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对门的两家书画店一同关了门。

一老一少两个神经兮兮的店老板连人影子也不见，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去搞些什么花样经。

李江反正孤身一人，没有人管他的帐。杨关屋里大人气煞了，唐云也想不落。她拿杨关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杨关根本不吃她那一套。这一阵她有意冷淡他，他好像根本没有在意，木痴木觉的。

杨关和李江，这几日歇了店里的生意，天天往肿瘤医院跑，象叫花子一样守在门诊室外面，专门等那些被医生判了死刑的人。

这两个人结识辰光不长，就发现双方在医学上的偏重点是一致的，都想在消除肿瘤上弄点名堂出来，一个信中医，一个吃西医，正好中西结合。

他们本来就没有心思做小生意，现在碰上志趣相投的人，正好一淘集中精力朝一个方向努力，结果会怎么样，他们不晓得。

他们没有条件在动物身上作试验，只有硬着头皮，老老面孔去守那些必死无疑，横竖横的倒霉鬼。

李江手里捏着他五十年代的那张蜡蜡黄的硕士学位证书，杨关的大学毕业证书也随身带着，这是唯一可能使人家相信他们的证物。

可是，守了一个礼拜，守到了不止十个无可救药的病人，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们，也没有一个人正眼看一看他们的什么证书，认真听一听他们讲的什么。

终于有一天，他们被护士小姐当狗一样赶了出来。

杨关先泄了气，再也不去医院了，李江还坚持了几天，结果医院去报告派出所，李江跟在一个小警察后面灰溜溜地回来了。

他们自然只好重新开门做生意，但两个人都没有死心。

杨工程师虽然咀巴上很硬，坚持不管儿子的事体，但心里一直在为儿子着急，担忧。儿子不肯好好做生意，他开始很生气，骂儿子吊儿郎当，后来发现儿子和那个李江又在切磋医学，他倒蛮开心，晓得儿子不是因为眼热别人的钞票才去开店的，他对儿子的态度也软下来了，不声不响地在外面找关系，托熟人，帮儿子在市内几家医院联系工作。

杨师母不晓得老头子在外面忙什么，眼看儿子这样有一日无一日地混日脚，她也很难过。

她也发现唐云对儿子冷淡了，这是她顶顶戳心境的事体，总想寻个机会同小姑娘摊开来讲一讲。

唐云师范毕业后就分配在市内一所中学里教书，新来的老师做班主任，是学堂里的老规矩。班主任这桩差事，吃力不讨好，老师是人人见了人人头大的。但是每年一个班正副两个班主任却是少不得的。老教师资格老，摆得出的困难多，理由充足，每个人都可以说出几样毛病来，领导也不可以硬吃人家做班主任，只好把眼睛盯在新老师身上了。新老师新来乍到，领导面前总想留个好印象，不会犟头甩耳朵，再说，新老师做班主任，虽然经验不足，但却有其他不少长处，年纪轻，身体好，家庭负担少，精力集中，经得起学生的缠、烦。还有，新老师刚刚分派来，还不晓得中学里是怎么一回事体，不能让他们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做中学老师只要上课讲一堂，下课铃一响，就可以拍拍屁股开路了，不要以为中学老师是容易做好的，先压一副班主任的担子，叫他们尝一尝滋味，来个下马威，打掉一点浪漫色彩，增加一点长期吃苦的思想准备。

所以，唐云当然也逃不脱，一上班，就做了初二一个班的正班主任。

初二的学生，对人生事体半懂不懂，正是顶难弄的辰光。开始，唐云被他们搅得七荤八素，疲惫不堪，但过了一段辰光，她慢慢地适应了，把自己交给了这批既可爱又讨厌的中学生，她觉得工作还是蛮有滋味的。

每天下班回来，路过杨关店门口，她总是故作无所谓地同他点点头，心里却希望杨关能够同她讲几句话，问问她学堂里的情况，可是杨关顶多只讲一声“回来啦”，就再也没有其他话讲了。

唐云真没有办法对付他，不晓得他是个冷血动物，还是不开窍，心里一直好烦的。

杨师母终于熬不牢，跑到唐云屋里去了，她想早一点把事体拍板，一日不拍板，她是一日不会定心的。

唐师母是个没有什么主见的家庭妇女，样样事体听任儿子女儿自己作主，杨师母问她唐云和杨关的事体，她只好讲了句老实话：“我也不晓得她。”

杨师母蛮尴尬，正巧唐云回来了。

“阿云。”杨师母鼓足勇气，“你……你和我们杨关，到底怎么……”

唐云不响。

“你讲呀，急煞人……”

唐云“格格格”地笑起来，“阿姨，你急啥呀，人家讲皇帝不急，急煞太监，格格格……”

“我是急熬了呀，我，我老早一直把你当我们自己人的。你，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杨关了？从前，从前，你们一直蛮要好的，我总以为不成问题的，是不是因为杨关辞了职……”

唐云仍旧笑着说：“哎呀，阿姨，你顶好去问问他为啥事体，他肚皮里顶清爽，你叫我怎么讲呢……”

杨师母听见唐云并没有什么反悔的口气，定心了不少，唐云的话说得不错，儿子那不死不活，不阴不阳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惹气。她不再同唐云讲什么，直奔儿子店里去，一改平常日脚低声细语的慈母形象，劈头就骂：“你个小鬼三，一日到夜混什么名堂，你脑子拎拎清，唐云是打了灯笼也难寻的好小囡……”她突然想吓一吓儿子，试一试他的心思，随即面孔一板：“现在好了，全怪你自己，她要跟别人谈了！”

杨关开始根本没有注意姆妈在啰嗦什么，后来听见提到“唐云”的名字，才认真了。姆妈刚说完唐云跟别人谈了，他便脱口而出：“不会的，她绝对不会的。”

“不会的？热你的大头昏呢！”杨师母又气又急，一时恨煞了这个不三不四的儿子。“热你的大头昏呢，你还做梦呢，有一个开小汽车的……”

杨关倒一点也不糊涂了，不假痴假呆了：“郑平，是那个郑平，旅游局开轿车的，郑平，别不过我的……”

唐云突然从里边奔出来，又象哭又象笑地冲杨关：“你做梦！你做梦！”

杨师母一呆，杨关也有点意外。

唐云的声音里夹了点哭腔：“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有什么了不起……”

李江在对过店里笑起来：“小姑娘，你眼光不错，应该跟那个司机的，跟了这个憨人，你没有好日脚的，他日日要作骨头的……”

杨师母跳起来：“喂，你这个人，这把年纪，怎么不积积德□，你讲这种话，不作兴的……”

李江笑了笑：“我这个人，就是这张臭咀巴不好，吃苦也吃在这张臭咀巴上，主要是大蒜吃得太多了……”

唐云先“噗哧”笑了，杨师母松了一口气。

杨师母和唐云这样一闹，倒确实使杨关震动了一下。他没有心思再同李江寻开心。在他心里，他和唐云的关系是确定无疑的，好像没必要再多讲什么的，可是却出来了一个郑平，料所不及，他这才感觉到了唐云的冷淡。

沈梦洁曾经告诉过他，唐云说过，不论他做医生还是经商她都不会与他分手，他也完全相信，相信唐云会理解他的。现在才明白了，唐云好像是不满意他的现状。

他想了一歇，突然发火似地对李江说：“这样下去不行，不行！”

李江说：“小伙子急起来啦，急起来是好事体，只怕你温吞水兮兮……”

杨关不理睬他，继续说：“我应该想办法，申请一份私营医生的执照……”

李江不动声色地说：“你去试一试吧。”

杨关看了他一眼：“你试过？”

李江不再说话。他是试过，何止试过一次两次，他试了半世人生。当然，杨关和他有所不同，杨关背上没有政治包袱，但一个“除名”的名声，就足以使这个年轻人碰无数次壁，不管你是什么原因，既然你是被除名的，你就很难再重新取得社会对你的信任，小学毕业也好，大学毕业也好。更何况你是学医的，谁敢保证你不是因为医术低劣，出了医疗事故，甚至坑害了人命才被除名的呢，谁敢把自家的性命交给你呢。

杨关完全明白李江的心思，他灰心丧气地说：“那么照你的意见，我们只有这样混下去，做一个自己根本不想做也做不好的滑稽的可怜的小老板？”

李江没有回答他。其实，他心里有一块地方，这地方对他来讲，既是一片诱惑力极大的绿洲，又是一片可怕的沙漠。他晓得，他和杨关要是一起到那里去，也许真的会做出点事体来，弄出点名堂来。十多年来，他一直在想那个地方，可是每次想起又总是不寒而栗。那个地方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给他的耻辱也太大了，他将背负着这些耻辱一直走进坟墓，哦，是走进火化场去，他实在不愿意再想那个地方，却又控制不住自己一定要想那个地方。倘是他这后半世人生中没有碰见杨关，倘是杨关在同他闲聊时没有提到一个人的名字，他也许再也不会想到要回那个地方去了。

可是，杨关偏偏告诉他，现在北山农场的场长是郭子东。

李江听到郭子东这个名字，突然激动起来，他好像为自己寻到了一个最理想的归宿。

郭子东的命运是很滑稽的，他由劳改农场场长变成劳改犯，又从劳改犯变成劳改农场场长。

李江认识他的辰光，他是劳改农场场长，后来他却和李江一样了，是一个的的刮刮的劳改犯。李江1957年吃了官司，后来一直关在北山农场。劳改犯的日脚过得虽然不象人，但他一直在坚持偷偷地用中草药做配方。那辰光只有一个人肯尝他的苦药，尽管他的苦药里没人敢保证没有毒。

李江终于对杨关说：“我们有一个去处，一个最理想的去处。”

杨关迫不及待地问：“啥地方？”

李江盯住他看了一歇，一字一顿地说：“北山农场。”

杨关一愣，随即低下了头。

李江晓得杨关也动心了，不过要想叫杨关重新回农场，是十分困难的，好马不吃回头草么。

可是，第二天一早，杨关没有开店门，直接到北山农场去了。

郭场长接待了杨关，听了他的话，考虑了半天，说：“照理，象你这种没有出息的逃兵我们是不会再收的。不过，如果你真的存心要回来，前前后后考虑成熟了，不再打回票了，我们可以考虑重新接收你。当然，话放在台面上讲，进劳改单位，你是晓得的，还是那句老话，进来容易出去难。”

杨关心里一刺，他根本没有考虑成熟。

郭子东洞察一切地一笑：“小伙子，再想想吧，还有你女朋友和屋里大人的想法呢，用你们现代青年的时髦话来讲，你回来，可是一出时代的悲剧呢，哈哈哈……”

杨关心里不适意，说：“不是我一个人来，其实，也不是我要回来，是另外一个人，他要回来……”

“谁？”

“李江。”

郭子东哈哈大笑：“那个老家伙，我倒是很欢迎他的，你回去告诉他，他倘是回来，到我们医院里来，我给他个官做做……”

杨关借了机会回击一下这个不可一世的场长：“李江来，不是为了做什么官的，他没有官瘾，同一般的人不一样……”

郭子东拍拍杨关的肩胛：“好，好，小伙子，还击得好，不过话讲回来，幸亏有我这样的官瘾大的人在这里做场长呢，不然，你上门有话还无处讲呢，对不对？”

杨关把他和李江的意图告诉了郭场长，郭场长胸脯一拍：“这个，你放心，你叫李江来吧，一切条件我来帮你们创造，这个农场我当家，我说了算的……小伙子你想想，没有官瘾，也不一定就是件好事，做官，也不一定是坏事么……”

杨关以前虽然在农场医院工作，但从未直接接触过郭场长，这次一谈话，发现这个老头子非常厉害，同李江可不是一种人。

杨关带着一种对郭场长说不清的感觉回来了。在李江面前，他先把郭子东大骂一通，出了气，然后把情况介绍给李江。

李江却说：“你先去看看唐家姑娘吧，生毛病了，在屋里呢……”

杨关一急：“什么毛病？”

李江说：“你去看看么。”

杨关转身奔进唐家。

唐云床前围了不少中学生，叽叽喳喳地讲什么，一见杨关进来，中学生识相地告辞了。

杨关连忙问：“怎么回事体，什么毛病，看了没有？”

唐云盯着杨关看了一歇，面孔越来越白，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杨关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手足无措。

唐云已经晓得了自己的不幸。阿哥瞒了她好几年，但终于没有瞒到底，这一次发了毛病，她全明白了。

杨师母进来了，把不知所措的杨关拉了出去，把事体讲出来了。

杨关愣了一歇，就往里面走。

杨师母拉住他：“你，到啥地方去？”

杨关马上明白姆妈的意思了，他气虎虎地问：“你讲我应该到啥地方去，哼！”

杨师母苦苦哀求：“你慢一点，再想一想。她……不会养小人的，可是，我们杨家，只有你……”

杨关一甩手，奔了出去。

唐云见杨关这么快就返回来，心里一热，眼泪又流下来了。

杨关的第一句话对唐云是极为重要的，她紧张地等待着。

杨关坐到唐云床沿上，一把拉住唐云的手，说：“你这个人，大惊小怪的，这有什么了不起，小人么，我们可以领一个么……”

唐云面孔上起了红晕。

“再说，我是学医的，我知道有些医生谈虎色变，更何况……”

“……更何况，”李江进来了，抢过杨关的话，“更何况，有我这样的水平，什么样的毛病我看不好……”

唐云破涕为笑。

李江说国内对这些病症的研究已经到了什么程度，近期内完全有望攻克这一难关。连唐云都觉得奇怪，李江两眼放光，精神十足，根本不是平常日脚大家印象中的那木痴痴、呆顿顿的李江，唐云被他感染了，有了信心。

过了一歇，唐云问杨关：“你去农场了？结果怎么样？”

杨关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唐云固执地问：“结果，到底怎么样？”

杨关摇摇头：“我自己也不晓得……”

他说的是心里话，现在他心里很乱。李江看上去是肯定要回去的，李江能够把握住自己，他却把握不住自己。

“你……想回去了？”唐云小心翼翼地问。

杨关不置可否。

“你……要是回去，我，跟，跟你去，农场也有中学的，对吧？”唐云轻轻地说，很平静很淡泊。

杨关心里却猛地一震，他不会忘记郭场长的话，他自己尚且不愿意作出牺牲，唐云为什么还要陪着他一起去牺牲呢？这种五十年代的悲剧，为什么要在八十年代重演呢？他不能让唐云到那个地方去，可他自己……

唐师母驼背弯腰地走进来，老眼有点昏花，心里也糊涂了。屋里一连串不顺当的事体，儿子出车祸，女儿生毛病，弄得她心惊肉跳，她专门买了几把香，到寒山寺去许了愿，心里这才稍微落实了一点。

唐师母看见杨关在屋里，对他说：“你阿爸在外面叫你，你去吧……”

杨关看了唐云一眼，出去了。

杨工程师立在天井里，满面春风，对儿子招招手：“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讲。”

杨关走过去，看见老头子手里捏了一张“招工录取通知书”，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

杨关明白了。

他面前有两条路，虽然不是势不两立，却也是泾渭分明。

他当然不会再回北山农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