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辆矿山救护车,飞一般地驶进了矿职工医院。
医院里的医护人员们,全部忙碌起来了。
四人中,两人负了伤。罗中中的手臂,还是在井巷塌顶的时候挂的彩,伤势不重。乡哥儿,则是在从李小丁掘出的那个小洞洞里爬出来的时候,被一块矸石压伤了腰。当李小丁把他从矸石下救出来时,他已经昏迷过去了。
井巷塌顶长达四十七米,如果等新巷掘通,这四个人显然没命了。不少人听了直吐舌头,夸赞李小丁有板眼。
李小丁也负伤了。他的十个指头,全都鲜血淋淋,有三个手指的指甲都没了。四十七米,他只用九个多小时,就抠通了。这九个多小时里,他进行了一场多么顽强的战斗呵!
为了抢速度,尽快掘通仅能卧着梭动一个人的小洞巷,去柄的铁镐在手里面不好使劲,他用铁镐将煤层抠松以后,就挥动着自己的一双手,用十个指头当扒子,飞速地扒着煤。一股冷气刺骨的污水,顶着他的头、贴着他的身子往下流淌。他把抠松的煤,借着这股水往下推去。紧跟在他后面的大力士吴冲冲,再把李小丁扒下来的煤,往下推去……就这样奋战了九个小时,抠破了十个手指!
李小丁头上的矿灯光,终于射进了那个被矸石堵得严严实实的掘进垱头,终于照到了康大东、乡哥儿、大喜和罗中中身上。
“老康!康书记!”
李小丁从洞口伸出头去,兴奋地喊着。
这声音似洪钟、如春雷,呼唤着这四个被死亡包围的人。康大东、罗中中、大喜和乡哥儿,同时抬起头来,只见被堵塞的巷道一侧,闪过来一束银灿灿的、充满希望的矿灯光。
“小丁!”
“李主任!”
四个人将近三天没有吃饭了,身子早已软软的。然而,这突然的希望,给他们送来了力量,他们同时站了起来,迎着矿灯光走了过去。
“怎么?掘通巷道了?”康大东问。
“不!抠出了一个小洞洞,快跟我来!”李小丁说着,从洞里钻出来了。
“你的手!”
猛然,康大东的矿灯光,停在李小丁的手上了。手指全抠烂了,几个指甲脱落了,一滴一滴鲜血直往下落。
十指连心啦!刚才,紧张中,他不觉得发痛,也没有发现。如今被康书记这一喊,李小丁感到一阵阵钻心似的绞痛。
“谁先下?”李小丁强忍着手指的疼痛,问。
“康书记,你年龄大,先下吧!”张大喜说。
“不,乡哥儿先下。上面,还有新娘子在等着他入洞房啦。”
“对对对!”大家一致赞同。
“不!罗中中先下吧,他的手臂负了伤。”乡哥儿着急地说。
“不!我这点伤算什么!还是康书记先下吧!”
“……”
大家互相谦让,谁也不愿先下。
“这是争的时候吗?乡哥儿,快,先下。”康大东的语调十分严肃。
“不!我身子好好的,走最后。”乡哥儿硬是不干。
“那,小罗,你先下!”李小丁站出来催促了。
罗中中含着热泪,全身卧倒下去,脚在前,头在后,沿着这倾斜的小洞,奋力往外梭去。
“大喜,下!”康大东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乡哥儿,下!”
“……”
乡哥儿站着不动。
“小丁,你下!”
李小丁没有让,没有拖,紧跟着大喜,将身子钻进了小洞。
康大东拗不过乡哥儿,他先下了。乡哥儿最后一个钻进洞来……
康大东和张大喜虽然没有负伤,但三天多没有吃饭,在洞子里关了八十来个小时,身体受到了一次大的摧残,显得十分虚弱了。需要到医院全面检查一下,好好养息一下身子呵!于是,四个人一起到医院里来了,住在一个病房里。
医院全体出动,对这四个从虎口脱险的人,进行一次全面的检查。四人中,数乡哥儿的伤势最重。医院负责人在为康大东检查身体时,悄悄地向康大东汇报:“乡哥儿的脊梁骨断了,往后,要站起来恐怕很难呵!”
“是吗?”康大东惊骇得瞪圆了眼睛。
医院负责人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一定要尽全力,他是我们矿上的功臣呵!”
“是,我们当然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必要时,向上海、北京的医院联系,送他到大医院去治疗。”
医院负责人连连点头。
检查完毕后,四个人陆续回到这间面南的病房里来了。前来探望他们的工人、干部以及他们四位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房间里,总是那么热热闹闹的。这使值班医生大为不满,但又没有办法。谁能把他们拦阻住呢?
羊小花一直守在张大喜身边,知寒知暖地问个不断,一会泡麦乳精,一会削苹果。小红坐在乡哥儿的床沿上,不时轻声细语地问一点什么。康大东的床前,人来人去。薇薇则一直守候在床前。杨亚玲来过好几次了,工会干部嘛,她出进这里方便,探望了康大东后,她还到乡哥儿、大喜、罗中中的床边站一站,说上几句暖心的话。
“怎不见黎黎呢?她就在医院工作呵!是不是去喊她妈妈去了?陪她妈妈一起来?这、这可让人为难呵!”杨亚玲走后,康大东这样想。
只有罗中中没有人前来陪伴。他家离矿山很远,二百多里路。父母年纪都大了,到矿上来走一趟不容易。当李小丁问他:要不要给你们家去一份电报,让父母来矿看看你。他一口回绝:“不惊动家里了,免得老人心里急。反正我又没有什么大伤。”李小丁只好依了他。
“她为什么不来呢?”罗中中的心里又出现了罗莹。我,我真昏呵!她以什么身份来看我呢?我们这算什么关系呢?她肚子里的娃儿,是去医院流了呢?还是没有流呢?那是我的孩子呵,我的孩子!他真想见到她,真想问问她呵!
李小丁的床铺空着,他将十个手指头包扎好后,就溜出了医院。他是尖屁股,到哪里都坐不住,呆不住,总是那样不安分。
“叮叮叮……”走廊里,电话机铃声响了。
有人在接电话:“哪里?矿务局?找康书记?好,好。”
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来到康大东的床前:“康书记,矿务局电话找你。是不是把电话机搬到你这床前来?”
“不了。”
“那,我扶你去?”
“哈哈……”康大东爽朗地笑了,“还没有到那种程度。我一没重伤,二没大病,只是挨了三天饿,现在,吃了些东西,没啥大问题。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说话间,他已经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了,大步朝门外走去。
走到电话机前,手刚刚摸到话筒。楼梯口处,一对身影出现在他面前。女儿黎黎,果然陪伴着她的妈妈方萌来了。女儿在前,方萌在后,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爸!”黎黎向康大东扑了过来。方萌则站在原处没有动。她手里捧着一个瓷钵子,此刻,将头微微低下去了。
“黎黎!”康大东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
“我们熬鸡汤去了,来晚了。”
“不,不晚。”
“妈妈来看你了。”
“晤。谢谢!”康大东理智地、冷静地说道。
方萌手捧一钵鸡汤,碎步走了过来,轻轻地说:“你没伤着吧?”
康大东木然地点点头。
这时,康大东手里捏着电话筒,对方在大喊大叫了:“是大东吗?大东!大东!”
“是我,是我,老局长,是我!”
“刚才,你和谁在亲亲密密地说话?又是‘你没伤着吧’,又是‘谢谢’,把我这个老头晾到一边?”
矿务局的老局长打过来这么一闷棍,使得康大东哭笑不得,他对着话筒,连连支吾着:“这、这、这算啥子亲密呵?”
也许,方萌听到了刚才话筒里矿务局老局长杨老头的话,她抬起的头,又低下去了。
这时,康大东吸取刚才的教训,用手将话筒握住,对黎黎(是不是也对黎黎的妈?)说:“先到病房里坐坐去吧。我接完电话就来。”
黎黎挽着妈妈的手,朝病室里走去。
康大东继续站在电话机前,和矿务局的老局长通话。
“这回,阎王爷给你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呀!身体,到底怎么样?”杨老头在电话里问。
“一块皮也没有伤,挺好,挺好!”
“其他三位呢?”
“有两人负了伤!”
“乡哥儿也伤了?”
“伤了。”
“他的伤重不重?”
“我们正在尽全力,如果不行,准备往北京、上海的大医院联系。”
“那么说,他的伤还很重?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没,没有。”
“那……你还在我面前卖什么关子?”
“不,我明天就出院,明晚上我们再通话吧!”
“晤。”老局长听出,康大东似乎有什么不便在这个电话机前说,便忍住没往下问了,而换了个话题,“你明天出院,身体真的没什么问题?”
“真的!”
“出院后也还要注意休息。呵,省里这次会议,你还没有在班子中传达吧!你看我,又要你休息,又问起你的工作来了!”
“没有。我一回矿,就关到了井下。”
“伙计,我们这些早些年被别人打倒两次的人,这一次,怕要自己把自己打倒了。”
“你是说……”
“把占的位置让出来。因此,就要抓紧时间,把优秀的年轻人挑选上来……”
康大东紧握着话筒,庄重地听着……
二
楼梯上,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一个一个的人从楼梯上蜂拥而来。一到楼梯口,见到康大东在接电话,大家的嘴巴子一下闭住了,走在后面的两个年轻妹子,还禁不住吓得吐了吐舌头。
看来,他们的到来,他们的议论,自然和康大东有关。这一点,康大东似乎也感觉出来了。刚才,他正在认真听老局长在电话里讲话。隐隐约约听到还有人在楼梯上议论什么,谈话声中,还不时跳出自己的名字来。他们到底说些什么,他没有听真切。
一个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去,有人向他点头,有人朝他笑笑。他似乎感觉到了,又似乎没有感觉到。
他放下话筒,回到病室。只见房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女人居多。看他走进来,一个一个热情地问候他,向他打招呼,表面看来,他们是来探望自己的,探望刚从井下抢救出来的伤员的。可是,其中不少人,是医院的,刚才已经来看过自己了。才不大一会儿,为什么又跑来了?有些人在问候他的时候,还不时把目光移过去,瞟一眼坐在他床前木凳上的方萌。
他一切都明白了。方萌来医院探望他,已经成为一条小小的社会新闻,在矿区里传播。这些人挤到病室里来,与其说是来探望他,倒不如说是来猎奇,来着自己和方萌怎么见面,说些什么话。
方萌,选择这样的机会,选择这样的场合,公开地对自己表示关心、体贴,她是用心良苦的。她就是要放出这样一股风去,就是要在矿上群众中造成这样一种舆论,就是要给旁人这样一个印象,他们在靠拢,他们的感情裂痕在愈合,他们将恢复旧情,他们将复婚。
康大东走进病室,没有朝自己的病床走去。那里坐着方萌。他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局面,没有太多的思想准备,不知如何来应付。此刻,他站在房子中间,站在这人群的中间,和一个一个自己认识的、目前还叫不出名字来的人,打着招呼。话语,没有平时那样来得自然,来得便当了,多少显得有点尴尬。
薇薇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大概是在她妈妈走进这间病室的时候吧?她怕自己留在这里心里难受。取而代之,坐在那床沿上的,是黎黎。这时,黎黎起身走了过来,对爸爸说:“你躺到床上休息吧。”
康大东不好再推卸,只好朝床前走来。方萌也站起身来了,想伸过手去扶康大东一下,她毕竟还缺乏这种勇气。手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抬起来。
康大东在床沿上坐下了。对面,是方萌。这时,方萌捧过这钵炖得烂烂的鸡肉,说:“你趁热吃一点吧。”
“谢谢!”康大东又是那么两个字,依然是那样理智,依然是那样冷静,依然是那样礼貌。然而,他却没有伸手去接方萌手中的瓷钵。
方萌捧着瓷钵的手,在颤抖看。
人群里,那些好奇而来的人,这时候有几个忍不住了,背过脸去偷偷地笑了。
黎黎刚才也象傻了似的,直到此刻,她才清醒过来,才赶忙将妈妈手中的钵子接过来,让方萌从这窘境中解脱出来。
“爸,你吃点吧,等会凉了。”
康大东还是没有接。
“那我来喂你。”黎黎撒起娇来。
康大东只好痛苦地笑笑,将这钵鸡肉接过来,捧在手里。
这时,门口掠过一个人影,那是杨亚玲。本来,比起方萌来,她进入这间房子要自由得多。工会干部嘛,来看看负伤的工人,这是很正常的嘛。可是如今,她却为难了,不便进来了。方萌这一次勇敢的行动,是对自己的一次大胆的挑战呵!顿时,同性间的一种相斥的妒火,在杨亚玲的心里腾腾地燃烧起来。她恨不得大步走进屋去,和方萌来一次激烈的辩论。
然而,她还是忍住了。脚步几次迈到门边,又退回去了。
屋里屋外,三颗不平静的心,两个难堪的场面。
方萌终于起身走了。她脸色惨白,没抬头,只轻轻地说了一句:“你还是在医院多住几天吧。”
“谢谢!”
康大东的话,和刚才一样的冷静,一样的没有感情色彩。
方萌迈出门去。不料,在门口与杨亚玲撞了个满怀。
“你!”
“你!”
门里门外,两个女人怔立着。
三
病室里,刚刚安静一会儿。突然,走廊里又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从门口闪动进来几张孩子的红红的脸蛋。他们脖子上,挂着红领巾,手里,捧着一束刚刚从大龙山上采摘来的映山红。
跟在孩子们身后的,是罗莹。她衣着整洁、仪表端庄、举止大方。她领着孩子们首先来到康大东的病床前,大方潇洒地向康大东伸出手去:“老书记,你们受苦了。我领几位学生代表来看望你们,表示孩子们的一点敬意!”
“康伯伯好!”一个女孩子,将手中的一束映山红献给康大东。
康大东接过花束,连连说:“谢谢!谢谢!”
同样是这两个字,比起刚才在方萌面前吐出时,感情的内蕴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罗中中终于看到她了,看到这几天他每时每刻思念的她了。她是采取这样的方式,走到这病房里来的。聪明的女人,想出了多么聪明的办法呵!
她是那样的镇定,那样的从容不迫,那样的大方潇洒,那样的庄重稳健。她没有第一个领着孩子们来看罗中中,也不是最后一个来看罗中中。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
“乡哥叔叔好!”一个男孩,把一束映山红献给了卧在床上的乡哥儿。
“罗叔叔好!”
罗莹领着孩子们来到了罗中中的床前,她是稳重的,她是老练的,她是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然而,当她走到这张床边的时候,一颗心不由地往喉咙口蹦,她的身子有一瞬间的颤抖。但是,几秒钟后就平静了,就变得那样的自然了:“小罗同志,伤重不重呀?”
她问得很平静,很自然,分寸感很适度。
罗中中却不象她那样,眼睛里泪水在打圈圈了。他很不平静,很不自然。
“伤了哪里呀?”
“手、手臂。”
“重不重呀?”
“不,不重。”
“那好,好好休养吧。很快就会好的。”
罗莹领着孩子们从罗中中床前走过去了,走到了张大喜的床前。
“张伯伯好!”
羊小花代替丈夫,一把将映山红接过来了。随即,她搂住献花的孩子,亲了亲嘴。
罗莹的这一切,都做得那么自然,那么不露声色,既暖着了心上人的心,又不被人察觉出什么。张大喜、乡哥儿,做梦也不会猜到,罗中中在井下请求矿领导批准她把孩子生下来的这个“她”,竟是眼前的这位风度潇洒、仪表庄重的英语老师。只有康大东的心,此刻动了一下。他是从罗中中激动的脸部表情中察觉出一点什么来的,但是,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这种猜测。“不会吧,她的年龄比罗中中大十多岁呀!而且,又是一位很有教养的女性!”
“难道有教养的女性,感情就非得机械一些吗?”康大东看看罗莹站在罗中中面前,问着伤情。粗一听,话语十分平静,细一品,字字句句都饱浸着关切的感情。他不禁又在心头问开自己了。如果,她的肚子里,真的还装着罗中中的孩子,自己该怎么看待?怎么处理?怎么让领导班子统一认识?能不能接受这个井下青年工人,在危难之际,向矿领导提出的请求?能不能做做工作,让这个教授的女儿、优秀的英语教师,冲破各种各样的习惯势力,甩掉身上的种种负担,和这个年轻的井下工人结合呢?他们结合后,会不会幸福呢?……
一堆的难题,横在康大东面前。他一时真是无法回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