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在大龙山顶上疲倦地闪动着脸盘,慢慢地滑下山去了。晚霞,把西方天际烧了个通红,用它千缕万缕金色的光束,把大地装扮得富丽堂皇。
一个一个的人,带着各种不同的心情,离开会议室,走了。康大东最后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猛抬头,看到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一行人,八个,其中七个不是头发白了,就是脑门顶秃了。他的身子不禁抖动了一下,一股冷气穿身而过。是呵,我们这一代人,老了!
这些名单,总算通过了。过两天,准备请组织科一一造好表格、写好鉴定、整好材料,上报矿务局党委和省煤炭工业厅党组。康大东心里,感到一种轻松,一种办好了一件事后的快感。可是同时,一种隐隐的惆怅,又袭上他的心来。人的感情,为什么这样的复杂呢?这些复杂的感情,就是背在每个人身上的包袱呵!
他缓步走出会议室,没有回家,却朝着龙溪河边走来了。晚霞落在河面上,河面上波波浪浪金光乱跳。一束束耀眼的光亮,从浪尖上跳了出来,刺得人眼睛直眨巴。盛夏傍晚的河风,吹到人身上,凉爽极了。
刚才的会议上,人们争论最激烈的,是他,是山枫岭工区主任李小丁。有人说他行,敢想敢干,脑子里不受陈规旧习的束缚,不断地有新点子出来,他领导的工区,很有一点生气。不少人说他不行。说他不行者的理由,也正好是在这“敢想敢干”上。说他那不能叫敢想敢干,那叫不稳当,不成熟。什么新点子?什么生气?那是叫出风头,叫无法无天。我们不能光看他那个工区完成了什么任务,还要看看他是用什么办法去完成的任务,还要看看他当工区主任一年中捅出来的那些乱子……
康大东在人们激烈争论的时候,没有吭声。如何评价这个李小丁?如何评价他担任工区主任一年来的工作?他心里自然也是有自己的砝码的。这两种意见他感到都偏执,成绩还是主要的嘛!不过,他也隐隐地担心,李小丁不稳当,政治上还不够成熟。这方面,他是比较多的赞成后一种意见的。
对李小丁,他是喜欢的,钟爱的。还是一九七五年夏,他在靠边站几年后,官复原职返回金龙口,就注意上他了,就喜欢上他了。
康大东也感到这个李小丁,越来越不听招呼,用起来越来越不顺手了。这个小伙子,是不是骄傲了?是不是瞧不起自己了?是不是……他不禁又想起了几天前的一件事。
双抢季节快要来临,矿里及早召开会议,落实双抢期间的保勤措施。会上,李智愚宣布提高旷工罚款的标准,由每天八元上升到十元。
“我提一个意见。”站起来的,是李小丁。
“什么意见?”
“还是春插时的那个意见!”
“放假?”
“这是上策!”
“还出不出煤?”
“出!”
“人都放走了,出什么煤!”
“可以把产量加到假前假后。”
“上级没有放假的规定!”
“我们自己能不能规定规定?我调查过了,一般的人家,有六、七天就可以忙完。能不能放一个星期的假?”
“胡来!要明白:我们不是管责任田的,我们管的是责任煤!”康大东发火了。
最后,会上规定,不准放假,发动干部去多做思想工作。散会时,康大东喊住李小丁,问他:“想通了吗?”
“给一点自主权吧!”李小丁丢下这么一句话,走了。
康大东当时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站在会议室门口,望着李小丁渐渐远去的背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十分器重的人,居然这样不尊重自己,不顾自己的面子,不顾自己的威信。现在,自己还在台上,还当着这个书记呵。以后,自己一旦退下来后,他还会把自己放在眼里吗?退,看来是大势所趋了。选一个什么样的人来接替,这、这实在不可大意呵!一定要选一个忠于自己的。自己将来退下来后,说句话也还有人听,办一件事也还……在这方面,杨涛比李小丁靠得住些呵!
“呸!康大东,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呵!”康大东猛地停住脚步,举头望着前面的河面。河水在哗啦哗啦流淌,那般轻轻松松,那般无忧无虑……康大东呢?却脸红了,心胸绷紧了。好象,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好象,自己刚刚内心的那几缕思绪,被人窥见了……
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一时,他惆怅,他徬徨,他痛苦,他万分的矛盾……
一九五九年,他曾经离开金龙口。当时的情景,有许多方面和现在相似。自己也是担任矿党委书记,也是把矿里的工作搞得出出色色,成为全省的先进煤矿。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一个新矿区要动工,要兴建,要组建新班子。矿务局党委书记把他找去,要他推荐新矿区的领导班子人选。
“我去!”
“你?”局党委书记感到意外,没有想到这老兄来得这么痛快!是猜想到了自己的意图,还是……这位南下时的县委书记、老地下党员眯细着眼睛望着康大东笑了,“小康,痛快!”
“那么,谁,来接替你呢?”接着,四十多岁的局党委书记问他。
“让小张干吧。”康大东不假思索地说。
“哪个小张?”
“就是半年前提上来做我的助手的张辛喜呵!”
“他?今年,才二十四岁吧?”
“不错。”
“是不是办事显得不稳重、毛糙一点?”
“也许。青年同志,大多都有这个毛病。这是他们的短处,也正是他们的长处。不稳重,好动,敢闯。敢闯,就能有创造性。当然,也可能出乱子。我看,就让他出来闯闯,在闯中摔跤,也在闯中成长、成熟吧!”
局党委书记认真地听他说着。眼睛里不由放出异样的光彩来。最后,他终于欣喜、兴奋地抓住了他的手:“好!说得好!”
那时,他推荐青年干部上来,为什么没有去想,他听不听自己招呼,尊不尊重自己,忠不忠于自己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呢?二十多年过去了,康大东呵康大东,你是变得老练了呢?成熟了呢?还是衰老了呢?私心多了呢?
记得,就是那一次,他从局里回到矿里,他的知心朋友,担任工区主任的黎焕之,听说他要走,要离开金龙口,到新矿区去,急匆匆地找他来了。
“你,真的这样决定了?”
“定了!”康大东坚定地点了点头。
“能不能再想想?”
“想什么?”
“现在,矿里的工作上去了,局面打开了,你干什么都顺手,何苦呢……这又不是往上调……”
“局面打开了,给新同志杀开了一条路嘛,这有什么不好?”
“我是说你!”黎焕之生气了,“开出路来,让人家往上走!你……”
“老黎,我比别人多干几年矿的领导工作,应该为人家……”
“新单位,白手起家,条件艰苦!”
“那里,有人没有?”康大东反问黎焕之。黎焕之一时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间糊涂了,嘟噜着说:
“人,当然有。”
“有人,就不怕!别人能在那里活下去,我就不信自己到那里活不下去!”
你看这老兄!黎焕之一下被他这话呛得哑然了,半天,才说:“新单位,干部七拼八凑,很不整齐……”
“不怕!有群众,就有干部。你、我,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还不是当年的土改积极分子,采煤工人?”
“嘿嘿,嘿嘿,真有你的!”黎焕之望着康大东,用手搔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年以后,新矿区成气候了,班子也健全了。康大东又换了一个新单位,带着新的一班人开路去了。直到一九六五年,他离开金龙口后的第三任党委书记,又要上调,提升到矿务局任党委副书记,局党委又把他调回金龙口,他二话没说,带着他的家当和家人,回来了。他当年选拔上来,送出去的人,现今许多是省煤炭厅和矿务局的领导了。他呢?还在原地踏步。他并没有闹情绪。可是如今……
这次,将名单报上去后,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自己悄悄地退下来。自己还能在这里抛头露面多久呢?也许几个月,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他深深地眷念着自己的煤矿,爱着自己的工作。他还有许多许多设想没有实现,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没有做呵!然而,唉!……一种隐隐约约的惆怅之情,紧紧地裹着康大东的心。
二
当康大东在河边徘徊的时候,黎焕之找他来了。处理好那次井下关人的事故后,他的病更重了,又一次进了医院。昨天,听说矿党委要召开推荐年轻干部担任矿级领导的会议,他又从医院里溜出来了。
“你这老兄,躲在这里。害我好找。”
“有事吗?”
“到家里喝杯米酒子去。”
“你这是借酒消愁呀!”
“不,是借酒助兴!”
“有什么高兴的事呀?”
“老家来人了,给我送了一罐子米酒来。告诉我,我留在家的那几间老房,帮我整修一新了。”
“怎么?你?”
“我的身体垮了,不能再占着矿长这个茅坑不拉屎了。我想告老还乡。这次名单上报后,你多去催催。”
“老黎,你这不是闹情绪吧?”康大东吃惊地望着黎焕之。他们是几十年的老搭档了。解放初期,一个是煤矿的劳动模范,一个是村农会主席、村长、土改积极分子。一九五八年,担任公社社长的黎焕之带领一批青壮年农民,转战到煤矿,当上了工区主任。从此,他们俩就结下了不解之缘。分开,会合,分开,连续了二十多年。
“哈哈……”黎焕之站在康大东面前,开怀地大笑。
“你笑什么?你不能这样轻轻松松卸担子呵!”
“老康,如果是两个多月以前,我找你说这样的话,那可真会是闹情绪。现在,可是真心话呵!我老家那处房子,“文化大革命”中请人修理过一次,那次我是憋着一肚子气,准备回家种田去了。这一回,不是啦!”黎焕之很坦然。
“想通了?”
“通了。但,我苦苦地想了两个多月。”
“让谁接你的手呢?”
“会上,我不是说了?”
“你提了两个名,到底定谁呀?”
“按说,应该是李智愚。他是总工程师,又当了一年多副矿长了,可是,我又觉得,从长远的观点来看,李小丁似乎更合适……”
“我也想过,你如果退下来,还是由李智愚代替你。至于李小丁,我……唉,他到底行不行呢?”
“原先,我也有过这样的耽心。总觉得他欠稳当,太毛糙,带一个队到井下冲冲杀杀可以,要掌握一个工区、一个矿的工作,恐怕……所以,你上回提议让他来担任山枫岭的工区主任,我就跟你唱了唱反调。……”
“那么,现在,你为什么……”康大东咽下了后半句话,用目光代替言语了。他瞪圆眼睛,看着黎焕之,等待着听他的下文。
黎焕之却没有说了。只有一双大脚板,踩在河岸砂地上发出的“嚓嚓嚓”的响声,不断灌入康大东的耳朵。
黎焕之说的两个多月,是什么意思呢?两个多月前,矿里发生了什么事?呵!不就是自己那次在井下被关吗?出井以后,黎焕之找康大东说过多次,话语含有几多的歉意呵!他说:“这一次,我服了!还是年轻人敢想敢干,敢做敢为。要不是小丁顶着我的压力,抠那么一个小洞洞,你们这四条命,就没啦!我那个办法,稳当是稳当,可等稳稳当当把新巷道掘通,要七、八天,你们四人还有气吗?唉!我呵!”是不是就是那件事触动了他?使他苦苦地想了两个多月,想通了呢?
“老康,那一回,你们关在井下,如果小丁不敢把我的意见甩到一边,不敢顶着我的压力去干,事情不就糟了吗?”
果然,黎焕之是提起了那件事。
“昨天晚上,我又翻阅了一些中央文件,一位党内威望很高的老前辈的话,很使我动心。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讲,老同志不说话,等于说话,不干事,等于干了很多很多的事。我理解,我们老同志如果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这也要插手,那也要说话。那么,就有碍于年轻干部,就使他们不能放开手脚去干,去极大地表现他们的聪明才智。那样,他们可能不会出事,却永远不会成熟!”
“你……?”
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呵!几个月没有和黎焕之交换思想,他变化真大!他现在比自己胸怀豁达!
“老康,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这些五十年代从土改积极分子,从劳动模范中成长起来的干部,现在是不是不行了?”突然,黎焕之向康大东提出这么一个问题。
康大东一时答不上来,说:“我,我还没有想过。”
“我想过。”
“说说。”
“一、承认;二、不承认。”
“这话怎么说?”
“时代在飞跃发展,要求人们不断地更新知识。做为领导干部,就更加应该这样。而我们这批从劳模、从土改积极分子中成长起来的干部,过去文化底子低,虽然在多年的工作中掌握了不少的实践经验。这些经验,有些还有用,有些,却成为包袱背在我们的背上。它正是我们今天应该甩掉的,而我们却甩不掉!企业在一步一步向现代化进军,要求我们掌握现代化的管理知识,而我们最精华、最富于创造性、能最大限度发挥出智慧的年龄,却早已过去了,虽然我们也可以刻苦学习,但是,要想较快地掌握新的知识,困难了。老兄,这一点,我们要甘拜下风。再,年龄大了,体力不支了,有些事我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一句话,就是要勇敢地承认自己不行了。至于不承认,那就是,今天,我们不是孬了,而是做为一代人,做为建国前夕和建国初期参加革命的这一代干部,我们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想想当年,我们不也很威风吗?不也是那样锐不可挡吗?如果说,今天,我们还有一项历史使命的话,那就是:一、将年轻人推上来;二、把自己推下去!”
黎焕之这一番高谈阔论,很使康大东感奋。多年来,每一个转折点上,都是康大东这样开导黎焕之的,而今,翻过来了。这使康大东有几分愧意,他的脸微微地热了。
“老康,你说,我这‘高见’,对不对呀?”
康大东沉思地点点头。
“不过,做为我个人而言,要我离开矿山,告老回家,还有一块心病。”
“什么心病。”康大东颇有兴趣地抬起头来。
“我希望在我离矿之前,能看到你有一个美满的家。”
康大东痛苦地笑了笑。
“老康,你还没有拿定主意呀?如果要搞民意测验,我投杨亚玲一票。人,贵在有一副好心肠。女人,尤其呵!”
康大东头低着,没有言语。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黎焕之的家门前。黎焕之的老伴,已经倚在门框上,在打望了。这是一个纯朴的乡村妇女,五十来岁年纪。虽然随丈夫到矿上住家一、二十年了,还保持那个质朴的风度。她勤劳、善良。黎焕之在家里,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洗脸、洗脚水,都是老伴打好送到他的面前。在老伴面前,他的话,就是圣旨。老伴是绝对服从的。
“黎家嫂子,又来揩油啦!”进门时,康大东笑着对黎焕之的老伴说。
黎家嫂子笑眯了,连连说:“哪里话,哪里话,自家人,见什么外,快桌边坐。”
桌子上,摆了五、六海碗菜,飘溢出一股诱人的香气。闻闻这气味,就令人流口水。桌边已经坐了两个中年人了。这都是黎焕之老家来的客。
康大东刚刚坐定,才喝上一口米酒,薇薇就从门外闯进来了:“爸爸,你还回家吃不吃饭呀?呵,你已在这里喝开了呀?”
“薇薇,快,你也到这里吃几粒饭算了。”黎焕之的婆婆子,迎上前来,热情相邀。
薇薇看了看桌上的菜,毫不客气地应允了:“呵,这么多好菜!行!”
姑娘这般的坦率,这使那两个乡下客人偷偷地笑了。
正吃着,门外又来人了。开门之后,闯进来三个大汉。他们都是工区主任。
“正好呵!书记、矿长都在这里。”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大个子首先开口说。
“有事吗?”康大东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有,还挺急!”
“什么事?”康大东问。
“再急的事,边喝酒边说。来,搬三条凳来!”黎焕之对老伴说。他劝别人喝酒,自己有了胃病以后,就滴酒不沾了。
“山枫岭决定放假,消息已经传到我们几个工区了。大伙吵吵嚷嚷,要我们捡山枫岭的样,开开恩,放几天假。我们顶不住啦!书记、矿长,你们看怎么办?”
“是这样吗?”黎焕之平静地问。
“这个李小丁!”康大东酒杯一搁,站起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