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杆一杆挺拔、笔直、粗壮的楠竹,密生在这个山坡上。翠绿的竹叶、竹枝织成的网,罩住了地,遮住了天。太阳光,从绿竹的枝枝叶叶中筛下,在竹林间洒下一点一点的光斑,编织成一幅一幅图画。微风吹过,竹的枝叶抖动,太阳的光斑霎时在铺满竹叶的山地上,调皮地闪耀、跳动,变幻着图案。
越往里走,越显得幽深,越往里走,越显得寂静。南方的秋日,天气还很炎热。然而这深深的竹林里,却非常清凉。地面上,铺满了年复一年落下的竹的枯叶,踩上去软软的,很是舒服。
此刻,薇薇和李小丁,穿行在密密的竹林里。
刚才,薇薇来到办公室找李小丁。办公室里哪有李小丁的影子呢?上午在北京路上约好的,他在办公室等她。现在,他哪里去了呢?薇薇站在李小丁的办公室里,正迷惑又生气的时候,工区的秘书小郝进来了。
“你们李主任呢?”薇薇劈头就问。
“你还不晓得,他是个尖屁股,坐不住的。哪里会坐在办公室?”
“上午和他说好的,要他下午在办公室等我。”
“下午他是到办公室来了一下,刚坐下就被人喊走了。可能是上大龙山砍竹子去了。他和这一带农村的关系好,米丝厂托他出面,向农民买几十根竹子,晾晒米丝用。”
薇薇转过身来,走出办公室,就往大龙山上那块大竹林走来了。满满一面山,密密集集,全是竹子。到哪里去寻?薇薇在竹林里瞎撞。越往里走,竹林里越静,心里不禁生出一种阴森可怕之感。
“!!”突然,不远的地方传来砍竹的声音。薇薇兴奋地掉转身来,循声走去。果然,一位中年农民,领着米丝厂的几个“大嫂子工人”,正在挥刀伐竹。李小丁也在里面。此刻,他正举刀奋力朝一株竹子上砍去。
“哗——”一根碗口粗的大楠竹,断了,往一边倾斜着倒去。断竹的枝枝叶叶,撞击着左邻右舍,拨动了一大片青枝绿叶,发出“哗哗”的声响。
“你坏!你好坏!”薇薇走过去,生气地冲着李小丁说。
李小丁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调皮地向她鞠了一躬:“失礼了,多包涵。”
薇薇笑了,一把夺过李小丁手中的砍刀,男子气地说:“来,让我来砍一根。”
薇薇蹲下身子,举起砍刀,用劲朝一根挺拔的竹子兜根处砍去。砍刀落下,枝叶抖动,“沙沙”一片响。附在竹竿上的一层白灰,被纷纷抖落下来。突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落进薇薇的脖子里,薇薇的身子不禁一抖,惊慌地问:“什么?”
“毛虫!一条好大的火毛虫!”李小丁立在一边,显得十分惊骇的样子。
“快给我捉掉,快给我捉掉!”薇薇急得直叫嚷。
“我怕!我怕!”李小丁倒反往后退了一步。弯腰从地上拾来两根竹枝,然后将竹枝伸到薇薇背上来夹。
竹枝插进了薇薇的脖子,一次又一次地夹着,戳得薇薇又痒又痛,连连叫唤:“快呀!你快一点呀!”
“别急,别急,越急越慌,越慌就越夹不住呀!”李小丁一本正经地说。
这时,几位“大嫂子工人”和那位中年农民,围在一旁,实在忍不住了,刚才强行憋在肚子里的笑声,这时不禁冲口而出:
“哈哈……”
“嘻嘻……”
薇薇这时才明白,自己被李小丁捉弄了。一下扒开李小丁伸进脖子里的竹枝,手往颈脖里一抓,把刚才落进去的东西抓出来了。一看,是一片干竹叶。
众人笑得更猛了。薇薇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李小丁更是笑得蹲下地去,双手按着肚子,立不起身了。
“你坏!你真坏!”薇薇朝李小丁瞥了一眼。
“!!!”快乐的笑声中,大家又挥刀砍起竹子来。
楠竹砍好后,大嫂子们扛着竹子下山了。李小丁也准备扛着竹子下山。他对薇薇说:“走!到办公室去答你这位妹子记者的问。”
“这竹林里多凉快。我们是不是在这里谈谈呢?”
李小丁终于同意了。他们在竹林里找了一个理想的地方,坐下了。现在,他们是不是谈得差不多了呢?薇薇想挖的材料,是不是全挖到手了呢?他们已经站起身来了,缓缓地在竹林间漫步。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朝前走着。
难道真的谈完了吗?薇薇在心里问着自己。答案是否定的。话还没有完。她还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说。这些话,多少多少天以来,她不是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想过吗?有时,睡到半宿,她突然从床上坐起,真想马上去闯这个扰乱她多少梦境,折腾得她多少静夜难眠的小伙子的门,去痛痛快快地讨他一个答复:你,到底爱不爱我?现在,两个人走在这密密的竹林里,这真是天赐的良机呵!为什么自己倒反说不出口了呢?世界上的万物呵,最复杂的莫过于人了。你看,平日里这么风风火火,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胆姑娘,也有胆小的时候呵!
人就是这么怪。他对你热的,你偏偏热不起来;你想和他热,他偏偏对你很冷。这,真是活活地折磨人呵。杨涛,对自己多热!客观地摆条件,他哪方面比李小丁差?可自己就是对他热不起来。总觉得两人之间,有一堵墙,有一条河。他的话,哪一句不甜?可以说句句是糖浸过的呀!然而,她就是不喜欢这个甜味。而他的话,自己就是爱听。骂自己的话也罢,夸自己的话也罢,她听来句句顺耳,合心。她觉得他的话是辣椒,有时听了出汗,但令人佩服。就象是菜里放了辣椒一样,让你开胃、下饭!
姑娘是敏感的。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薇薇感到李小丁对自己并不喜欢。好几回,她用尽心计,向他发出暗示,向他抛出彩球,他都巧妙地回避了。而有些时候,她又感觉到,李小丁是喜欢她的。自己欣赏的、称道的人和事,他也欣赏,他也称道;自己反对的、厌恶的人和事,他也反对,他也厌恶。甚至,两个人在不同地点发出的牢骚,都差不多一样。应该说,他是自己的知音,自己也是他的知音。那么,为什么当自己放出情线的时候,他避而不接呢?是脑子迟钝,没有意识到?不!他是多么精明的人呵!这、这到底为什么呢?
据说,生活里有这样的情形:有的男人,能给女人留下好印象,却不能使女人产生爱恋之情。反过来,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女人,只能给男人留下好印象,却不能使男人产生爱恋之情呢?自己,在李小丁的眼里,是不是属于这样的女人呢?
在人前,薇薇向来毫不掩饰地、大胆地宣称自己是李小丁的追随者、支持者!她佩服他,她崇拜他。如果要她来决定金龙口矿的领导人选,在爸爸和李小丁之间,她会毫不犹豫地挑选李小丁。自己那次和爸爸争执时,已经坦率地亮出了这个观点。这倒不是因为自己想挑他做丈夫,而掺进了个人的什么私心杂念。要是那样,自己就太渺小了,太不道德了。
自己和他,气质、性格、爱好那么相同,他应该爱自己!他没有理由不爱自己呵!今天,哪怕是碰一鼻子灰,讨一个没趣,也要把话挑明来说一说。当面问一问他:你爱不爱我?
问呀!你快开口问呀!
她没有开口。几次鼓起勇气要开口,话到嘴边又开溜了。胆大的姑娘呵,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胆子就变小了呢!
微风轻轻拂过竹林,竹林象遭到什么人搔痒一样,忍不住了,嘻嘻哈哈地笑着,笑着……
“你,胆子怎么这么大?”
“我,什么……胆子大?”
停了这么久没说话,薇薇突然这样没头没脑里来一句,李小丁真是不知其解了。他偏过头去,茫然地望着她。
“支持他们办商店,办加工业,搞出了这么一条街来?有时,还要顶着上面的压力。”
原来,薇薇还在接着刚才的采访,心里的那句想了多少日子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要是五年前,我哪会有这么大的狗胆呀!最多也只能象你爸爸一九七五年回矿来工作时一样,到那里去看看他们,说几句同情的、安慰的话。我现在这点胆量,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给的。是党中央给我壮的胆呀!”
“你这个回答,真棒!”
“那,答记者问,是不是结束了呢?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呢?”
“怎么说呢?答记者问,大概结束了吧。”
“那,我们往回走呀!”
“慢。”
“这……”
“你不是说,我是妹子记者吗?答记者问结束了,还有答妹子问哩!”
“答妹子问?新鲜!”
“不!这是个古老的问题。”薇薇说完,偷偷地看了李小丁一眼。
“说呀!”李小丁在催了。
“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哪方面的?工作?思想?为人?”
“哪方面都想听听。”
“你坦率、直爽、真诚。”
“我觉得,你也是。”
“不附潮流,有自己的主见,敢于直言。”
“我觉得,这方面,你比我做得更好,我应该向你学习。”
“还有,有一股男子气。”
“我觉得,你也是。”
“我?我本来就是男子嘛。”
“我、我、我是说,你有一股强悍的男子汉气概!这种气概,不一定所有的男子汉都有。比如杨涛,我看就没有。”
“杨涛可是性格温柔,说话脸带笑,别人喜欢听。”
“不一定。”
“他会体贴人,姑娘们一定喜欢他。”
“不一定。也许,有喜欢他的姑娘。”
“你呢?”
“我?”薇薇慌了。脸颊微微热起来。
“我看他,挺喜欢你的。”
“你别瞎说!任何事物,单相思是不能成功的。要心心相印才甜蜜、才幸福!”
“对!你这话说得真棒,我非常赞成!对别人、对自己,都适用。”
“……”薇薇怔怔地望着李小丁。
“你这是什么意思?”过了一阵,薇薇问。
“也许什么意思也没有,也许什么意思都有。”李小丁转过头来,调皮地朝薇薇笑一笑。
沉默了。两人都没有说话了。太阳光透过密集的竹枝竹叶,在竹林间洒下的光点,闪闪耀耀、斑斑驳驳。薇薇的面前,顿觉一片空旷,不见竹,不见林……
“我们走吧。”李小丁起身了。
“不,我还有话。”
“还有什么话?”
“这次改革中,你想不想当矿长、书记?”
“我?想?”
“嗯。”
“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想!不是有这样的话,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从现在起,你就应该考虑,如果你来当矿长,这金龙口该怎么搞?我觉得,你是最理想的矿长!”
李小丁定定地望着薇薇,一时哑住了。
猛然间,薇薇抱住一株粗壮的竹子,起劲地摇动着。好象,她心里憋着许多的火气,无处发泄,一齐间,全将它泼向这株挺拔的竹子了。
“唦唦唦……”寂静的竹林里,响起了一片竹子的枝枝叶叶的撞击声。
李小丁茫然地望着使劲摇晃着竹子的薇薇……
二
不觉间,山妹穿上白大褂,已经一个多星期了。
这一天,她下班了,回到这间新房里来了。
房子里的摆设,一切依旧。可以说是应有尽有,富丽堂皇。一样样式样新颖的家具,光洁得照得见人影。大衣柜上的穿衣镜,常常把她从头到脚都映了进去。一台黑白电视机放在电视柜上,绒面机罩上,绣了一对戏水的鸳鸯,神态是那般自然,显得非常亲密和恩爱。她坐在铺着崭新的花床单、缎面被子的床沿上,无意间瞟了一眼映在对面穿衣镜中的自己的影子,感到很陌生,真不相信那镜子里的影子,就是自己……电视机罩上,那对戏水的鸳鸯,好象带着几分神气又有几许讥讽的目光,在看着自己。
这是哪里呀?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呀?她在心里奇怪地问着自己。
进矿十多天了,上了八天班。这短短的时光里,多少荣誉的彩带飘向她的面前,多少赞美的话语送进她的耳鼓,她感到很满足,她感到很幸福,她感到很美气。好象,自己飘进了太空,飞入了月宫,一种超越现实的荣誉感,把她的心胸塞得满满的。
然而,当她一走进这间新房,仿佛突然刮过来一股飓风,把她那满满的心胸,扫荡得一无所有了。一条条荣誉的彩带,随风飘走了,一句句赞美的话儿,变得是那样没有色彩,那样的无力。甚至,化做了讥讽的笑声。这时候,她才感到,自己的心里是那样的虚无,那样的空旷。就象是冬天的田野,庄稼收割了,空荡荡的;荒凉而萧条。这间房子呢?也好象所有的陈设都不见了,变得荡然无存。她的面前,是一片荒芜的沙漠……这种感觉,在她的心头一天比一天地强烈起来。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富有,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贫穷呢?有时候,她心里似乎很幸福,很充实;有时候,却又隐隐作痛、很空洞呢?
她把身子斜过去了,没有再对着穿衣镜了。她不愿意再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此刻的面容。此刻,她的思绪,象一头野马,没有规律地在广阔、高远的生活空间乱闯……
她想起了那一天,那个隆重的婚礼。矿上所有在家的领导人都参加了,还从省城来了四、五个新闻记者。镁光灯在闪着,录相机在动着。当时,她这个山乡姑娘,心里有多激动呵!手,不知往哪儿放好了,眼,不知往哪儿看好了。自己,好象一天之间,变成了一个大英雄!长到二十一岁了,头一回经历这样隆重的场面呵!一种盲目的荣耀感,把姑娘的心塞得满满的。她感到自己是普天下最幸福的人了。呵,此时此刻,她想过这是婚礼吗?想过谁是新郎公——是自己的终身伴侣吗?想过新郎公还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吗?没有,她什么也没有去想……她看到的,只是满厅的笑脸,听到的,只是欢快的音乐……
这个幸福的人,从偏僻的山寨,走进这座古老的矿山,给这座矿山带来了一片生气,一片喜气。不少人的眼睛似乎都多了一点光彩,不少人的脸上,似乎都多了几片笑容。
她分在门诊部,给伤病人用蒸馏水洗伤口,换药膏,用红、紫药水搽烂疤子。干一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工作。然而,对她这个山乡女子来说,觉得挺新鲜,挺有味儿。医生说过,以后,还将让她学习注射。注射,就是寨子里的人说的打针呀!这是一份颇有技术的工作呀!……所有这一切,对她都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离上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就跟在黎黎、这个热心的姑娘身后,走进了这个对自己来说,显得有几分神秘、有几分庄严的地方。象所有的医院一样,这里,也到处弥漫着一种刺鼻的药味儿。在家时,她偶然到公社的卫生院去过一、两次,一闻到那股药气味儿,她就感到恶心,感到难受。而今,她却有了另一番感觉。觉得这味儿是那样的耐闻,闻了后是那样的心胸舒畅。
门开了,一些要给伤口换药膏、纱布的伤病人,陆续地走进屋里来了。黎黎正耐心地将药架上的药品、器具,一样一样地向她作着介绍,并向她详尽地传授使用方法、注意事项。门里门外,排队换药的人,谁也没有催促,谁也没有焦急不安,都在静静地等候。一双双眼睛,全都望着她。这一片目光,把她的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隐隐约约,她感觉到了,这么多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她。她的脸发烫了。她心里慌乱中生出几分甜蜜。为什么生出几分甜蜜的味儿来?她说不清楚。
突然,门外急匆匆挤进来一个人,手指儿划破了,一滴滴殷红的鲜血,直往下滴。他一边往里挤,一边急切地叫着:“医生,快,给我敷点药。”
她赶忙转过身来,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进矿那天理了一半头发就跑出来看她的那个小伙子。
“三百五,你这手怎么啦?”黎黎也转过身来了。
“砸的,鎯头砸的!”
“你呀!眼睛长到哪里去了!”黎黎说着,准备给他洗伤口,上药。
“黎黎姐,我来吧。”这时,她对黎黎说。
“你?是不是先看我上几次药再……”
“黎黎,我不怕痛,让她来吧。”吴冲冲恳求道。
这时,排队换药的人群里,有人偷偷地笑了,说:“该不会是自己演出的苦肉计吧?”
“好吧,你来。”黎黎把手中夹着药棉的镊子,递给了她。
是第三天下午吧,搽烂疤子的人没有了,而打针的人却排成了长队。黎黎一个人忙不赢,她站在一旁插不上手,挺着急。
“黎黎姐,教教我吧。早一点学会,我好早一点帮上你一把。”
“好,明天,我就教你。”
“明天?能不能现在就……”
“现在就学?”
“行不行呀?”
“……”
黎黎正为着难,不知怎么回答她。这时,排队等着打针的人群中,有几个大胆的小伙子站过来了,站到她这边来了。黎黎只好又取出一套针具,从站在她面前的一个小伙子手里接过装药液的小玻璃瓶,用镊子熟练地敲开,接着,将针头插进去,往针筒里吸药液。黎黎一边做着,一边讲着。山妹站在一边,不住地点头。
一切就绪,黎黎准备给那个小伙子注射了。
“往哪儿打?”小伙子问。
“屁股。”
对方解开裤带,弓着腰,将白白的腚蛋子送过来了。黎黎举起针头,对她说:“扎下去要狠,越是畏畏缩缩,针头进肉慢,病人就越痛苦。”说着,黎黎将针头猛一下扎进去了。然后,一边往里灌药液,一边用手慢慢抚摸着进针处的皮肉。
一针注射完了,黎黎准备注射第二针,并要她好好看。这时,那位接受注射的小伙子,却对黎黎说:“让山妹医生来吧。我不怕痛。我也为她早日掌握打针的技术做点贡献吧!”
黎黎看了看那小伙子,笑了笑,果真把灌了药水的针管递给了她。
“我……”刚才,她主动要求。现今,黎黎把针管递给她,她又害怕了。不敢接。
“山妹医生,大胆来吧,我不怕痛。”明明是个新护士,小伙子却讨好地喊她“山妹医生”了。
前面那位已经打完了针的小伙子,还没有走。他钦慕地看看即将打针的小伙子,又看看山妹。他大概直在心里后悔吧,刚才,自己为什么不主动提出让山妹来注射呢?
“记住,按我刚才说的做,进针要狠些。”
她终于接过了针管。她举着针管,迟迟没有往下扎。
“来呀!”小伙子早就把屁股送过来了。
她总算将针头扎下去了。尽管,她一直在心里重复着黎黎教她的话:“进针要狠些,要狠!”然而,当针头触到对方皮肉上的时候,她的手就变得软了,没有劲儿了。一连戳了三次,针头还没有扎进肉里去。
她慌神了,连连问被扎针的小伙子:“你痛不痛?你痛不痛?”
“不痛,不痛,你用劲扎吧!”小伙子鼓励她说。
这时,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密密的汗水了。她第四次用劲将针头往里扎,终于扎进去了。只是,那小伙子白白的屁股蛋子上,已经冒出了殷红的血珠儿。他真是不怕痛,连眉头都没有皱。
她终于注射完了第一针。接着,又一个大胆的小伙子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她心里是多么兴奋,多么得意,多么激动呵!自己又掌握了一门技术,又多了一份本事……
在医院上班的时候,她心里是充实的,是欢愉的,是惬意的。为什么下班回到家里,一走进这间房子里,自己就觉得空虚、怅然了呢?为什么开始进矿三、两天里,这种感觉不明显而越往后来,自己这种感觉越强烈了呢?
每天下班前,她都到住院部的那间病室里去看看他。他是自己的丈夫了。对于女人,丈夫是什么概念呢?她说不清,她只依稀地记得,自己十来岁的时候,爸爸去世了。妈妈伏在断了气的爸爸的身上,悲哀地号啕大哭:“我的命呀!我的命呀!”大概,丈夫,是女人的另一条命,是女人的第二生命。要不,妈妈为什么会这么哭诉呢?
她每次来到他的床边,给他倒水,削苹果,他都感激地朝她笑笑,对她说:“谢谢。”
她呢?每次走到他身边,心里都想不出什么新的话来,总是那么一句:“你今天感觉好一点了吗?”
每次,他都红着脸,点点头,笑一笑。
每每这时,一种隐隐的、令人烦恼的空虚感,迅速地占据了她的心。她突然感到,眼前的他,离自己是那样遥远,变得是那样陌生……
好几回,她都想鼓起勇气,问问医生,他的伤到底能好全吗?他能站起来吗?每一回,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从别人的交谈中,她隐隐约约地听出了,好象他站起来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如果是那样,自己往后该怎么办?她不敢往下想。她多么希望他站起来,多么希望他能给自己一腔热情,多么希望自己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幸福呵!
夕阳滑下了山坡,晚霞又渐渐失去了灿烂的光泽。
沉沉夜色,正在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袭来。
夜来了。
房间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什么都在她眼前变得模糊了。她没有去开灯,让这沉重的夜色,包裹着自己,吞噬这间房子……
她身上软软的,感到很疲乏。她倒到床上,想睡一睡,却总是睡不着。外面,好象刮大风了,窗前那株苦楝树,那竿翠竹,在风中发出“呼啦呼啦”的吼叫声。一种独自奔走在深夜密林中般的恐惧感,向她的心头袭来。
她睡不着,烦恼地在床上翻着身。床铺是那样的宽,身边什么也没有。就象自己村寨前那片河湾边的田垄,收割了庄稼后,辽阔、空荡、荒芜……突然她的手搭过去,落在里面的枕头边,触到了一张什么纸。她记起了,那是去医院上班的头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杨涛给她送来的一张省报,上面,登着她的照片,登着那篇《大龙山下一朵花——记把爱情献给矿工的心灵美姑娘羊山妹》的文章。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理支配她的手烦躁地拨了一下,那张报纸立即飞了过来,压到了她的胸上。此刻,她感到那张薄薄的纸是那样沉,那样重,如同一块磐石,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夜色很沉,人心也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