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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部落纪事 第十一章

老百姓里不少人晓得“八月十五云遮月,来岁元宵雨打灯”这一类的说法,可是真正“云遮月”“不见月”的八月半倒是很少碰着的,常常在离八月半还有一段日脚的辰光,大家就开始推测八月半的天气了。

年年中秋见月亮,今年不晓得怎么样呢。

这一阵天气一直蛮好,到八月半恐怕保不牢了。

不管大家怎样担心,不管八月半之前天气怎样,到八月半的夜里,云自然会散开,滴溜滚圆的月亮自然会钻出来,地上一片银光,真是老天有眼。

苏州人对八月半过中秋一向是相当重视的。这一日,虽然厂家不放假,机关不休息,但是大家这一日是没有什么心思上班做生活的,到了下昼两三点钟,拍拍屁股就回家了,领导也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按照制度罚款扣奖金,要精神文明吃批评,也不会拣中这一日,啥人不想早点回去过八月半,领导么,也要做得有些人情味么。

大家急急忙忙赶回去,其实也没有什么重大事体等着去做,月饼老早就准备好了,自家吃的月饼,一般都不是自家买来的,或者单位里发的,或者亲眷朋友送的。自家也要上街买月饼,买了月饼再去送人,看起来好像是自找麻烦,多此一举,但老百姓的日脚就是这么过的,你送来我送去,日脚才有滋味,要不然大家关起门来过八月半,有什么意思呢。

早先,苏州地方有八月半游石湖的风俗。石湖在苏州城西南角上方山边上,湖面上有一座杏春桥,十分出名,杏春侨有九个桥洞,到八月半夜半以后,满月偏西,往桥北水面上看,每个桥洞里都有一个月亮,煞是有趣,名气响到千里万里之外的“石湖串月”就是这个名堂。

据说从前每到这一日夜里,苏州城里老百姓结伴而出,赶到石湖看月亮,大小船只倾巢出动,穿梭湖上,载送游客。立在远处一眼望去,湖面上游船如织,灯火闪烁,有的船上还有各种表演,武术啦,杂技啦,唱歌跳舞啦,要闹一夜,直到天亮才收场。各处的小商小贩自然也蜂捅而来,沿山临湖结亭搭棚,聚为临时集市,一夜天的赚头,常常要超过平常数十日。

这种风俗,不晓得从什么辰光开始冷落了,失传了,后来的小青年对这种事体恐怕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了。那些记载什么“中秋,倾城士女,出游虎丘,笙歌彻夜”,什么“妇女盛妆走月亮”什么“五路财神出巡仪仗”的老古书,他们恐怕也不会去问津的。

可是,六十年风水轮流转,近几年,看月亮的风俗又转回来了,八月半夜里,又有人成群结队去看月亮了。现在去看月亮的,大多数是小青年,还没有成家立业,或者轧了女朋友,或者连朋友还没有轧上。他们闲得没有事体做,一年到头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日脚过的没有趣道,没有滋味。到八月半的夜里,月亮这样大,这样亮,这样好,不出去混混身上实在不适意,心里闷得实在难过,所以,小青年们串好几个档,脚踏车一骑,就冲出来了。不多几年,游石湖的人居然也多起来,兴起来了。想想也是,现在的中国人,也要讲究享受享受了。人家外国人,每个礼拜度周末,自己小轿车一开,什么海滩,什么树林,什么别墅,什么荒郊野地,尽可以去的,浪漫浪漫;中国人现在袋袋里刚刚有几张钞票,也不肯死坐在屋里了。

当然,现在的游石湖同从前是不能比了,现在那地方八月半夜里,除了人,其它什么也没有,一眼望过去,只有黑压压一片人头。弄到后来,根本看不见湖里的九个月亮了,只是人看人罢了,要么只有看看天上的一个月亮。这也难怪,这许多年来,中国增加得顶快的就是人,所以石湖赏月变成石湖赏人也不稀奇了。

石湖这边太拥挤,就有人走开去其他地方。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宝带桥。石湖杏春桥,九个桥洞里有九个月亮,是了不起,可是宝带桥五十三个桥洞里有五十三个月亮,再加上天上一个真的,湖面上一只假的。真真假假总共五十五只月亮,比石湖有趣得多,而且宝带桥路又近,一程全是柏油马路,不象去上方山,一路坑坑洼洼。

到石湖赏月也好,去宝带桥赏月也好,大家总是要吃过团圆饭才出去的,八月半的团圆饭,苏州人是顶要紧的。毛脚女婿这一夜跨丈母娘的门是顶讨好的,未过门的新媳妇这一日去见公婆也是皆大欢喜。

八月半的夜饭自然是很丰盛的。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想得开的人也多了,赚几个钞票,弄点营养品补补,弄点可口的吃食,过过小日脚,蛮实惠,蛮适意。所以,到八月半,杀只把鸭,杀只把鹅,是不稀奇的,何况现在蔬菜也贵煞人,吃鸡吃鸭也蛮合算。

今年的八月半,又是明月当头。寒山寺弄的书画店照例是十分兴旺。

沈梦洁的“寒山屋”已经雇了一个人立柜台,所以,八月半这顿夜饭,她可以烧几只好菜,和阿婆儿子定定心心地吃了。

沈梦洁把一张方台放在天井里,让儿子一边吃饭一边看月亮。

周川还在西藏。西藏的月亮想起来也同苏州一样的圆,一样的亮,不然,歌星怎么可以唱“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呢。

沈梦洁的团圆饭自家人没有团得拢,却团了几个外头人。她把大孃孃,郭小二,钱老老几个单身人一同拉了进来。

去年的中秋节,沈梦洁也请了一帮客人,那是她从前的朋友;现在仅仅过了一年,那帮朋友已经很少来寻她白相了,她又有了新的朋友。

她过去的朋友是一些志向远大、多才多艺的小知识分子,碰在一起总是海阔天空地瞎吹。他们每个人都有相当明确的生活目的。咪咪想当歌星,每日不屈不挠地对着录音机模仿邓丽君。阿松的目标是做个一流的服装设计师,虽然目前还在中学里教生物,但小圈子里每一个朋友身上都有他设计的衣裳。眼镜对现代企业管理入了迷,竞选厂长辰光,人家对他讲,你这副八百度的眼镜变成四百度我们就选你,眼镜胃口特别好,任你再挖苦再讽刺打击,坚决不后退,后来到底被他抢到了厂长做;眼镜倒是重新配了一副,不过不是从八百度还到四百度,而是从八百度升到九百度了。沈梦洁自己做梦也想成为一名女外交家,为了这个,她才去学了外语。她心目中的偶像不是居里夫人,不是英格丽·褒曼,也不是南希,而是***和科拉松。阿基诺。她曾经相信自己有不逊于她们的风度和气质,至于才能,那是可以培养锻炼的,她十分敏感地注意到科拉松·阿基诺越来越潇洒,越来越大度。

她后来才发现那是她做过的一个梦。

对咪咪、阿松和眼镜他们来说,歌星、设计师、企业家也许不是一个梦,可是对她来讲,女外交家确实是一个梦。

她终于慢慢地离开了她的朋友们,或者说是他们慢慢地离开了她。有一次她在“寒山屋”请他们来喝啤酒和可乐,她告诉他们,她是做了几件违法的事才使自己在这里站住了脚跟,打下了基础,才使“寒山屋”一日一日兴旺起来,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把她的话认真地听完,也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

从那一刻起,她突然明白了,她的朋友应该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大孃孃有一次笑眯眯地指着她挂在店堂里的一幅画说,这种画国家是不允许弄出去的。

沈梦洁吃了一惊,不过她没有问大孃孃,她从那张既狡猾又真实的笑脸中看出来大孃孃什么都晓得,一切都瞒不过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她似乎更应该同这样的人轧朋友,打交道。

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儿子急得叫起来:“哎呀,哎呀,好婆,好婆,月亮没有了。”

大家朝天上看。

阿婆“呸”了一声:“瞎说,月亮怎么会没有,喏,出来了。”

郭小二好像心情不定,眼睛老是朝“寒山屋”前面看。

别人不晓得他的心思,大孃孃晓得,大孃孃推了他一把:“去吧去吧,不要坐在这里作孳了。”

郭小二谢过沈梦洁,奔出去了。

沈梦洁还懵里懵懂,大孃孃开心地告诉她,郭小二开窍了,同沈梦洁店里的女学徒眉来眼去有一阵了。

沈梦洁恍然大悟,也开心地笑了。

女学徒小陈是个安徽姑娘,从家乡跑出来开始是帮人家做小保姆的,可是不晓得为啥,做了几家都做不长。有人听说沈梦洁要雇一个小姑娘立柜台,就把小陈介绍过来了。

开始大家对沈梦洁说,这种无根无底的人还是小心点好,沈梦洁却觉得这个小姑娘蛮有灵气,虽然打扮得又土又俗,但一双眼睛十分活络,就收了她。

几个月下来,小陈进步果然很快,门面生意应付得不比对过“吴中宝”的骚妹妹推扳,两个小姑娘开始较劲、别苗头。两个人年纪差不多,骚妹妹自持资格老,有辰光想要显示显示,给小陈点颜色看,小陈心气也不低,骨头也不软,不吃骚妹妹那一套,但她嘴巴上从来不讨便宜,把功夫用在柜台上,生意做得煞是活络,何况现在小陈在沈梦洁的指点开导下,穿着打扮比骚妹妹脱俗得多,从前走过这里的人眼睛总是朝骚妹妹看,现在倒要多看小陈几眼了,弄得骚妹妹又是眼热又是妒嫉。

小陈立柜台,贴对郭小二,两个人天长日久倒有了点名堂了。

郭小二有二十五六岁了,倘是真的同小陈配成一对,倒也不错。

沈梦洁看郭小二奔出去,同大孃孃寻开心:“讨了媳妇忘了娘,老古话么,你现在这么起劲,歇几日郭小二要甩脱你了……”

大孃孃笑起来:“小二这小子,有良心的,我吃准这小子的心肠的……老古话讲浪子回头金不换,小二倒回头了……”

沈梦洁说:“小二幸亏得拜了个吹糖人师傅,学了这一手功夫,这种名堂外国人倒也蛮稀奇的……”

大孃孃笑了:“你听他呀,什么拜个师傅不师傅,全是他瞎说的,吹糖人是他屋里的祖传手艺,他小辰光就会了,这个人就是懒,不肯动,不晓得哪一日困醒了……”

沈梦洁一边听大孃孃讲,一边叫钱老老吃菜。钱老老坐在那里象个呆木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响。钱老老这一阵同沈梦洁刚刚来“寒山屋”那一腔不好比了,闲话越来越少,发噱的老古话,汗毛凛凛的鬼故事,再也不讲了。偶尔开开口,顶多只是讲了钱笃笤,沈梦洁看着钱老老呆愣的样子,心里突然难过起来。

沈梦洁他们在天井里讲白相,吃月饼,另外几家人家,在屋里吃团圆饭,各人家有各人家的快活,各人家有各人家的苦恼。

杨家屋里请了客人。客人就是李江,这一老一少神经兮兮,讲得头头是道。

唐家有点冷落。唐少泽自然是在老丈人那里过中秋,娘女两个吃一顿团圆饭。不过,比起邱家来,唐家总算还蛮安逸,蛮太平。

八月半,是邱小梅的忌日,一年前的今朝,邱小梅去了。这一年当中,邱家几乎没有过过一日太平日脚。

这一日一大清早,邱荣就赶过来,告诉邱贵,他夜里要回来吃团圆饭,要帮小梅做一周年的忌日。

邱贵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兄弟一眼,推了三轮车就出去做生活了。

邱荣到下昼快黑的辰光,又来了。

邱荣却没有敲开阿哥的门。

邱荣从门缝里望进去,三个人围坐在台子上,有四双筷子,那一双肯定是邱小梅的,没有他邱荣的份。

邱荣什么话也没有讲,也没有同天井里的任何人打招呼,转身走了出去。

沈梦洁看着他的背影,想喊住他,邀他在她这里吃。可是她终于还是没有喊他,她晓得他不会留下来的。

邱荣没有回自己屋里,高红不在,她一整天没有露面,是存心逃开八月半的团圆饭的。邱荣孤零零地转了一圈,走进了一家私人开的饭馆。

小店里总共四张方台,轧得实实足足,吃酒的人,年纪都不大,二三十岁,有的看上去象农民。

饭店老板认得邱荣,连忙招呼:“邱老板,难得光临,坐,这边坐。”

老板把邱荣安排到一张台子上,那里已经轧了五六个人。

邱荣随便地点了几样菜,要了一瓶白酒,慢慢地吃起来。

同桌的几个人是一伙的,看得出是乡下出来混的,所以又沾了点城里的气味,半土半洋。见邱荣轧进来,他们不哼不哈,自顾自吃酒吹牛,也不在乎邱荣听他们讲什么。

邱荣其实并不想听他们讲什么,可离得太近,他们的话一句不漏地钻进他的耳朵。

他们在谈女人。

“喂,杀胚,上次帮你介绍的那个怎么样,比你家主婆味道足吧?”

“呸!呸呸!你不讲我倒也算了,你现在提起来,我倒要同你讲讲清爽唻,那个骚货,是个女骗子,后来还带来一个,比她还要生得漂亮,年纪还要轻……”

“哈哈哈哈……杀胚,两个,你吃得消啊,啊哈……”

“呸,两个,全是脱空戏,两个人一搭一挡,一吹一唱,来骗我乡下人。先是讲上海没有去过,要我领她们到上海去……”

“啊哈哈哈……”

“到上海,尽往大百货公司里钻,结果,一人讨了一件羊毛衫,一人一条牛仔裤,一双皮鞋,还加一段绸料作,做什么断命连衣裙的……结果,裤带子也没有解开,两个骚货,逃脱了……”

“啊哈哈哈哈……”

“你怎么不去追,有名有姓有地头脚跟的,你笃定寻着的……”

“我不高兴!这点钞票算啥,有啥了不起,我不是肉麻十几张大团结,哼,我是气不落,欺负我们乡下人啊,吃吃我们乡下人啊,我也不要去追她们,我要寻比她们好的,多的是,喂,你倘是碰着那个骚货,告诉她一声,不是我上当了,是她失算了,吃亏了,她假如跟了我,有她的好处呢……”

“就是么,我们乡下人么,要求也不高,从前一直被城里人活吃,上街上挑大粪,那种女人什么腔调啦,现在我们有钞票了,身上不臭了,香了,也要尝尝城里女人的滋味了,尝尝味道也就够了,又不讨她们做家主婆,家主婆还是乡下女人好,没有家主婆屋里一大堆世界怎么办?全是家主婆弄的,乡下女人,好弄头的,一块中长纤维就可以打发了,不象城里小姑娘……”

“你这两句闲话讲得有道理,比比还是乡下家主婆好……”

“你少来这种假老戏吧,你肚皮转的啥念头,别人不晓得,我们还不清爽,在这里你少装腔,你讲乡下家主婆,还跑到城里来混城里小姑娘做啥?”

“啊哈哈哈……”

邱荣听不下去了,他突然非常想高红。尽管高红和他是同床异梦,但毕竟做了几年夫妻了。

他一口菜一口酒也吃不落了,付了钞票,就急急忙忙往屋里去。

老远看过去,屋里灯亮了,高红回来了。

邱荣兴冲冲地推开门,不由惊呆了。

高红躺在床上,灯光下,面孔煞煞白,象死人面孔,两只眼睛落了眶,凹得很深。

高红看见邱荣进来,一动也不动,只是眨了眨眼睛。

邱荣刚要发问,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穿着医院里的白大褂。

“我是地段医院的护士,”她面孔铁板,凶神恶煞一样地瞪着眼睛对邱荣说,“你是她的男人吧?你算什么名堂,自己女人,这样危险的事体,你居然不出面,死人不管,啊?我告诉你,今朝正巧碰上我,要不然,你女人,作兴已经翘辫子了……”

邱荣不晓得她讲的什么。

女护士看看高红,又看看邱荣,说:“她下昼来做人工流产……”

“什么?你讲……”邱荣大声问,震得女护士一跳。

女护士白了他二眼:“你叫什么,你轻一点好不好,不要吓人好不好,……你女人,人工流产,大出血,输了500cc血,要不是碰着我,哼哼……世界上怎么有你这样的男人。好了,你回来了,我也可以走了,本来我们是不上病人的门的,没有这份规矩,我是看她一个人作孽,医院里没有床位,她自己又硬劲要转来,我才送她回来的,喂,你当心点,倘是再出血,马上送医院,不能耽搁啊。喂,这是药,你弄吧,哼,要不是今朝我值夜班,喔哟,也算触霉头,八月半值夜班……”

女护士叽哩咕噜地走了。

邱荣扑向高红:“你,你,你做人工流产,你……”

高红平静地点点头。

邱荣眼睛里冒出火来,“你,为什么?”

高红平静地摇摇头。

邱荣猛地把她拖下床,一脚踢过去,高红本能地一挡,踢着了她的手臂。邱荣停住了,一丝鲜红的血从高红手臂上流下来,滴在地上,高红也没有揩一揩。

高红慢慢地爬起来,爬回床上去。

邱荣一屁股坐下来。

“你晓得我想要一个小人……”邱荣说。

高红一声不响,好像死了一样。

“你晓得我想要一个小人……”

邱荣又说了一遍。

高红仍然无动于衷。

邱荣眼睛里的火慢慢地化成了水,但是他没有让它流出来,他突然觉得,他是这爿世界上顶孤独顶可怜顶可悲的人。

过了不晓得多久,高红突然动了一下,呻吟起来。

邱荣抬眼看看她。

高红声音低弱地说:“我,又出血了……”

邱荣好像没有听见。

高红挣扎了一下,却爬不起来,求生的欲望,死的威胁折磨得她哭了起来。

邱荣还是不动。

高红哭着说:“求求你,求求你,送我到医院去……”

邱荣看着她满面孔的眼泪,终于立起来,上前抱起了她。

地段医院那个女护士,看见邱荣抱着高红进来,哇啦啦地叫起来:“喔哟,喔哟,今朝我真是触霉头,八月半,这么忙,这只连班做得真是不合算……”

医生进来帮高红检查了一下,说:“不碍紧,不要瞎紧张,全象你这样,我们脚掮起来也来不及的,困在这里,休息一下,观察一下……”

观察室里,并没有因为八月半而清闲一点,躺满了病人,生毛病的人一个个愁眉苦脸,陪伴病人的家属也一个个哭丧着面孔。这些人,都是无福之人,吃不了团圆饭,都在医院里吃苦头。

邱荣扶高红躺下去,自己在旁边的长凳上坐下。

有个乡下女人躺在病床上哭,一边哭一边向其他人诉说,讲自己男人怎么怎么同隔壁的女人轧姘头,讲她自己拖了几个小人怎么怎么苦。

多管闲事的女护士搭腔了:“苦了你就吃药水,吃敌敌畏?”

乡下女人辩解:“我是想吓吓他的呀,你们晓得,那个瘟牲,看见我吃了药水,不光不来救我,还对我讲:‘你死吧,死得正好,你死了,我去弄杀隔壁阿二,我同她正好做人家。’你们想想,这只瘟牲,气煞人,我只好自己跑出来喊救命……”

女护士哈哈大笑,其他人也破涕为笑。

邱荣却觉得心里象刀割一样地痛,他没有看高红,不晓得她是不是笑得出来。

女护士一边笑一边说:“大家全象你这样,一碰吃药水,两碰吃药水,我们医生护士忙煞了,也要吃药水,吃老鼠药了……”

有个病人家属对那个乡下女人讲:“你可以去告的,告你那个混帐男人么……”

乡下女人叹口气:“告不赢的,就算告赢了,还是我们娘儿几个吃苦头,触霉头,他要是吃官司,我们就成了什么,劳改犯家属,有的苦呢,他要是不吃官司,回转来就要叫我吃家什,叫小人吃家什……”

世界上就是有这种不讲理不公平的事体。

女护士又出去忙了。

邱荣刚刚点着一支烟,女护士却及时地冲进来:“出去出去,这里不许抽烟,到走廊里去。”

邱荣站到走廊里去。

女护士又跟出来,压低嗓门说:“喂,你老婆做人工流产的事体,你不晓得啊?”

邱荣瞪了她一眼,走了出去,立到外头抽烟。

月亮很亮,邱荣心里却很暗,他晓得,高红不肯讲的事体,他是绝对问不出来的。高红为什么不要小人,高红心里到底有什么秘密,这一连串的疑问,塞得他心里又闷又胀,他却不能问,问,也是徒劳,他不会得到答案的。

高红是一个谜。

邱荣曾经被她的气质、风度、学识、才能等迷住过,现在他才发现,正是这些优点,把高红变成了一个冷血动物。

高红和原来的丈夫离婚,同他结婚的辰光,邱荣没有一点亏心的感觉,他不相信上帝,更不相信佛家的胡说八道,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他也晓得,是他的钞票赢得了高红的爱情,他需要这样的爱情,他认为只有这样的爱情才是真实的长久的,那种所谓的纯爱情,不为任何目的仅仅为了爱情的爱情,才是虚假的短暂的,是中学生的游戏。他以为只要他一日不成为穷光蛋,高红就不会不爱他。这是生活教给他的道理。在他走出监狱之门的时候,他就发了誓,要用金钱去获取一切。他用钱报答了小梅,他用钱获取了爱情。

可是他发现他好像错了。

他让邱小梅摆脱了贫困,她却死了。

他娶了高红,却没有得到她的心,他动摇了。

“喂,医生喊你!”女护士跑出来喊他。

邱荣忽然有了一种预感,或者是一种希望。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医生告诉他,高红没有什么问题,回去休息几天就会恢复的。

邱荣盯着医生看了一歇,他好像有点失望,好像是医生使他失去了一个复仇的机会。

女护士追出来说:“喂,路上当心颠,脚踏车推慢一点……哟,没有脚踏车,抱来的,这个男人,莫名其妙的,力气倒蛮大的……”

回家后,邱荣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冲了一碗红糖茶,高红吃了,他自己往沙发上一倒。

过了一阵,高红低声说:“药,还没有吃呢……”

邱荣爬起来,服侍她吃了药。

高红居然一笑,说:“你肯定在想,这个女人,真怕死。”

邱荣以牙还牙,用高红对付他的一套来还击她,仍然保持沉默。

高红却熬不牢了,不管邱荣睬不睬她,继续讲:“是的,我是怕死,我不想死,我还没有活够……”

邱荣这辰光只觉得心里一片空白,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高红在讲什么。

高红终于熄了灯,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

屋里黑了,月亮就更亮了。

去年,也是在这辰光,也是这么好的月亮,他踢开了“寒山屋”的门,看见小梅吊死了,月亮光照在她面孔上。小梅死的面孔一点也不可怕,只是很白,是他亲手把小梅抱下来,他还以为小梅困着了呢。

现在,一年后的这辰光,高红躺在那里,面孔也是那样白,这张面孔是活的,却比死的还可怕。

邱荣心里一抖,莫名其妙地怕起来。

他立即起来,想出去。

高红在黑暗中说:“你不要走,我怕……”

邱荣冷笑一声,却没有出去。

高红又过了好一阵,才说:“以后,我一定告诉你。”

邱荣咬牙切齿。

月亮下去了,屋里一片漆黑。

一阵清脆响亮的自行车铃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终于,一切又沉默了。

八月十五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