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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部落纪事 第一章

“寒山屋”出了一桩性命交关的大事体。

二十四岁的女老板邱小梅寻死路了。

八月半的夜里,大家吃月饼看月亮,乐和惬意。邱小梅却一根麻绳吊在头颈里,荡在“寒山屋”店堂当中了。

这一夜,寒山寺弄几十家书画店家家灯火通明,外国人特别的起劲,生意特别的好做,科学杂志上讲月亮的圆缺会影响人的情绪,看起来,中国的月亮倒蛮配外国人的胃口。邱小梅的阿叔,“寒山屋”的后台股东邱荣,吃过月饼,从后院绕到前街,发现侄女的店门紧闭,敲门敲不开,邱荣一脚踢进去,就看见邱小梅的身体在月亮光里晃荡晃荡。

邱荣闷叫一声,连忙喊了车子把邱小梅送到医院里,医生说,啊呀送错地方了,应该送火葬场,差一点吃了邱荣的拳头。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天生的一张标致面孔,又占了一块好地盘好市口,店里的生意正做得发落,前途还不晓得怎样光明灿烂呢,为啥要走这条绝路,街坊邻舍都疑心疑惑,没有人讲得清爽,也没有人想得明白,只有大孃孃背地里告诉过别人,说邱小梅起码有六个月的肚皮了。大孃孃在寒山寺门前的停车场收停车费,从停车场到寒山寺弄,第一家店面就是“寒山屋”,所以大孃孃每日端一张小矮凳,坐在贴对“寒山屋”门面的墙角落,对邱小梅的一举一动自然看得顶仔细顶逼真,前一腔,大孃孃就看见邱小梅屋里的畚箕里,有一大把一大把的话梅核。大孃孃的话,想想是有道理的,邱小梅不光没有结婚,连男朋友也没有轧过,一个老实子囡,现在大肚皮了,难为情了,没有面子见人了,恐怕是要去寻死路了。再想想,又觉得没有道理,现在是什么世界,什么日脚了,又不是老法里封建社会,未婚先孕的小姑娘何止一个两个,面皮老老,到医院里让医生骂几声,总归要帮你刮掉的,刮掉了一身轻松,又可以重新做人了。再说邱小梅又不吃公家饭水,用不着担心敲掉饭碗头,或者开除党籍团籍,就算真是出了什么丑事体,也犯不着钻牛角尖,寻死路的,恐怕里面还有别样名堂呢。

到底是啥人闯的祸,大孃孃好像一点因头也没有,不过就算有点什么因头,谅她也不敢讲出来。邱荣是什么角色,绰号“老枪”,山上下来的,横竖横的胚子,靠近过来,身上一股冷气,叫你不冷也会抖三抖。当年吃官司,听说就是为了杀人的案子,到底有没有杀死人,大家不敢去问他,想起来大概没有杀得死,倘是杀死了,不会吃几年官司就放出来的。左邻右舍没有一个人敢当他的面讲邱小梅的事体,大孃孃一张咀,比辣糊酱还要足味,在邱荣面前也会淡乏三分。

老板没有了,“寒山屋”自然要关门打烊歇生意了,这爿店市口好,贴对寒山寺山门,外国人从寒山寺观光出来,迎面就看见“寒山屋”,就一窝蜂拥过来看各式各样的工艺品,看得中意,自然会买的,“寒山屋”近水楼台总归先得月。所以,假使不出邱小梅这桩事体,上门来租店面的,作兴要踏平邱荣的门槛子,现在大家忌一脚,寒山寺附近一带的人,晓得这桩事体的,没有啥人敢来搅这爿吓人兮兮的店,赚这种寒毛凛凛的钞票。

可是,不出一个月,“寒山屋”就租出去了。

大家说,老枪这种户头,的的刮刮的中国人,从来不做日本(蚀本)生意的。

过了几日,就有人来收作“寒山屋”了,重新装修了门面,重新布置了柜台,弄得比早先愈加气派,愈加惹眼。收作店堂的人有男有女,也弄不清哪一个是新老板,只听说是住在南门的,寒山寺在苏州城西北面,人家老远八只脚从城南赶过来,吃的是寒山寺的名气,贪的是寒山寺开店的实惠。寒山寺弄的人心里很痒,上去搭讪,想把邱小梅的事体告诉他们,可是又怕邱荣晓得,那杆老枪发起火来是不得了的,权衡利弊,还是不讲为妙。所以新来的人根本就不晓得邱小梅啥小梅的事体。

外地人到苏州来,一般总归听说过寒山寺,可惜苏州白相场所多,诸多园林又讲究细嚼慢咽,走马观花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的。所以势必要忍痛割爱,有重点有选择地观光几个特别有滋味的地方。问问苏州的亲朋好友,寒山寺外头名气蛮响,到底怎么样,苏州人讲,喔哟寒山寺,我们是不稀奇的,日本人顶稀奇。日本人为啥稀奇,苏州人也弄不明白,顶好去问日本人。

其实,日本人欢喜白相寒山寺,归根结底还是中国人引起来的。中国人先把千年以前唐朝人写的诗传到日本去,日本人读了张继的那首《枫桥夜泊》,摇头晃脑,眉开眼笑,赞不绝口,后来,日本的小学生有一门功课就是背诵中国人的这首古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反倒比中国人更顶真,中国的小学生恐怕还不一定背得出这首诗。当然,日本小人背起中国古诗来,自然是用的日语“黑漆嘛搭”,“滑里滑搭”,肯定不及中国的普通话、广东话好听,更不及糯答答甜腻腻的吴浓软语苏州腔有味道。

相传,从前寒山和拾得在浙江天台山国清寺做和尚,两个光头一对宝货,相貌难看,衣着破烂,一日到夜痴不痴乖不乖的落拓样子,庙里其他和尚都看不起他们。有一次,新上任的台州太守请教国清寺住持丰干和尚,问他庙里啥人有真本事,丰干指点台州太守去谒拜寒山拾得。太守上山入庙,在灶屋间里见了寒山拾得,磕头就拜,其他和尚又惊又奇又不服气,问:大官何礼疯狂夫?太守一笑,说:真人不露相么。寒山拾得据说是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的化身,一旦被人识破,两人手搀手,笑眯眯地说一声:丰干饶舌。双双走出。这一走,两个和尚就从浙江走到江苏,从天台山走到苏州城。在苏州阊门外,觅了一座寺庙为落脚点。这座寺庙建于南朝,叫妙利普明塔院,寒山拾得在这里住下来,和睦相依,读诵真经,平常日脚对周围的老百姓施药舍茶,深得大家爱戴。后来拾得外出云游传道,一直走到日本。师兄弟互相想念,就用钟声来传递思念之情,虽说两人相隔千山万水,但水能传声,钟声飘洋过海,把两个人的心连在一起。拾得在日本传道很受欢迎,被日本人尊为能人,拾得说:真正的能人是寒山。日本人就派了使者过来邀请寒山,可惜来迟了一步,寒山已经升了天,结果就请鉴真大和尚东渡日本了。寒山圆寂以后,老百姓为了纪念这个好和尚,就把那座寺院改叫作“寒山寺”,后来又塑了寒山、拾得两尊塑像。因为两个人始终和和合合,所以又被称作“和合二仙”。苏州城里老百姓逢到屋里办喜事,一般都要挂一幅和合二仙的画,祝愿新婚夫妻情投意合,白头到老。

一直到现在,寒山寺里的这两尊塑像仍然十分受人崇敬,现在庙里的和尚在像前放了一只很大的化缘柜,游人到此,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大多心甘情愿地扔几个铅币进去,这可不是看现代和尚的面子,而是投给寒山、拾得的。

所以,无论是传说中的寒山寺或者诗里写的寒山寺,还是眼门前的现实的寒山寺,她的名气都是名符其实的。苏州人之所以不怎么稀奇寒山寺,倒不是因为寒山寺本身没有花露水,有句古诗讲: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苏州人不稀奇寒山寺,恐怕也是这个道理吧。

苏州人对名扬四海的寒山寺没有什么感触,可是对寒山寺前的一条既狭窄又破旧的石卵小巷倒是十分感兴趣。

这条小巷叫寒山寺弄,就在寒山寺山门前,要说这条巷子,总共不过几百米长,两排民居也是极普通极平凡的,实在没有什么突出惹眼的地方。但是,自从三年前邱荣从监牢里放出来,在自己屋门口开出了第一爿书画店,这条巷子就有些不一般了。邱荣在店里出售各种有苏州特色的民间工艺品,比如双面绣,檀香扇,红木雕刻等等,专门挖外国人袋袋里的五颜六色的钞票。老枪一牵头,一两年工夫,这条小弄堂里,一家接一家地开出了几十爿书画店,商品种类越来越多,花头经越来越多,惹得外国人眼花缭乱,惹得中国人眼热心跳。

老古话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是寒山寺弄的住家,靠庙靠了几世几代,却从来没有靠到点什么好处,想想真是气不落。现在的和尚也不比从前的和尚了,从前寒山、拾得与人为善,仁慈大方,现在的和尚一个个贼精,做的佛事,想的俗事,也同平头百姓一样,铜钿眼里翻跟头,真是世风日下,连和尚庙也逃不脱。

书画店兴起来,无疑成全了这一带的居民,寒山寺弄的风水也转过来了。胆子小一点的,不敢甩掉铁饭碗自己开店的,就把面街的房间租出去给别人开店,房租越涨越高。9号的张家里,一个月的房租收到三百五,坐得其利,实惠惬意,也用不着担什么风险,房钿喊得高一点,反正是两厢情愿的,又不犯法。当然,自己开店的象邱荣这种角色,那个赚头更不用谈了。邱荣开店两年,就积了几万块,派头大得不得了,一爿“寒山屋”就送给侄女邱小梅,自己跑到城南角盘门另开了一爿店,钞票恐怕赚得七荤八素了。

邵小梅一根绳吊煞,左邻右舍心里有一种呜拉不出的滋味,想想小姑娘为人不错,不应该报应到她身上,看起来阎龙王有辰光也是糊里八涂,不明是非的。怪来怪去只有怪到邱荣头上。倘是邱荣不开什么书画店,倘是邱荣不是这种狠天霸地的人物,倘是邱荣没有赚到几万几万就不会把“寒山屋”送给邱小梅,也就不会弄出这种人命事体来。

十一月初头的一个大日头天,大清早寒山寺弄里“噼哩啪啦乒乒乓乓”放了一阵炮仗,烟雾腾满了一条巷,“寒山屋”重新开张了,大家端了粥碗奔出来看。

新老板沈梦洁身穿大红的西装套裙,施了淡妆,落落大方立在店门口,同大家打招呼,学日本人的样子,咀巴里一连串的“请多多关照”、“请多多关照”,比邱小梅更加漂亮更加风流更加有台型。

“又是个女人……”

一号宅院里的唐师母因为身体不好,深居简出,不临市面,经常会大惊小怪:“喔哟哟,红得来,耀眼得来,妖骚得来……”

大孃孃见多识广,早已经打听到了新老板的名字和性别,她朝唐师母甩了一个白果眼,不以为然地说:“喔哟,这有什么稀奇,这种料作又不是全毛的,中长花呢碰顶了……”她看见沈梦洁在同她点头,连忙抬高了嗓音:“沈老板身架子好,这套衣裳服帖的……”

“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都来做老板,现在外头的小青年,真是不得了,这个沈老板,看上去比邱小梅大不了几岁的……”

“哎,她晓得不晓得邱小梅的事体?”

“唉唉,女人做生意,现在的女人越来越狠了,不比从前老法里……”

“标致女人开店,没有花头经是不敢吃这碗饭水的,总归有好戏在后头呢……”

这句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好戏在后头,他们要看看这个比邱小梅更胜几分风流的摩登女人,怎样唱戏,怎样做戏。

沈梦洁立在“寒山屋”门口,迎接各种各样的目光。她晓得大家在咀嚼她,消化她,不过她一点也不在乎,也不想去打听这些人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到底在议论什么。

看热闹的人,一直围了好长辰光才慢慢地散了,只留下大孃孃他们几个坚守阵地。

第一批客人的旅游车到了,大孃孃过去收了停车费,又走过来坐在小矮凳上,直逼逼地盯住沈梦洁,开始同她攀谈。

“沈老板,你的生意马上要来了,这帮日本人,白相过寒山寺,就会过来的。哎,你会不会讲日本话,我教你一句怎么样,‘衣那沙……’你晓得这是啥意思,就是先生,这只货色便宜来兮,嘿嘿……”

沈梦洁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女人看上去五十出头了,虽然一身俗气,倒蛮热心,也蛮发松,她突然想同她寻寻开心,就讲了几句日语,弄得大孃孃呆木头一样朝她看。

憋了半天,大孃孃才回过神来,“你,你沈老板,你会讲日本话的?喔哟哟,沈老板,看你不出,你肚皮里倒蛮有货色的……”

沈梦洁得意地一哼:“我读过大学,专门学日本话的……”

她读的是职大,也算是大学,可惜牌子不硬,不过同大孃孃这种人还是不要太谦虚,这个女人一看就晓得是那种欺善怕恶的户头。

大孃孃听说沈梦洁大学毕业,更加惊奇:“喔哟哟,大学生也来做这种生意,你为啥不去做公家的事体呀?”

这句话顶戳沈梦洁的心境了,她不想同大孃孃谈这些,她晓得,讲出来,大孃孃也不会明白的。

当初沈梦洁在单位里工作得蛮出色,她高中毕业没有去考大学,因为自己有本事,很快就进了厂的技术科,做描图员,工作惬意轻松,面孔上还有光彩。有一日她困梦头里醒过来,突然心血来潮要去学日语,要去读大学了。她先斩后奏去报名,参加了职大的考试,结果考中了,再回头同领导商量,领导想不落,说描描图线,用不着学什么日本话,实在要学就业余学吧,厂里人手紧,放不出。沈梦洁一口气别不过来,就自说自话不上班,到职大去读书了,心想等我毕业了,有了吃硬的文凭,看你厂里要不要。可是当她神气活现地拿了文凭去寻厂长的辰光,厂长坚决不要,说是已经除了名。沈梦洁去告厂长,告不赢,结果总归自己吃亏,不光工作无望,档案上还添上一些“自由化”、“作风××”之类的评语,害得她到处自荐,又到处碰壁。她到外事部门,外贸部门,外经部门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奔了一年,一点缺口也没有打开。沈梦洁对自己的估价从来是很高的,她总归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才,一门心思要表现出这种高人一等的天赋和本事。在接二连三吃败仗的情况下,她终于选择了个体户这样一个位置,尽管她自己对这条路成功与否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但是她要尽最大的努力,把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变成百分之一百的现实,她要在这个特殊的位置上,最大程度地体现出她的价值。她的目标很明确——赚钞票、发财。

沈梦洁的这个决心,并不是长期酝酿成熟的,而仅仅是在同邱荣谈了一次话以后就作出的,一次在一个画家朋友的家庭舞会上,那个不走运不得意的画家告诉沈梦洁,他的画现在有出路了,通过一些个体书画店卖给外国人,收入很可观。后来他们谈了个体户书画店的许多事体,有人无意中提到一句,听说寒山寺门前最好的一个市口关门打烊了,谁要是租到那个店面,重新经营,肯定会有前途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梦洁办事体一向干脆利落,她马上托人介绍认识了房主邱老板。

邱荣和沈梦洁,属于两种完全不同性格的人,如果说沈梦洁象一团火,那么邱荣恰好像一块冰,可是两个人却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一个话多,一个话少,却谈得很投机。沈梦洁执意要租邱荣的“寒山屋”,邱荣却反而劝阻她,可他的那些淡漠的毫无感情色彩的劝阻,反倒更激起沈梦洁在个体户行列中干一番事业的热情和好胜心。沈梦洁一直想打听“寒山屋”为什么关门的原因,邱荣却一直回避,只字不吐。沈梦洁后来终于说服邱荣把这爿店租给她,店名仍用“寒山屋”,沈梦洁很喜欢这个名字。

当她作为“寒山屋”的老板立足在这块地方的辰光,她以为这是她一生中最清醒的辰光,过去的那许多追求,名誉、地位、文凭,都很空很虚,只有金钱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哎,”大孃孃压低嗓音问沈梦洁:“你是怎么认识‘老枪’的?”

“老枪?谁老枪?”沈梦洁脑袋一转,马上明白了:“老枪,邱荣叫老枪,对不对,啊哈,老枪,啊哈哈哈,老枪,这个名字真有意思……”

大孃孃皱皱眉头说:“你怎么,会去租他的店呢……”

沈梦洁眉毛一挑,等她的下文。

“这个人,山上下来的,你倒相信他……”

“咳咳!”对面弄堂口卖五香茶叶蛋的郭小二干咳了一声,打断了大孃孃的话:“喂,你讲闲话牙齿足足齐,摆点灵魂头在身上,你想触老枪的壁脚,你不怕老枪放你的血?……”

大孃孃翻了个白眼,但果真不再说什么了。

沈梦洁说:“怎么,老枪这么凶,你们这样怕他?”

郭小二见来了一批游人,连忙喊:“茶叶蛋,五香茶叶蛋……”

游人朝锅子里黑糊糊的茶叶蛋看看,摇摇头走开了。

沈梦洁同郭小二寻开心:“喂,你茶叶蛋里放的什么料作,这么香啊?”

大孃孃说:“啥人敢吃他的茶叶蛋,你看他那套家什,龌里龌龊,几层老垢,你看他那双手,墨漆黑,腻心兮兮,啥人敢吃他的茶叶蛋……”

郭小二一点也不动气,贼忒兮兮地说:“我是卖相龌龊,肚皮里清爽,不相信你尝一只……”

大孃孃“呸”他一声,回头对沈梦洁说:“日长世久轧熟了你就晓得这个小鬼三了,早先一家人从苏北逃过来,现在爷娘全没有了,留他一个独卵种,吹牛山一等功,做点事体不象脸,懒虫一只,从来不想心思不动脑筋怎么多赚点钞票,二十好几的人了,也不想想讨女人的事体,真是个江北胚子……”

沈梦洁发现这两个人虽然在对咀,但感情倒不错,大孃孃罗里巴嗦,象做娘的在埋怨不争气的儿子。

郭小二仍旧笑眯眯:“江北人江南人全是中国人,有钱人无钱人全不是太空人。”

沈梦洁笑他:“你倒样样看得蛮象,可以进寒山寺做和尚了。”

郭小二顶真地说:我是进去过,问他们收不收,人家秃头直摇不肯收,我告诉你,现在做和尚也要开后门的,要有熟人关系的。有一日夜里不晓得啥地方来了一个小赤佬,立在寒山寺山门口不肯走,和尚要赶他,后来庙里那个顶老的老和尚出来一看,呆了一歇,连忙说:“认得的,认得的,进来吧,进来吧,嘻嘻,作兴是那个老和尚的孙子呢……”

大孃孃“扑哧”一笑:“小猢狲,瞎三话四,和尚哪里来的孙子?”

“喔哟,大孃孃,你不要一本正经了,你又不是不晓得,现在的和尚惬意煞的,吃鱼吃肉,结婚养儿子,上次有个小和尚告诉我,他们还跳迪斯科呢,小和尚还讲,老和尚全是假正经……”

大家一起笑起来,连那个立在一号大门口晒太阳的钱老老也笑了。

钱老老一边笑一边踱过来,走近沈梦洁,盯牢她看了一歇。钱老老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你蛮象我的女儿……”

沈梦洁想不到钱老老会讲这种话,一时头倒不晓得怎样对话了。

大孃孃凑近些说:“钱老老,你想女儿想昏了,人家沈老板金枝玉叶,你想揩便宜啊?”

钱老老好像没有听见大孃孃说什么,又盯着沈梦洁看了一歇,才慢慢地摇摇头,说:“不是,不是,不是我的女儿……”

沈梦洁问他:“你女儿在啥地方?”

郭小二插咀说:“他女儿在北京呢,做唱歌演员呢,酒干淌卖无,我们钱老老是一只倒干酒的老酒瓶……”

大孃孃马上反驳:“你又瞎说,倒干的老酒瓶穷得答答滴,钱老老有的是钞票,对不对,钱老老?”

钱老老点点头:“有钞票有钞票,钱笃笤留给我的,钱笃笤是我十八代上的老祖宗,钱笃笤的女儿多少风光,我的女儿也就有多少风光……”

沈梦洁被钱老老的发噱滑稽相引得又一次发松大笑。正笑得开心,看见有两个日本人从寒山寺出来,对这边指指点点,走了过来。沈梦洁连忙走回店堂,开始接待开张后的第一批主顾。

日本人刚刚踏进店堂,一个高个子的翻译就急急忙忙地追了进来。日本人把货架和柜台里的货扫瞄一遍,然后集中目光凝视着一幅桃花坞木刻年画,这是一幅屏条画,画的是一个民间传说故事。

翻译趾高气扬地用中国话问沈梦洁:“这幅画值这么多钱吗?”

沈梦洁看了翻译一眼,没有理睬他,却直接用日语同日本人高谈,她告诉那两个目瞪口呆的日本人,这种桃花坞木刻年画已经衰落很久,差一点失传,在中国购买这类画的大部分是农民,一般的知识阶层是不欢喜这种俗气的年画的。但这种画在土俗之中,充溢着浓郁的民风民俗,是很难能可贵的。

日本人很精明,尽管十分赞叹沈梦洁能讲如此流利的日语,但结果并没有买这幅画。这和那位翻译有很大关系,翻译竟然当着沈梦洁的面告诉日本人,这种画街上书店里有的是,价格起码便宜一半以上。

沈梦洁恨透了这个翻译,是他给她的开张之喜浇了一盆冷水,其实即使做了这笔生意,也只不过有几块钱的赚头,可是中国人相信兆头,象沈梦洁这样的开放的现代女性也不例外。

日本人走出“寒山屋”店堂的辰光,沈梦洁听见翻译对他们说:“走,到对面店里看看,那边的货比这里的好……”

沈梦洁气得差一点骂人。

和“寒山屋”贴对的店名叫“吴中宝”,老板是个又黑又瘦的青年,大家叫他黑皮。黑皮貌不惊人,做生意却有一套本事,前一阵不晓得从哪里花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说是轧的女朋友,黑皮领她去开了双眼皮,修了眉毛,钻了耳朵洞,打扮得象台上唱戏的,又哆又艳,小姑娘本身又有几分妖媚,人称“骚妹妹”,骚妹妹学了几句简单的外语,她的任务就是立在店门口,看见外国人来,是装扮出一张笑面孔,要笑得外国人心里发酥,美国人来了讲一声“先生您好”,日本人来了讲一声“货色很硬气”,香港人来了讲一声“东西很便宜”。骚妹妹帮黑皮拉了不少生意,黑皮待骚妹妹自然不薄,新衣裳新行头一套一套地翻,惹得附近一带的小姑娘对骚妹妹既眼热又妒嫉,背地里讲了不少难听的闲话。骚妹妹人小气量倒蛮大,从来不同别人计较,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张笑面孔。

沈梦洁眼看着两个日本人在翻译的唆使下到黑皮的店里去了,又看见骚妹妹哆兮兮地上前说了几句夹生日本话,肚皮里又好气又好笑。想想现在做生意五花八门,也是一门学问,复杂、深奥、微妙,大有钻研头呢。

沈梦洁立在店门口想心思,有人走到她面前,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很吃惊地看着来人:“唐,唐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沈梦洁在职大学日语的辰光,唐少泽做过她的老师,后来唐少泽调走了,听说到外事部门去了。

唐少泽笑笑说:“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呢,我的家就在这里面……”

“你……”沈梦洁明白了,寒山寺弄—31号宅院里的唐家,就是他的家,唐师母是他的姆妈,那个叫唐云的小姑娘,大概是他的妹妹。

唐少泽点点头,说:“我听说邱荣的店面租出去了,可想不到是你租的,真巧啊,你怎么也做起个体户的事体来,赶时髦?”

沈梦洁无所谓地说:“就算是赶时髦吧,赶时髦也有好处的,你说呢……”

唐少泽好像有点不自在,停了一歇,又笑着说:“就是,我也去赶了时髦,到旅游局当了翻译,天天和外国人打交道,准确地说是和日本人……”

沈梦洁“哦”了一声,想起刚才那个高个子的翻译,心中不由一动,但没有说什么。

唐少泽关心地问沈梦洁:“你现在就住在这里?”

沈梦洁出了一口气:“和你做邻居了,我的煤炉和你们家的煤炉靠在一起,你姆妈还有点意见呢。”

寒山寺弄一号宅院在这条巷子里算是一座比较大的建筑了,大天井南边是一排开的四间房子,西侧有两间偏房,现在的“寒山屋”和隔壁的一间屋子在天井北边,是前几年邱荣造的,这一边原先是一堵围墙,邱荣改造了,把大门移到东边。造了这两间面街的平房,西边的一间就是“寒山屋”,东边一间是邱荣的住房,不过现在邱荣很少回来住,房间几乎一直空着。

沈梦洁盘下“寒山屋”开店,离家很远,书画店的生意又是夜里好于白天,她自然要住在这里了。床就搭在店堂后面,用布帘和店堂分开,煤炉灶具挤进天井后面公用的灶屋间,灶屋间本来已经很乱了,现在又加进一套灶具,大家终归是不舒心的。

前面是堂皇繁杂的店堂,面对着无数中外游人,纯然一派旺盛景象,而在这热闹的背后,宅院里仍然是闭塞的,破旧的,狭窄的,仍然是俗气且平淡无味的。

沈梦洁的起点正是建立在这两个极不协调的现象之中。

唐少泽看看沈梦洁柜台里和货架上的物品,问:“这些货,都是邱小梅留下来的吧?”

“邱小梅,就是原来的店主吧,哎,到底是怎么回事体,怎么会关门的呢?”

“这……我,我也不大清爽。”唐少泽支支吾吾,连忙岔开话题:“听说邱荣房租收得不高,你同他原来认识吧。”

“不,不认识,是别人介绍的。哎,你和邱荣是邻居,你和他熟悉吧,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我听说有不少人怕他,他真的那么凶啊?”

唐少泽没有回答沈梦洁的问题,却顺手拿起一把小绡扇,翻来覆去地看。

沈梦洁也没有再追问他,唐少泽毕竟做过她的老师,尽管她头脑里很少有师道尊严的束缚,但她总不能对唐少泽穷追不放,何况,唐少泽还是一个相当漂亮而又成熟的男人。

唐少泽却突然说:“我和邱荣不仅是邻居,还是同学,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二年级,又一起插队,后来……”

“后来怎么样?”沈梦洁熬不牢追问了一句。

“后来——就分手了,我回来了,他——再后来,他也回来了。”

沈梦洁看得出唐少泽有心事,在谈到邱荣的辰光,他总是很沉重。沈梦洁并不想刺探别人的隐私,但却抑制不住地想听听邱荣这个人的事体。

唐少泽看了一下手表,说了句“我还有事”,便匆匆地走了。

唐少泽刚走,郭小二对着他的背影说:“奶油五香豆。”

沈梦洁哈哈大笑,笑得渗出了眼泪。

大孃孃不等沈梦洁笑停当,就凑过来对她说:“沈老板,我提醒你一声,这个唐少泽你不要去惹他,他自己人倒不促狭苛刻,他的女人,是只雌老虎,又是醋罐头,不许男人同别的女人讲闲话的,给她看见了,骂起人来,我们老太婆听了也要红面孔的……”

“他老婆是做啥事体的?”沈梦洁不由来了兴趣。

“啥人晓得她做啥事体,总归是惬意事体,靠了爷老头子的牌头,你不晓得,唐少泽的老丈人是市里的大干部,那个女人了不起了,猖狂得不得了,每次到阿婆屋里来,把我们街坊邻居从来不放在眼里的,唐老太婆只配给她话吃,开出口来就教训人,算什么干部子女,一点点教养也没有的,一点点道理也不讲的……”

“她要是看见她男人同我讲话,她会来骂我?”沈梦洁有意寻开心。

“哟,你试试看,你行行看,上次邱小梅给她骂得哭起来,还有对过的骚妹妹喏,三日两头吃她闲话的,不过骚妹妹反正面皮厚,钻子钻也钻不进的……”

沈梦洁一点也想不出唐少泽到底讨了个什么样的女人,大家正在讲闲话,有个农民模样的男人背了个大包裹走过来。

郭小二同他打招呼:“喂,尖屁股,今朝又来推销什么货色啦?”

大孃孃就急急忙忙地地道道地告诉沈梦洁,这个乡下人是附近农村里的,自己会做双面绣,专门到这里来兜售,他的物事价格便宜,但货色蹩脚,因为这个人长得獐头鼠目,脑壳子尖兮兮的,为人又精明,辰光长了,大家熟了,这里的人都叫他“尖屁股”。

乡下人看见沈梦洁,眼睛一亮,连忙笑着迎上来:“哟,你是这里的新老板,怎么样,看看货色,不会叫你吃亏的……”一边说一边就解开包裹,拿出一只仿红木架子的十六圆双面绣,绣的是小猫扑蝶,倒还算逼真可爱,可是针脚不匀,色彩也不协调,仿红木架子做得很粗糙。

沈梦洁摇摇头。

乡下人凑上去说:“再看看,再看看么,价钱我们好商量的,喏,这种十六圆的,只讨你四十块,你出手七十块是笃定的,象你这样好看的大小姐,笃定还可以多卖十块……”

沈梦洁气不落,又不想同这种人计较。早几年工艺品刚刚复兴的辰光,这种仿红木架的双面绣还可以骗几个钞票,现在早已经被人家看穿了,三钱不值两钱,人家正规的刺绣厂,或者刺绣研究所出来的真货,十六圆的也不过一百多一点,啥人还肯出七八十块买一尺蹩脚货,外国人又不是猪头。

这个乡下人是个牛皮糖,还在粘:“来来来,拣一拣,尽拣不动气,拣了不中意不买也不关帐的,来么来么……”

沈梦洁现在根本用不着进货,原来店里的现成货堆了不少,邱荣转给她,讲好只收本钱,赚头全归沈梦洁,这是非常优惠的了,按照一般规矩,赚头起码七三分成,天下是邱荣打下来的,这些货是他们千辛万苦弄来的,还要贴出好处费,分三成赚头完全应该的,连沈梦洁也不明白邱荣为什么这样优待她,总不会真的因为面孔生得比别人标致一点吧,倘是面孔标致真的有用场,为啥她在社会上到处碰鼻头呢。

乡下人又磨了一歇,看看沈梦洁仍然无动于衷,掮起包裹到对面黑皮那里去推销。

乡下人在“吴中宝”店面口,刚刚讲了几句话,就高声叫了起来:“真的,你讲的?十六圆十块一只?你小子,你小子良心太黑了,我本钱也不给我了,啊……”

黑皮沙哑着喉咙阴阳怪气地说:“喔哟,尖屁股,干嘛煞有介事的,你这点成本,骗别人骗得过你骗我骗不过的……”

“天地良心,你想想看,光光做工要化多少,我家主婆绣一张,要四日天,还有,这只架子,你看看,做工不容易的,现在的断命丝线也贵煞人,我不骗你们的,真的,我不骗人的……”

黑皮哈哈一笑:“不骗人,不骗人你靠什么吃饭,真正……”

乡下人终于变了面孔,不再哀求了:“你闲话讲讲清爽,啥人骗人,啥人骗人,你骗人还是我骗人?”

黑皮宽宏大量地笑笑:“你骗人,我骗人,我们大家都骗人……”

骚妹妹“格格格格”地笑。

乡下人还是一肚皮的气:“你们不要欺侮我们乡下人,你弄得我火起来,到工商局去揭你的老皮,你那点名堂,那点交易,不要当我不晓得……”

黑皮笑得更开心:“喔哟,看你那张面孔,工商局局长是你大爷,吓煞人了,你去呀,你现在就去呀,你去叫工商吗捉我吃官司呀……”

乡下人无可奈何地看着黑皮和骚妹妹,不再拉直喉咙喊,只是叽叽咕咕地说,“城里人城里人,真是没有道理的,我是没有这笔本钱,有这笔钞票,我自己也来开爿店,做点象样生意给你们看看……”乡下人一边发牢骚,一边朝前面走,又到其他店里去推销了。

太阳眼看着落了下来,沈梦洁有点无聊,回到店堂里坐下来,大孃孃郭小二他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瞎嚼。沈梦洁的情绪低落了,开张第一日就这么没有生气,总共卖掉一块丝绸围巾,净赚二块五,勉强三顿吃饱肚皮。她突然有点泄气,不敢展望前景。

夜里快要打烊的辰光,一阵纷乱而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由远而近,沈梦洁听出响声不一般,抬头一看,是她的一帮朋友来看她了。

沈梦洁的朋友很多,有画画的,有写诗的,有写小说的,也有欢喜音乐的,可惜一个成名成家的也没有,全是一帮落拓不羁的户头。这群人拥到“寒山屋”,各人拿出一包吃的东西来,有高级饮料,有西洋糕点,也有中式熟菜,在狭小的店堂里摆开了一顿丰盛而杂乱的夜餐。

吃过夜餐,大家又跳舞,直到尽了兴,才一窝蜂地跨上自行车。沈梦洁立在店门口送他们,自行车铃声由近而远,最后终于消失了,留下的只是黑夜中的一片寂静。

沈梦洁怎么也困不着,热闹过后的宁静是最令人沮丧的。

慢慢地,她好像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她屏息凝神地听,这声音忽强忽弱,听不清是什么声音,如泣如诉……夜深人静,声音渐渐地近了,近得好像就在她门前屋后。过了一歇,又远去了,过一歇,又近了,又远了,好像在随风飘荡。

沈梦洁开始非常害怕,躲在被窝里,又想叫又想哭,后来,很奇怪,这个飘忽不定捉摸不透的声音倒成了一首催眠曲。沈梦洁正是在这催眠曲的音乐里慢慢地困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