒、精神。
“请进!”杨涛礼貌地请山妹进屋。
山妹进屋后,杨涛轻轻地将门关上,他家住的是三室一厅。除母子俩各一个卧室外,中间还有一间杨涛的书房。书房里,靠墙排着四个书柜,全都放满了书。书柜上,还放着一些陶瓷艺术品,奔马、飞鹰、游鱼、笑罗汉……装点得十分雅致。临窗放着一张写字台。一张长沙发,放在四个书柜的对面。平日,杨涛伏在写字台上写什么材料,写累了,就到长沙发上靠一靠,很惬意的。整个房间的装饰,有一股浓郁的书香气息。
“请到这边坐。”杨涛先走进书房,伸出手来,朝那条长沙发让了让。
山妹没有马上进来,她又喊了一声:“杨姨。”
“呵,我妈出差去了。”
“出差?”
“上省城,为这次会议买奖镜去了。”
山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进了杨涛的书房,怯怯地在那张长沙发上坐下了。
杨涛用一个塑料盘子,端出来一盘红红的桔子:“这是从农科所买来的良种蜜桔。一点也不酸,蜜蜜甜,吃,吃!”
山妹没有动手,眼睛望着地下。
“讲什么客气。我妈对你的看法可好了,她还想认你做干女儿哩!”
“……”山妹只浅浅地笑笑,很拘谨,不知说点什么好。
杨涛也在长沙发上坐下了。他侧着身子,对着山妹。眼睛,定定地看着山妹。他象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他说不上走南闯北,但确也到过不少地方。在那些大城市,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美的姑娘。他自诩自己是不为色所动心的。记得他在乡哥儿的新房里,曾和那个也还算得漂亮的列车员姑娘在一起坐了不短的时间。他的心头曾经有过那么一闪念。但很快就理智地抑制住了。在个人的婚姻上,他是有他的见解的,应该有助于自己从政治上取得更多的东西,要联政治之姻,搞政治婚姻。因此,无论是那位列车员姑娘,还是面前的这个人体的艺术品,都不是他追求的目标。然而,自从见到这个山寨里来的女子以后,他也有许多晚上不能安然入睡。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这种慌乱,既使他痛苦,又使他觉得是一种享受……此刻,他望着山妹那侧身坐着低垂脑袋的身姿,望着她那鼻梁、嘴唇、两腮,甚至耳朵根子都散放出一层嫩稚稚的、诱人的光亮的脸蛋儿,望着她那丰腴、饱满、从而显得成熟的胸脯,心头,一种麻酥酥的热浪,一浪盖一浪地在奔腾……他痴了,呆了。
“杨主席,我、我……”山妹眼睛望着脚尖,忍不住了,想说什么,却又胆怯得说不出来。
“呵,你想说什么,说。”杨涛从痴呆中醒过来。心怦怦地跳。他将自己的身子往山妹身边移了移。
“这个会上,我不发言了吧!”
“你还没有想通呵!你是我们矿上的一块碑,我们要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把你高高地树起来!”
“我、我怕……”
“你怕什么?有党给你撑腰。”
“我、我真不、不愿……”山妹更慌了。一双白嫩嫩的手,从身前移到身后,又从身后移到身前。
杨涛将自己的身子又靠近山妹一点。这时,他已将手中那个桔子的皮剥掉了,掰成两半,递给山妹:“来,先吃桔子。”
“我,不、不想。”
“这桔子挺甜的。你尝尝看。”
山妹还是不接。
这时,杨涛浑身的热血躁动着,他掰了一瓣桔子,往山妹的嘴巴边送去。
山妹慌乱地将头偏了过去。
杨涛的手也跟着送过去:“来,来一瓣嘛!”
山妹终于张开嘴巴,接住了这瓣桔子。
“怎么样?甜不甜?”
“……”山妹真是没有品出这桔子的味,答不上来。
“再、再来一瓣。我吃着挺甜,挺甜。”杨涛放了一瓣桔子到自己嘴里,接着又送一瓣到山妹的嘴边来。眼睛里,放射出刺人的贪婪的光亮。
山妹又把嘴巴避开了。
杨涛只好把手缩了回来,停了一下,改变了话题,这样说:“我也为你想过。有些东西,能光明正大得到的,如荣誉啦,就不要客气地去得到。有些东西,你不能光明正大地得到,可以暗中去得到嘛,尽可能地做到什么东西都不失掉。”
“暗中?”山妹在心中反问了自己一句,他这是什么意思?不会吧,他可是堂堂的矿工会主席呵!不由地,她抬头看了杨涛一眼。只见杨涛的眼睛里,贼亮贼亮,射出一种刺心的光来,山妹赶忙又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目前很苦恼,很矛盾,很惆怅。乡哥儿他……不能给你温情。他不能给你的,我、我给你……”杨涛说着,猛地伸出手臂,一把将山妹搂到了自己的怀里。又把手中刚才那瓣桔子往山妹的嘴边送去,“桔子很甜,桔子很甜。吃、吃……”
这一瞬间,山妹全懵了。
“我、我们亲一个、亲一个……”
山妹终于明白了,清醒了。这时,这个个子不算高大的姑娘,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嗖”的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她立起身时,脑袋重重地顶着杨涛的下巴骨,使杨涛的上下牙齿“叭”地一声脆响。杨涛手中的桔瓣儿,被山妹冲得甩出去了。落在对面的书柜上,正击中那个书柜上的笑罗汉。那是一个不倒翁,没被击倒,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杨涛,左右晃动着身子。
山妹已经走了。出门时,门扇被她重重地关合了。“当”的一声,这声浪在房间里波动着,整个房子“嗡嗡”作响。
杨涛呆呆地立在书房里。全身上下,在微微抖动着。也许,他干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第一次,胆子是不大的。
对面书柜上的那尊笑罗汉,还在笑着摇动着身子……
四
第三天,矿上的“晚婚和计划生育”的表彰大会开幕了。山妹没有去,依旧在家里整理着刚搬回来的药架和药品,她的保健站,准备明天就将正式开张了。
杨亚玲见她没有到会,到她家里来喊她了。开初她硬是不去。杨亚玲问她为什么,她支吾着:“我、我不配呀!”
“别谦虚了!你是当之无愧的。走,跟杨姨去。”
山妹还能说什么呢?她那一肚子的苦水,她那一天傍晚所受的委屈,她能倒出来,能说出来吗?
在杨亚玲的拉扯下,她只好来到会场了。
开始授奖了。获奖的代表,一个一个走上台去。矿党、政、工、团的头头,给列队上台的获奖代表发奖。山妹也上台了,不前不后,不左不右,正好碰上矿工会副主席杨涛给她发奖。
杨涛弓身将一面奖镜递给山妹。如果有人细心观察,可以看到他的手在轻微地抖动。山妹迟疑了一下,终于伸出手去,接过了这面奖镜。
此时此刻,多少复杂的感情波涛,撞击在这个山乡女子的心头。她终于忍不住了,两颗热泪夺眶而出,“叭”地落在那面光洁的奖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