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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部落纪事 第十六章

寒山寺弄这批书画店的老板当中,林为奇可谓一绝,大家讲他能第一个混出名堂,混出这条弄堂。

林为奇的画,现在外国人特别欣赏,特别服帖,据说有一日林为奇就卖出三十根枪——裱过的长轴画,那个赚头是不得了,隔壁店里的同行想也不敢想,算也不敢算,想一想,算一算,起码几夜天困不着觉。

林为奇学画本不是科班出身,而是半路出家,拜的师傅又是专门画中国画的画家。倘若林为奇是一个规规矩矩、认认真真的人,也就不能弄出什么歪门邪道来,可林为奇偏偏是个活络分子,脑筋比别人活,思想比别人怪,别人不去想,或者想不明白的事体,他偏生要去想,还一定要去弄明白。

中国画作为世界美术领域中自成体系的一派,无论从技法特点、表现手法、画幅形式、工具材料,以及独有的装裱工艺等方面看,都是十分丰富并且见功力的。中国画要求“意存笔先,画尽意在”,讲究以形写神,神形兼备,无论哪一方面也不比西洋画推板。可中国画为啥在世界上吃不开呢?为啥人家外国人写的世界美术史里很少提到中国画呢?林为奇高低要探出点名堂来。

林为奇先是研究西洋画的长处,但他心里很清爽,中国人要走外国人的路子,是很难走通的,外国人看自己的画,已经看得烟尿臭了,中国人还要去轧一脚,学人家的物事,不用说,中国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学不过人家的。

为啥中国画在世界画坛地位不高,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向外面介绍得太少了。外国人根本不晓得中国画是怎么一回事体,怎么能来评介你,吹捧你呢。

林为奇于是一边吸取西洋画的长处,一边努力突出中国画的优点。这辰光,他偶尔在邱荣的“寒山屋”里发现了老师芮质冰的画,不由大吃一惊,芮老师的画真是炉火纯青了。

他抛开一切曾经阻止过他去重访老师的原因,去见了芮质冰。

芮质冰对林为奇的前程十分乐观,充满了信心,这对林为奇是一个顶大顶有力的鼓励。林为奇和芮质冰联系上以后,长进更快。他的画很快引起了不止一两个外国游人的注意和重视。外国人在他店里停留的辰光越来越长了。

林为奇于是不失时机地开始温习二十多年前学过的英语,他虽然已进入中年,但记忆力仍然很好,很快就掌握了英语的口语。从此,到他店里来的外国人,就不止是游客了,来了生意人,他同他们谈生意经;来了懂行的艺术家,他同他们谈艺术,谈绘画、音乐、文学。林为奇的头子越来越活络,和他保持通讯联系的外国人,世界各地都有。

终于有一日,消息传来了,他被邀请出国讲课,为期一年。

这一年当中,他笃定可以赚到可在外国住几年的费用。

寒山寺弄的人讲,喏,看喏,到底林老板来事喏,我们到底不及他喏,别样生意经可以学,画画这样生意经倒是学不来的。

其实,林为奇对这次邀请他出国讲课,也是大吃一惊的。他原来以为,邀请他出去,肯定是因为他绘画方面的成绩,他猜测可能要请他开个画展。可是当他拆开邀请书一看,却是请他去讲文学,讲诗歌,讲怎么写诗。

林为奇哭笑不得。

邀请他的是英国一所大学的一位教授——威廉。威廉到林为奇店里来过几次,当时谈的什么,林为奇记不清爽了。

平常日脚,林为奇一门心思钻在画上,从来不写诗不写小说,只是在画画,画得厌气了,心烦了,才弄白相地写几句破诗,随手涂在一本记事本上,一句两句,三首五首,倒也写了不少。有辰光,来看他作画的外国人,也会随手翻翻他的记事本,从来没有人当一回事体的,那一日,威廉看了他的几首诗后,当时好像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买了他几幅画,并请求把这几首诗送给他,林为奇想也没有想,就答应了。

过了一个月,威廉来信了,称他为“诗人”,告诉他,他所在的学校正式邀请他去讲诗。

林为奇这辰光才知道自己的那几句破诗起了什么样的作用。他心里呜啦不出。出国,自然是桩开心事体,但不是因为他的画,而是因为他的诗,他未免有点失望,也有点发急了。他的诗是写写白相的,能讲得出什么学问□,要讲绘画,他倒有一肚皮的货色。

英国方面很快通过大使馆为他办好了手续。林为奇到市公安局去办证的辰光,心里扑扑跳,当年,他就是在这里被上了手铐去吃官司的。尴尬的事体偏偏让他碰上了。当年专案组的老王,因为年纪大了,调到内保科来了,一见林为奇,老王马上笑起来:“哟,是你啊,来办证啊?”

林为奇心想,老王是不是认错人了,一时没有应答。

老王招呼林为奇坐下来,又说:“恭喜恭喜啊,我老早就听说你的画不错,想不到你还会写诗,外国人到底识货,可惜中国人不识货,我们当年专案组几个人一直议论你的,你是个人才……”

老王没有认错人,林为奇也不好再缄默了,连忙说:“瞎猫碰上死老鼠,碰得巧,额骨头高……”

大家笑起来。

来公安局之前的担心,怕政治上的污点对出国有影响的担心,现在全消除了,林为奇走出公安局那扇威严的大门时,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他原想到老婆那里去报喜,但考虑了一下,还是直奔芮质冰那里去了。

芮夫人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抹眼泪。

芮老两个月前中风,情况很不好,医生估计只能拖个把月,现在却已经过了两个月了。芮老中风后,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一日到底只是木然地看天花板。

“芮师母,”林为奇招呼芮夫人,“芮老怎么样?”

芮夫人揩干眼泪,说:“大概,大概,快了,快了……”

林为奇问:“人呢,怎么一个也不来,怎么……”

这一问,芮夫人又哭起来。“他们晓得老头子不来事了,可是一个也不过来看看,小五子去叫他们了。”

林为奇连忙走进芮质冰的卧室。

芮老盯着天花板的眼睛突然转动了一下,亮了起来。

林为奇不晓得这是不是回光返照,连忙奔过去。

芮老死死地盯着林为奇看,看了半天,突然开口了,但话语含糊不清,林为奇一个字也没有听出来。

他只有大幅度地点头。

芮质冰好像笑了一下,又说了什么,仍然一个字也听不见,只看见有两颗眼泪挂在老人眼角。

老人进入弥留状态了,林为奇紧紧握住芮老的手,这双手,曾经是那样神奇,那样出众,曾经使多少人钦佩不已,为之神往。可是现在,它渐渐地僵硬了。

芮文乐带了医生回来了。

芮夫人问他阿哥阿姐怎么不来。

芮文乐冷笑一声:“不急,下了班也来得及。”

“来不及了。”芮夫人指指床上的芮质冰。

医生马上过去检查。

芮文乐象木头人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医生忙了一阵,抬起头来,毫无表情地说:“他死了。”

屋里就象死一样沉寂,芮夫人的哭是没有眼泪的。

芮质冰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去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谁也不晓得他走的辰光,带着一腔遗憾,还是带着满腔希望,或者什么也没有带走。

林为奇对芮文乐说,希望追悼会尽量早一点开,他要参加了芮老的追悼会再走。

芮文乐点点头,答应去同书画院的领导商量。

芮老的儿子女儿媳妇女婿,还有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全部来了,书画院也来了不少人,和芮老临终时那种宁静的气氛相比,这辰光简直成了一座大戏院。

芮夫人象散了架似地瘫坐在椅子里,什么话也不讲,什么事也不管,任凭许多人在房间里穿流不息。

文君第一桩事体就是问文乐,“爸爸最后说了什么?”

文乐冷冰冰地说:“当然说了,说了许多话,可惜你们都不在,没有听见。”

文君瞪了小兄弟一眼,转身到母亲那里去探听风声了。

开追悼会那一天,天气阴沉沉的,林为奇比规定时间早到了一个多钟头。

火葬场追悼厅里里外外轧满了治丧的人。据说,在高峰时期,追悼厅一天要开十几场几十场追悼会,一个连着一个,不得间断。

芮质冰追悼会之前,是一个孤身老太婆的追悼会,由居民委员会主任主持,来的大都是老人,几十个老人哭成一片,虽然音量不大,但却十分悲切。老人们控制不住了,一直到火化场的工作人员来催促,说早已超过时间了,才慢慢地散开了。

接下来就轮到芮质冰了。

芮质冰的追悼会,规格很高,市人大、政协都有领导来参加。

来开追悼会的人,大多数人屋里有芮质冰的画,有的挂在客厅,有的收藏在箱柜里。许多人是行家,很识货,能够很准确地品评芮质冰的画,但恐怕很少有人真正理解芮老,作为一个完整人的芮质冰,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画家的芮质冰。

书画院领导在悼词中对芮质冰的评价很高。

在人们的心目中,留下了芮老德高望重的形象。

林为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对芮老的评价确实相当高,可是林为奇总觉得这个评价芮老倘是听得见,一定不会满意的。

最后是火仪。

似乎没有一个人忍心到那个小窗口去看一看芮老的躯体是怎样化为灰烬的。

林为奇却走过去看了,他亲眼看着芮老的肉体消失。

儿子捧着骨灰盒,女儿搀着母亲,芮家老老少少都在哭,没有一个是虚情假意的,他们毕竟都是他的亲骨肉。

闹哄哄的一场追悼会终于散了。

花圈和黑袖套是租用的,都收回去了。

林为奇一直呆呆地立在那里,好像没有发现参加芮质冰追悼会的人差不多都走了。

下一场追悼会又开始了,真象电影院里放电影,林为奇想。

死者是一位妙龄少女,遗容十分端庄秀美,林为奇真想把她画下来。

死者家属也给林为奇发了一只黑袖套,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家属也不一定会认得,但人多总是件好事。

林为奇于是又给一位少女送了葬。他恍惚听见这位少女死于癌症。

天终于黑下来了,火化场的人很快散光了,没有人愿意天黑以后留在这个地方。林为奇也走了出来,火化场大门前有几棵大树,他走出来的辰光,看见几只喜鹊飞来了,停在树上喳喳地叫。

怎么会是喜鹊呢,喜鹊是吉祥之物。

为什么不应该是喜鹊呢,一个人孤零零地从这里起步,走向另一个世界,谁知道这意味着悲还是喜呢。

林为奇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欲望,他想写诗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从前写诗,他常常是无意的。

他想起中国的一句老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也许再也写不出什么诗来了,他想。

林为奇回到寒山寺弄自己的店里。离出国的日脚不远了,这几天他要抓紧时间处理一些事体。要盘他这爿店做生意的人不少,他刚回来,就有几个人跟了进来。

林为奇利用他们的迫切心情,把开价咬得死死的,一分不让。

林为奇的开价比一般行情高出百分之二十,几个买主嫌林为奇太辣手,正在权衡,突然,有人在门口大声喊:“喂,你们不要争了,喂,林老板,照你开的价,我吃了!”

大家一看,都不敢相信,是个小毛丫头,邱小菊。邱小菊身边还立了一个人,是一个和邱小菊差不多年纪,但是比邱小菊矮小得多的小姑娘。

林为奇听邱小菊说要盘他的店,又奇怪,又有点顾虑。邱贵的蛮不讲理,是众所周知的,他虽然不是怕邱贵,但也决不想惹这个不幸的人。

邱小菊见林为奇愣在那里不响,催促他:“咦,林老板,你怎么啦,不舍得啦,男子汉讲话要算数的啊,你自己开的价,我现在吃了,你想做缩头乌龟啦!”

林为奇勉强笑笑,说:“啥人做缩头乌龟,你存心谈的,就好好谈……”

“你怎么晓得我不存心?”邱小菊咄咄逼人,同她阿姐邱小梅的性格截然相反。

“你,你阿爸,同意的?”林为奇小心翼翼地问。

邱小菊对她的同伴眨一眨眼睛,对林为奇说:“我自己的事体,为啥要他同意?”

林为奇不相信邱小菊和她身边那个小姑娘能拿出那么多钞票来。

也难怪林为奇不相信,恐怕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可是,这偏偏是事实。

邱小菊中学毕业后,分配到小菜场卖菜。开始几日,样样事体新鲜有趣,虽然吃力,但日脚倒蛮有劲的。日脚一长,新鲜感没有了,只有无休无止、没完没了的烦恼。邱小菊的脾气象邱贵,非常暴躁,只要顾客闲话中稍微有一点点不好听的意思,她就要同人家大吵一场,小菜场三日两头接到群众来信批评邱小菊。领导寻她谈谈心,她眼乌珠一翻:正好,你嫌避我做得不象腔,我还不想做呢,你帮我调个工作,我拔脚屁股就走。领导拿她没有办法,见了她也要避三分。

邱小菊同顾客关系紧张,在单位里人缘也不好。她一张咀尖,看见张三揩公家的油,要骂张三不要面孔,看见李四工作积极,又要挖苦李四假老戏,弄得同事中不管是要求进步的,还是思想落后的,个个见了她讨厌。

后来,邱小菊总算也交了一个朋友。

她叫苏雯,和邱小菊同年生,也是那一年中学毕业的,分在一家饭店当炊事员,日日早上到小菜场买菜。

邱小菊每日看见苏雯歪歪扭扭地踏一部黄鱼车来买菜,搬菜搬得气吼吼的,看不过,丢下手里的生意去帮助她搬,惹得顾客骂山门。苏雯怕邱小菊影响工作,不要她帮忙,邱小菊却同那些骂山门的顾客对骂,骂得开心了,哈哈笑一阵,一定要弄得有人出来打圆场,求饶,才重新开始做生意。

邱小菊不光性格同阿姐邱小梅不大一样,长相也相差很大,邱小梅小巧玲珑,象娘,邱小菊人高马大,象爷。人大力不亏,有邱小菊帮了忙,苏雯轻松得多了,三来两往,两个小姑娘交上了朋友。

邱小菊礼拜的辰光,就到苏雯那里去吹牛,苏雯休息的日脚,就到邱小菊这里来白相。两个人都还没有轧男朋友,凑在一淘,总是发发牢骚:工作又吃力又龌龊,工资又低,奖金又少,样样不称心。

有一次苏雯讲起她们对面有一家私人开的小饭店,生意做得比她们国营大饭店兴隆得多,一日进帐起码二十张大团结。

邱小菊眼热地说:“我假使有钞票,我自己一定要开一爿店。”

苏雯却讲:“就算有钞票,我也不敢自己开店的。”

可惜两个人都没有钞票。

有一日却时来运转了。

苏雯的一个远亲给她留下了一笔数以万计的遗产。

邱小菊很快就成为这笔巨款的真正主宰人,她说动苏雯去盘下林为奇的店。

所以,当林为奇对她表示不信任的辰光,她却理直气壮,就象这笔钱真是她的,而不是苏雯的。

林为奇问她:“你们盘下这爿店,立得牢脚么?你们想继续做书画工艺品买卖,还是想另开炉灶?”

邱小菊狡猾地一笑:“这个用不着你关心了,对不对,林老板,我们作兴要做原子弹生意呢。”

苏雯立在旁边抿着咀巴笑。

邱贵突然走了过来,凶狠狠地对邱小菊说:“你做啥?你作死啊!”

邱小菊眉毛一挑:“我不作死,我是作活,要活得快活一点,不象你……”

“你……闭咀!”邱贵扬扬手,好像想敲邱小菊,可是手又软软地垂下去了。

邱小菊要辞职和苏雯合伙开店的事体,已经告诉过邱贵好几次,但她每次开口,邱贵总是骂一声:“你敢!”女儿也总是立马回一句:“就敢!”他总以为女儿是寻寻开心,存心气气他的。想不到女儿真的会去盘林为奇的店,邱贵一时倒没有办法了。这个女儿,硬的软的全不吃,自己想做的事体,是非做不可的。邱小菊见老头子软了,更加得劲,回头对林为厅说:“林老板,怎么样,敲定啦,有了店面,我们才可以去领执照的。”

林为奇瞥了一眼邱贵,皱皱眉头:“小姑娘,急什么呀……”

“咦……”邱小菊声音又尖又脆,“怎么不急呢,现在做点事体,就是要抢时间么,这一腔是啥辰光,你又不是不晓得,老虎打瞌眨辰光呀,不趁现在做,等老虎困醒了,一样也做不成,一个也逃不脱的……林老板,你讲对不对,你现在不是趁机混出去了么……”

林为奇只有朝她笑。

邱贵又骂女儿:“你这张咀巴!我……我撕烂你!”

邱小菊又是笑又是叫:“你不敢,你不敢,犯法的事体不敢做的……”

邱贵叹了口气,昏花的老眼里好像有点亮晶晶,他自言自语地说:“不象,一点不象她阿姐,唉,还是小梅……”

邱小菊眼睛眨了一下,装作没有听见,对苏雯说:“好了,我的大老板,拍板成交吧!”

苏雯点点头。

“慢……”邱贯拦住苏雯,他弄不过自己女儿,转过来想劝劝这个软弱胆小的小姑娘:“小姑娘,你不要跟了她胡乱闹,她其实不懂事体的,你听了她,事体全要泡汤的,弄到头,偷鸡不着蚀把米,哭也来不及。现在外头的人,全是啥等角色,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弄得过人家?”

苏雯平心静气地听邱贵讲,慢慢地,她笑眯眯地将话题扯到了不相干的地方:“老伯伯,我和小菊同年,今年刚满二十岁。”

邱贵一愣,心里突然一抖,一阵发冷,好像到这辰光才发现,他老了。

大家沉默了好一阵,邱贵突然对小菊说:“去叫邱荣来,去叫你阿叔来!”

一年多来,邱贵第一次对小菊称邱荣阿叔,小菊心里一喜,马上明白了。

邱小菊却没有寻到邱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