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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情 第十章 无言的恳求

两个多月后,还是这间病室。

病室里的主人,换了几茬了。就是乡哥儿,也离开过这里近两个月。走时,窗外这两株新竹,还只是出土一尺多高的笋芽。当他从上海转到广州,从广州再回到这间病室里的时候,两株新竹,已抖开了翠绿的枝叶,耸立于艳阳下,山风里了。

他带着多少希冀离开这里,重新回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失望的灰色情绪。去上海治疗的时候,小红陪伴他去了。从上海转广州时,小红没有去。她是有工作的,不能长期跟着他走。他理解她。再,她和自己毕竟还没有行婚礼、成婚的呵!甚至,连一张结婚证也没有扯。本来,想那天早晨,去矿部参加集体婚礼,路过矿山所在的公社办公地时,顺便进去办一个结婚登记手续,就去矿部参加集体婚礼。没有想到……谁又会想得到呢?生活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家一家的大医院,似乎都是唱的一个调子:这样的伤,三、两个月要想有一个明显的好转,难!也许,将来他是会站起来的。但这个过程长呵!还是回你们的矿山上去,慢慢治疗吧!

就这样,他在外面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这间病室里来了。小红听说他回矿里来了,第二天就来这里看了他。在这病床边上,陪他坐了差不多一天。眼睛也哭得红红的。今天早晨,她要走了,要回去上班。她来到这里告辞,一次又一次地嘱咐他:“你好好休养吧。你好好休养吧。我……”

“你走吧,等会要误车了。”

“有什么事,你就对护士们讲。我的工作难抽身,以后……”

“我知道,你工作忙,以后你少来跑。”

“我……走了。有一封信,放在你枕头底下。”

走到门边,小红又回过头来看了乡哥儿一眼。泪水,从她红红的两腮上,缓缓地流了下来。她终于转过身去,痛苦地呜咽着,跌跌冲冲地跑了。

乡哥儿的眼睛也红了。一直望到小红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一直到听不到小红的脚步声了后,他才记起,小红说的,还有一封信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一封什么信?谁来的信?乡哥儿匆匆从枕头底下,摸出了这封信。

看着看着,乡哥儿的脸色铁青了。

看着看着,乡哥儿的双手颤抖了。

看着看着,乡哥儿的眼睛射出了愤愤的光亮。

他厚实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终于,“嚓嚓”两声,他将信纸撕碎了,丢到了床脚边。碎纸片儿铺了一地。

一切都明白了。许多她说不出口的话,都在上面说了。笔,比嘴大胆;笔,比嘴方便呵!

乡哥儿怕别人看到他在流泪,他一把将被子拉了过来,蒙住自己的头。已是初夏时节,天气已经热起来了。被子里,汗水和泪水,一齐在他的脸上流淌。

这时,走廊里脚步响。很快,几个人一齐来到了乡哥儿的病床前面。其中,有康大东,有杨涛,有李小丁,有薇薇,有杨亚玲,还有陪同前来的医生。

“乡哥儿,现在感觉怎么样?”康大东关切地问。

乡哥儿的脸偏向窗外,喘着粗气,没有吭声。

窗外,一阵山风掠过,两株新竹在风中抖动她嫩绿的枝叶,洒下一串“沙沙”的、轻快的笑声。

房子里的气氛却很沉重。

“怎么?身上不舒服?”康大东进一步问。

“哪都舒服!就是站不起!”乡哥儿硬梆梆地扔过来两句话。

“这,你放心,矿上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你一定会站起来的!只不过时间长一点。”康大东说到这里,转过头去,对陪同他来的医生交代说,“医院一定要不惜代价,来帮助乡哥儿站起来,要尽量照顾好他,减少他的痛苦。他是我们矿上的一位功臣,在全省煤炭战线,也是一位有影响的人物呵!”

医生庄重地点着头。

乡哥儿心烦地重重地喘着粗气。

“你,还有什么困难,要组织上帮助解决的吗?”

乡哥儿转过头来,厚厚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依然没有说出声来。

“有什么难出,尽管说,组织上一定尽全力帮助你解决。”

乡哥儿的话卡在喉咙里,没有吐出来。这个倔强的汉子,望着站在床前的康大东、杨涛和李小丁等,干了的眼眶儿,又湿润了。

康大东感到问题严重,他在乡哥儿的床头坐下,耐心地劝说他,杨涛也在一旁劝说着。

乡哥儿还是没有说。别看他在井下干起活来,有如蛟龙和猛虎。可是,却只会干活不会说话。平日里,就是在小组会上,都很难发一个言。关在井下的那两、三天,那八十来个小时里,在那样独特的环境里,他也很少开口呵!他是那种感情丰富却言语很少的人。尽管此刻,他心里火烧火燎,真想大声喊叫几句,真想痛痛快快骂一通。然而,他还是忍住了,一直没有开口。

“老康!”这时,杨亚玲轻轻地拉了一下康大东的衣袖。康大东转过头去,只见对面的那张空病床上,谁把一些碎纸片拼连起来,摆在那里。女人心细。进屋不久,杨亚玲就发现了乡哥儿床前的碎纸片。她弯下腰去,一点一点地捡起,又到那张空床上细心地拼连起来。她看了这封撕碎的信,一切都明白了。

“什么?”康大东问。

“小红走了。”

“唔。她有工作,要回去上班,不能每天都守在这里。”康大东随和地答道。

“不!不是这样的走法!”杨亚玲着急地说。

“那是怎么个走法?”

“你去看那封信,那是她留给乡哥儿的。”

几个脑袋同时都凑到那张床前去了。

康大东的脑袋,也凑到了这张床前,默默地看着这封撕碎了、又拼连起来的信。渐渐地,他的脸色变得异常的严峻了。

片刻,康大东伸直腰来,一时无言。

他踱步到窗前,伫立。抬头望着窗外,望着那个铺满艳阳的世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猛地,他转过身来了,将床板上的那封拼连起来的信,一把扫了下来,碎纸片儿,又飞了一地。

“好乡哥,你别急!”康大东走到乡哥儿的床前,很激动,也很气愤,“世上的好姑娘多着呢!她走了,就让她走了吧!组织上一定帮助你建立一个美好的家庭!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安心养伤,争取尽快站起来!”

乡哥儿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地溢出来了。

他们从病室里走出来了。

康大东的心情很沉重。对乡哥儿,他当然了解。他是多好的一个矿工!进矿十年,当了九年劳动模范。要不是这次负了伤,十年里,三千六百多天,他没有请过一天假,月月满勤,年年满勤。十个春节,他都是在井下,在“突突”的风钻声中度过的呵!矿上现今的年轻人中,象他这样脚踏实地、扎实肯干的,的确不多呵!金龙口,万名工人中有七千青工,七千青工中,只有这么一个“乡哥儿”呵!

刚才,他走进乡哥儿的病室之前,找了陪同乡哥儿到上海、广州治病的医生,详细询问了到那些大医院去检查、治疗的情况。他们的话,说得很活:“站起来的希望是有的。只是需要一个比较长的时间。”到底要多长时间?一年?两年?谁也说不死火,谁说的都很模糊。

现在,没有想到,这个当时那么慷慨激昂地言称“要把爱情献给矿工”的列车员姑娘,却在乡哥儿最需要她的温情、最需要她的抚慰的时候,弃下他,悄悄地走了。来时,那么轰轰烈烈,又是找黎焕之,又是找我,去时,却那么无声无息,向矿里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飘然而去了。

“老杨。”康大东站定脚步,喊杨亚玲。

“有事吗?”杨亚玲一直跟在康大东的身后。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看你!这是党委书记向他的下级说的话吗?有什么任务,就交代吧!”杨亚玲很兴奋。她乐意接受康大东交下来的任务。对完成他交下的任务,她感到特别的有劲,有信心。

“乡哥儿的婚事,你能多操点心吗?”

“我想过了。”

“有什么想法,说说。”

“社会上本来对煤矿的井下工人,就有一种偏见。现在,乡哥儿的身体又……这可是为他找对象,又大大地增加了难度……”

“正因为这样,我们更应该关心他!”

“我有这样一个想法……”杨亚玲说到这里,把话停住了。她偏过头去,看着康大东。

“你怎么不说了?”

“矿里是不是拨出一个招工指标来到那些偏僻的农村……”

“你是说?”康大东心里自然明白了。他沉吟了一下,说,“如果农村有合适的姑娘,通过互相了解,愿意和乡哥儿结合的,矿上可以考虑将她招工。”

“那好,我马上就行动。”杨亚玲信心十足。

“康书记,”杨涛凑上来了,“刚才,我和薇薇商量,准备为乡哥儿写篇报道,到报刊、电台上介绍一下这个年轻的老模范,结婚前夜下矿井……”

“还什么结婚,姑娘都弃下他走了。”

“我们想宣传他的这种精神,以及他后来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将死的威胁留给自己的精神。我们还想在文章的末尾,不点名地把那个弃他而去的‘新娘’抽打一鞭子。”

“好!这好!”康大东连声称赞。

龙溪河岸上,杨涛和康薇薇缓步走来。

夕阳西坠了。晚霞,也变成了灰暗的云朵了。一颗一颗的星星,睡醒了,在天宇深处,睁开了眯细的小眼睛,好奇地窥视着大地人间,寻找着她们想寻找的目标。

上午,从医院出来,他们就开始了紧张的采访活动了。现在,材料基本上搜集齐了,两人准备讨论一下文章的“路子”,想出一个醒目的标题,就准备动笔了。

刚才,他们去找罗中中,想请他补充一些他们四人被关在井巷垱头时,乡哥儿的一些具体的表现,为文章增加几个“特写镜头”。哪知,他们寻到罗中中住的集体宿舍,罗中中不在。

“是不是做班去了?”薇薇问和罗中中同室的一位青年工人。

“不,他今天休息。”

“那到哪里去了呢?该没有回家去吧?”

“他家离这远着哩!”

“那……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这位壮壮实实的青年工人,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说:“你们到学校去看看吧。看在不在那个罗老师家。”

“哪个罗老师?”学校里姓罗的老师多,所以薇薇不得不再问一句。

“就是那个教英语的女老师。”

他们寻到罗老师家。罗中中果然在这里。

他光着膀子,抡着斧子,正在屋前的坪地里劈柴。这是一个干树兜兜,巴节多,又粗大,不易劈开。罗中中的头上、背上,都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儿。

“吭嘿!”他哼叫着,又下猛力劈下去一斧头。

大树蔸上,又剥下来了一大块。还有几斧头,这个树蔸就全被劈碎了。

这时,罗莹手里拿着一块毛巾,从房里走出来,将手中的毛巾递给罗中中:“看你这身汗,擦擦。算了,不劈了。吃饭。”

罗莹的话语里,不无几分疼爱。

就在这时候,杨涛和薇薇来到了这里。已是傍晚时分,学生们放学了,老师们也多是矿上的家属,也一个一个地走了。偌大一个学校里,空荡荡的,又地处山脚,四周竹林环抱,颇有几分幽静之感。

“罗中中!”薇薇直呼名姓。

“罗师傅。”杨涛则礼貌地招呼道。

罗中中搁下手中的斧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不知所措地望着杨涛和薇薇。

“喏!是你们两位呀?一位主席,一位记者,稀客!稀客!”罗莹机灵地笑着,轻盈地迎了上来。

“两位找小罗同志有事吗?这位小罗同志,真是我们矿区的活雷锋,看我拖儿带女有困难,常帮我干些我干不了的粗活。你们看,今天又帮我劈了这么多的柴。请他吃顿饭,他也不肯……”

罗莹滔滔不绝地说着。罗中中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们正是来采访他的。”

“那好呀!现在这样乐于助人的年轻人,是应该好好宣传宣传。”罗莹把杨涛和薇薇让进屋,递过来两杯热茶。

桌子上,摆了三样菜:一碗豆腐、几条小鲤鱼、一碗青菜。两个孩子趴在桌边吃饭了。桌上还放了两碗饭。一碗是罗莹自己的,一碗自然是为罗中中装的。

“你看,他为我忙了一个下午,累得一身的汗。我又没有做什么菜,请他吃顿便饭,他都不吃。就是这样一位好同志。你们两位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你们吃饭吧。”杨涛说。

薇薇则端着茶杯走到地坪里去了。只见罗中中还在“吭嘿,吭嘿”地劈着树兜。眨眼工夫,这个大树兜兜,终于被他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柴片片了。

“罗中中,你就不要客气了,到罗老师这里吃顿饭吧!”薇薇帮罗莹做罗中中的工作了。

罗中中终于在罗莹这里吃饭了。吃得很拘谨。

饭后,他们谈了半个多小时,就离开了罗老师的家。罗中中也跟着他们一起出来了,是在前面那个岔路口上才分的手。罗中中回自己的宿舍去了,薇薇和杨涛朝这河岸上走来了。

脚下,河水在哗啦哗啦地流淌。河风很大,扫拂着他们的身子。五月初夏,夜里的风,还颇有几分凉意。而这对年轻人的心却是热的。他们爱这河边的风,爱这夜里的风。

“刚才,你看出什么来了吗?”杨涛问薇薇。

“什么呀?”粗心的姑娘,十分茫然。

“罗中中和罗莹……”

“怎么?”

“不会有什么不正常的关系吧?”

“你呀!真是爱替古人担忧。”

“你怎么这样说?”

“现在,许多有男人的女人都要偷人,何况人家一个寡妇!不要去苛刻人家了!”这姑娘的胆真大,这姑娘的嘴真尖。

“如果真是这样,那不可思议。罗莹比罗中中,怕要大上十多岁……”

“你这是什么逻辑!男人比女人大二十岁,你也不会提出不可思议,为什么女人比男人大十多岁,就觉得不可思议?就只准你们男人比女人大,不准我们女人比男人大呀?”

杨涛被这个勇敢的女性这一串大胆的话语呛住了。

不觉间,他们沿着河岸走出一里多路了。前面,有几株柳树。这时杨涛提议道:“我们是不是到这里坐坐?”

“好呀!”薇薇答应得很爽快。

他俩在柳树下、河岸上坐下了。两个身子相隔不太远,也不太近,大概一米多吧?这时,月亮出来了。也许是因为自己的迟到而显得羞愧吧?你看她,羞羞答答地用什么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大半张脸来。她的到来,给大地带来了几分亮色。面前的河面,波波浪浪,光斑点点。对岸的工人住宿区,影影绰绰,在月色里显得那般的朦胧和迷离。

前面草丛里,什么花朵儿盛开了:一股清幽的芳香,直扑鼻孔。这景色,这环境,使杨涛的心里生出一个甜美的念头来了。他看看躲在树梢后面的月亮,又看看面前的一丛丛淡黄色的小花,这样说:“薇薇,我考考你。”

“考我?”

“嗯。”

“考什么?”

“你看我们现在所临的境地,正好合上一句什么样的成语?”杨涛说着,又看看天上的月亮,面前的花丛。

薇薇是一个粗心的、有豪爽气的姑娘,也许她的心没有想到这上面来;薇薇是一个聪明的姑娘,也许,她早就想到这个词儿了,只不过故意不说出来罢了。

“你好生想想。”

“有必要去浪费这些脑细胞吗?”

“这也是一种学习,怎么叫浪费?”

薇薇沉默了,她在沉思。

如果谁深入到姑娘的心灵深处窥视一番,薇薇心灵的屏幕上早就映出了这四个字:花前月下。狡猾的家伙,你这是什么意思?又在挑逗什么?老实说,薇薇不喜欢象女人般的男人。男子汉,就得有一种男子汉强悍的、威武的、不可征服的气概。在女人面前,他应该是一座山,牢实、坚不可摧。他也应该是一株大树,能阻挡风雨。跟了他,能使你有一种安全感。当然,薇薇不是那种想做男人的附庸,依附男人生活的人。但她欣赏那么一种冲冲杀杀、风风火火的男子汉气概。觉得和那样的男子汉生活在一起,才够味,才充实。和那种女人一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觉得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每个女人,也和每个男人一样,心里都有自己选择爱人的标准,不同的女人对同一个男人的感觉,会完全两个样。你觉得可亲、可爱的,你喜欢的,她却恰恰相反。正因为这样,世界上的男人,都是有女人爱的,只是有的,客观条件促成他们了,他们获得了幸福,成为了夫妻,而有些呢?客观条件阻隔了他们,使他们永远只能隔河相望。随后,他们各自和心不相印、气不相投的人机械地结合了,生儿养女,承担繁衍人类的使命了。也许,他们结婚以后,又遇上了心相印、气相投的人,但是晚了,他们只能进行长期的、痛苦的“精神恋爱”……

正因为这个道理,杨涛是有姑娘爱的。他也是爱过爱他的姑娘的。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就有过。他却理智地割断了,原因是,对方家里是农村的,父母都是不识字的农民。“门不当,户不对”呵!这些年来,他在爱情问题上,变得越来越理智,越来越冷静了。本来,人,是感情体,恋爱,更是一种感情的产物,他却越来越缺乏这种感情的东西,逐步地形成了他的一套理论。

他认为,政治,渗透到了一切事物中,当然也包括婚姻。哪一个时期的婚姻,不带着当时的政治色彩?人们不是总结出了姑娘们找对象的这样的一条规律:“五十年代找干部,六十年代爱军人,七十年代攀工人,八十年代看文凭”吗?姑娘们在不同的年代找不同的对象,不正是反映出了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对象的政治地位吗?

在大学读书时,他去访问过省城的不少领导干部和有成就的作家、艺术家,他发现了这样一条规律:成名以后结婚的作家、艺术家,爱人有学识,有地位,也漂亮,家庭是幸福的。而成名以前结婚的作家、艺术家,爱人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有些,又丑,又老,又没有文化,还没有工作。丈夫从不敢带妻子上街,逛公园,一个大胆的作家,离了婚,新找了爱人,一时弄得社会上风风雨雨,大骂他是“当今的陈世美”。他由此得出这样一条结论,婚,还是晚结一点好。苦苦地熬上几年,当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人生前程,初具“规模”以后,再结婚。他总这样想:当科长,总比当一般干部好找爱人,找的爱人好。也许,这套理论,是不无可取之处的。

现在,他年纪轻轻,已是矿工会副主席了。而且,领导对他印象很好,群众中呼声也颇高,马上就要开始矿级领导班子的调整、改革,他大有上去的趋势。为什么不使自己的“官”做得更大一点再相对象,却主动地向这位长相并不出众的矿报女记者进攻呢?这也是有政治色彩的,只不过这是他心灵深处一个最机密的角落罢了。

“你想出来没有?”杨涛等不及了,催问坐在一旁沉思的薇薇。

“什么呀?”薇薇大概忘记了刚才杨涛出给自己的这个考题。

“哪一个成语呀!”

这个成语,也许是这位年轻的工会副主席对书记女儿的一个含蓄的恳求吧?

“我们是不是再来议一议记述乡哥儿事迹的那篇文章。今晚上我就准备动笔了。”

“你……真想不出来?”

“嗯。”

“花前月下!你看,我们现在不正是坐在花前……”杨涛指了指他的面前的那一丛叫不出名儿的、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的花,又指了指头上的那轮缺了小半张脸盘的月亮,拖着长腔说完最后两个字,“月下吗?”

这时,那轮欠圆的月亮,害羞似地躲进了云层里……

杨亚玲一身轻快地朝那栋座落在野鸭子塘边的红砖平房走来。康大东就住在这儿。

此刻,她心里很兴奋。她忍不住又想唱歌了,还想唱当年的“嘿啦啦啦”。五十岁的女人了,为什么一下来了这么个兴致?好象,那断了流的人的情感的小溪,又在她的心里轻盈盈地流淌了,几多欢乐,几多甘美。上午,康大东交代,要她为乡哥儿的婚事操操心。什么意思?除了明的这层意思外,还有没有暗的一层意思?

“有的!”她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肯定。

出了医院,她马上就行动起来了。她首先来到了张大喜的住舍。羊小花昨天又来了,杨亚玲早上在公路上撞着她。张大喜关在井下还没有出来时,她们有过一天的接触,那是一个热情开朗的山乡妇女。向她打听打听,看他们村寨里,有没有合适的姑娘,愿意和乡哥儿结婚。条件很硬:矿上可以将她招为工人,招为全民的工人!这是有诱惑力的。山寨里的年轻妹子,哪个不想往外面飞?最近年把来,农村的经济状况有了变化,也只不过是解决了温饱罢了。落后的文化生活,三年、五载能改变吗?难呵!

听杨亚玲一说,羊小花认真地思索起来。还是大喜刚刚脱离险境,从井下出来的时候,她就听大喜说了,乡哥儿这回负伤,是替了自己呵!从那小洞里爬出来时,四个人中,论具体情况,应该是他走最后。康大东是书记,职务高,年纪大,该先走;罗中中手臂负伤,该先走;乡哥儿更不用说,等着上井当新郎,当时康书记就一定要他先走的。而他,坚决要求走最后。多好的一个人啊!羊小花当时听了就眼眶儿发湿了,心里酸酸的,很感动。

她想到了自己娘屋里的侄女山妹。二十一岁了,初中毕业文化。自己的哥哥死了多年,嫂子拉扯着四个崽女,真不易呵!山妹是老大,能帮娘一把力了。但,家庭经济仍然不宽裕,很紧。如果要是山妹能进矿参加工作……只是乡哥儿这伤,上海、广州治了一圈了,仍不见有大的好转。以后,不知道会好全吗?如果不能干重活,能站起来走路,自己能料理自己也好呵!

“有是有一个妹子。只是,乡哥儿这伤……”

“会好的。医生说过了。只是,时间可能会长一点。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办了这件事,矿上就可以以特殊情况将女的招工。要是等伤好利索了,就不好这么办了。”

“要是那样,就好。”

“你刚才讲的有一个妹子,是什么样的情况?”

羊小花将自己侄女的情况,粗略地和杨亚玲谈了谈,杨亚玲又来到医院,向乡哥儿说了一通,征求乡哥儿的意见。乡哥儿又有什么意见呢,组织上这样关心,说操心就操心了,就行动起来了,他很感动。接着,她再回到羊小花那儿,两人说定,明日,羊小花带杨亚玲去那儿看看,去见见面,去谈一谈。

羊小花说,那里离矿里四十多里地,现在还不通公路,很偏僻,也很贫穷。

明天,就要动身到那个偏僻的村寨为乡哥儿相对象去了。杨亚玲决心今晚上,再和康大东见一次面,向他汇报一下自己一天来的工作情况,把有关招工方面的细则,再弄明确一下。更多的,她是想见一见他,和他面对面地坐一坐。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有适宜的气氛,她还准备把藏在心里三十来年的这颗又甜又苦的果子,吐出来!

康大东的住舍到了。

杨亚玲正准备推门进去,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她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了。

“爸,你答应我吧。”说话的声音细声细气,是黎黎。

“……”

“爸,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

“我和他结婚,你都同意了的。你说,你对他,还挺满意。可我和他结婚后,调到他们单位去,就只留下妈妈一个人了。她太孤独了!”

“……”

“你一定要答应我!本来,你们早就应该搬到一起住了。何苦自己这样折磨自己呢!”

杨亚玲的心抽搐了一下。一股寒气,透骨而来。呵,黎黎是在做这样的工作呵!康大东会答应她吗?她,抓得真紧,那天,自己抛头露面进医院看老康,如今,又动员自己的女儿来劝说。她是在全面出击呵!

“黎黎,你能不能不这样逼爸,让爸再好好想一想。”

“都这么多年了,还没有想好呀!”

“是不是这样呢?”

“哪样?”

里面没有声音了。杨亚玲的心缩得更紧。她的身子战栗起来,上下牙齿咬得“嚓嚓嚓”地响。她屏住呼吸,细心地听着里面的每一个声响。

“爸,你说呀!”

“你妈妈不一定会同意呀!”

“不!她同意,她就等你一句话啦!”

“你告诉她:我又要下台了。”

“下台?上面已经定了?”

“定没有定,还不知道。但,大局是定了。这一回,不是别人来把自己打倒,而是自己把自己打倒!”

“为什么?”

“老了。”

“不!你不老,你不老呀!你才五十多岁,一般干部都工作到六十岁,你可是党委书记啦!”

房子里沉默了一会。显然,父女俩的心情都很沉重。半分钟过去,又传来了康大东的声音:“黎黎,你是希望爸爸再做几年党委书记?还是希望爸爸退下来?”

“这些日子,我常跟妈妈谈论这事。”

“喏,你是什么态度呢?”

“当然,我希望您再干上几年。”

“你妈呢?”

“也是。”

“晤。我明白了,她要的是党委书记,不是我康大东。”

“爸爸!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叭!”

这时,屋子后面,传来了一声巨响。看来,是什么东西倒地了。

“谁?”康大东说着,朝后面的门边走去,准备去开门看个究竟。

“还有谁呢?我妈!”

康大东在房心怔住了。

黎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杨亚玲往后碎碎地退了两步。此刻,她的感情,极其复杂。欣慰,轻松,又惶然不安……

“那是谁?站在门口不进去?”这时,薇薇回来了。后面,还有杨涛。

走近时,杨涛喊道:“妈!”

薇薇笑了,笑弯了腰:“是杨姨呵!快进去呀,屋里又没有老虎!”

说话间,薇薇把门打开了。她站在门口,对立在圹岸边那株白杨树下的杨亚玲喊着,语调很是热情:“杨姨,快进来呀!我爸爸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