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个体部落纪事 第九章

据说两家人家的炮仗是一起响的。

讲得顶活龙活现的自然是大孃孃。

大孃孃亲眼看见,这一日早晨,天还不亮,尖屁股开了门,带了家主婆和儿子出来,立在街路当中,一人手里捧了一堆杂格咙咚的炮仗。看尖屁股的样子,好像做贼,摸出自来火点炮仗。其实,杨家的人早守在门口,一看见尖屁股出来,来煞不及把杨关推了出去,说,快点快点,抢先抢先。杨关虽然比尖屁股晚了一脚,但不过他用手里的香烟屁股点着了炮仗的引火线,比尖屁股刮自来火又快了半拍,结果,两只炮仗一同炸响,你也抢不成先,我也落不了后,打一个对手,平起平坐。

这种别苗头,街坊邻居看起来是顶有滋味顶煞瘾的,可惜双方打了平手,弄得大家心里呜啦不出。有人不相信大孃孃的话,特意跑去问杨关。

杨关不在乎地一笑,说:“啥人先啥人后,我也弄不清爽,这又不关帐的,做生意凭本事,又不是凭放炮仗的……”

这种闲话,讲得煞有介事,可是别人听了心里不服气,既然不关帐,你为啥要同尖屁股抢先呢。

其实杨关讲的倒是真心话。人家杨关,大学生,现代青年,怎么会相信什么先放炮仗抢兆头的空头戏呢。

这地方的风俗,对放炮仗是十分重视的,当真的,从正月初一零点开始,大家就要抢放炮仗,啥人家放得早,这一年必定招财进宝,洪福齐天,落在别人后面的,福气自然要小得多,倘使不放炮仗,终日心里不踏实。再往后,小街小弄里,一年四季炮仗是不会断的,造房子,讨新娘子,养儿子,做生日,吃寿面等等等等,这一类的炮仗,是老法里传下来的。现在新法里,又多了不少放炮仗的因头,中国足球队赢了,放一阵炮仗,中国排球队赢了,放一阵炮仗,所以说起来,碰着好事体才放炮仗的,炮仗终归是样好物事,讨人欢喜的。

杨关却不吃这一套,杨关的爷娘也不吃这一套,再说,杨工程师对儿子辞职开店意见大得不得了,开始是软的劝,后来是硬的骂,还想法请儿子吃生活,可惜却发现已经打不过儿子,手刚刚抬起来,儿子一挡,就把他挡到一丈之外去了。杨工程师想不落,心里懊憹,早几年没有趁儿子小的辰光多刮他几次,现在儿子长大了,老子要刮也刮不动,要敲也敲不过。杨工程师叹了几口气以后想通了,对儿子讲:“你自己去混吧,我是再也不来管你的事体了,你混个人样也是你,你混个鬼样也是你,同我不搭界了。”

杨关听老头子这样讲,心中先是一喜,后是一冷,喜的是今后可能不再被老头子管束,自己要做啥就做啥,称心惬意,自由自在。冷的是老头子既然不再管他,好处也必定不会再给他了。他原先想从老头子那里挖一笔钞票作资金,现在却落实了。小伙子一时头上唉声叹气。做爷的心硬,做娘的心肠却硬不起来,杨师母晓得劝老头子一时是劝不回头的,劝儿子一时也劝不过来,老子儿子一样犟。杨师母想来想去,想到自己娘家兄弟了。杨关的老娘舅从前是做泥水匠的,后来发了,做了建筑承包户,路子四通八达,本事大得不得了。老姐姐老姐夫从前看他不入眼,认为他不正气,很少来往。现在老阿姐突然上门去,三句话没有讲完,老娘舅大腿一拍,夸奖外甥儿子有出息,还告诉老阿姐,现在外头形势同老早不一样了,姐夫这种正正经经吃公家饭水的人,吃不开了。现在是啥人钞票赚得多,就承认啥人是能人,象他这样做做中间人,就赚了几万的承包户,还选了区里的政协委员呢。姐夫做煞苦煞,屁也没有捞着,所以外甥这条路走得对,外甥不出舅家门,到底是通血脉的。

杨师母想想兄弟这番话着实有道理,心里也踏实了几分。

老娘舅当场拍胸脯保证,杨关开店,内外收作,全部由他包了,不要外甥费一份心思,做生意缺多少资金,尽管开口,有还无还,娘舅不计较,只要有朝一日看外甥也象娘舅一样立起来象个大男人,娘舅就开心了。杨师母越听越感动,想想自家老头子一世人生疙疙瘩瘩,做人做绝了,对儿子也不放松,真懊憹没有早一点来寻这个好兄弟。

杨关把自己屋里在天井里朝南的一间房间,同邱荣面街的那一小间掉换了,正好同沈梦洁做近邻。邱荣面街的那一间原本是想给侄女儿邱小菊住的,可是邱贵不要。杨关找邱荣商量,邱荣很爽气地答应了。

老娘舅一手操持的店堂收作,弄得十分显赫,一条寒山寺弄几十家书画店,寻不出这样的水平,惹得大家眼热煞了。

杨关从决定辞职到一切准备就绪,只用了一个月的辰光。这段辰光,唐云到外地去实习了,所以这边屋里闹得天翻地覆,她那边一点风声也没有,还三日两头往北山农场写信呢。

外出实习的那几天,唐云到北山农场去了一趟,结果同杨关吵了一场,哭出拉呜地回来了。那几天杨关情绪恶劣,看见唐云带了不少好吃的物事,笑眯眯地出现在他面前,杨关一头的火正好朝她发:“你,你来作死阿。”

唐云想不到迎接她的会是这句话,委屈地哭起来。

杨关也晓得自己无理,但心里窝火,又要面子,不认输,特别是不能向女人的眼泪低头,他仍然火冒三丈,态度恶劣:“你来做啥,你回去吧,你去考研究生,做女博士吧,出国去吧,寻到劳改农场来做啥,告诉你,我马上要回去了,去做个体户了……”

唐云只当他讲的是气话。

从北山农场回来,她就去实习了。

当她实习回来,走到家门口,才发现一切都变了,杨关已经在同老娘舅商量哪一日开张了。

唐云气极了,真想去同杨关吵一架。可是冷静下来想想,生米已经做成熟饭,杨关是不会再回劳改农场了,重新寻工作也不容易,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

回到屋里,阿哥就不让她冷静了。

杨关辞职开店,唐少泽始终没有讲什么,倘是杨关是个一般的小青年,一般的邻居,唐少泽可能也会觉得他有勇气,有精神。可是偏偏杨关不是个与他无关的人。唐少泽现在更不能听任唐云了。

所以唐云一进门,就看见阿哥板着面孔。她心里有数,却只当不晓得,自顾自弄夜饭吃。

唐少泽手一挡:“等一等,这桩事体讲讲清爽再吃饭。”

唐云“哼”了一声:“哟,什么大事体,比吃饭还重要啊。”

唐少泽也“哼”了一声,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从前你同杨关不清不爽,我不干涉,现在的情况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打算怎么办?”

唐云眼眉毛一挑:“什么叫不清不爽,你讲什么叫不清不爽,谈恋爱是不清不爽?”

“好,好。”唐少泽退了一步,“你真的不想重新考虑吗,他现在——没有工作了……”

“怎么没有工作?开店不是工作么?”唐云针锋相对。其实,杨关这样做,她心里比谁都难过。在她心底里,本来有一个秘密,毕业以后要求分到北山农场子弟中学去,和杨关在一起,他当医生,她做老师,逢年过节,双双回来看看。可是,现在一切都破灭了。她感到很伤心,杨关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和从前不一样了。她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失望,并不是看不起个体户,也不是担心个体户没有保障,没有前途,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杨关在什么地方输了,输得很惨。

唐云的这些想法,杨关是不了解的,他这几日一直很兴奋很激动,一直到放过炮仗,正式开张了,才冷静下来。

和杨关的速决速战相比,尖屁股的店磨磨蹭蹭,已经拖了两三个月了。尖屁股原来到这里来推销货物,一直被人欺侮,就下决心自己开店。他的准备工作,做了几个月,请来收作房子的泥水匠也不卖力,尖屁股手头抠,不舍得出大血,人家自然要磨洋工。一直到杨关开始弄房子,尖屁股才急了,加班加点加钞票,终于没有落在杨关后面。

至于炮仗到底是啥人的先响,尖屁股心里也没有底,所以对大孃孃的说法他也没有反驳。尖屁股祖上做了十八代的老农民,到他这一茬,碰着了好辰光,好机会,田里做不安逸了,要开店做老板,到城里来轧一脚,抢口城里人的饭吃吃。尖屁股的老头子,从睁开眼睛就开始捏烂泥,到六七十岁还在捏烂泥,一点也捏不厌,反倒是越捏越有劲,更何况前几年,中央规定烂泥属于农民自己了,老头子自然快活了。老头子养了五个捏烂泥的儿子,要论块头模子,五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小,养到阿五,活象只猢狲了。可是要讲捏烂泥种田收粮食,阿五头可是个狠天霸地的角色,四个阿哥弄不过他。后来叫老头子大吃一惊的,也是这个阿五头,首先提出来不想捏烂泥了。

象城里的老头子一样,乡下的老头子现在也管不住儿子了。想想各人头上一爿天,这爿天爷娘作不了主,要命来作主的。

尖屁股要到寒山寺去开店,顶起劲的是他的女人。尖屁股的女人总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农村妇女,她学问比尖屁股高,尖屁股只读到初二,她却硬碰硬有一张高中文凭。她娘家屋里从她小辰光开始就一直讲她命好,时辰八字是做皇帝娘娘的,起了名字叫金玉,即金枝玉叶。金玉这个名字虽然也有点俗气,但比根土要洋气得多,派头得多。根土是尖屁股的名字。比一比名字,金玉就觉得自己比尖屁股高一等。嫁给尖屁股,她是亏的,亏在哪里,倒也讲不出。尖屁股屋里劳动力多,家底厚,新房里的家什比别人显眼。出嫁的辰光,金玉是风光过的,小姐妹全眼热她的。可是后来分了田,尖屁股屋里又分了家,独门独户过日脚,各家比比也差不多了,金玉显不出自己金枝玉叶的派头来,她不太平,不安逸了,想叫男人出去做生意,或者学手艺。可是又不愿意自己独守在田里做,她是顶怕做田里生活的。有一趟回娘家,听说现在外面顶吃刺绣生活,绣一块绢头可以卖几十块洋钱。金玉倒蛮配胃口,坐在屋里,做做针线,日不晒雨不淋,轻轻松松,清清爽爽。金玉回来以后,就叫尖屁股去临市面。尖屁股到城里转了一圈,大开了眼界。从此,夫妻俩一搭一挡,小人甩到阿婆手里,两个人脱空身体做生活,村里人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体,他们倒已经捞了一大笔了。可惜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村里一家传一家,一户连一户,大家都做起这种生活来。尖屁股夫妻又不可以去阻挡他们。不过他们已经懂了做生意要讲究“你有我转”,尖屁股就到寒山寺弄盘了一间门面,开店了。他用最低的价格,向村里人收购。尖屁股心里有数脉,要轧到城里来同城里人抢饭吃不是容易的,收作店堂他已经吃足了苦头,紧俏一点的建筑材料,全是议价买来的,本来想请自己村里的泥水匠,又怕风声传出来,村里人全轧过来,只好请陌生人,结果被人家捏头颈,敲竹杠。眼看杨关那边前前后后总共一个月就解决了问题,尖屁股心里又是气又是急,所以暗自笃定,炮仗一定要先放的。

炮仗可以同时放响,开张的场面却不是同一规格了,真是人比人,气煞人。开张之日,尖屁股这边冷冷清清,杨关那边却是十分闹猛,来祝贺道喜的张扬得不得了。金玉倒比男人想得开,戳戳他的脑门,说:“你这个人,小鸡肚肠,现在闹猛有啥稀奇,啥人生意做得好,才是真本事。”

尖屁股想想也是,看杨关那小子,嫩兮兮、洋哈哈的,生意必定做不过他,也就又有了信心。

开张以后,有一日早上,大孃孃过来寻闲话讲。

尖屁股看见大孃孃,连忙从屋里拎出一盒鸡蛋糕。

大孃孃看见鸡蛋糕,笑起来,说:“喂,告诉你一桩事体。”

“啥事体?”尖屁股和金玉都很紧张。

“啥事体,你们晓不晓得,炮仗到底是啥人家先放的?”

这是尖屁股顶关心的。

“我告诉你,当然是你们先放啦,你这个人,自己也弄不清爽了?真是乡下人,不见大世面的,别样事体可以糊里糊涂,假痴假呆,这桩事体不可以的,明明是你先放的,你为啥不讲?”

尖屁股莫名其妙:“你自己讲是两家一同响的,讲得活龙活现,弄得我也昏头了,既然是我先放,你为啥讲……”

大孃孃一面孔的秘密:“喔哟哟,你这个人,乡下人兮兮,拎不清的,我怎么可以当着杨家人的面讲他们放得慢呢,你看看,他们那个老娘舅,几等样的角色,我吃不消的,再说么,几十年邻居轧下来,我是不好意思去戳穿他们呀……”

尖屁股“哼哼”两声,说:“那你现在为啥又来讲我先放呢?”

“喔哟哟,你先放是事实么,我怎么可以瞎说呢,是不是,我这把年纪了,怎么可以瞎说呢……”

尖屁股哭笑不得,他总以为乡下女人是顶蛮顶泥土气的,想不到这个大孃孃,比乡下女人还要不上路。不过,他心里是踏实了一点,炮仗到底是他先放的,好兆头是他的。

大孃孃又压低声音说:“你不相信你过去看看,杨家那个小鬼三,新开张三五日已经萎脱了,象只煨灶猫了……”

尖屁股心中一跳。

大孃孃一走,尖屁股就跑过去探杨关的风声,果然,杨关正在店里打瞌睡,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尖屁股心情好起来,得意洋洋地回去了。

走近店堂,他突然眼睛一亮,店堂里有七八个外国人围在金玉身边,看金玉绣花。

这个棚子是他们从乡下带出来的,金玉讲守在店里没有事体的辰光,她可以做做生意。尖屁股原先不同意,店堂本来就狭窄,再摆个摊子,屁股也掉不转了,可是别不过女人,只好摆在那里。想不到,金玉坐在店里绣花,被几个外国人看见了,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窝蜂拥进来,看她绣花。外国人跑了不少地方,转了不少店家,看见不少苏绣工艺品,可惜不晓得是怎么做出来的,现在亲眼看见一个妇女在绣花,稀奇煞了,不等翻译过来,就闯了进去。一边看一边同金玉讲话,金玉听不懂,急得要哭了,正好尖屁股回来。金玉一看见尖屁股,就象看见了救星,可是咀巴里却大骂起来:“你个瘟牲,死到哪里去啦,外国人来了,你不死回来。”

外国人看见尖屁股进来,不感兴趣,还是围住金玉,问长问短,有的伸手摸摸绣花布,有的给金玉拍照,金玉面孔血血红,停下来不做了。外国人连忙示意叫她做,弄得金玉又是开心又是怕,手也发抖了。有一个外国老头子突然伸手去摸摸金玉的围兜,金玉吓了一跳,尖屁股也以为外国老不死要揩便宜,正在为难,外国老头指指金玉的绣着荷花的围兜,翅翅大拇指,又讲了几句话。尖屁股听不懂,急煞人,他突然想起一个什么人讲过的一句话:中国人越是过时的宿货,外国人越是稀奇。他小脑筋一转,奔进里屋,翻箱倒柜,寻出一堆农村土做的围兜,包头巾,还有小人的绣花老虎头布鞋。这些物事,金玉进了城就不肯用了,她要学城里洋小姐,白相洋物事了。外国人一看这堆物事,蛮开心,有几个性急的,已经去摸袋袋了。尖屁股心想,听不懂话怎么做生意呢,一急,对外国人做了个蓝球比赛中的暂停手势,自己一阵风奔出去。

尖屁股先奔到“寒山屋”,对沈梦洁说:“沈老板,帮帮忙,来了几个外国人,叽哩咕噜,听不懂。”

沈梦洁问:“是日本人?”

尖屁股摇摇头:“不是,是高鼻子,蓝眼乌珠的,身上有股骚气的,大概是讲英语的。”

沈梦洁“喔哟”一声:“对不起,英语我不懂。”

尖屁股不相信,以为沈梦洁不肯,快要落跪了:“帮帮忙,帮帮忙,沈老板,我新开张,帮帮忙。”

沈老板朝对过黑皮那边一指:“喏,对过骚妹妹,懂几句英语的……”

不等尖屁股过去求黑皮,黑皮闲话已经甩过来:“喔哟,沈老板,我们骚妹妹这几句洋经浜英语,骗骗别人可以,骗你是骗不过的,你心里还没有数呀,不要塌骚妹妹的台了。”

尖屁股两边看看,跺一跺脚,刚要奔开,沈梦洁说:“你不要急,我跟你去看看。”

黑皮冷笑一声:“沈老板到底讲义气,女中豪杰。”

沈梦洁不理睬他,跟了尖屁股走过来,到店里一看,她就明白了。尖屁股也搞了个流动广告,比林为奇还要吃香,外国人比较欢喜中国民间传统工艺,当初林为奇也提醒过她,可惜她不会做,现在让尖屁股沾了光。

等最后算帐,沈梦洁凭中学里学过的一些英语单词,比比划划,同他们讲了价钱,成全了尖屁股一桩好生意。

外国人称心满意地走了,尖屁股也笑开了颜。

沈梦洁正要告辞回去,尖屁股斜眼看看她,突然讲:“沈老板,你从中扣了多少,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啊?”

沈梦洁愣了一愣,气得恨不得刮他两个耳光,不过不等她开口,金玉已经上来朝男人面孔上啐了一口唾沫,一边骂:“你这只畜生!”

沈梦洁憋了一股气走开了,她弄不清爽,尖屁股女人是做给她看的,还是真的以为男人不上路。

回到店里,对过黑皮的风凉话又飘了过来:“沈老板,你真是个好人,老古话讲,好心有好报……”

沈梦洁想狠狠地回击他,哪里想到,一开口,却“哇”地一声哭起来。这一哭,她自己也呆了,她已经有好长辰光没有哭过了,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软弱,现在却软在一个小赖皮面前,她恨自己不争气,想忍住不哭,但一旦开了口,却再也收不住了。

黑皮看见沈梦洁居然哭了,大吃一惊,半天没有声响,眼睛发定,好像也撞上什么大头鬼了。

沈梦洁终于哭畅了。再也流不出眼泪了,黑皮慢慢地走过来,声音嘶哑地说:“沈老板,你这种人,是不适宜做生意的,你看起来很凶,招势很吓人,实际上你心很软,还不如我们的骚妹妹心硬。作为一个女人,这是好的,作为一个生意人,这是不来事的。”

沈梦洁瞪大了红肿的眼睛看黑皮,她想不到她眼睛里的这个小赖皮,会讲这样的话。

黑皮又说:“你同我们不一样,你肯定没有吃过什么苦头,你也许不承认,你读了职大,单位不要你了,对不对,可是这算什么苦头呀……”

沈梦洁听出来黑皮沙哑的声音中蕴含了许多许多的内容,也许是他自己的遭遇,也许是别的什么人的经历,她没有问他,却点了点头。

黑皮不再讲什么了,两个人好像都有点尴尬,突然听见隔壁杨关店里有人在吵相骂。

是杨关和几个顾客在争吵。

开张的热闹过去之后,杨关成天一个人守在店里,想寻个人吹吹牛也寻不着,心里发闷。隔壁邻居要上班,开店的同行各自想拳经,他觉得自己被冷落了。这种冷落感尖屁股是没有的,因为他根本没有热闹过,也就不会有热闹过后的冷落。

杨关的货虽然不错,但是货硬人不硬,他不会嬉皮笑脸去拉生意,人家看见他一张呆木兮兮的面孔,先要打三分回票。老娘舅已经完成了任务,回去了,以为交给外甥一个现成的摊子,总不会有问题了。可惜他还不晓得外甥是不是这块料作。

杨关的确不是这块料作。

他也晓得顾客不要看冷面孔,但就是笑不出来。

刚才,来了两个外地旅游者,看中了他的一尊红木雕寿星像,由于压价太黑心,压得比进价还低,杨关说:“你这个价,我进货还不及呢。”

人家不相信他,说:“你们个体户都这样,装出这种腔调,进价多少,你自己心中有数,不要骗我们外地人……”

好像杨关真的在骗他们,并且被当场戳穿了。杨关不由火了:“谁骗你们,不相信你们可以看我的进货单……”

人家更加不相信:“进货单,谁知你是真的假的呢,现在个体户里骗子还不少呢,现在报纸上天天登……”

杨关再也忍不住了,恶狠狠地说:“走,出去。”

人家本来也许是无意说说的,哪想触犯了杨关,听见杨关大喝一声,开始一愣,随即不服气地辩论起来,指责杨关服务态度恶劣,经营作风不正,蛮不讲理,其中有一个还抄了他的营业执照上的号码和姓名。

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街坊邻居都说这件事不怪杨关,外地顾客却又团结一致指责个体户。

吵了半日,也吵不出什么名堂,辰光不早了,外地人走了不少,剩下的几个也没有气势了,只好偃旗息鼓。

人散了以后,尖屁股走上前去,笑眯眯地对无精打采的杨关说:“炮仗到底是我先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