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是在一阵尖利的斥骂声中开始的。
寒山寺弄一号院子里,大部分人都醒了,除了新搬来住的沈梦洁,其他人都明白,凌丽又开始发虎威、训男人,给婆家颜色看。
凌丽和唐少泽结婚后,仍然住在娘家。爷老头子在市里做头头,有一套独门独院两楼两底四室一厅的住房。凌丽的哥哥是个书踱头,三十五、六岁了,还不想轧女朋友,寻上门来想做凌家媳妇的倒不少,可惜大公子一个也看不中。凌丽比阿哥活络得多,爷娘自然欢喜这个宝贝女儿,女儿结婚,屋里顶大顶好的房间让她做新房,还腾出一间做书房。凌丽在自己屋里做惯了小姐,生活上有保姆料理,怎么肯到婆家去吃苦头。当初凌丽看中唐少泽生得漂亮,就提出来要同他结婚。唐少泽不肯,他晓得自己同凌丽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可是凌丽缠住他不放,不光结婚新房,连全套家具用品全是凌丽一手操办的,就象拉郎配那样,把唐少泽拉了回去。这倒成全了唐少泽,做了个现成的乘龙快婿,靠了老丈人的牌头,又从职校调到旅游局。
唐少泽屋里很穷,父亲死得早,姆妈身体有毛病,又没有工作,长年在屋里。唐少泽的妹妹高中毕业考取了师范,现在还在读书。因为屋里两个人全要靠唐少泽的工资过日脚,房子总共只有十四平方一间,唐师母前几年为了儿子的婚姻大事急白了头发。后来得了这样一个倒贴的媳妇,唐师母睏梦头里也会笑醒的。凌丽婚后有辰光也跟了唐少泽回来看看老阿婆,倒也客客气气,叫一声“姆妈”,唐师母虽然不能和儿子住在一起,心里却蛮快活的。
可是,过了不久,凌丽的小姐脾气就发出来了。她看中唐少泽主要是欢喜他那张奶油面孔,可是,奶油面孔天天看,也会变得不奶油的,新箍马桶三日香,过了三日臭难当。凌丽看厌了唐少泽的面孔,就开始抱怨唐少泽的穷酸。先是倒翻隔夜帐,说唐少泽结婚辰光一分钞票也不出,新房里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全是她买的,又说唐少泽屋里的人全是精刮户头,揩她屋里的油,占她屋里的便宜。偏生唐少泽这个人面孔生得奶油,脾气也蛮奶油,粘答答,不动气,不同女人计较。凌丽吵得没有滋味了,又换了一个题目,说唐少泽是于连,同她结婚是踏了她的肩胛爬上去,唐少泽也不动气,笑眯眯地说:“我是于连,你是不是玛特尔呢,我死了你肯不肯捧我的骷髅头?”说得凌丽眼睛白翻白翻。结婚一年以后,凌丽生了个女儿,娇小姐做娘了,心思用到小毛头身上,那几句老话啰哩啰嗦,自己也觉得厌气了,唐少泽耳朵边上总算清静了几日。等到小毛头断了奶,平常日脚有保姆领,凌丽的精力又充沛起来了。凌丽养小人以前,虽然算不上十分漂亮,但也不难看,皮肤蛮白,身材蛮丰满,有几分媚态。女人养了小人,别样不怕,就怕发胖,可凌丽养过小人以后,却活脱脱瘦了一大圈,落了形,头颈变得纤细,身条活脱脱象一根丝瓜。皮肤白的人还是胖一点好看,一瘦,就象个白骨精了。凌丽在镜子里照来照去,越照心里越苦,老颜了不少,胖过之后一瘦,面孔上的皱纹就显出来了,再看看唐少泽,虽然比她大好几岁,却还是那样嫩相,那样奶油,自己倒象唐少泽的老阿姐了。两个人一同上街,那种不要面皮的小姑娘就对着他看,有的还朝他做媚眼。唐少泽脾气温和,平常日脚不管对啥人,总是笑眯眯的。这种笑对一般人讲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有的小姑娘,吃男人买相的,看见这种笑就会想入非非,而且唐少泽又是外事翻译,有地位有学问,难怪人家要想到豁档里去。凌丽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危险,从此之后就象看贼骨头一样看住了唐少泽,不许他同年纪轻的女人接触,蛮横到不讲道理的地步。她相信面孔长得漂亮的女人没有几个肯规规矩矩过日脚的。
凌丽的女儿一直放在自己屋里,从来不带到婆家去,唐师母想看孙女儿,就做点小衣裳小鞋子送上门去,亲家公亲家母倒蛮客气,可是凌丽嫌阿婆土气,塌她的台,总是对阿婆说:“用不着你送来的,我会过去拿的。”
唐师母真是有苦说不出。
昨天下昼,起了冷讯,凌丽才想起小人棉鞋还没有着落,急急忙忙赶过来。走过寒山寺门前停车场的辰光,大孃孃拦住了她,告诉她“寒山屋”重新开张了,新来的女老板比邱小梅还要漂亮,还要时髦。
凌丽看看大孃孃,不晓得她话中夹了什么意思。
大孃孃诡秘的一笑,说:“沈梦洁同你家男人认得的,刚刚两个人在店堂里讲得头头是道呢,我听沈老板叫他唐老师呢……”
凌丽的神经马上紧张起来。
“哎,我告诉你,这个沈老板有花露水的,会讲日本话,她说自己是大学生呢,你相信不相信,我是不相信的,大学生会来开店做小生意?真正……”
凌丽气急败坏奔进婆家,发现唐少泽和老娘在屋里有说有笑,心里更加火冒。
“哟,你怎么来了?”
唐少泽一句很普通很正常的话,凌丽听起来就不顺耳朵。
“我为啥不能来?你为啥能来?你不是讲今朝没有空,有接待任务么,怎么有辰光跑到这里来了?”
唐少泽笑笑说:“真巧,我要接待的那个日本代表团就住在寒山宾馆。”
凌丽冷笑:“是真巧,这一来你方便了。”
唐少泽和唐师母都闻出了火药味,但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唐师母识相地退了出去,唐少泽对凌丽说:“这几日我不能回去困了,要陪日本人……”
“陪日本人怎么陪到自己屋里来了,是不是这地方又新来了狐狸精?”
唐少泽晓得凌丽的心事了,沈梦洁的事体一定是那个长舌婆告诉凌丽了,唐少泽不在意地笑笑,说:“在这里吃夜饭吧,吃过夜饭我送你回去,或者叫小郑开车送一送,小郑,肯的……”
凌丽立起身,朝寒山寺的后窗看看:“哼,我今朝不回去了,就住在这里,我倒要看看,那个狐狸精的面孔!”
唐少泽无可奈何。
凌丽本来想上“寒山屋”前门去直接同沈梦洁交交手,可是一点借口也拿不着,一拖辰光,“寒山屋”已经打烊了。凌丽是憋了一肚皮气困着的。
唐少泽住在寒山宾馆,一大早,乘外宾起来之前,奔回来看一看凌丽,结果正好撞在老婆的炮口上。
凌丽一清早已经和沈梦洁对过照面,在公用的灶屋间,沈梦洁开了煤炉烧泡饭。她不晓得凌丽是什么人,明眸皓齿地对她一笑,然后一抖一抖地到天井里去刷牙揩面。浑身骨头没有三两重,凌丽回进屋里,一股气在肚皮里打转,正好唐少泽回来了。
凌丽冲过去,面孔贴牢男人的面孔问:“你老实告诉我,你同那个女人是什么辰光认得、什么辰光开始勾勾搭搭的?”
唐少泽摇摇头,苦笑笑。
凌丽提高了声音追问。
唐师母说:“声音轻点,隔壁人家听了,多少难听,这种事体不好瞎说的,瞎说要吃人家耳光的,人家作兴还是姑娘呢……”
“姑娘,你怎么晓得姑娘不姑娘,你包庇她算什么名堂?真是滑稽,年轻人的事体,管你老太婆什么闲事,看她那张面孔,妖骚得吓人……”
唐少泽从来不在乎凌丽说他什么,可是现在凌丽这样瞎说沈梦洁,他觉得很不是味道,万一被沈梦洁听见了,叫他把面孔往哪里放。他压低声音对凌丽讲:“你轻一点好不好,为啥要无中生有地坑害别人呢,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唐少泽不反驳凌丽的辰光,凌丽说他没有男子气,一旦唐少泽犟咀巴了,凌丽更加不得了,她可以训斥唐少泽一百句、一千句、一万句,却听不得唐少泽一句反驳。
“好哇,你们一家门串起来欺侮我,包庇那个骚女人,想做啥啊,你们这种人家,恶死人家,少有少见的人家,你们这种人家,讨着我这样的媳妇,还不称心啊,我真是懊悔莫及了……”
凌丽的声音尖利响亮,薄薄的旧板壁是挡不牢、隔不开的,隔壁邻居都过来看相骂。凌丽更加有劲了。“这个道理,跑遍天下,终归在我手里,你们这家门是没有道理的……”
唐少泽和唐师母又气又难堪,这个女人咀巴一张,哄也哄不住,骗也骗不住,吓也吓不住,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唐少泽的妹妹唐云实在气不过,在边上冷冷地说,“喔哟,屋里酸得来,醋罐头打翻了!”
门外面看热闹的全哄笑起来,凌丽又气又恨,却不直接和姑娘对咀,仍旧盯牢自己男人。
唐师母坐在屋里不出声地抹眼泪,自己儿子被女人这样活吃,一个屁也不敢放,做娘的心里难过。起先儿子、媳妇拌咀,唐师母还出面说几句公道话,不过娘的公道总归公在儿子这一边的。所以老太婆不出面还好一点,老太婆一参与,凌丽就更凶,唐师母以后就再也不敢多咀多舌了。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当初要是不讨这个女人,讨一个门当户对的贤慧能干的媳妇,恐怕要比现在这样好得多,一家门的日脚也会太平安逸得多。唐师母想想千不该万不该,当初不应该贪人家的地位和钱财,弄得现在屋里三日两头出洋相,给人家看好戏。他们唐家这许多年来穷虽穷,志不短,攀了高枝,反倒弄得低人三分,唐师母为人懦弱,没有别样办法,只有自己伤心落眼泪。
唐少泽看看姆妈落眼泪,心里呜拉不出。
沈梦洁也已经听出因头来了,她觉得很可笑很滑稽,她根本没有心思去同这样的女人纠缠。早晨起来,她心神很乱,还有点耳鸣,耳朵里老是有夜里听到的奇怪的声响,这种声音连续几夜,弄得她心神不宁。
凌丽原来是想把沈梦洁挑起来直接斗一斗的,可是沈梦洁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好像根本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好像她面前根本没有凌丽这么一个人站着。凌丽又恼又羞,她也看出来沈梦洁不是好惹的,但是就这么偃旗息鼓,又不甘心,所以只有继续对准唐少泽发火。
“你这种男人一点花露水也没有的,跟了你,算我触霉头,你眼乌珠睁睁开,现在外头啥样世界了,全是万元户、十万元户了,你一个月弄几张大团结回来,够啥人吃,够啥人用,人家做外事工作的总有点外快的,你的外快呢,你的钞票呢……”
唐少泽不想分辩,在经济上他的确是沾了凌丽的光,他的工资、奖金大部分是交给老娘的,姆妈和妹妹,两张咀,一个家,要撑开场面,要过日脚,他不养,叫啥人养呢。
“你自己算算,你一个月‘良友’要吃几包,穷酸瘪三,还要摆派头……”
天地良心,从前唐少泽是不抽烟的;可是凌丽说男人不抽烟没有男人的气派,把爷老头子的高级香烟拿来给唐少泽抽,等到唐少泽抽出了瘾头,戒不掉了,烟瘾越来越大,凌丽又抱怨他赚得少,用得多了。
“你出去看看,现在人家屋里高档电器,高级用品,哪一样不是男人撑起来的,我们屋里要靠女人的,告诉你,隔壁刘市长女儿结婚,男方拿出一万五千,一只进口录象机就七千块,你这种男人,一点脚路也没有的,我告诉你,我靠爷娘的那点老本也靠得差不多了,再下去要靠你了,你准备怎么说法……”
唐云几次想和阿嫂杀杀辣辣吵一吵,都被姆妈拦住了,无奈,唐云跑进灶屋间,对隔壁邻居说:“你们大家看看,这个女人,一点道德也没有,一点道理也不讲……”
沈梦洁笑着对唐云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忧之。”
唐云对着沈梦洁看看,心想这个人倒有点水平,不象黑皮骚妹妹那样的轻佻。唐云在这个屋里算是文化蛮高的了,肚皮里水墨花露水也有一点,只可惜平常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有货无处倒。原先她与隔壁杨工的儿子杨关有点共同语言,后来杨关医学院毕业分配出去,她就愈发觉得自己孤单了,现在碰上沈梦洁,唐云连忙搭上腔:“她以为自己是只凤凰,我看么,连只老母鸡也不如……”
说完了,两个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凌丽在唐家寻事,一开始院子里的人家也去劝过,不过没有一个有好结果的,后来大家也就乐得不出铜钿看好戏,不管他们吵到什么程度,很少有人轧进去,只有钱老老看不出青红色,多少不识相。
这辰光沈梦洁烧好早粥,端出来立在天井里吃,钱老老弯腰驼背地上前劝相骂的情形正入她的眼帘。钱老老这一劝,凌丽刚刚低下去的声音又尖了:“咦,咦……我们小夫妻的事体,要你钱老老来多管闲事……”
钱老老哆哆嗦嗦地说:“罪过罪过……”
唐云从灶屋间走出来说:“钱老老,你省省吧,对牛弹琴,牛还多产点奶呢……”唐云还想说什么,一眼看见杨工程师屋里的门开了,杨关拿着刷牙杯,出来刷牙齿,唐云立时开心地笑起来:“杨关,你回来了!”
杨关一咀的牙膏沫,看了唐云一眼,点点头。
唐云闲话多起来:“喔哟,我也不晓得你回转,什么辰光回来的?”
杨关无响,只是埋头刷牙。
唐云笑眯眯地等待。
杨关刷好牙,还是不讲话。
唐云说:“哎,我问你呢,啥辰光回来的?”
杨关闷声闷气地说:“昨天夜里,汽车脱班。”
“喔哟,汽车脱班,断命汽车现在经常脱班,半路上插蜡烛的事体多煞的,真是不负责任。”唐云大惊小怪,看看杨关不开心,又问:“哎,回来休假,还是出公差?”
杨关没有好声气:“休什么假,我们那种单位没有休假的。”
杨关医学院毕业以后,分配到北山劳改农场医院做医生,这个劳改农场在万顷太湖之中的北山岛上,离苏州百十多公里,交通十分不便,来去要坐轮渡,碰上风大雨急,轮渡不开,要出来也出不来。这个农场是全省劳改农场的一面红旗,对劳改干部要求非常高,连农场医院的医务人员也一律没有礼拜天,没有休假日。
当初分配前夕,班主任找杨关做工作,说了北山岛不少好话,杨关对那个地方还蛮感兴趣,因为那地方工作比较轻松,可以省时间自学一点东西,所以他也没有使班主任为难,很爽气地到农场医院报到了,想不到那地方除了水、劳改干部和劳改犯,再无其他什么了,生活单调、闭塞。工作倒确实不很紧张,闲来没有事体做,浑身难过,想回苏州看看老同学也走不出来。杨关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前一腔,工作中出了点小的差错,又吃了领导的批评,更加心灰意懒。昨天上午上班,为了一点小事体他和主任发生了几句口角,主任说:“你不情愿在这里工作你可以走,我们这里请不起你这种少爷大学生。”杨关一气之下真的走了出来,没有请假,连招呼也没有打,就乘了轮渡到了南山。他一个人在南山风景区白相了大半天,眼看着天快要黑了,才回到渡口,这辰光开往北山的最后一班轮渡已经开走了,他索性乘未班长途车回到苏州。走进屋里,已经老晚了,他原想跟爷娘诉说几句,可是杨工程师是个很顶真的老实人,听说儿子工作辰光自说自话跑回来,火气上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骂了一顿,要赶他走,要不是姆妈拉住,杨关恐怕真要到街路上去荡一夜了。
困过觉后,他情绪还没有好转,唐云热切地问长问短,问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唐云一点也不在乎杨关的冷淡,仍旧笑嘻嘻地同他讲话:“做什么这么一本正经呀,问你呀,你为啥不开心?”
杨关的姆妈丁阿姨是蛮欢喜唐云的,看儿子给唐云面孔看,她倒不好意思了,连忙把唐云叫过去,把事体告诉了唐云。
唐云看出杨关的面孔,不响了。
这边凌丽总算消了气,正在大口大口地吃早饭,唐云也去端了一碗粥出来,看着杨关还立在天井里呆笃笃地想心事,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说:“去吃粥吧。”
杨关不理睬她。
唐云想了想,轻轻地问:“你不请假回来,回去怎么办?”
杨关仍旧不响,回头看看沈梦洁,眼睛亮起来,问唐云:“喂,她就是‘寒山屋’的新老板吧?”
唐云也回头看看沈梦洁,心里不由有点酸意。沈梦洁高雅优美,在这个破陋陈旧的小院里真是光彩照人,难怪院子里的男人不论老少都愿意多看她几眼,连杨关这样的憨头也不例外。
“咦,”杨关见唐云不回答,又追问:“咦,我问你呢,你……”
“你问她自己好了……”唐云赌气地走开了。
杨关呆了一歇明白了,走过去,象大哥哥一样拍拍唐云的肩胛:“你呀,你们女人,全是一种腔调……”
唐云肩胛上被杨关一拍,浑身骨头都酥了,面孔也板不住了,笑了起来。
杨关说:“我上次听邱荣讲,这个姓沈的是大学毕业……”
唐云又翘咀咋舌地强调:“职大。”
“哦,”杨关若有所思。他不明白沈梦洁为什么要来开店,但他很佩服她的勇气和胆量:“大学生开店,恐怕是不多的,哎,我假使也来开店,你说灵不灵?”
唐云“去”了他一声,没有理睬他。
凌丽吃了早饭,一句话也不讲,瞪了唐少泽一眼,拔腿就走。
唐师母连忙把几双新做的小人棉鞋塞给儿子,叫他追上去。
唐少泽哭笑不得,拿了鞋子奔出去追凌丽。等他回进天井,看看妹子和杨关亲亲热热地在谈笑,不由眉头一皱,丢一句话过去:
“阿云,你抓紧走吧,上课要迟到了。”
唐云不识相:“不要紧,今朝第一节课是教育学,没有听头的,不去也不关帐的……”
唐少泽走进自己屋里,听见妹子和杨关在天井里大笑,他喊了一声:“阿云,你进来,我有事体问你。”
唐云进来了:“啊哟,阿哥,你烦煞人了,花头经多煞,不肯让人家清静一歇的,刚刚一只大喇叭关了,你又要来开小喇叭了。”
唐少泽面孔板下来:“你不要油腔滑调,我告诉你,你马上就要毕业了,自己有什么打算,不要把辰光浪费掉……”
唐云白了哥哥一眼,不作声。
其实唐少泽倒不是讨厌杨关,这个小伙子人是不错的,除了脾气犟一点,其他全蛮好,和唐云也蛮般配。两个小人好,两家大人肚皮里全有数,看上去也都没有意见。可是唐少泽不希望妹子和杨关这样密切交往,他对妹子抱的希望很大。因为出身贫寒,又没有地位,在大人屋里抬不起头来,他自己年近不惑,是没有什么奔头了,他希望妹子下苦功夫读书,将来考研究生,公费出国,做个有地位的人。年纪轻轻,过多地纠缠在同杨关的感情中,恐怕要分心的,何况,杨关看上去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了。
“考研究生的事体,你外语要抓紧,等我稍微空一点,每日可以抽点辰光来帮帮你……”
唐云面孔别过去,声音低下来:“我不考研究生,我也不要学外语了……”
“啊?”唐少泽吃了一惊,“你再讲一遍不考研究生!?”
唐云含糊不清地说:“我,我的功课不灵了,现在在班级里已经是下游了,研究生考不取的,我不考了,考也是白起劲,我们班里的人,从一年级开始就准备功课考研究生了,我别不过他们的……”
唐少泽一时倒不晓得讲什么好了。妹妹的功课从小学到中学都是拔尖的,就是高中毕业考大学有点失常,取了师范,可进了大学后成绩也是遥遥领先的。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她的学习成绩却落下来,这还得了!他憋了一歇,问了妹妹一句:“不考研究生你做啥?”
“咦,我毕业了就工作吗,我蛮欢喜做老师的,做老师蛮有劲的……”
“你这个人——”唐少泽又气又急:“你这个小姑娘,没有出息,不争气,我现在这样巴家,就是为了你,想培养你考研究生。屋里再苦,有我来承担,你……”
唐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争气?我同姆妈用了你几个钞票,听了凌丽多少闲话了,你吃得下去,我吃不下去,我早一日工作,早一日不受她的气!姆妈造了什么孽,这把年纪了,在媳妇面前屁也不敢放一个,你倒有张面孔见人!”
唐少泽心里发酸:“你的心思我晓得,我的心思你理解吗?”
唐云说:“我是不理解,我不理解。你为啥一定要我考研究生……”
唐少泽愣了一歇说:“我是想靠你为我们唐家出这口气,改变我们家的地位……”
唐云不满意地说:“阿哥你这句话我不服贴,我们家的地位怎么啦,哪一点比别人低啦,大家全是凭劳动吃饭,大干部也好,小工人也好,个体户也好,不偷不抢,正大光明,根本不存在啥人低啥人高的问题……”
唐少泽也承认妹子讲得有道理,他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但是,他叹了口气:“你不明白……”
唐家兄妹正在说话,院子里有人哭了起来,是邱贵的老婆,自从女儿邱小梅死了以后,邱贵的老婆经神就不大正常了,每天早上哭一次,那哭声是夹杂着咒骂声的,她不骂邱荣,倒是骂自家男人。每逢这辰光,邱贵总是抱着头一声不响。这个三轮车工人苦了一世,穷了一世,骨头也硬了一世,隔壁邻居背地里叫他“憨鹅”,当年他兄弟邱荣吃官司,他不但不同情兄弟还骂他无法无天,吃官司活该,差一点断了兄弟关系。女儿邱小梅出了事体,他倒一句也没有骂人,但从此他不再和兄弟说一句话,邱荣的钞票他一分也不要。所以虽然邱荣发了财,可邱贵屋里还是从前那一间破屋,一房家当也不齐全。小梅的妹妹小菊也长大了,十七八岁的姑娘和爷娘困一间屋,终归不大便当。“寒山屋”隔壁间房一直空着,邱荣现在很少回来住,几次要让出来给小菊住,邱贵却拒不接受,而且只要小菊抱怨一声,就要吃生活。弄得小菊有几次火辣辣地说:“阿叔比做爷的好!”邱贵听了一跳三尺高,在他心里,小梅的死,邱荣是罪魁祸首,他一世人生不会原谅兄弟,死了变成鬼到阴间也不会理睬他的。小菊竟然敢讲阿叔比爷好,邱贵是困梦头里也想不着的。他刮了小菊一记耳光,叫小菊滚出去,他不承认邱家有邱荣这样的兄弟,也不想承认邱家有小菊这样的女儿了。他们几世几代吃的良心饭,力气饭,从来不做亏心事体,出了邱荣这样的逆种,报应报在小梅身上,也是天意。小菊不服爷老头子,吃了耳光也不哭,还回咀说:“你不做亏心事体么,你吃良心饭么,前日下午你踏三轮车拉两个外地客人,多要了人家三块洋钿,你亏心不亏心?”邱贵面孔胀得通红,一句话也讲不出。
邱贵的老婆一边哼哭调一边诉说男人的不好,这是每天的必修课,就象庙里的小和尚做功课背经文一样,恐怕也是有口无心的,连调头也同和尚念经的调头差不多。
“啊呀我的冤家呀,你一世人生没有出息呀,一日到夜呀,一身臭汗呀,寻三五个洋钱呀,屋里人吃西北风呀……”
日复一日,总是怪邱贵没有本事,屋里穷,所以小梅要去开店,所以会弄出这样的事体来。
唐少泽和唐云心情沉重起来,邱小梅的不幸,使这个小院子里蒙上了一层阴云,好像是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阴云,那个善良温情的邱小梅再也不会回来了。唐云发现阿哥面孔发白,气色很不好,她不由叹了口气说:“咳,人怎么都这么想不开,还是做和尚清爽。”
唐少泽吃了一惊,他想不到年纪轻轻的妹妹会讲这样的话。其实,做和尚也未必真正能清爽,特别是现在的和尚,他发现那些小和尚的眼睛一个比一个活络,充满对现实世界的渴求,他觉得很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钱老老在边上啧啧咀说:“老古话是有道理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么,一钱逼死英雄汉么……”
唐少泽心里一动,他不也是被金钱压迫着,凌丽怨他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他又何尝不想从哪里多弄点钱,他晓得凌丽不一定真要钞票,她总觉得弄不到钞票的男人,是没有用场的男人。
唐少泽一时心里发热,急躁起来。他有个非常要好的同事曾经暗示过他,倘若能同个体户的店挂上钩,在为外宾作向导时指点一下,吃回扣的好处是垂手可得的。唐少泽听的时候吓了一跳,连忙装作没有听见。现在回想起来反倒有点懊悔了。中国人经过许多年的迷茫和混乱,现在终于看清了目标,并且人人都在为此奋斗,他为什么不呢。
唐少泽从天井里出来,正准备到寒山宾馆去,在“寒山屋”门口被沈梦洁喊住了,他有点难堪。
“哎,你说邱老板,邱荣,和你很熟吧?他怎么一直不回来,我想请教他呢,人影子也不见……”
唐少泽说:“他现在不大回来了,回来也没有好事体。”
“为啥?”沈梦洁听了邱贵老婆的哭诉,听出点名堂,但心里仍是一笔糊涂帐,“是不是邱小梅的死和他有什么关系!”
唐少泽点点头,又摇摇头,垂下了眼睛,心里很难过。
沈梦洁不再问什么,低头整理柜台。
唐少泽发现对面大孃孃和黑皮他们又在咬耳朵,很不自在。沈梦洁突然问他:“邱荣他不会再回到这边来了?”
唐少泽不晓得怎么回答,这一向,邱荣确实很少回来,但有辰光和老婆憋了气,没地方去,也回来住一两天,过后,还是要走的。邱荣和那个大学生老婆关系越来越僵,这桩事体这边的人都不大清爽,因为邱荣的女人不象凌丽,见了外国人一面孔的笑,从来不和邱荣吵相骂。只有一次邱荣回来叫唐少泽陪他喝闷酒,半醉半醒的辰光,把女人的事体全告诉了唐少泽。唐少泽的咀是很紧的,一直过了半年,他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当然也不会去告诉沈梦洁,尽管他并不讨厌沈梦洁,甚至多少有点欢喜她,但他总归以为她不是一个十分可靠的人。
沈梦洁目送唐少泽远去,她发现这个奶油小生,看起来懦弱兮兮,没有什么男子气,但骨子里好像是有点分量,有点内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