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野地不晓得已经野了多少年多少代了,也不晓得还要再野多少辰光。不过,照现今的情势看,地皮这么紧张,场所这么宝贵,这块野地恐怕很快也会变成宝地了。听说前一腔已经有人来对这地方指指戳戳了,说不定哪一日就会有人来量地皮划白线的。
这块荒野在寒山寺背后,面临娘娘浜,背靠寒山寺高耸的古黄色的围墙。野地上到处是百年大树和墟墓坟墩,到处杂草丛生。这一带的人很少跑到那里去,因为人迹稀少,倒成了飞禽走兽做窝的地方。鸟做了窝,生蛋、孵小鸟,日脚倒也蛮太平。可是终归有几个胆子野豁豁的小鬼头,进去摸鸟蛋,一摸一个准。摸了鸟蛋,夜里附近的住户就听见鸟妈妈哀哀地哭,大人就骂小人,“作孽□,断命鸟蛋有唉好白相,作孽□……”小人仍旧进去摸鸟蛋,碰得巧,连鸟妈妈也一淘捉回来。
野地上的坟墩自然也是野的,但大多坟是有墓碑的,或简或繁,多少在石头上刻几个字。比如在墓碑上刻写“刊石枫桥,德辉不灭”的,恐怕是有些许政绩的人,有的则罗里巴嗦地写了出生年月、生平事迹。也有的很简洁地刻上“×公××墓”几个字,当然这些石碑现在大都已经破损,因为虽说是荒野,前几年同样在劫难逃。有一座吴女坟,规模甚为壮观,相传是吴王夫差小女之坟,说是吴王的这个女儿因为看不惯父亲轻士重色,为王无道,时常忧国之危。后来看中了一个书生韩重,想嫁给他,可是韩重因为其父之故而不愿意娶她,吴女自杀身死。夫差对此十分心痛,以金棺铜槨将小女葬于闾门外枫桥。下葬之日,吴女化为一只白鹤,舞于吴市,千万人随观之,白鹤边舞边歌,唱曰:“南山有鸟,北门张罗。鸟既高飞,罗当奈何!想欲从君,谗言几多,悲怨成疾,殁身黄坡。”对于吴女坟这样的传说,稍微有头脑的人就会晓得是不可信的,吴越时期到今朝,没有三千年也有两千多年了,啥人相信夫差女儿的坟至今还保留在这地方。但是老百姓顶喜欢听这样的故事,所以也就以讹传讹,以假当真了。后来“吴女坟”又被红卫兵凿成了“妖女坟”,今朝回想起来,实在是一桩滑稽事体。还有一个梅花和尚坟,和吴女坟不同,没有人晓得他的身世,也很少有关于他的传说,所以大家称他野和尚。梅花和尚墓前有石碑,题了两句对子:“槐梦醒时成大觉,梅花香里论天生”。据钱老老讲,这是梅花和尚自己题的,问他怎么晓得,钱老老说梅花和尚托梦告诉他的。钱老老肚皮里倒有不少关于梅花和尚的稀奇古怪的事体,不过从钱老老咀巴里讲出来,大家总归一笑了之,没有人当真的,钱老老也不一定要大家相信,他原来也就吃饱了闲着无聊,嚼嚼白相的。
几年前,寒山寺弄一号里的邱荣赚了一笔钞票,在自己天井里造房子,威风扫过大街小巷,声势惊动了枫桥镇。造的是平房,却奠了楼房的墙脚,夯墙基的辰光,夯得结结实实,原本计划好的,砖头石块不够用了,邱荣挥挥手叫小工到寒山寺后面野地里去拖。那几个小工是外面请来的,不晓得野地里忌一脚,跑到那里,只拣大石块往邱家拖,结果把梅花和尚的那块墓碑也拖来了。
钱老老平常日脚顶欢喜轧闹猛,看造房子自然轧在前八尺。他老眼昏花,看见拖来的石头上面还刻了字,回屋里戴了老花眼镜,把石头上的泥迹揩揩清爽,煞有介事地读了上联“槐梦醒时成大觉”,之后就叫起来,说这块物事不可以随便动的,随便动了要惹恼梅花和尚的。
大家拥过去看那块石头上的字,没有啥人看得出那几个字,槐梦醒时也好,梅花和尚也好,看上去全是糊里糊涂的一团。
大家同钱老老寻开心问他:“梅花和尚是不是寒山寺里的和尚?”
钱老老答不出来。
大家又笑,说是野和尚吧。钱老老面孔上很难看。
邱荣立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看钱老老,钱老老对他说:“邱老二,你不好动的,梅花和尚有灵的……”
邱荣阴森森地说:“你不是说他成大觉了么,既然成大觉,就与世无争,根本不会在乎一块墓碑派什么用场的。”
钱老老摇头晃脑:“闲话不能这样讲的,闲话不能这样讲的,成大觉是他的事体,我们野俗工人也不可以作孽的。”
邱荣“哼”了一声:“我这个人就是作孽作惯了,让梅花和尚来惩罚我好了。”
那块石碑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邱荣的奠脚石。
不晓得是邱荣的毒誓发准了,还是钱老老的预言说中了,邱荣现世报了——邱小梅不明不白的死,邱贵女人发痴,邱家兄弟反目。寒山寺弄的人家,没有一家有邱荣这样发财,也没有一家象邱家这样败落。大家想起当初钱老老的闲话,都有点汗毛凛凛的。
邱荣现世报,不光惨了邱家,一号宅院里的风水也坏了。从前这个天井里的人家,都是太太平平,文文静静过日脚的。除了邱贵有辰光踏三轮车踏吃力了,夜里回来喝几两老酒,借了酒意骂几句粗话,其他人都客客气气,一家门也好,邻里之间也好,和睦相处。现在是内部吵天天有,外部吵三六九,弄得大家心情不舒畅。
邱荣小辰光,经常听阿哥邱贵讲这个院子的过去。这一号宅院原先是邱家祖上的,从前的邱家据说还是枫桥一带的大户,有钱有势,所以现在推想起来,那辰光这一号院子里的房子肯定不是现在这种低矮的开天窗的平房,起码是几面花窗的楼房。邱家不晓得在几世几代的辰光,出了个不屑子孙,十七八岁,不读书,不想做官,一日到夜同寒山寺里的和尚轧朋友,当家人三番几次家法教训,仍然不思悔改,终于有一日一走了之,没有回转,有人讲恐怕是看穿了一切去做了和尚,邱家人到寒山寺去寻人,没有寻到,只好当作白养了这么一个儿子。钱老老讲的故事倒同邱贵讲的差不多,只是有一个差别,邱贵认为这空房子原本姓邱,钱老老认为这宅房子早先姓钱。当然,不管是姓邱还是姓钱,现在统统姓公,邱家的或是钱家的房子怎么会充了公,大家弄不明白,不过早几年中国弄不明白的事多着呢。
邱贵比邱荣大十岁,长兄如父。邱荣对阿哥的感情是很深的,从小阿哥就是他的崇拜对象。邱贵五大三粗,在邱荣心目中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后来邱荣插队辰光,因为打人致残吃了官司,邱贵一次也没有去看他,写了一封信,板着面孔教训了他一顿,说他自食其果,要他认罪服罪,彻底改造世界观。邱荣十分伤心,二十几年阿哥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彻底毁灭了。吃官司的第一年春节,他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服刑,没有人和他通信,也没有人给他送吃的用的,可是有一天,他的侄女儿邱小梅突然千里迢迢地来了。那时小梅还在中学里读书,她是节省了一分一分铅币,瞒着父母偷偷地跑出来的。邱荣在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面前哭了一场,从此,邱小梅经常和叔叔通信,告诉他家里和外面的情况,经常寄东西给他,每逢节假日,总是想办法去看他。邱荣狼吞虎咽地吃着小杨梅带来的各种食物,突然他眼睛一瞥,看见小梅在旁边咽馋唾,邱荣再也吃不落了,他这才发现小梅的面孔干瘦发黄,头发也没有光泽,衣裳又旧又小,吊在身上,没有一点姑娘的光彩,邱荣在心里发誓,他总有一天要报答小梅。
这一天终于来了。
邱荣把一爿店送给了侄女邱小梅。
可是,邱小梅却吊死在“寒山屋”里了。
邱荣从悲痛中清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寻找小梅致死的原因,他要报复,他要杀人。
邱小梅却是什么也没有留下。
邱荣象一只困兽到处乱串,眼睛发红,好像随时要扑上去咬人,熟人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连邱贵也不同他说一句话。两三天过后,他正在屋里气闷,天井里的唐云蹑进来,胆怯怯地看着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讲。
唐云和小梅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念书,象亲姐妹一样,会不会小梅有什么话对唐云讲过呢,邱荣立即提起了精神。
唐云憋了半天,却哭起来,抽抽咽咽地说:“那天,我去店里白相,看中一条丝围巾,一时又没有钞票,小梅一定要我拿了戴,我说,隔日就来还钞票,可是,可是,来不及了……”
邱荣呆笃笃地看着唐云,麻木不仁地听她讲话。唐云连哭带诉地讲:“我记得,那天店里还有个日本人,蛮面善的,蛮和气的,会讲几句中国话的,也在店里白相,好像不是买物事的,同小梅讲得蛮投机,后来日本人走了,小梅还问我……”
“问你什么!”邱荣突然紧张起来。
“问我,日本人凶不凶,我还同她寻开心,问她是不是要嫁给日本人,小梅面孔血血红,唉,就是眼门前的事,活龙活现,小梅怎么……唉唉……”
“那天她还同你讲了什么?”邱荣抓住话题不肯放过。
“其他,其他也没有了,噢,好像还问我‘纯子’是什么,是不是日本女人的名字,我说是的,好几部日本电视剧里都有叫‘纯子’的……”
“纯子?”邱荣陷入了沉思之中,唐云什么辰光走的也没有发觉。
邱荣记得很清爽,小梅办丧事的辰光,是有一个陌生人轧在人群当中,穿的西装,结了领带,还带了黑纱。当时邱荣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和一般的中国人不大一样,面孔是陌生的,但好像又有点熟悉的东西。他记得那个人铁青面孔,一言不发,哀乐刚刚发响,他就用手捂住胸口,奔到门口,倚倒在门槛上,门口有几个人把他搀起来送了出去,后来也不晓得怎么样了。
这个人,可能就是唐云讲的那个日本人,他怎么会来悼念小梅,他和小梅……邱荣一下子激动了,可是,到哪儿去寻这个人呢。他抱着一线希望奔到寒山宾馆,却去迟了一步,服务员告诉他,是有一个日本代表团,可惜已经走了。邱荣在一段时间里,真是万念俱灰,什么事体也不想做,什么人也不想见,他并不是那种没有经历过生活的狂风巨浪的小青年,但这一次的惩罚,却把他打垮了,压倒了。
他不想回寒山寺弄一号院子,他不能看阿嫂的失常的举止行为,更受不了阿哥的冷酷淡漠。他不敢进“寒山屋”,一走进“寒山屋”他就看见小梅的影子在晃动。
钱老老遇见他,总是低了头躲开,反倒象是欠了他的债。邱荣想起“寒山屋”底下的那块墓碑,真想追上钱老老痛哭一场。
这辰光的邱荣已经腰缠万贯,属于他的房子也不少,寒山寺弄有两间,盘门那边有一座小楼,两楼两底,但他却总是觉得自己象个流浪汉,无家可归。在盘门的新楼房上,他的老婆高红总是笑眯眯地等待着他,却经常使他感到一种说不清爽的隔膜。
高红是的的刮刮正规大学毕业的本科生,学的是英语专业,毕业后分配在市里一所中学当外语教师。邱荣开了书画店,苦于自己不懂外语,在同外国人做生意的辰光十分不便,就托朋友物色一两个懂外语的人才,每日夜里到他店里帮帮忙,只要当天有赚头,就给一点报酬。后来,寻到了高红。高红在邱荣店里帮忙不过半年,就和丈夫离了婚,嫁给邱荣了。
古话讲,女人要讨二婚头。象邱荣这样的男人一直到三十六岁,才第一次真正接触女人,高红对他确实是十分配胃口的。从前,因为劳改犯的臭名声,轧过几个女朋友全没有成功,高红对邱荣的过去一概不问,结婚以后,高红更加成了邱荣做生意的好帮手,而且对邱荣也很体贴。所以,高红为了他而离婚,拆散一个家庭,邱荣心里虽说有点疙瘩,但对高红还是蛮中意的,何况高红相貌也不错,肚皮里多少有点真货,邱荣的朋友都恭喜他寻了个好女人。
过了一段辰光,邱荣发现高红内心好像有什么秘密,有什么事体瞒着他,他试探过但从来探不出什么名堂。后来邱荣又有了一个感觉,高红在拼命赚钞票。她在学校工作很出色,奖金挣得最高,同时还担任了几家业余职校的外语辅导老师,一夜上两节课,有近十块钱的收入。有几个礼拜天,她带回来一大堆外语考卷,也是揽的外快,批一张考卷就是五块钱的收入。高红说,那一天她批了八十份考卷,饭碗端在手上还在批改。每天夜里老晚她还要应付店面上的生意。高红对邱荣的钱财从来不过问,邱荣几次把存折交给她,她看都不看一眼就还给他了。邱荣想不通,不晓得是不是高红想告诉大家,包括他,她嫁给他不是因为他的钞票,她自己也会赚钱。她要许多钞票做啥,高红也从来不同他讲,慢慢地,两个人都感觉到双方之间有了隔膜,也可能这种隔膜原本就有,从前没有发现罢了。
高红的社交面越来越广,在屋里和邱荣的话自然越来越少,邱荣总想是不是自己配不上她,她念过大学,有真才实学,两个人缺少共同语言。现在,邱荣好像很怕回去,回到屋里,高红那种职业性的空洞洞的笑叫他心里不适意。结婚以后,夫妻俩从来没有吵过一次相骂,邱荣脾气犟,气闷的辰光,吵一架,可以发泄发泄,心里轻松一点,可是高红从来不创造吵相骂的条件和机会,总是一张笑面孔。还有一桩事体叫邱荣心里很不痛快,高红的肚皮一直大不起来。眼睛一眨,结婚已经两三年了,高红那里仍然毫无动静,夫妻之间谈起小人的事体,他几次暗示她是不是到医院检查检查,高红不是笑一笑,混过去,就是推说没有空,邱荣也不好逼她。邱荣心里憋了许多东西,污恶得要爆炸,他有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他却不晓得找啥人去讲讲心里的闷气,一直到有一天沈梦洁活鲜鲜、亮闪闪地闯进了他的店堂。
对于关了门的“寒山屋”,许多人劝邱荣早一点租出去,一来经济上可以少受损失,二来新店主一到就会冲淡对旧人的思念。邱荣对此却一直没有考虑,他不愿意自己触自己的心境,揭心上的伤疤。
沈梦洁心急火燎地说明了来意,邱荣坐在那里,若有所思,也不晓得有没有听清沈梦洁在讲什么。后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沈梦洁,立即被她的那种傲立于社会的气质震惊了,感动了,可是他还是冷冰冰地说:“不租。”
沈梦洁尴尬地站着,过了一歇她冷笑一声说:“这爿世界上真的没有啥人肯帮我一把……”
邱荣被她这句话打动了,其实这辰光他也很希望有人帮他一把呢。他的口气松动了一点,问:“你会做生意?”
“不会,”沈梦洁说,“不过我可以学,就象小人开始不会吃饭,总不能等学会了再吃,总是要一边学一边吃起来的……”
邱荣摇摇头,又问:“你想发财……”
沈梦洁又直碰碰地说:“是的,我想发财,我现在刚刚弄明白,钞票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本事和价值。钞票真实不是一个孤立的内容,从前人家都讲铜臭铜臭,照我看来讲的票臭是不公平的,钞票里是臭、香、酸、甜、苦、辣、咸、淡什么滋味都有的。”
邱荣不由又看了沈梦洁一眼,他不明白为啥。沈梦洁的话总能讲到他心里。
沈梦洁知道邱荣心里活络了一点,便不失时机地说:“邱老板,这爿‘寒山屋’有得天独厚的好条件,为啥要人为地埋没它呢,为啥不让我帮帮你……你放心,我不会让‘寒山屋’塌招势的。”
她同邱小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当初,邱荣让邱小梅接替他做“寒山屋”的老板,邱小梅说:“我不来事的,我做不好的,我只能做做帮手。”想到小梅,邱荣心里一揪,他脱口问沈梦洁:“你一定要想租‘寒山屋’,你晓得‘寒山屋’的过去吗?”
沈梦洁扬一扬眉毛:“我不晓得,我也不想晓得,我只希望看到它的未来。就象对我自己一样,我只想奔我的前程。”
这句话说了一半,她的过去呢,怎么回事体,邱荣熬不牢又问:“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沈梦洁笑笑,轻描淡写地把这几年的经历告诉了邱荣。
就这样,他们不知不觉竟谈了几个钟头,高红下班回来,看着他们,很古怪地笑笑。
邱荣告诉高红,“她姓沈,想来租‘寒山屋’的。”
高红又古怪地一笑,说:“老早应该租出去了。”
终于,他们达成了协议。
沈梦洁开店以后,邱荣还没有去看过她,但心里却一直挂记着她,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想念小梅的原因,他对沈梦洁有一种天然的保护欲。
昨天夜里,高红和一个来买东西的西方人谈得热络得不得了,可惜邱荣一句话也听不懂,后来那个外国人居然抱住高红吻了一下,邱荣心里说不出的别扭。高红却笑着劝他:“你不要这样古板么,人家也不是坏心思么,再说都是为了做生意么……”
他差一点脱口反驳:“那你还不如去卖肉!”后来高红去送那个外国人,一直到很晚才回来,显得很兴奋,面孔上红通通的。邱荣一句也没有响,她也一句话不说,两个人分头困了。
天不亮邱荣就醒了,爬起来什么事也没有做,就出门了,直奔“寒山屋”来。
当沈梦洁象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招呼他时,邱荣也差一点喊她一声“小梅”。可是她们俩从外形到气质都是不同的。
还没等沈梦洁开口说话,大孃孃就奔过来说:“喔哟,邱老板,长远不见了,这一腔发财啦……”
邱荣冷冰冰地“嗯”了一声。
大孃孃从来不会因为别人面孔上颜色不好看就闭咀的:“嗯,邱老板,听人家讲你太太漂亮煞的,为啥不叫她过来白相白相,让我们也见识见识,饱饱眼福,你怕她出来被别人抢去啊,你把她藏在屋里做啥呀……”
邱荣说:“她不在屋里,一日到夜在外面。”
大孃孃“哦哦”叫了几声,还想啰嗦,邱荣却回头问沈梦洁:“沈……沈老板,几日生意做下来怎么样?顺手不顺手?”
沈梦洁本来对邱荣有一肚皮的话要讲,要向他请教生意经,要问他象黑皮那样的人做生意的秘诀,可是现在见了邱荣倒一句也讲不出口了。她十分好强,当初对邱荣拍过胸脯讲自己不会给“寒山屋”塌招势的,但现在她好像觉得自己下错了赌注,这样的书画店在这里已经遍地开花,爆满了,她也不可能有比别人更强的货。
大孃孃又见缝插针地说:“喔哟,邱老板不瞒你讲,沈老板蛮苦恼哩,生意不发落,人家讲那天开张放了臭火的,我怎么没有听见臭火呢,全是乒乒乓乓双响么,喂,邱老板,你不要保守□,生意经介绍点给沈老板听听么,大家发发么,对不对?”
沈梦洁面孔上虽然有点不自在,但内心十分感谢大孃孃,大孃孃这个人,唉,怎么评她呢,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邱荣晓得大孃孃没有瞎说,他点点头对沈梦洁说:“你的商品竞争能力不强,太一般化,大家都有的东西,你可以少搞一点……”
沈梦洁看着邱荣,没有说什么,但好像在问他:大家没有的东西,我到哪里去弄呢?
邱荣瞥了一眼大孃孃,就扯开了话题。
大孃孃肚皮里有数,但面孔上装糊涂,赖在旁边不走开,眼睛骨溜溜地从邱荣身上转到沈梦洁身上,又从沈梦洁身上转到邱荣身上。
大家迸了一歇,大孃孃熬不牢说:“喔哟,邱老板,你怎么不想抱儿子,你太太怎么回事体□,结婚恐怕有三年了吧,你们这种人,现代兮兮的,不想要小人的,我说啥想不通的,千好万好终归自己的贴肉顶好……”
邱荣“哼哼”了两声,说:“贴肉顶好,你的儿子怎么样,你为啥对别人讲郭小二比你的儿子好,郭小二又不是你的贴肉……”
大孃孃的伤心事体被引了出来,神色暗然地走开了。
邱荣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不晓得是为大孃孃还是为啥人。
沈梦洁说:“邱老板,你说别人没有的东西,是指的哪些物事……”
邱荣沉闷了一歇,说:“有些物事,台面上还不好讲,被别人抓住把柄,扣你一顶帽子可以不大不小,叫你呜啦不出……”
“我……”沈梦洁说:“我想试一试,总比现在这样不死不活的……”
邱荣不再说什么,从口袋里摸出钢笔,向沈梦洁要了一张纸头,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和地址,交给沈梦洁“你去寻这个人,他也许会为你提供一点紧俏货的。”
沈梦洁不明不白地接过纸条,看邱荣不愿意再多讲,她也不便再问他,她欢喜自己去闯一闯。
沈梦洁突然想起一桩事体,问邱荣:“我上次听钱老老讲,这间房子底下埋了一块什么石头,说是不应该埋下去的,什么意思,吓唬我,还是什么……”
邱荣叹了口气说:“钱老老说,石头上写的是‘槐梦醒时成大觉,梅花梦里证无生’。”
沈梦洁“□”了一声,笑起来:“你相信?你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大觉’,有什么‘无生’?”
邱荣看着沈梦洁放着光彩的面孔,心想我以前也是不相信的。
一群外国人从对过黑皮店里出来,边走边欣赏购买的物品,沈梦洁见此心里酸溜溜的。
邱荣看看她,说:“慢慢来,你也会精明起来的,也会摸透这里面的名堂……”
沈梦洁点点头。
“各个不同国家来的人,可以用不同的方法对付,但首先要了解他们,比如美国人,自信力很强,却不傲慢,这是一个素质比较高的民族。德国人就比较严肃,用我们的话讲是一本正经的,但并不难弄。法国人的特点是乱杀价,比苏州人杀半价还要厉害,不过不成功也无所谓……”
大孃孃笑着轧过来说:“香港人顶滑稽,哭穷有一套功夫,三日两天听见这种广东普通话:我们没有钱呀,我们是穷人呀,我们是家庭妇女呀,你就卖给我们吧,便宜一点嘛……”
沈梦洁被她说得笑起来。
邱荣却不笑,继续说:“还有日本人,我们的主顾主要是他们,日本人是比较富裕……”
说起日本人,沈梦洁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告诉邱荣:“邱老板,有一个日本人,可能住在寒山宾馆的,来寻过你,打听你的事体,还问过,问过……”
“问过什么?”
“问过你的侄女邱小梅。”
邱荣猛然一震:“那个日本人,叫什么?什么样子?”
“叫什么我不晓得,样子么,也说不准,反正一双眼睛很凶很阴,也很古怪,不过他恐怕不是真正的日本人,他会讲中国话,会讲苏州话,肯定在苏州住过……”
邱荣马上明白了,激动地说:“是他,是张宏,他住在寒山宾馆?”
沈梦洁点点头:“已经好几天了,日日到这里来转……”
邱荣十拿九稳地说:“他叫张宏,我们从前是同学,后来一起插过队……”
“哦,”沈梦洁想起唐少泽说过的话,问他:“还有唐少泽是吧,你们三个人很要好,是吧?”
邱荣不置可否。
沈梦洁又说:那个日本人很滑稽,到我店里来过,问这一带有没有一个叫纯子的小姑娘……
“什么?纯子?”邱荣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唐云也曾经提起过纯子,和这个纯子是不是一回事呢。
沈梦洁觉察出邱荣神色异常,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邱荣就匆匆忙忙地告辞,朝寒山宾馆那边走去。
沈梦洁正想把邱荣给她的那张条子拿出来看看,突然发现唐少泽的老婆站在店门口,眼睛里充满了挑衅的神态。
沈梦洁忍不住“扑哧”一笑。
凌丽很恼火,以为沈梦洁在笑她什么,正想该怎么摆点威风出来,沈梦洁却依在柜台上假痴假呆地问:“你要买什么?”
凌丽白了她一眼,说:“不买什么。”
“那你看吧。”沈梦洁十分客气,并且热情地介绍:“喏,这只,双面绣,十二圆,货色不错吧,不贵,卖八十块……”
凌丽鼻子一哼:“八十块,还不贵?哼,我十块钱就能买一只十六圆的。”
“喔哟!”沈梦洁故作惊讶地叫起来:“喔哟,真的?你们屋里有本事,有脚路,有花头,在哪里买的,能不能介绍我也去弄一点……”
凌丽得意了:“那是不来事的。”
“唉,”沈梦洁似真似假地长叹一口气:“你看看我,进货这么贵,一天也卖不出多少,赚不了几钱,屋里上有老下有小,张着嘴巴要吃饭呢……”
凌丽对“下有小,”很感兴趣:“你……有小人了?”
沈梦洁说:“小人四岁了……”
凌丽偷偷地松了一口气,感到沈梦洁对她的威胁小得多了,但仍然没有彻底排除。
沈梦洁早知她在想啥,却只作不知,问她:“你看上去还没有小人吧,看你的身段,象姑娘身段,苗条得来……”
凌丽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也有小人了,女儿……”
“喔哟,真的看不出,你养了小人身段还这么好……”沈梦洁突然觉得自己的口吻有点象大孃孃。她苦笑笑,继续扮演:“真是眼热煞了,不少女人养过小人就象一只柏油桶了,难过煞了,你看我也是,腰粗得来……”
凌丽居然有点开心了,但仍不忘记自己的任务:“我们小唐也说的,他讲我身材好……”
“唉,你说起小唐,我倒想问问你,你怎么嫁给这种……”
凌丽一急:“怎么?”
“我倒不大好意思讲呢,你这个男人,架子太大,不象你随随和和的……”
凌丽终于笑出来。
沈梦洁乘热打铁,又说:“我听人家讲,你是高干子女,水平很高的,脚路粗煞的,哎,你肯不肯帮我弄一点便宜货……”
凌丽警惕起来:“你要做啥?”
“我做生意,你也有好处的,现在钞票不经用,哎,你屋里高档电器大概全齐了吧?”
凌丽叹口气:“哪里□总共才撑了一只彩电,还是十四时的……”
“喔哟,那还有得你扒呢,撑齐了电器,还有钢琴,空调呢,唉,现在啥人不在赚钞票□,不过你们高干不一样的,有的是钞票,不象平头百姓……”
凌丽叫屈了,“天地良心,我们屋里人,我爷娘只拿几个死工资呀,唐少泽也是,更加穷酸,没有花头的……”
“哎哟,你这个人,真是太老实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人家干部子女现在都在靠老头子的权捞好处,只有你……真是……”
凌丽被沈梦洁击中了心病,心神不安地走了。
沈梦洁想想自己充当的角色,心里五味俱全,但是,既然已经走了第一步,不管自己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也只有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