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辆北京吉普车,开到山枫岭工区办公楼前,停了。
康大东从车上走下来。他脸绷得很紧,鼻孔里喷出的气体很粗。已是晚上九点了,工区办公楼的窗户,亮着的不多了。他朝那间挂着主任室牌牌的、还亮着灯光的房间走去。李小丁是一个单身汉,不是在井下、工人宿舍,就是在办公室。他在办公室里架了一张床铺,没有另外的宿舍了。
走出几步,康大东下意识地摸摸上衣口袋,上车前带来的那份文件尚在。刚才,黎焕之劝他回家休息,说:“山枫岭我去一下算了,你回去歇歇去吧。”康大东不肯,他是病号,还住在医院,今天是开小差溜出来的,怎么能又让他抱病上阵抓工作呢?看康大东争着要自己来,黎焕之只好作罢了。老康走出黎焕之的家时,老黎说:“你先到办公室去坐坐吧。我摇电话让小车开到办公楼前来。”
他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开了一个下午的会,散会后他也没进办公室,便直朝河边蹓跶去了。如今,他打开办公室的门,拉亮灯,只见自己的办公桌上放着好几封信,还有一份新到的文件。
文件是由煤炭工业厅发下来的,是一份关于认真抓好双抢期间保勤工作的通知。匆匆读了一遍,他周身都热了,似乎觉得身上增添了一点什么。他慎重地将文件折好,塞进上衣口袋。
李小丁没有在办公室。伏在他的办公桌上写什么的,是工区的秘书小郝。
“小郝,在忙什么呀?”
小伙子正光着膀子,在入神地写着,以致康大东走到了他的身前,也没有发觉。七月初,正是这一带山乡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一台电风扇,对着小郝吹着,他的额头上、手臂上、背心里,还渗出来一颗一颗豆粒大的汗珠。这天气真闷!
听到喊声,小郝埋着的头抬起来了。一看,是矿上的康书记,连忙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搬凳、倒茶。
“填写联络图。”小郝笑笑,这样回答康大东。
“什么联络图呀?”
“这是李主任的发明。把我们工区家属在农村的井下工人家庭住址分散情况,用图表标出来。合理地设几个联络点,以后放假,好派汽车到联络点上接送。”
“唔。”康大东点点头,心不禁又沉重了几分。
“康书记,你这么晚赶来我们工区,是不是为我们工区放农忙假的事?听说,矿党委不同意?”
“小郝,你看呢?这样放假对不对呢?”
“我,……嘿嘿,说不准。”小郝机灵地回避了。
“你们李主任呢?”
“到龙江氮肥厂去了。”
“干吗?”
“买化肥。”
“买化肥?”
“嗯。分给家在农村的工人呀!你坐一坐,他很快就会回来,也许,半个小时,也许一刻钟。”小郝说着,又给康大东添了点凉茶,然后,将电风扇朝康大东移了移,并把风速调快了一档。
一股股扇页旋转出的风,扑在康大东的脸上、身上,掀动着他的头发、衣角。他并不感到凉爽,身上仍是那么闷热。
外面汽车响,一辆接一辆。康大东探头一看,四辆解放牌大卡车,满载着尿素,从门前的水泥公路上开过去了。
“李主任回来了。”小郝欣喜地说。
“你去找他来。”
“是。”小郝飞快地出门了,房间里只剩下了电风扇旋转的“嗞嗞”的呼叫声。康大东移步到桌前,看着摊开在桌面上的“我区家居农村的井下工人家庭住址分布图”,上面,布满了许多的红点点。红点点比较集中的是三个县。在十六个交通点上,绘了一面小红旗,这大概就是小郝说的那些汽车接送工人的联络点了。“这小子,还真动过一番脑筋呵!”康大东不无感慨。然而,他的心很快又沉重起来了,你呀,你,脑筋为什么不按照上面的意图去动一动?为什么不把精力花在把工人拴在矿上呢?这样,也许上级会到你这个工区来召开农忙保勤工作现场会呵!
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李小丁大步闯进门来了。他一身的大汗,连身上的纱背心,都被汗水浸湿得没一根干纱了。脸,也许由于刚才用劲扛化肥包的缘故,涨得通红。额头上流下的汗珠儿,穿过了眉毛,浸袭到他的眼睛里了。他用手使劲地揉了一把眼睛,才说:“康书记,这么晚来我们工区,有什么紧急指示吧?”
李小丁说完,望着康大东,大大咧咧地笑笑。
康大东真想狠狠地训他几句,看着他那张笑脸,他说不出了,忍住了。
他把衣兜里的那份文件掏出来,递了过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李小丁接过文件,埋下头,默默地看着。很快又一层新的汗珠儿,从他的体内排泄出来了。
小郝看情况不对,悄悄地溜走了。这时,房里的气氛,和这没有一丝风的炎夏的夜晚一样,闷!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片刻,康大东开口了,语调缓慢,沉闷:“看了?”
“看了。”
“后果,想了吗?”
“想了。”
“那主意改了吗?”
“没有!”
“假,还放?”
“放!”
“你……”
两人面对面地看着,康大东的目光里,有愤、有怒、有痛惜、有恨铁不成钢,有许多许多成份交织成的复杂的感情!下午的会议上,刚刚统一思想,准备整理材料立即上报上级党组织,将他做为矿级领导人选推上去。他,倒这样不听话,真让人心寒呵!李小丁的目光里,有不被人理解的委屈,有认准了理儿不怕高压的倔强,有对自己这种做法的自信,还有一种敢承担一切后果的无畏……他的目光,也是一个复杂的感情体!
康大东实在忍不住了,闷在肚子里的一股股火气,直往外冒。他严厉地对李小丁说:“告诉你:你要照顾到左邻右舍,考虑到全面影响。如敢对抗上级指示,自行放假,我处分你!”
“康书记,我们决定放假,和你们决定不放假,目标都是一个:保证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到月底,如果我们工区没有完成任务,我愿意接受上级任何的处分!”李小丁的话,是那样的自信!
康大东丢下这么硬梆梆的几句话,气呼呼地走出了李小丁的办公室。走到小车边,拉开车门,一头钻了进去,对司机说:“老邓,走!”
北京吉普车,一溜烟似地开走了。
二
小郝溜出去后,把李小丁为放假的事和康大东顶嘴的消息,悄悄地告诉了工区的其他几位领导人。工区在家的几个头头,还有一些工人,都围过来了。这时,康大东已经冲出了李小丁的办公室,钻进了吉普车中。大家站在公路旁,看着小车飞快地在夜幕里消失……
几个头头一齐走进了李小丁的办公室。大家面面相觑,表情十分严肃。
李小丁的心里象压着一块石头,很不好受。康大东,是自己最崇敬的领导。他对自己,是疼爱的,关心的。自己在成长道路上迈出的每一步,都倾注了他的心血呵。今天,自己这样做,对不对?是不是太不尊重这位老领导了?难道,改变决定,不放假了?他摇头了,一次又一次地摇头。他感到左右为难。
过去,他对康大东,是那样的尊敬。当时,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康大东给予他的,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扶植,是一种领导对群众的关怀。担任工区主任以后,他和他之间,为什么就渐渐地出现了隐隐约约的距离?总感到康大东的话,对自己是一种束缚,总觉得自己的手甩不开,脚踢不出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我看不起这位对自己的成长倾注了心血的老领导了?是自己翘尾巴了?是自己忘恩负义了?
这次放假,他是经过周密思考,反复比较的。他们工区的井下工人,家属在农村的,占百分之八十多。责任田种得好不好,关系到一家人一年的生计啦!双抢时节,季节不等人。我们要将心比心呵!不放假,能把他们的心留住吗?今年春插,就是教训呵!名义上没放假,实际上都溜回去了。结果,井下出现的问题,没有及时发现,没有及时处理。一场大冒顶,关住了四个人……生产任务,也没有完成。这一次,他决定放假,预先,他就把风放了出来,让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接着,向大家讲清楚,把放假期间的生产任务,加到假期前后。结果,这几天,每天超产好几百吨。到现在,超产的煤炭,已经等于三、四天的产量啦!搞完双抢回来后,大家再使一把劲,不但假期的产量可以夺回来,而且还可以增产三、两千吨煤。是名义上不放假让工人们偷偷开溜好呢?还是干脆宣布放假,每人分给一袋化肥,派车送他们回去好呢?人的力量,全来自人的心窝啦!工人们心里痛快,心里暖和,就干劲足,就不怕累。产量,也就不怕完不成呵!
给家在农村的工人放假后,还有一小部分井下工人和绝大部分机电工人留在矿里。对这些人,他进行了认真的安排。机电工人,利用放假停产的一个星期,对井上井下每一台设备,进行一次全面的检修。留下来的井下工人,则对井巷、采煤工作面,掘进垱头,好好地维护。这样,假期满后,机器设备甩掉了包袱,轻装了,人也甩掉了包袱,轻装了。一上班,大家就用开膀子大干起来。看来,这是放假,实际,这是磨刀。有语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呵!
昨天、前天,他奔忙了整整两天,到附近的兄弟单位借汽车。他向矿里要过。矿里假都不同意他放,那里会给他汽车呢?他只得厚着脸皮四处求援。两天里,他一共跑了八个单位,借回来了十六辆汽车。这样,每一个联络点,都能派出一部汽车送人了。他还利用自己超产的、允许自行销售的优质块煤,到氮肥厂换回来了三十吨尿素。现在,就一车一车开始往回运了。准备明天分发给工人。
如今,省煤炭工业厅发下来这么一个文件。自己最崇敬的领导,矿党委书记康大东,又连夜来到工区,给自己下达这样一条死命令。自己是执行?还是抗拒?执行,是什么后果?抗拒,又是什么后果呢?
一屋子的烟雾。大家都在吸烟,大家都在沉思。
“小丁,是不是开个会,向大家讲清楚,这个假莫放算了?”说话的是工区的一位副主任。
顿时,几个头头一齐把目光投向李小丁。
“不!我们头头们的家,大多都在矿里,吃的国家粮。田里长不长谷,不心焦。可我们穿鞋的不能不顾光脚的苦。责任田,责任煤,都应该搁在我们心里。假,放!”李小丁狠狠地吸了几口烟,把烟头丢在地下,一脚踩熄了。
“可省厅又发来了文件,康书记又……”
大家为难了。
“还有一个具体情况,灵活执行嘛。不然,还要我们自己的脑壳干什么?中央的大政方针,上级的决定、指示,我们当然要认真执行。但是,执行中,要考虑到实际情况,某些明显与实际不符的,换句话说,是错了的,我们当然要敢顶,要敢变。他们不准放假,我们坚持放假,目的都是为了完成七月份的生产任务。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可以说,要创造性地贯彻落实上级的这项指示?放假的一切后果,我来负;处分,我来受。”
“那就放!”那位副主任也激动地站起来了。他不由地举起一只手来,接着说。
“小丁,我举手了。举了手,就要负一份责。将来就是坐牢,我和你一起去!”
又一只手举起来了。转眼间,工区在家的五个头头,都举了手。
李小丁动情地望着举在面前的这一只只手,这一张张面孔。这四位助手中,有三位是自己当年的师傅、领导。他的心里很热,象有一瓶温水,在他的心头漫浸开来……
“嘀!嘀嘀!”外面公路上,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又有四辆满载化肥的汽车,开来了。
李小丁站了起来,说:“那好!现在,我们将借来的汽车编一编号,然后,按各联络点的人数将化肥装到各辆汽车上。明天,工人们只要对号上车就行了。”
“好!”
门外,几个在李小丁和康大东顶嘴时就围拢过来的工人,一直没有走。他们十分关注这件事情的发展,因为这决定自己这次能不能回家搞双抢。听到这里,几个人的眼眶里,都涌满了泪水……
这时,山枫岭工区的几个头头,一齐跨出门来了。
三
第二天一早,天色阴沉,天气却并不凉爽,挺闷。
十六辆汽车,整齐地排列在工区办公楼前的大坪里。工人们正依次循号上车。李小丁和工区其他儿位头头,正在给大家送行。李小丁不时帮这个工人提一个包举上车去,不时又帮那一个正在费力地爬车的工人推一把。和这个说句笑话,和那个开个玩笑,感情十分融洽。
几百名工人陆续登上了车。这时,李小丁站在坪中,挥动着手,对着车上的工人们说:“请大家回去后,代表我们工区的几个头头,向你们的老婆孩子问个好!祝大家回家美美地喝几杯新谷酒!最后,我想说一句,希望大家不要超假,按时回矿……”
一辆一辆汽车上,一双双眼睛泪花闪闪。矿党委康书记警告李小丁,如抗拒上级指示,自行放假,就要处分他的消息,昨天晚上,就已经在工人群众中不胫而走了。现在,他们望着这位和自己心贴着心的年轻的工区主任,一个个嘶哑着喉咙,一迭声地说:
“我们一定按时归矿!”
“请放心,我们一定……”
“开车吧!”
李小丁朝司机们挥动着手。
“嘀!嘀嘀!”汽车,响着欢快的喇叭,启动了。一辆接一辆,在那条一九七五年接康大东回矿,一九七六年又送康大东离矿,一九七七年再度接康大东回矿的矿区公路上,远去了。
李小丁望着这一辆接一辆远去的汽车,这个不易动情的年轻人,此刻的睛睛也湿润了。
“小郝。”突然,他转过身去,大声喊工区办公室的秘书。
“有事吗?”小郝一阵小跑,来到了李小丁的面前。
李小丁的嘴巴张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沉重地把头低下去了。
“你……”小郝感到很奇怪。
“我心情不好,你是不是帮我一个忙?”
“什么呀?”
“帮我起草一份给矿党委的检讨。”
“检讨?”
“嗯。”
“……”
小郝呆立在那儿。这个机灵的小伙子似乎明白这份检讨是什么内容了,又似乎还没有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