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镇,因为有了寒山寺而出名,这是大家一致公认的。其实,苏州城里苏州城外地方大得很,风水宝地多的是,只因为寒山寺名气太响,倒把它们冷落了。
贴对寒山寺的江村桥,就是很有来头的一顶古桥。从前,这里的娘娘浜水面阔,水流急,风大不好行船,河阔不好拉纤,周围的老百姓一直希望官家能在这里造一顶桥。后来,有一个做官人捐了不少铜钿银子,造桥的费用有了,眼看着造桥有希望了,可是,娘娘浜河深水急,打桩打不下去,真是急煞人的事体。有一天八仙来到娘娘浜,在岸边一个孤身老老的茅草棚里烧了一锅红枣子粥吃,吃剩一把枣子核,八仙拣起来往娘娘浜里一甩,一刹时间里,一根根木桩竖起来了,在八仙的帮助下,桥很快就造好了。造好桥,取个什么桥名,大家争了很长辰光定不下来,后来娘娘浜岸上那个孤身老老说:“我看八仙是乘了鲤鱼过娘娘浜的,就叫乘鱼桥吧,”大家一听觉得蛮有道理,就叫乘鱼桥。过了不晓得多少年,寒山寺造起来了,寒山、拾得和尚经常在桥堍对老百姓讲佛传道,帮老百姓诊脉看毛病,碰到灾荒年头还在桥堍烧粥给饥民吃。老百姓感激寒山、拾得,就把乘鱼桥改叫和尚桥。后来又过了不晓得多少年多少代,矮东洋欺负中国人,打进来,枫桥的老百姓和中国兵不服输,造了铁岭关,抵抗矮东洋,顶紧张的辰光,这一带的男人都不回屋里吃饭困觉,就集中在和尚桥桥堍,在这里吃,在这里困,一有情况,可以马上集中起来。有个读书人看见这种场面,十分感动,连连讲,有这样的官兵百姓,江山村落不会失了,江山村落能保住了,江山村落有希望了,他连讲几个“江山村落”,大家听得也很激动,后来,就把和尚桥叫做江村桥了。
江村桥北堍,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四棵千年以上的老树,老百姓说起来,还是当年寒山、拾得和尚种的呢。寒山、拾得是唐朝人,唐朝人种的树,活到今朝,真是长寿命了,人家讲千年不死老乌龟,现在有了千年不死老柏树,倘是有千年不死的人,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想起来肯定可怕得不得了,吓煞人了。江村桥堍这四棵柏树,也是一棵比一棵古怪,一棵比一棵奇特,一棵比一棵不可思议。据说,这四棵柏树都遭过了雷打,但雷击过后还是好好地活着,老百姓惊奇得不得了。平常日脚大人教育小人,顶凶的闲话就讲:不可以做坏事体的,不可以作孽的,作了孽天雷要打的,打天雷大概是老天对人类最厉害的惩罚了。可是这几棵稀奇古怪的树,被天雷打过了,居然还活得下来,居然还越活越有生气,越活越有名气,看起来真是神树。后来,有人家小人得急惊风毛病,百医不愈,大人急得走投无路,夜里做梦碰见吕洞宾,吕洞宾指点用桥堍柏树木煎服,大人早上起来按吕洞宾说的,去刮了树上的木屑煎了药,小人吃了,当日见效,从此之后,这几棵树更加神奇了,近几年,这四棵树被国家列为“重点保护”,四周围了栅栏,一般老百姓是不可以靠近的,不然的话,有人生了毛病看不好,作兴还会去刮木煎服呢。
柏树中间,还有一样奇怪物事,那是一架紫藤,据说还是明朝辰光苏州风流才子唐伯虎亲手所植。因为紫藤一边有一块小石碑,碑上有晚清两江总督端高题的“唐六如先生手植藤”,另外还有一行小字——“蒙茸一架缠古柏”,写出了这架紫藤的特点。紫藤苍老遒劲,既如虬龙腾跃,扶摇而上,又化作无数枝条,缠绕卷曲,紧紧抱住几棵古柏。春天开花时节,缨络四垂,紫英缤纷;到夏天梗繁叶密,绿荫满目。远望过去,恰如四个昂首挺颈的男子汉,被一个妖娆多情的少女所缠绵,真是趣味无穷。现今的游客,不管中国人外国人,十有八九是自带照相机的,看见这几棵古柏和这架紫藤,个个要在这里拍几张照片的。
枫桥寒山寺,以及其他更多的苏州园林,名气虽然蛮响,但不过也不是人人服帖的,特别是现在的小青年,走马观花,兜一圈,五角钱门票是出得冤枉,难免要讲几句不好听的闲话,贬低贬低苏州园林。所以说,苏州园林好白相倒也不是人人会白相的,不少人讲苏州园林里每一坛花,每一棵树的布局都是大有讲究的,苏州园林里每一块砖,每一寸土,都有一段典故,一段活龙活现的传说,苏州园林里每一座亭台楼阁,每一处榭轩厅堂,都有一联绝妙的古诗句。倘是不晓得这些传说,不懂一点古诗词,不懂一点造园艺术,苏州园林确实是没有什么好白相的,门槛精的人,白相苏州园林,总是跟在导游屁股后面。导游的噱头虽然比不得说书先生,但经过长期锻炼,讲出来的传说故事也有几分趣味,引人发松。听一听,再看一看,苏州园林的滋味佳趣就来了。可惜,美中不足的是,不是所有的游人都能盯住导游的,现在园林里讲中国话的导游极少极少。外国人来白相倒是有翻译讲解的,不过翻译讲的外国话,中国人听不懂,外国人听来也不称心,因为中国人从来是吃哪碗饭做哪桩事体,不肯多管闲事的,知识面往往比较狭窄,做翻译的人只要会讲外国话就可以了,不必要去研究什么园艺,对那些民间传说更是陌生了。
寒山寺弄书画店的老板们,经常听见游客抱怨,寒山寺没有什么看头,枫桥镇没有什么名堂,大家听了,心里自然不大适意,但不过也没有啥想得到这里边有什么文章好做,有什么主意好弄。
后来,这个空子给沈梦洁沈老板钻了。
沈梦洁自写自编自印了一本小册子,书名是“枫桥寒山奇闻怪事”。
这本小册子的本钱很低,销路却出乎意料的好,沈梦洁又把它弄成中、日、英三国文字,外国人也蛮稀奇。
这一手,沈梦洁赚了多少,大家议论纷纷,是越讲越多,惹了不少人眼热妒嫉。有人实在气不平,乱咬一口,居然到市委宣传部去告沈梦洁出版黄色书刊。
这一告正好告在风头上,这一阵,到处在查处、打击非法出版活动,宣传部十分重视,和市工商局通了气,联合调查。
结果,宣传部门抓不住沈梦洁什么小辫子,这本小册子没有什么黄色的内容,因为是自己油印的,也不能算什么出版物,倒是工商部门认为沈梦洁做这笔生意,超出了她所允许的营业范围,罚了她一百块钱。
沈梦洁爽爽气气挖出一百只洋认了罚,她赚进的和罚出的是不能比的。
但是,想不到这桩事体引起了连锁反应,市工商局在调查中,隐隐约约地发现个体户中有许多上不了台面的事体,下决心弄弄清爽,刹一刹歪风邪气。
沈梦洁早上一开店门,大孃孃就来探听风声了。
吃个体户饭的人,大多数神经敏感,嗅觉灵敏。平常日脚,什么辰光中央开什么会议,发什么文件,吃公家饭水的人,没有啥人肯用点心思摆点功夫去学习的,可是个体户当中却有不少人十分认真,对中央文件倒的的刮刮是逐字逐句的研究,领会精神实质,还会从字面上读出不少文字背后的意思来。所以,从中央的大方向到地方的土政策,稍有变化,他们市面临得顶准,头脑拎得顶清,屁股也转变得顶快。
在寒山寺弄这样个体户集中的地方,不管什么事体,只要有一点因头,一传十十传百,一歇歇工夫,蚂蚁会变成大象。沈梦洁罚了一百块洋钱,吃着点轻巧巧的牌头,她自己倒无所谓,蛮活得落,可是别人却都激动得不得了,有人一大清早已经来看过了,亲眼证实一下沈老板有没有搭进去。
沈梦洁肚皮里在发笑,看见大孃孃过来,就同她打招呼:“大孃孃,又听到什么闲话啦,贩两句来听听么……”
大孃孃十分顶真:“闲话多呢,不是三句两句、十句八句呢,你这一趟要摆点魂灵头在身上呢……”
沈梦洁“格格格”一笑:“我魂灵头一直在身上么……”
大孃孃说:“我不同你寻开心□,郑平前一日也在对人讲,说你这一趟不牢靠了,要挖老根子呢,他小子那个姐夫怕牵连,作兴已经把你卖了呢……”
沈梦洁看小陈的面孔有点紧张,对她说:“你听她呀,这个老太婆一张咀,你不晓得呢,尽是胡说一气的……”
小陈勉强笑了。
大孃孃有点动气了:“沈老板,你不要拿我的好心当恶意□,我是看你做人办事蛮道地,蛮上路,蛮有人味道,才来同你讲讲的,要是掉作别人……”她朝黑皮店里看了一眼,又说,“我是不高兴多管闲事的,哼,管我屁事呢……”
沈梦洁也认真起来:“谢谢你,大孃孃,不过我没有小辫子,也没有大尾巴……”
大孃孃自然不相信她的话。
郭小二挑了糖担出来,往路口一摆,先对小陈甩一个眼风。
小陈面孔血血红,马上开心了。
郭小二换了行当,好像换了一个人,衣着打扮也神气起来了,难怪小陈一看见他就眼睛发亮。
沈梦洁说:“喔哟,小二啊,以前大孃孃讲你不开窍,想不到几日不见,你倒变成这样一个神气活现的小伙子了,小陈,你看呢?”
小陈难为情地笑笑。
大孃孃讲起来就更加放肆:“小二啦,做事体要做得体面,小陈是个老实小囡,你么,滑头,不作兴骗人家小姑娘的,两个人商量商量,定个日脚,我已经馋煞了,不过,我关照你,不要弄出什么不好听的事体来……”
小陈逃到里屋去了。
郭小二一本正经地说:“大孃孃你这是老法思想了,我们现在新法不关的……”他突然停住了。
小陈探出头来瞪了他一眼。
沈梦洁晓得郭小二和小陈这桩事体见着落了,不是寻寻开心的,她对郭小二说:“小陈爷娘不在身边,一个人在这里,你不可以亏待她的,不可以着不起她的……”
郭小二说:“我们两个象盘子里的两只癞头,称称分量,半斤八两,讲饭碗头,全不牢靠,做一日算一日,讲长相,她比我强一点,讲头子活络,我比她强一点,有什么看得起看不起呢,全是靠自己劳动吃饭……”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靠劳动吃饭几个字,打动了沈梦洁的心。郭小二,小陈,他们确实靠劳动吃饭,日脚过得心安理得,可是她自己呢,也是劳动吃饭,她可以说已经初步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发财,受到不少人的尊敬。可是有一次在路上碰见她原来厂里的厂长。厂长对她说:“你是个人才,当初是我太死板,只考虑制度的严肃性,没有灵活应用,具体对得,把你弄走了,现在看来,当初不应该让你走的。”沈梦洁心里非常得意,面孔上却不动声色,说:“你让我走是上策,是你挑了我,我现在成功了。”厂长却摇摇头说:“那是你自己这样认为,别人可不是这样看你的,你从你的角度讲你成功了,我从我的角度看你是失败了。”
她得到了许多,金钱、光彩,却也失去了许多。她经常会想起黑皮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你这个人是不适宜做生意的……”
沈梦洁呆了一会,突然看见凌丽面孔苍白气吼吼地奔过来。
“什么事体?”沈梦洁一惊,连忙问。
她同凌丽的那个交易,早就结束了,或者说根本没有开始过。是凌丽自己提出来的,她不想干了,是因为承受不了内心的压力,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沈梦洁不晓得,但她理解她,又有点为她惋惜,这么好的机会,她放弃了。人家都说,有些事体,就象吃鸦片,越吃越戒不掉,她不明白凌丽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勇气,一下子就戒掉了,她真有点佩服这个满身俗味的干部女儿。
凌丽又急又伤心:“他,他,唐少泽出车祸了,腿压坏了,在医院里……”
“要紧吗?”
“骨折,要困几个月不能动。”凌丽喘了口气说:“他,他一定要同你讲什么事体,而且,马上就要我来喊你……”
沈梦洁疑惑不解。
凌丽的面孔变了色,压低声音说:“我想会不会是他对我们上趟那桩事体有数脉了,要问问你?”
沈梦洁估计不会是这桩事体,但还是走了出来,安慰凌丽:“你放心,我自会应付过去的。”
凌丽怎么能放心呢,但也没有办法,连忙进了天井,到唐师母那里去报讯了。
沈梦洁犹豫了一下,直奔医院去了。她好像预感到什么,却不愿意往下想。
唐少泽腿上上了石膏,不能动,看见沈梦洁走进来,他眼睛晃了一晃,从沈梦洁面孔上移开了。
沈梦洁问他的伤势时看得出他心不在焉。
“什么事体,你说吧。”沈梦洁见护士出去了,连忙说。
“我……”唐少泽犹豫了一会,终于说,“我想把那桩事体讲了……”
沈梦洁刹生头里吃了一惊,他这是要自找倒霉,她一时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愣了半天,才冷静下来。
“你……听说要查我们的事体,你怕了,是不是?”
唐少泽摇摇头,但并不坚决。
沈梦洁看看他那张沮丧的面孔,又说:“良心发现了?你出了车祸,你怕老天惩罚你?是不是?你,是个胆小鬼!”
“不!”唐少泽慢慢地一字一桩地说:“不是在出车祸之后,是在出车祸之前,我已经向我们领导讲了……”
沈梦洁更加吃惊:“你已经讲了?你发了神经吧?你没有考虑过么,撤职,开除,判刑,你以为日脚会好过么。你以为这样就会减轻精神上的负担么,你错了,你没有想一想,你出了事体,会给你屋里人造成多大的负担□,这种事体人家赖还来不及,你还要主动送上门去,真是自投罗网……”
唐少泽低下了头。
沈梦洁一开口就收不住了,继续说:“我不相信,你肯定在骗我,你肯定还没有下决心,你是想试一试自己的决心,对不对?我告诉你你不要洋盘,不要做猪头三,不要发酸劲了,现在的社会早已经不是什么道德自我完善的时代了,我不相信,你真的会去承认,那种空头戏,假老戏……”
“可是,”唐少泽一点也不激动,平静地说,“你难道没有一点心理负担,没有一点自我怀疑么,我也同样不相信……”
沈梦洁点了头:“是的,我也是时时刻刻在怀疑我自己,但是我一想到更多的人,可以说所有的人,都在这样做,我就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我就是一个合乎潮流的真实的人。你又不是不晓得,去年除夕之夜,听敲钟的日本人买工艺品,外事处那个吴翻译,一夜天,怎么样,你又不是不晓得,两千!这种人倒蛮活得落,你有什么活不落呢……”
唐少泽不响。
“这桩事体,对我们有利,可是并没有损害任何人,外国人要买物事,我要卖物事,你做个介绍人,不是蛮正常的么,难道翻译不可以向外国人推荐和介绍商品么……”
唐少泽仍旧不响。
“你可能会说我在自欺欺人,我们不损害任何人,却损害了自己,对不对,可是……”
护士进来,发现两个人神色不对,警惕地听了他们一歇,才走出去。
沈梦洁还是坚持要问唐少泽:“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没有下决心?”
“不!”唐少泽口气更加坚定,他好像已经战胜了自己:“我已经讲了,我的负担已经减轻了,真是一吐为快。正因为轻松了,没有了负担,回家的路上,车子踏得太快了,出事体了……”
沈梦洁“哦”一声,盯住他看。
唐少泽却不看她,声音沉闷了一点:“对不起你了,这桩事体要牵连你了……”
沈梦洁突然尖声笑起来。
“你到底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她发出一连串的问号,与其说是在问唐少泽,还不如说是在问她自己。
唐少泽幽幽地一笑:“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自从那天我第一次领了日本人进你的‘寒山屋’,我就有了这种意图,以后,我每次走进‘寒山屋’或者靠近‘寒山屋’,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盯着我……”
沈梦洁抖了一抖,她想起了邱小梅。
“你,一定晓得邱小梅……”
唐少泽点了头:“邱小梅其实是死于遗传性精神病,她外婆有这种毛病,她姆妈也有这种毛病,可是,她的死,却在许多人心里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为啥,你是不会晓得的。她虽然不如你漂亮,也没有你这样的风度、派头,但是,认得邱小梅的人,都觉得她是那样的纯朴,那样的洁净。邱荣为啥到现在都不晓得小梅的死因,大家全瞒着他,因为小梅突然死于精神病,但诱发这个惨事的原因却在邱荣身上,所以我讲自己走近‘寒山屋’,就觉得邱小梅还立在那里……”
沈梦洁想了一想,又问:“那你当初为啥要来同我搭档……”
唐少泽动了一下,腿伤痛得他龇牙咧咀。“我,我需要钞票!你晓得吧,我要钱!”
“不会是因为受不了凌丽的啰嗦吧,她是个有咀无心的人,连我都看出来了,你一定更了解她,为了你妹妹吗,你想让她出国,是不是,可是她不想读书……”
唐少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他是要让唐云出去,不过不是什么争气争光,那只是一个借口,托辞罢了,妹妹十七岁那一年,动过一次妇科手术,医生告诉唐少泽,他妹妹也许永远失去生育能力,他急了,追问为什么不尽全力医治,医生苦笑笑说,目前国内的医疗水平还解决不了这样的难题,但世界上已经有了治愈这种病症的先例。
唐少泽如雷击顶,他不能眼看着妹妹一世人生得不到幸福。所以从此以后,他逼着妹妹用功读书,想让她考上出国研究生,可是,妹妹偏偏不争气,不听他的话,不想读书。公费出国是不可能了,只有走自费出国这条路了。他要把妹妹送出国,然后再告诉她真相,让她在外面发奋,为的是挣得医疗费,去治病。
沈梦洁听了唐少泽的话,什么也不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凌丽带着唐师母奔了进来,一看这情景,她实在煞不牢,酸溜溜地说:“喔哟,两个人说了半天了,什么事体,这么伤心啊……”
唐师母扑到儿子身上,把唐少泽的伤腿碰痛了。凌丽白了阿婆一眼,说:“你怎么不懂的,上了石膏不好动的,怎么可以瞎碰呢。”
沈梦洁坐不下去,退了出来。
凌丽追出来,盯牢沈梦洁看。
沈梦洁对她摇摇头。
凌丽松了一口气,回进病房。
沈梦洁在拥挤的大街上慢慢地往前走,心里闷得不得了,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不是为唐少泽,不是为唐云,也不是为邱小梅,不为任何人,就是为她自己。
她一路胡思乱想回到“寒山屋”。
阿婆坐在店里等她,却没有带小人来,等沈梦洁回来,老太婆从店里奔出来,递给她一封信:“喏,刚刚送来的,我看看不象川川的字么,不晓得有什么事体,眼皮跳得来,你快点看!”
沈梦洁手有些发抖了,连忙拆开信来。
信是西藏的一所中学写来的,很短:
沈梦洁同志:
周川同志因患高原性心脏病,不适合继续在西藏工作,不日将离开学校,返回苏州。
此致
敬礼
××中学×月×日
阿婆见沈梦洁不响,急得抓住她的手,“什么事体?什么事体?”
沈梦洁这才把信读了一遍。
阿婆“呜呜”地哭起来:“心脏病,什么性心脏病,啊?啊啊?你讲呀……”
沈梦洁讲不出话来。
“呜呜,川川的身体一直蛮好的,什么心脏病……”
沈梦洁却不明白,周川自己为啥不写信,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体,信也不能写了?但是,如果出了大事体,单位里是不可能就这么轻轻巧巧地写一封信来吧。
高原性心脏病,是什么毛病,沈梦洁一点也弄不清,她急急忙忙跑到杨关店里,杨关正同李江在争论什么。
“小杨!小杨!”沈梦洁急不择言,高原性心脏病,什么?
杨关拎不清头脑:“什么?什么什么,啥人高原性心脏病?”
“你告诉我,高原性心脏病,要不要紧,会不会……死?”沈梦洁急得心里直抖。
李江笑眯眯地说:“人终归要死的,不生病也会死的……”
沈梦洁不睬他,追着杨关问:“你讲呀,你讲呀……”
杨关告诉她,高原性心脏病是一种以心肌损害为主的疾病,一般发生在高原地带寒冷季节,心脏方面的主要表现如心律失常、心音减弱,以及心力衰竭等。
李江不看情形,突然莫名其妙地插了一句:“哎,倘是有肿瘤的生意,你相帮介绍到我这里来啊……”
沈梦洁一跺脚,走了。
阿婆还在店里哭,小陈在劝她。
沈梦洁一时又急又火,说:“哭,哭有什么用,叫他不要去,他自己要去,活该,活该,去寻死啊……”
“你!呸!”阿婆火了,一副要拼命的样子,“啥人寻死,啥人寻死,你咀里清爽点!你这个女人恶到底了,黑心黑到底了,自己男人生了重毛病,还要咒他,你,你巴他死啊?你这个……”
沈梦洁自知理亏,只好劝阿婆:“你先回去吧,小人放在哪里?”
阿婆斜了她一眼:“你只晓得关心自己儿子,我也要关心关心我的儿子……”
沈梦洁叹了一口气:“隔得这样远,喊也喊不应,问又问不着,一封信要走半个月,电话又打不通,你当我不急呀,可是怎么办呢,又不能生了翅膀飞过去的……”
阿婆终于平静下来了,临走辰光,对沈梦洁讲:“你的宝贝儿子,你放心好了,我出来托在隔壁人家的,不会有事体的……”
沈梦洁送阿婆走,看着阿婆衰老的背影,她心里又酸又苦。
她不晓得这是不是对她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