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夜没睡好。一早,康大东爬起床来,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的两个眼球里,爬满了血丝丝。这件事,太使他伤心了。如果是发生在别的工区主任身上,他想得通;如果是发生在以前的什么时候,他也想得通。而这位和自己唱反调、把自己往墙上顶的,偏偏是他,是这个自己过去所钟爱的、所信任的、一手提拔上来的李小丁。眼下,又偏偏是自己准备退下来,把他们这班年轻人推上去的时候。自己还没有交权,他们就这样不听招呼了,将来自己退下来了,他们会怎么样呢?还会把自己放在眼里吗?
这个薇薇,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偏偏对我这个父亲不理解,偏偏站在李小丁一边。昨天晚上,他从山枫岭回来,父女俩发生了一场非常不愉快的争执。薇薇瞪圆着眼望着他,大声地对他说:“爸爸,你脑壳里那些旧框框,什么时候才能少一点呢?”
他很茫然,薇薇这是放的什么炮?难道说,执行上级的指示,是旧框框?他很气愤,说:“你懂得什么!”
“你懂?形势在飞跃发展,你还死抱住老一套不放。你这叫懂吗?”
“你……”他气得说不下去了。
“我明天准备到山枫岭去采访,给报社写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很明显吗?和你唱反调。社会正处在大变革时期,农村的变革,冲击着矿山,给矿山提出了许多新问题,新情况,比如当前的农忙保勤问题,如何处理好矿山的责任煤和矿工家里的责任田的关系的问题,矿山的领导要不要管矿工家的责任田?可是我们的一些上级机关,不了解、不好好研究下面出现的这些新情况,盲目地、简单地下通知,发指示,不准放假,要抓好双抢期间的出勤工作……这是‘***’横行时流行过的、新的空话、大话、假话!”
“薇薇!你这是什么情绪!”康大东气得身子都发抖了。
“我觉得,李小丁的这次对家在农村的井下工人放假,正是研究新情况后采取的新措施,是他们做好农忙保勤工作的新经验……”
“你胡扯!人都走了,还侈谈什么保勤?”
“不错。看来,他们在井下出勤的人是少了。但是,你没有看看放假前这十多天的情况?放出风去,准备放假的山枫岭,每天超产三、四百吨。而没有准备放假的几个工区,近一个多星期来,每天欠产二、三百吨。这是为什么?你想过没有?我看,保勤也罢,放假也罢,都不是目的,目的是看谁超额完成任务。这也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薇薇的话说得很激动。年轻人,总是容易热血沸腾。康大东站在自己的女儿面前,一时不知说几句什么话好。他大口大口地吸着烟。
“爸爸,我还想说几句你不高兴的话。”
“……”
康大东望着女儿,没有点头,没有摇头,没回答可否。
不管爸爸同不同意她说,乐不乐意听,听了高兴不高兴,她憋不住,还是说了。这就是薇薇,薇薇就是这个样儿!
“不错,你多当几年党委书记,我会沾你一点光,得到一点好处;不错,你身体还好,胸中还有雄心壮志,想把金龙口的工作搞得象样一些;也不错,你才五十五岁,不能说老了。有些人,年龄虽然大了,可是他的心年轻,眼光年轻。而你,我看是老了,眼光老了,观念老了,还是一九五九年全国群英会上的采煤英雄。因此,我劝你,赶快给上级写报告,毫不犹豫地退下来,把位子让给年轻人!”
“你……”
“不错,是我,你的女儿!”薇薇大胆地盯着父亲。
也许,康大东有好多好多话要说。然而,他全咽下去了。自己的女儿,居然也这样看自己,做父亲的心里当然不舒服!退下来,康大东已经有这个思想准备了。这一点,他不计较薇薇。使他生气的是,是女儿对自己的评价,什么观念老了,什么眼光老了!难道全矿放长假,矿井关门,就是眼光年轻了?什么混账话!
然而,康大东没有和薇薇争辩下去了。他转过身去,疲乏地走进了自己的卧室。薇薇呢,也赌气地关上了自己的门。
这时,康大东的心里,不禁又跳出了薇薇昨晚上的话。其他工区的产量往下掉,这倒是值得注意的事。现在,山枫岭一宣布放假,这种影响,很快就会波及全矿。李小丁呵李小丁,你一粒老鼠屎弄脏一锅汤。你这个工区这么一搞,弄得全矿都不安宁起来!要采取什么措施,才能稳住这个局面?他自然又想起前些年用惯了的一些方法,决定机关关门,把全体机关干部赶下去,到工人群众中去做思想政治工作。再,要不要把旷工罚款的规定改改,罚款数再往上提提?除此以外,还能想出什么好的措施来呢?
“爸,吃饭啦!”康大东正在冥思苦想,薇薇从食堂买回馒头、包子来了。
“唔。”康大东应了一声,没有马上到饭桌边来。他在狠狠地吸着烟,大团大团的烟雾,从口里吐出,飘散在他的面前。
“爸,我走了。”
“你去哪?”康大东这才从里屋走出来。
“昨晚上,不是跟你说了?”
“山枫岭?”
“对!采访李小丁。”
“你、你别胡来!”
“我是新闻记者,有采访新闻的自由。”
“……”
康大东还能说什么呢?他怔立在门口,望着女儿快步离去。
二
薇薇来到山枫岭,正是李小丁送工人们上车的时候。这里那深沉、动人的一幕,她全看在眼里了。姑娘的心里,滚起了阵阵激情的波浪。这才是男子汉!这才是矿山的未来!应该让这样的人来统率这座矿山,来带领这一万名工人!在这样的年轻人面前,爸爸,你应该服气,你应该欣慰,你应该痛痛快快把自己推下来,把这样的人推上去呵!
是自己偏爱着他吗?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看他什么都顺眼吗?不!不!爸爸不更是自己的亲人吗?难道,自己不爱自己爸爸?任何事物,都是有它的客观标准的。今天,八十年代,当年的采煤英雄,确实不如这些年轻人了。他们,有他们骄傲的历史,有他们逞威风的年代。但是,过去了,确确实实过去了。
望着一辆一辆满载心情激动的工人的汽车,徐徐开出矿区,薇薇的眼睛湿润了。那个在内心压抑多日的愿望,强烈地撞击着她的心扉:她更爱李小丁了。她在心里大胆地承认:他是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的丈夫!能和这样的人结伴走完人生的路,自己就心满意足了。她不禁兴奋地取下照相机,“咔咔”地摄下这些动人的镜头。
“薇薇!”这时,身后有人兴奋地、却又是轻轻地在喊她。
薇薇转过头来看,只见杨涛喜形于色地来到了她的身边。
“你也来了?”杨涛低声问薇薇。
“废话!”
“是你爸爸让你来的?”
薇薇偏过身去,不睬杨涛了。一种厌恶的情绪,迅速地爬上她的心。什么话?我爸爸叫我来的?我今年才三岁、五岁呀?我今年二十四啦!堂堂的新闻记者啦!脑袋没有长到爸爸的头上,而是长到自己的头上了!
“对,你要好好把这些镜头拍下来,以后……”
“什么意思?”
“以后要用的时候,方便。”
“你要做什么用?”
“我?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只怕你爸爸他们要用?”
“他们要做什么用?”
“嘿嘿,嘿嘿。”杨涛轻轻松松地笑了。他朝薇薇靠过来一步,薇薇却一扭身走开了。
汽车全部开走了。拥挤的大坪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杨涛的心里,顿时生出一丝丝莫名其妙的快感来。这是为什么?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这些日子里,他常常到山枫岭来跑,十分热心地支持李小丁停产放假。说什么:“这才象个改革家的样子!”“对老书记、老矿长,要尊重,但不能顺从!他们只晓得当传声筒。上面怎么说,他们就跟着怎么喊。你这样顶一顶他们,好!我支持你!”今天一早,他就赶到山枫岭来了。开车前,李小丁讲的话,他一句一句牢牢地记在心里了。
把工人们全部送走以后,李小丁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刚才,他送工人们上车,那么欢快,如今,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了,还要秘书起草检讨,也就在这时,薇薇出现在他的身前,冲口而出:“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
李小丁怔怔地望着薇薇,片刻,他才说:“我,没有尊重康书记,心里难受呵。”
“胆小鬼!”薇薇挖苦他。这时,杨涛也走过来。一向十分热心地支持李小丁放假的这位矿工会副主席,看薇薇在场,话说得婉转圆滑了:“这事也许你确有不对的地方。但这没有什么,你要想开些。康书记这个人,胸怀开阔,肚量很大,不会计较你什么的。回去后,我再好好向他做做解释工作,你,就不要背什么包袱了。……”
“你罗嗦这样一些话做什么!”薇薇把杨涛的话截住了。她肚子里有话,她急于要吐出来,“你尊重他了,你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想法,这样,我看你心里就会更难受!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地充满着矛盾,你不要去想这么多,勇敢地走自己的路吧!”
“薇薇,你……”
“我是你的支持者!”
杨涛看了一眼薇薇,又瞟了一眼李小丁,霎时,一种酸溜溜的东西,袭上他的心头。他莫名其妙地想发火,想骂人,想……然而,他很快地把这种说不清楚的复杂的感情,深深地埋到了心底,笑着朝李小丁点点头,又朝薇薇点点头,说了声:“你们扯吧。”便转身走了。
这时,工区保卫组的一个青年干部,急匆匆地来到李小丁面前,说:“李主任,给你讲一件事。”
说着,就把李小丁往一边拉,一直拉到离薇薇十几步远的地方,才站住,才悄悄地附在李小丁的耳朵边说着。
“什么事,机密度这么高?我可是矿报记者,局党委会议都可以参加的。”薇薇有点不高兴了,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这样说着,但还是知趣地立在原地没有动。
青年干部说的什么事,使李小丁激动了,他沉不住气,嗓门变得大起来:“你们去管这些事做什么?你们的任务,是看管好矿山的财产,维护好矿区的治安。”
青年干部不服气了:“可这也是治安的一个方面呀!”
“他们破坏了矿山什么了?”
“……”
青年干部答不上话来了。
“一个是死了丈夫的女人,工资低,又拉扯着两个孩子,有困难,需要人帮助;一个是没有老婆的男人,需要得到人抚慰。更重要的,是他们有情有意。你们的眼睛是不是睁小一点?”
青年干部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这位工区主任,哑言了。这是什么奇妙的理论呀?他实在不可理解呵!他呆立了片刻,默默地转过身去,准备离去了。
“等等。”李小丁突然想起了什么,喊住那位青年干部。
“有事?”
“你好好做做他们的工作,要他们开一只眼,闭一只眼。适当的时候,我看你们保卫组暗中保护一下。”
“这……这不好吧?他们这样做,是不合法的呀!”
“也许。但是,世界上许多合法的事,又偏偏不合情,不合理。社会上不是有许多合法的夫妻很痛苦吗?到时候,我们做做工作,让他们变得合法吧!现在,他们还挣不脱封建习俗压在身上的包袱,尤其是女的……”
青年干部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很快,他转身走了。
李小丁这番话,薇薇听来很新鲜,也很欣赏。他们说的是谁呢?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们说的好象是罗莹和罗中中。那天,自己和杨涛不是在学校里看到罗中中在为罗莹劈柴,在罗莹家吃饭吗?杨涛,还瞎猜了一气哩!等那个青年保卫干部走出几步后,薇薇沉不住气了,跑了过去,问李小丁:“你们刚才的谈话内容,能透露一点给我吗?”
李小丁调皮地盯了薇薇一眼,又为难地摇了摇头:“请谅解我。这样的新闻,怎么能向新闻记者透露呢?”
“我保证,不宣传,不报道。”
“我还不知道,你的嘴巴,就是一家电台,一张报纸呵!”
“你呀,真坏!我要告你的状:向新闻记者封锁新闻!”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应该理解李小丁。刚才青年保卫干部向他汇报的事,他怎么能随便告诉薇薇呢?这是人的生活中最隐秘的、最机密的部分呀!尽管,他早听到这个传闻了。但是,刚才当他猛地听到青年干部说出这件事时,他还是吃了一惊。这会是真的吗?学校里的那位罗老师,是多么庄重、矜持,多么有教养,多么有风度呀!她会做这样的事吗?她会和那个罗中中好吗?但他很快又相信了。庄重的罗老师也是人,是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呀!刚才,自己为什么会那样交代那个青年干部呢?是呵,他们的这种关系,毕竟是不合法的呀!此刻,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了。
“你那个检讨,我来给你写吧!”薇薇又说话了。
“你?”
“怎么?乐意收留我这个秘书吗?”
“岂敢!岂敢!”
“走,我们到河边走走去。”
“河边?”
“嗯,我想请你来一个答记者问。”
“谈什么呢?”
“什么都谈!”
他们朝河边走去了。这一天,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天气很闷,闷得让人感到透气都很难!
龙溪河边,是不是好一点呢?是不是有一丝丝凉风呢?
也许。
三
动员大会散了。矿机关的干部们,一个一个地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人流里,叽叽喳喳地爆发出一片议论声:
“动不动机关大关门,赶鸭子一样把机关干部赶下去。这好象成了矿领导的灵丹妙药!”
“说是下去做细致的思想工作,你那套高调,谁听呀?还不是要你去顶一个劳动力?”
“这样做,只能说明,矿领导无能,没本事!”
“李小丁才是一个勇敢分子!”
“……”
康大东走在最后。前面人群中爆发出的议论声,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如今的干部,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什么事情,都爱给领导挑剔。康大东感到烦恼,总觉得自己近期来做一点什么事情,都是那样不顺手。
机关干部们组成了三个农忙保勤工作队,分别下到三个工区,队里再分成组,每个组包一个采煤队或掘进队。一定要想办法把工人们留在矿里,保证农村双抢期间,煤炭产量不掉下来。矿级领导干部,也分头下到各工区去。康大东的心里,暗暗地生出这么一个想法来,要和这个年轻的李小丁比试一下看。看到底谁的办法灵。这个李小丁,太无法无天了。任他这样胡来,那还了得?一定要煞一煞他身上的那股傲气。自己昨天当面对他说了:“如自行放假,我处分你!”自己说出了的话,一定要算数。这关系到一个领导者的威信。多年来,康大东就是这样一个说话算数的人。一早,他来到办公室,一方面叫办公室的秘书通知机关党总支,召开机关干部大会,动员机关干部们下基层做农忙保勤工作。一方面,他想找杨涛来,让他起草一个关于处分李小丁的通知,待过几天分头下去做保勤工作的几位矿党委领导成员回来后,就开会讨论通过。杨涛是党委办的老秘书,康大东用得顺手,他头脑灵活,很能领会自己的意图。现在虽然已升任矿工会副主席了,康大东要起草什么文件,仍然喜欢找他。奇怪的是,这个天天提前上班的杨涛,今天却例外地没有来。他问杨亚玲,杨亚玲说:“他比我出门还早呀!”
“他到底哪里去了呢?”康大东感到自己身上少了一点什么似的,很不舒服。
“老书记!”突然,杨涛笑眯眯地出现在康大东的面前。
“刚才,到处找你,你到底钻到哪里去了呀?”
“我到山枫岭去了。”
“山枫岭?他们还是放假了?”
“放了,全部用汽车送走了。”
“唔。”康大东鼻孔里喷着热辣辣的气体。
“我磨破了嘴皮,李小丁就是不理。我说,你,我都是老书记一手提拔上来的,你不能辜负老书记的期望呀!也不知他心里有一种什么情绪。我越是提到你的名字,他越是气冲冲的,根本不把……唉,不说了。说这些,没意思。”
康大东脸上的肌肉,越绷越紧。他没有说一句话。心里火烧火燎。
“老书记,你也不要气。也许,李小丁赌了什么气。我再去做做他的工作,让他来向你道歉。人,总不能忘恩负义。”
杨涛这几句话,使康大东听来很顺耳。他心中感到了几许慰藉。是嘛,这样的年轻人,才让人放心。为什么有些人,总说这个小杨,是什么三百斤的野猪,只有一张好嘴巴,而没有什么真本事呢?果真如此吗?
“老书记,你刚才找我,有什么事呀?”杨涛谦恭地站在康大东面前,笑吟吟地问。
不知怎的,这时候,听了杨涛诉说李小丁不尊重自己的这番话,康大东倒反觉得自己刚才的那个想法,不便对杨涛说了。他很烦心地甩甩手,道:“算了。”
康大东走了。杨涛却愣立在那里,他的心在翻上翻下,想: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刺着他了?他为什么这样生气地走了?自己的做法哪里欠妥贴?要采取什么措施进行补救呢?杨涛的心,一阵一阵缩紧……
康大东正要开门进自己的办公室,组干科的那位女科长朝他走来了。
“康书记,这份材料,是不是呈报报?”
“什么材料?”
“向上级推荐的几个进矿级领导班子的青年干部的材料呀!”
“暂时放一放。”
“放一放?”
“嗯。”
“上面催得很急。”
“你说矿党委还要议一次。”
“上次会上不是决定了吗?”
“要再议一次。”
“莫非会有什么变动?”
“也许。到时再看大家的意见吧。”
“唔。”组干科精明的女科长茫然地看了康大东一眼,随即点了点头,走了。
四
“嚓!嚓!嚓!”
隔壁打字室里,不时传来打字机的响声。一下一下,全落在康大东的心上。很沉重。康大东心里清楚,现在在打字机上跳动的,是一份什么样的文件,那每一个字,都有着什么样的份量!
他心里也真不情愿下发这么一个文件,但他心里又觉得非煞一煞李小丁这股傲气不可!人啦,就是这么一个复杂的感情体!前天的会议上,通过这个关于李小丁自行放假的处分通报的时候,黎焕之是有不同意见的。但是,多数委员们赞同。最后终于通过了。今天早晨,秘书将这个文件送打字室打印之前,送来给康大东签字。他扭开钢笔的那一瞬间,心猛地蹦了一下。他有过那么一刹那的犹豫。他想起了黎焕之前天在会上的话:“培养一个青年干部不易,要搞臭、搞倒一个青年干部太容易了。李小丁的工作是不错的。这次放农忙假,有不妥的地方,也不能说有什么大错。是不是等几天,到月底看他们的任务完成得如何再定呢?”但他很快又下了决心,终于在文件草稿上签了字。这份文件,他是咬着牙齿签字的,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情签字的。
“嚓!嚓!嚓……”
沉重的打字机声,一下一下落在康大东的心上。
“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了。
副矿长李智愚走了进来:“康书记,一件事想问一下你的意见。”
“什么事,说。”
“山枫岭工区,已经提前三天完成七月份生产计划了。要不要给他们写封贺信?”
“他们完成任务了?”康大东十分意外。
“嗯。真想不到,假期一满,他们的工人全部返矿了,没有拉下一个。这三天,产量上得很猛,每天超产五、六百吨……”
“其他工区呢?”
“没有起色。按进度计划检查,全矿到今天止,还欠产四千二百四十二吨。这个月还有三天,如果山枫岭工区能多使一点劲,全矿或许还能完成任务。”
康大东呆住了。多少复杂的感情波澜,在他的胸中奔腾起伏。隔壁打字室里,“嚓嚓嚓”的打字机声,象一记一记重锤,敲打在他的心上。
“康书记,你看?”李智愚还站在康大东的面前,等着他的话。
“什么呀?”
“贺信?”
“由你定吧!”
“我的意见,应该写一封立即送去,为他们加油,促使他们多超产,来保全矿完成任务。”
“好吧,你找工会的杨涛吧!”
“写?”
“嗯。”
李智愚走出门去,又折转身来,说:“康书记,你是不是亲自找李小丁做做工作,让他们多超一点,保一保全矿?”
“……”
没有回答。康大东十分难受地转过身去了。良久,他掉过头来,对李智愚说:“老李,有一件事,想和你说说。”
“什么事?”李智愚认真地看着康大东。
“老黎在局里开会时,老病又犯了。局党委决定派他去北戴河疗养半年。他这个身体,非强迫他去休养一段不可。局党委的意见,让你先代理矿长,负责全面的行政工作,等调整领导班子时,再正式任命……”
“老康,这、这不妥呵!”李智愚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为什么?”
“我了解自己,没有行政才干。做行政领导,不光懂技术就行。这是一门综合的学问呀!要熟悉业务,要懂技术,更重要的,要有领导一个企业的行政魄力。这个魄力,就是要有闯劲,要有新名堂、新主意、新点子,要善于调动每个人的积极性。我,恰恰缺少这样一种魄力。一碰上复杂一点的问题,就束手无策。我建议,是不是由李小丁来代理矿长。”
“李小?”
“嗯。他行。我佩服他。我一定当好他的助手。”
“你……”
康大东的眼睛瞪大了,认真地看着李智愚。好象,他们今天才认识似的。
“老李,你的心,真纯呵!好吧,我把你的意见,向局党委汇报一下。”
“那,要山枫岭这三天多超产一点煤保一保全矿,你是不是找李小丁去谈谈?”
“行。”
李智愚这才转过身去,轻快地走了。
“嚓!嚓!嚓!”隔壁房子里的打字机声,似乎越来越响了。敲打得康大东心儿痛,他迈步走进了打字室,说:
“小王,把蜡纸取下,给我。”
“康书记,还差几行字呀!”
“算了,先不打了。”
“不打了?是不是还要改?”
打字员是位年轻的姑娘。此刻,她张大着嘴巴,瞪大着眼睛,茫然地望着这位老书记。
康大东没有解答姑娘的疑问。他接过打了一大片字的蜡纸,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刚刚走到办公桌前,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他抓起话筒:
“哪里?省报社?什么?山枫岭工区创造了农忙保勤的新鲜经验?……”
电话是省报编辑部打来的。前几天,薇薇投去了一篇稿子。这篇稿子引起了省报编辑部的重视,立即编发了,准备明天见报。为了慎重起见,编辑同志打来电话,找矿领导同志进一步核实情况,并要求补充一个生产数字。
“本月的生产任务,他们完成了吗?”对方问。
康大东对着话筒点着头,点得很艰难。他忘了这是对着电话筒,对方看不见他的头。
“没有完成吗?”
“不,不,已提前三天完成了。”
“全矿呢?”
“没、没有。”康大东无力地答道。
“你是矿上领导人吗?叫什么名字?”对方挺认真,挺负责,连接电话人的名字、身份也要问个清楚。
“我,康大东,矿党委书记。”
“呵,康书记,你们山枫岭创造的这个新经验,对全省煤炭行业怎样做好农忙保勤工作,很有指导意义。我们准备立即见报。谢谢你们啦!”
康大东黝黑的脸膛,也微微地涨红了。什么时候,他手里的那张蜡纸,已被他揉成了纸团儿。
他无力地撂下话筒,心情沉重地走到窗前,面对窗外,伫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