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一个一个的难题,争先恐后涌到了他的面前。这位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抬手看看手腕上的表,八点差一刻。手表上,往日那慢条斯理地移动的秒针,如今却好象田径运动场上的运动员在弹动着飞速的脚步。垂幕外、舞台下的大厅里,人声鼎沸。在这样嘈杂的场合里,那微乎其微的秒针跳动声,应该根本听不到。然而,他却觉得,那秒针跳动的声音是如此之大。就好象有人在他心里重重地敲着钟,擂着鼓,震得他整个心胸发麻。
还有一刻钟,会议就该开始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会议呵!这个会议,在全矿一万多名矿工的心里,将占着什么样的位置呵!多少日子来,这个开采了八十多年的古老的煤矿里,有哪一次会议,人到得这么齐?有哪一场电影、戏剧,人来得这么踊跃?它,牵动了老人、少年、男人、女人的心呵!今天,二十名井下“采煤郎”,将挽着自己的心上人,扬眉吐气、昂首阔步走上矿工俱乐部的舞台,出席矿党委为他们隆重举行的婚礼。外面,鞭炮声响了一次又一次,接来了一对新人,又一对新人。现在,只差两对新人没有到了。这两对中,偏偏有他们这一对!矿里所有在家的领导人都来出席婚礼了。在家的领导人中,偏偏他没有到!
他,新郎中的佼佼者,矿工们的骄傲。一位全矿、全局、全省有名的劳动模范,大名钟乡,人称乡哥儿。按理,他该和他的心上人,那位美丽的列车员姑娘,率先赶来,立于新人之首。然而,偏偏……
他,这项甜蜜事业的强有力的支持者,这座万人大矿的带头人,矿党委书记康大东,应该亲自来主持这个会议,做这二十对幸福的人儿的证婚人。前天,省里的会议行将结束的时候,他还挂电话回矿,说集体婚礼按时举行,他一定赶回,一定参加,一定要在年轻人的婚礼上说一说心里的话。一连三个“一定”,可是,现在离会议开始的时间只差一刻钟了,却还不见他的影子……
难道,康大东昨天没有赶回?
不!康大东回来了。今天一早,他,这次红娘活动和集体婚礼的具体组织者、新上任的矿工会副主席杨涛,亲自跑到康大东家去看过。
敲过门,前来开门迎客的是位丰满、成熟的大姑娘。她是老书记康大东的女公子、《矿工报》的驻矿记者康薇薇。
“你爸呢?”
“不在屋。”
“去省里开会还没回?”
“不,回来了。”
“那……”
“格格格……看把你急的!”
笑声中,康薇薇从饭桌上抓来一张纸条子,递给杨涛。这是康大东留给薇薇的:
“薇薇:老是睡不着,到矿井里串串去。明天的早饭不一定赶回来吃了。如果杨涛来找我,你告诉他:集体婚礼按时举行,我一定赶到。”
这个老头呵,心,没一刻不贴到这座矿呵!杨涛的心里滚过一排热浪,转身走了。他,要赶早去张罗这次集体婚礼。
只差一刻就是八点钟了,他应该到了呵!然而,他却没有到。现在,到哪里去找他?全矿五个工区、五对矿井、大小二十四个采煤工作面、长短上百条巷道,还有那么多辅助单位,你知道他此刻呆在哪里?
他和他,这台戏的两个主角。两个主角缺席,这台戏还怎么唱?
杨涛的鼻尖上,不觉沁出了细微的汗珠。外面,嘈杂的轰嚷声,一阵高似一阵。他转过身去,又一次扑向电话机……
二
春天,新生命降临的季节。
冬眠的大地,在春的怀抱里复苏了。矿山四面的山头上,落叶树萌出了新绿。常青树上,墨绿色的老叶团中,也冒出了一丛丛嫩绿的新叶。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去欣赏,它总是那样浓淡相宜,搭配得体,是那样有层次,是那样爽心悦目。沿着山脚,悄悄地拂过来一阵风,那墨绿色的老叶,从嫩叶下悄然飘落,扑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映山红绽开了花蕾,把山林喧染得那般热烈。地层下,去年埋下的、那无数看不见的种子,在春的催发下,不安份了,纷纷萌芽、出土。竹鞭上的笋芽儿,也勃勃上蹿,纷纷探出头来了。整个山地,被一群群新生命所拱裂、萌动了。
一九八二年的春天,就这样悄然地来到这座远近闻名的矿山,来到了矿工们的身边。
这是一个少有的晴朗的春日。天蓝云白,风清水暖。遍及矿区的小路、大路上,奔走着一对对神采飞扬的人们。他们是来矿俱乐部参加集体婚礼,来看新娘子、新郎公,来为新人们祝福的。那打趣的熙攘声,那开心的欢笑声,洒落一路。此刻,傍着大龙山流淌的龙溪河,也擦洗净了身子。河水清澈见底,水中游鱼可数。它象一条长长的录相带,把这个称雄于湘中煤矿群的金龙口矿的兴衰,把一代代矿工的欢乐和痛苦,全都真实地记录下来了。眼下,龙溪河,又是那样从容不迫地、潇潇洒洒地卷动着它的录相带了。
“嘟——”“嘟——!”
突然,一辆小汽车从这条傍河公路上开过来了。路上的行人,一齐转过脸去。只见这辆北京吉普车,披红挂彩,打扮一新。车头前,挂着一个彩纸扎的、斗笠般大的花朵儿。
“喜车!喜车!”有人惊叫起来了。
“呵!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更多的人起哄。
公路两旁的行人,一下子向小汽车围拢过来。眨眼工夫,几十上百号人,把小汽车团团围住了。小车无法前行,司机只好把车子停了下来。
“新娘子,出来!”
“新郎公,出来!”
“我们要看新娘子!”
“我们要看新娘子!”
“……”
人群里一片喊叫声。语调是那般欢愉、甜美、开心。开车的老司机,只好扭转头去,朝坐在后座的新娘、新郎望了望,含着甜笑地说:“怎么样?下车亮亮相?”
漂亮的新娘,早已满面通红了。此刻,她幸福而又羞怯地笑着,把身子往后斜靠,想躲过那些大胆的、扒到车窗边来探望她的人的目光。新郎公呢?也很着难。别看他在矿井里能冲锋陷阵,在这种场面,却不见得比新娘子的胆子大。他也把脸庞侧过去了,避开众人的目光。
老司机忍不住笑了:“怎么样?我代替你们俩,下车亮亮相?”
“新娘子,快出来!”
“新郎公,快出来,让我们看看!”
“……”
外面,爱看热闹的人们,又起劲地叫嚷开了。
前面的车门打开了,刚理过发、刚刮过脸的五十开外的老司机邓辛,一脸喜气地钻出来了,他向围聚在四周的人,拱手作了个揖,咧嘴笑了笑,说:
“请前边、后边、左边、右边的诸位,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夹杂着一声声并无恶意的叫骂声:
“谁看你这个老屁股呀!”
“不要脸的老家伙,快滚进去吧,我们要看新娘子呀!”
“呵哈,快撒泡尿照照你的脸吧!你这老家伙,真是死不要脸,还想开车抢新娘呵!”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呵!”
“哈哈……”
这时,久经风雨的老司机邓辛,也被人们嘲弄得极不好意思了。他转过身去,把后边的车门打开了:
“不行呵,我代替不了,代替不了呵!还是请你们俩下车吧。”
车上的新郎新娘,一时面面相觑,红着脸蛋,低声地互相推让:
“你先下吧。”
“你先下吧。”
谁也不敢先下,车门口迟迟不见人钻出来。这时,围观的人群,又是轰然一片叫嚷声。邓司机再次催促他们:
“下来吧!怕什么?谁还能把你们吃掉?”
终于,一个身着丽装的新娘,弓身从车门口钻出来了。新娘中等身材,鹅蛋形脸庞上,波动着红红的光泽。柳叶眉下,大眼珠象两颗闪光的黑宝石。她不敢抬头看人,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上。
顿时,人群里欢声四起:
“哟,新娘子几多乖呵!”
“谁的福份这么高,娶了这么一个大美人!”
“哎哟,真标致!”
“美!美!美!”
“……”
这时,一架电视录相机,正在公路边一株柳树下“嗞嗞”地卷动。什么时候,赶来采访煤矿工人集体婚礼的省电视台的记者,发现了这个热烈的场面,正躲到树下偷拍。
“看!拍电视了!拍电视了!”
人多眼睛多,记者终于被人发现了。于是,许多人的目光,暂时离开了新娘子,朝这边看过来了。
“新郎公还没有拍到!新郎公还没有拍到!”
“新郎公,快出来,到电视上亮一个相!”
任人们怎么喊叫,新郎公还是没有下来。这时,两个壮实的小伙子,挤到车门前,强行把新郎公拽下来,按着他和新娘子站在一起。新郎公高大、魁梧,一脸羞色,忸怩地站在新娘子身边。
电视录相机又“嗞嗞”地卷动了。人群里的欢乐气氛达到了高潮……
“怎么样?这一组镜头?”
一直陪伴着电视记者采访的康薇薇,这时候忍不住问道。
“很真实,很自然,很理想,很美!”
电视记者一连用了四个“很”。看来,他对自己刚才拍的镜头,确实很满意。他武高武大,身体很结实,很有劲。只是相貌平庸,衣着更是和他的身份不相称。一身劳动布衣服,还打了补丁。如果在路上遇到他,谁能够猜想到,他是堂堂省电视台的记者呢。
康薇薇,这个康大东的女公子,几年前,她还是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中学生。如今,已出落成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了。去年,在省城师大中文系毕业,本来分配在一家颇有名气的新闻单位工作。她却坚决要求回到生她、养她的煤矿,当那张矿务局办的小报——《矿工报》的驻矿记者。凭心而论,她的长相,在矿上的姑娘群中,不是上品。但架在她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却给她增添了几分庄重的美感。挂在脖子上的那架照相机,又使她生发出几分高雅、神秘的色彩。加上她的学历、她从事的工作、她的家庭,很使矿上的小伙子们注目,也使一些小伙子生畏,不敢轻易接近她,更不敢生出非份之想。
这时,一饱眼福的人们,总算“高抬贵手”,请新娘新郎上车了。人群里,渐渐让出一条道来,放小车通过。老司机鸣笛致谢后,便将小车徐徐开动了。
“哟,已经七点三刻了,人大概到的差不多了,我们也到俱乐部去吧?”
康薇薇偏过头去,用征询的目光望了望电视记者。
“好!”
两人挤进人流,朝那座落在半山腰的矿工俱乐部走去。
三
矿工俱乐部里,人愈来愈多。连楼座的走廊里,也被人挤得水泄不通了。
来得最早的,是哪一些人呢?也许,是那些相互有了初步的了解,爱情上虽然射出了希望的曙光,但还笼罩着一层薄雾、带着几分朦胧色彩的青年男女,他们想到这里来加点温,使朦胧的爱情走向成熟;也许,是那些已经有了相当温度、正在热恋中的情侣,他们想到这里来,见点世面,经点风雨,为来日自己登台扮演主角积累点经验;也许,是那些目前还毫无目标的年轻哥哥们,他们怀着对别人的几分羡慕,带着对自己的几许美丽憧憬,分享别人的幸福来了……那些结了婚、有了堂客,抱上了崽娃的老大哥们,他们是爱情的富有者、先行者,在这样的场合,也不甘落后。有些才从井下出来,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眼眶儿还带着一圈黑煤,就兴冲冲地来了;有些带着自己的堂客,抱上自己的伢妹子,从容不迫地来了;那些退了休的老窑工,拉着自己的孙伢,带着对晚辈祝福的良好心愿,挤进人群里来了,许多八、九岁、十二、三岁的未成年的伢妹子们,也带着一种盲目的欢乐,闹麻雀般地赶来看热闹来了。千百双目光,一齐朝演戏时的舞台、开会时的主席台望去。
一块红色大垂幕,象一堵陡然耸立于舞台前的大墙,把台上的一切都遮住了,人们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主席台上端的红布横幅上,用大头针别着几个白纸剪成的、赫然醒目的大字:金龙口煤矿青年矿工集体结婚典礼。
康薇薇和那位电视记者,台上台下的走着,他们在寻找典礼开始后的最佳的拍摄角度。记者和姑娘,在小伙子的眼里,都带着几分神秘色彩,都令人好奇。现在,他们的身前身后,集中过来了多少目光呵!也许,这位既是记者,又是姑娘的康薇薇,更加招惹某些人的目光,更令某些人心里怪痒痒地难受。
现在,大幕还未启开,婚礼尚未开始,楼上楼下,这角那角,人们三、五一群,带着不同的感情色彩,在兴奋地议论着:
“啧啧!这一次就是二十对哪!”
“听说,二十个新娘中,还有省城来的大学生哩!”
“这样搞下去,咱井下工人就不愁找不到老婆了。”
“妈妈的,喜娃这小子碰上狗屎运了!”
“怎么?你眼红了?赶明日,也给你娶个大学生!”
“去你的!”
这话一出口,一个棒小伙壮实的拳头,伴着笑声落到了对面同伙的胸脯上。
这时,有人从那大红垂幕里钻了出来。立刻,一群小伙子围了上去:
“炮炮哥,新娘子你都看到了?”
从幕布里钻出来的小伙子,颇为骄傲地朝同伴们点着头。
“怎么样?哪个的福份高,新娘最漂亮?”
“都比不上我们乡哥儿的那一位。”
“真的?”
“我能瞎吹?等会你们都要看到的。”
“那位省城来的大学生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长相呀!”
这位最关心新娘子的长相的,自己的长相并不好,个子不高,块头又小,缺少一种男子汉的标准体型,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怪事,议论别人某一缺点的,正好他自己就有这个缺点。
“你呀,只看人家的脸皮,不看人家的肚皮!”
“什么肚皮?”矮个子不解了。
“人家肚皮里有货呀!有墨水呀!你呢,有吗?中专毕业,还是大学毕业?”
矮个子一下被呛住了,答不上话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快到八点钟了,那块大红幕布还垂挂着,没有启开。楼上楼下的人群里,更加不安地骚动起来。
这时,幕布被掀开了一角,杨涛探身出来。他个子偏矮,长相却挺标致,圆圆的脸上光光彩彩。他原是矿党委办公室的秘书,是这次集体婚礼的有功之臣呵!可以说,他是这二十对新人的总红娘,早在一年以前,他在党委办公室当秘书时,常和康大东、黎焕之下工区、蹲班组、串矿工的集体宿舍,了解到许多井下工人,二十大几、三十挨边了,还没有成家,甚至连对象也没有。由于社会上的种种偏见,煤矿工人,尤其是煤矿井下工人,找一个爱人,真难呵!他是好几家报刊的业余通讯员。生活启迪他。他向《工人日报》投书了,呼吁姑娘们把爱情献给为社会、为人类贡献光和热的煤矿工人。没有想到,这封五百字的短短的读者来信,在社会上引起了颇为强烈的反响。一、两个月里,矿里就收到来自全国十多个省市的一百多位热血姑娘的来信。这些勇敢的姑娘里,有教师、有纺织女工、有列车员、有医生,还有大学生哩!通过一年来的互相通信、接触和了解,有二十对的爱情蜜果成熟了。矿里,决定为他们隆重地举行集体婚礼。
这位大红娘,目前也还是一个光杆。他是康薇薇的校友,早几年毕业于省城师大中文系,是社会上说的那种“工农兵大学生”。当报纸上发表了他那封信以后,矿里每天都收到四面八方、各种职业、学历和家庭条件的姑娘的来信,康大东要他和矿工会女工干部,也就是他的妈妈杨亚玲以及矿团委的干部,一起来负责处理这些来信,按照姑娘在信中提出的条件,根据姑娘本身的情况,在矿里为他们物色对象。康大东在向他交代完任务后,没有忘记关照他:
“小杨,你今年多大啦?”
“二十七。”
“岁数也不小了呵!”
“……”
“有合适的,不要忘记自己了,可以和你妈妈商量嘛。”
对杨涛,康大东的感情是颇为微妙的、复杂的。好象,他对他要负担某一种责任似的。有时,很关心他,对他体贴入微。有时,则又严厉地训斥他,苛刻地要求他。他们在上下级关系以外,似乎还有点什么。
“康书记,我想,井下工人找对象比我困难得多,这次,应该把这些方便条件让给他们。你看……”
康大东清亮的眼睛里,立即放射出了惊异的光彩。他很欣赏地望着面前的这个自己的后辈人。
杨涛的这番话,在矿领导班子中悄悄地传开了。这个年轻人热心为工人办事的精神,把老家伙们感动了。正在这时,上级一再强调干部“四化”,班子“四化”。杨涛既年轻,又有大学毕业文凭。黎焕之等提议,把他提到矿领导班子中来,担任副书记,或副矿长。康大东一直没有同意,最后只同意把他提拔为矿工会副主席。
“薇薇!薇薇!”
这时,杨涛站在主席台上,放开宏亮的大嗓门,焦急地朝正在大厅里举着照相机对镜头的康薇薇喊道。
“啥事呀?”
康薇薇放下相机,露出那张戴着眼镜的、颇有庄重美的脸来。
“你能不能提供点线索,康书记到底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薇薇不耐烦地答道。
“叮叮叮……”这时,安放在后台休息室的电话机,急促地响了。杨涛急忙转过身,朝电话机前大步走去。
“康书记,是您?您现在在哪呀?……什么?山枫岭工区井下?……乡哥儿也还在井下?你们马上出来?……等半个小时?好,好。”
一种职业的敏感,使电视记者和康薇薇早已凑到电话机旁边来了。薇薇正想抓过话筒,和在山枫岭工区矿井下的爸爸说几句话,问问那位他们这次采访活动中将重点采访的对象——劳模新郎乡哥儿的情况,杨涛却将话筒搁下了。
“乡哥儿还在井下?”薇薇遗憾地摸了摸已被杨涛搁下的话筒,这样问道。
“对!他还在垱头干着活哩!你爸爸已到垱头去了,准备马上拉乡哥儿上井。新娘、彩车,都在井口等着他们,半个小时一定赶到会场。”
薇薇的眼珠儿,在眼镜片下转了转。突然,她兴奋地抓住电视记者的手,说:“我们马上到山枫岭去。拍下这个新娘到井口接劳模新郎出井的珍贵镜头。”
“好。”电视记者激动地采纳了薇薇的建议。
一辆披红挂彩的小汽车,在矿区公路上疾驶,两位记者向山枫岭工区进发了。
四
山枫岭工区离矿部很近,四里路。小汽车三、四分钟就到了。
井口调度室前,停着一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彩车。这是矿部派来接劳模新郎乡哥儿的。此刻,一群刚刚下班出井的、带着满身煤尘的矿工,正在观看着这辆装饰一新的吉普车。
“过去,新娘子过门坐花轿,如今,新郎公结婚坐花车啦!这世道,是越变越好哇!”
“怎么?这个乡哥儿,今天结婚,昨晚上还拱到窑里去了?”
“劳模嘛。”
“现在,还没有出井?”
“劳模嘛。谁象你,懒得蛇拱屁眼,都不动一动身子。”
“……”
这群刚出井的青年矿工,围着彩车风趣地议论着。
这时,太阳收去了缠山的云雾。霎时,青山更青,秀水更秀了。彩车,在阳光下,也显得更加艳丽了。
“嘟!嘟!”
又一辆披挂花带彩球的小车开来了。刚刚出井的这群矿工,把惊异的目光投向这辆新到的彩车。
“给乡哥儿拍电视来了!”围观的青年矿工们活跃起来了。
“乡哥儿真美气!以后,我抓到了对象,也要参加集体婚礼,过一过上电视的瘾!”这一个小伙颇为大胆。他叫吴冲冲。
在金龙口矿里长大的康薇薇,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除井下巷道、工作面外,她熟悉金龙口的每一个角落。这时,她领着武高武大的电视记者,熟练地跨进了山枫岭的井口调度室。这是煤矿生产的前沿指挥所。
一位衣着漂亮的年轻姑娘,端坐在调度室的条凳上。自然,这就是乡哥儿的新娘子小红了。矿里过来接她和乡哥儿去参加集体婚礼的矿工会女工干部杨亚玲坐在她的旁边。杨亚玲已年近五十了,一头短发,黝黑黑的,看不到一根白发。衣着适时、得体。椭圆的脸庞上,颇有神采。有一种她们这种年龄的妇女的庄重美、稳健美。
此刻,小红的怀里,抱着一套崭新的毛料男装。看得出,这是乡哥儿的“新郎服”。
她微微低着头,望着怀里的毛料男服。一双细嫩的手,在衣服上慢慢地抚摸着、抚摸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那般深沉、那般富有感情。她在入神地思索什么,或许,她正在想象着自己将要和心上人乡哥儿一道出席的集体婚礼的场面;或许,她正在幻想着今天晚上伙伴们闹新房的情景;或许,她想得很远,想到以后的幸福生活,想到他们未来的可爱的小生命……
“这是多美的镜头呵!”称职的电视记者,没有轻易地放过这一瞬间,“嗞嗞嗞”地开动了录相机。机灵的薇薇,也“咔嚓”一声按下了相机快门,拍下了这个难得的、真实自然的镜头。
两个记者的“突然袭击”,录相机的“嗞嗞”声和照相机的“咔嚓”声,以及镁光灯的突然闪亮,使我们这位见世面不多的新娘的脸倏地红了。她羞涩地偏过身去,把脸藏到一边去了。可是晚了,记者们已经完成了任务。这时,两位记者都热情地向新娘伸出手去,向她祝福。
杨大姐在一旁笑了:“薇薇,你们真鬼呵!给人家拍照,还不让人家知道。”
“这样拍到的镜头才自然啦!”康薇薇也笑了。
“小红姐,”也许,康薇薇的年龄比这位新娘不会小,然而,为了尊重别人,康薇薇收敛了自己往日的泼辣劲,对小红礼貌地以“姐”相称,“乡哥儿马上就会出井了。你抱着这套‘新郎服’,和我们一起到井口去迎接他吧。这位省电视台的大记者,还要拍你到井口接乡哥儿的镜头哩!”
新娘没有说话,脸涨得更红了,她又一次把身子偏过去了。
“放大方一点,别不好意思。”
杨大姐过来劝说了。接着,又用手拉了拉她:“走吧,走吧。”小红抱着这套乡哥儿做新郎穿的盛装,低着头,藏着一张红脸,拘谨地、忸怩地走出了井口调度室。
调度室外面,挤满了人,多是刚刚出班的井下工人。有些洗过澡了,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有些刚刚从罐笼里出来,全身上下,黑乎乎的。这时,他们纷纷后退,给新娘子让出一条路来。
突然,身后调度室里的电话铃声,“叮叮叮”急促地响了。
“什么?!”
接电话的调度员,脸色“刷”地变白了。一种职业的敏感,使调度室外面的刚刚出井的工人们,一个个都神色紧张地向调度室挤去,向调度员靠拢。
“……什么?现在还在继续?关了多少人?……什么?康书记、乡哥儿都……”
几分钟后,报警的汽笛声,疯狂地在矿山上空震荡着……
报警的汽笛声,扰乱了整个金龙口矿区,打乱了这里的生活节奏、工作秩序。
矿工俱乐部里,霎时人声鼎沸。嘈杂的声浪,象是要把房顶都要冲开似的。人象潮水一样向大门外涌去。有人摔倒了,被人踩得“哇哇”地叫着。
“到底出什么事了?”
“哪一个工区出了事?”
“妈妈的,真扫兴!”
“……”
人们一边往外挤,一边喊着,叫着,赶来看热闹的小娃娃倒在地上哭着。整个大厅里,乱作一堆了,慌作一团了。
后台休息室里,四十七、八岁的总工程师兼副矿长李智愚,正在接电话,听调度室汇报。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的脸腮上淌下来,他的脸绷得紧紧的,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嗯”着。李智愚,是五十年代末期矿业学院的毕业生,二十多年来,一直在这个矿上做技术工作,由技术员、工程师、到总工程师。是矿长、书记在矿山技术工作中的得力参谋。
他对矿山的科技工作做出过重要贡献。去年,被提拔为副矿长。现今,书记不在场,矿长黎焕之也犯了老病——胃溃疡,住院去了,他成了矿上的主心骨。他的周围,站着工会主席、团委书记、各科室、各工区的头儿们,还有那十九对新郎新娘。一双双目光,都望着他,都等待着他拿主意呵!几乎每一张脸上,都在紧张地淌着汗。
“呜——”
外面,那疯狂的报警汽笛声,不时灌进屋来。它象一张恐怖的大网,把每一个人的心,裹得紧紧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那疯狂的汽笛声,把李智愚的心搅得发毛了。终于,他把手上的电话筒搁下了。情况大体明白了,是山枫岭工区一三二四煤巷掘进头塌顶,关了四个人。康大东、乡哥儿都关在里面了。把党委书记关住了,而老矿长黎焕之又住院去了。这个火烧眉毛的问题,自己怎么来处理?眼下这个集体婚礼还举不举行?这个局面又怎么来收拾?过去,自己只是在技术工作上为矿长当当参谋,出出主意,可从来没有挑过这样的担子呵!这一刻间,这个书生气十足的李智愚,慌得没了主张了。他木然地站在那里,十几秒钟没有作声。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的脸腮上流淌下来。
“呜——”
报警汽笛声,仍在疯狂地吼着。
突然,休息室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团团脸、矮墩个儿的小老头,一手按着腹部,一手插在腰上,快步走了进来。
“矿长!”
“黎矿长!”
“老黎!”
“……”
人们迎了上去。黎焕之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到电话机旁,伸手抓起了话筒,果断、坚毅地说:
“接调度室……调度室吗?请马上给我把汽笛关掉!我黎焕之!”
顷刻间,那叫得人心上心下的汽笛声,戛然而止了。
“老黎,这集体婚礼,是不是改期算了?”李智愚对黎焕之说。
黎焕之摆了摆手:“不!继续举行。”
“继续举行?”
一双双惊讶的目光,一齐向黎焕之集中过来。
“对!这大厅里一千多人的情绪,这十九对新人的情绪,整个矿山的情绪,需要稳定。这是矿里第一次举行集体婚礼,而且新娘子来自好几个省,不能这样让人扫兴呵!老李,你领一点人先过山枫岭去摸情况。我来主持这集体婚礼。婚礼结束后,我立即赶来山枫岭。”
“你这病……一准又是偷着跑出医院来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来追究这个?我的老李,你快走吧。”
李智愚痛心地看了黎焕之一眼,终于转身走了。
“小杨,”这时,黎焕之转过身来,对工会副主席杨涛说,“集体婚礼准备开始吧。你去对大家说说,让大家不要走,安静下来。”
“是。”
大红垂幕徐徐启开了。杨涛惊慌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他稳定了一下怦怦直跳的心,缓步走向讲台,对着麦克风,激动得有几分嘶哑地说着:
“同志们,请不要走,请安静下来,集体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集体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黎焕之整了整衣冠,把按着腹部的手,放下来了。他迈着庄重、稳健的脚步,向前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