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里的大雄宝殿,和苏州玄妙观,西园寺、灵岩山等地方的主体大殿基本是同一格式的:都是青砖黛瓦飞檐翘角的屋顶,屋脊两端有一对砖刻龙头,木结构的落地门窗,古黄色的山墙,宏大的斗拱,殿前一座铁铸的大香炉,青石驳砌的露台,周围均有雕刻精致的石栏杆。彼此所不同的大约只是规模的大小,比如面阔啦,殿高啦,殿内有多少青石柱子啦,甚至于屋脊上砖刻龙头的大小高矮啦。比较起来,寒山寺大雄宝殿的规模恐怕要略逊一筹。
外壳的一致,并不等于内涵的相同。玄妙观三清殿里三尊木雕三清像,每尊高过五丈,金光灿烂,极为庄严,佛像的面孔端庄慈详,十分正经;西园寺大雄宝殿里三尊大佛,中间是佛祖释迦牟尼,左边是药师佛,据说是专管人间消灾延寿的,右边的阿弥陀佛,掌管西天极乐世界,都是正正经经很有本事并且很有名气的菩萨。这些佛像无一不在大殿正中,表现了菩萨至高无上的威望。塞山寺却不同,大殿右面的偏殿内,供了两个袒胸露乳、蓬头赤足的胖子和尚——寒山和拾得。这两个和尚站在一座巨大的莲花座盘上,一个手捧净瓶,一个手握莲花,看上去眉开眼笑,乐不可支,少一点威严之气。
说来也怪,寒山寺并没因为庙小菩萨少而影响其香火的兴旺,也可能出于那种所谓的逆反心理,大家倒觉得这两个不修边幅,不见经传的菩萨可亲可近可倍,就象大家欢喜济公一样。再说,既然到了庙里,总归要寻个菩萨拜一拜,寒山寺里又没有别的菩萨,所以,寒山、拾得像前,磕头揖释的人是不可的,一日到夜没有间断。
日本代表团的人都被翻译唐少泽的讲解吸引住了,津津有味地听他讲寒山、拾得的故事,讲寒山拾得和日本国的关系,讲古往今来吟唱寒山寺的诗人和他们的诗作。
铃木宏不想听这些传说,他自己也能讲出来一套又一套的关于寒山寺的故事,有许多是当年在枫桥农村插队辰光,听当地农民讲的。唐少泽现在讲话谨慎得很,那些内容大多数有资料可寻,当年他们听到的那些野史,比这种经典故事生动有趣得多呢。
铃木宏独自一个人在大殿里转了一圈,发现大殿一侧有一只柜台,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坐在那里卖什么物事,他过去一看,卖的物事还不少,有《枫桥夜泊》诗拓片,有寒山寺风景明信片,还有许多从碑刻上拓下来的各种诗文记载,以及市内交通图等等。
老和尚看见铃木宏走近,连忙把围在柜台前的几个中国人赶开,铃木宏瞥见老和尚面孔上那种对自己同胞鄙夷、厌烦的神色,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铃木宏对这些物事不感兴趣,对这两个势利的和尚也没有好感,他看了一歇,就走开了。这辰光,代表团的人已经听过唐少泽的介绍,学着中国人的样子,从手提包里摸出几个铅币,投进化缘箱,然后再跪下来拜一拜。铃木宏听见一个老和尚“哼”了一声,说:“日本人顶小气,这几只铅角子,哼哼……”
铃木宏连忙逃了出去,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体。
大殿前面是一片空地,种了不少从日本移来的五针松和樱花,左侧钟楼前,围了不少人,好像在吵相骂。铃木宏走过去,才晓得是什么名堂,几个乡下人要到钟楼上去看那口大钟,可是上一次这座两层高的钟楼内室,要出三块钱,外宾是五块,乡下人想不通,要同卖票看钟楼的和尚辩辩道理,和尚是有理说不清,越是解释,乡下人越火,和尚也没有办法,手一指,说:“喏,我们住持在那边修花台你们去同他讲吧……”
乡下人听不明白:“什么住持,你不要看不起我们的,我们乡下人现在不是瘪三了,袋袋里有的是钞票,不相信甩几张出来你看看,我们是吃不落这口气,上一次两层楼就三只洋,欺侮我们乡下人啊,我们刚刚看见几十个外国人上去,一个人也没有出钞票……”
看钟楼的和尚不再理睬他们,闭了眼睛。
乡下人越讲气越粗:“你没有话讲了是不是:你心里亏了是不是,你们大家看看,现今的和尚喏。”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
被称为住持的那个老和尚离开花台,慢慢地走过来,慈眉善目地对几个乡下人说:“施主息怒,小僧得罪之处,请多多包涵……”
乡下人噎住了。
老和尚和颜悦色,但话音里却蛮有分量:“施主以为上钟楼价钱不公道,可是这个价钱也不是我们随便定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可以到园林局去打听……”
乡下人气落下去了,咀巴里还咕哩咕噜:“啥人高兴到什么园林局去,吃饱了没有事体做啊……”一边噜苏,一边倒也走开了。
老和尚回过头来,铃木宏看见了他的面孔,不由脱口叫了一声:“慧明和尚。”
话一出口,晓得不对了,慧明和尚早已圆寂了。当年他和邱荣、唐少泽翻后墙进来的辰光,慧明正在受苦受难,白日到采石场去敲石头,夜里回寺里来歇脚,天天念经念到深更半夜。由于过度疲劳,慧明弄得三分象人七分象鬼,那天铃木宏他们摸进来,看见他凑着一盏洋油灯打座,面孔精瘦蜡黄,三个人吓了一大跳。慧明和尚看见他们进来,一点也不吃惊,不奇怪,只交谈了几句,就开始向他们布道。
铃木宏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神奇、这么不可思议的道理,他们半懂不懂,一下被吸引住了,有几日天天夜里进来听慧明讲,什么人生五苦说,什么般若菩提,什么阿弥陀。后来有一天,慧明去采石场敲石子,敲着敲着,就坐在那里死了。
可是,眼前这个老和尚怎么回事体呢。
老和尚听见铃木宏叫了一声“慧明”,果真抬头朝铃木宏看,慢慢地走过来:“小僧慧远,施主认得师兄么?”
铃木宏说:“原来慧明大师是您的师兄?”心里却不明白,师兄弟怎么会这样相象呢。
慧远善解人意,笑笑说:“我和慧明既是师兄弟,又是亲兄弟……”
铃木宏这才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慧远问:“施主和师兄是怎么相识的?”
铃木宏说:“我听过慧明大师讲佛。”
慧远说:“师兄讲佛真是呕心沥血,不过……”他看看铃木宏,有点疑惑:“施主是什么年代听师兄讲佛的?”
“1972年。”
慧远略有所思:“哦哦,1972年,从1966年到1974年,我没有得到过师兄一点消息,我是在杭州灵隐寺出家的,苏杭之间路途并不很远,那几年却音讯全无,直到1978年我请求到这里来才听说师兄圆寂了。施主能给小僧讲一讲师兄那几年的情形么。”
铃木宏叹了口气说:“当时我们就是在那边第一间房间里看见他的……”
慧远说:“小僧现在正是住的师兄的那一间,施主愿意一坐么?”
铃木宏点点头,跟着慧远来到那间小屋,进门就见一副对联,上联写“即佛即心,愿众生共乐慈悲,永无苦难”,下联写“随感随应,倍世界不离因果,便是菩提”。
铃木宏对着那条对联愣了好长辰光,还没等他和慧远大师说什么,就听见唐少泽用日语在外面喊他,他只好站起来,对慧远说:“对不起。”
慧远十分惋惜地送他出来,好像要说什么,却是一句也没有说出来。
唐少泽看见铃木宏从慧远屋里出来,神情古怪地问:“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名堂?”
铃木宏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慧远,恐怕就是慧明□!”
铃木宏惊得一抖,说:“你瞎说什么,你瞎说……”
唐少泽脸孔上没有一点寻开心的样子:“你讲我瞎说,其实你心里也怀疑的,对不对?”
铃木宏木呆呆地点点头。
唐少泽笑起来,说:“你当真了,同你寻开心的呀……”
铃木宏看看唐少泽,嘴巴牵了一牵。
唐少泽告诉铃木宏,慧明和尚和慧远和尚是嫡亲兄弟,从前都是浙江大学外语系的高材生,兄弟俩同一级同一班,后来又同时爱上了同一个女同学,那女子感情十分脆弱,她对这对兄弟的爱偏偏又是同等的,觉得没有办法处理这样复杂的感情,居然一死了之。俩兄弟受了这个打击,双双出家做了和尚,一个到苏州灵岩山,一个到杭州灵隐寺,过了几年,到了灵岩山去的慧明就迁到寒山寺来了。
铃木宏呆定定地看看唐少泽,突然说:“你讲得有道理,就是他……”
唐少泽又笑:“你当真了,慧明死了,我们亲眼看见的,你忘记了?”
铃木宏没有回答,心里却老是在想,不是说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么,还说什么死不死,生不生呢,他被这个念头缠得头脑发胀。
回到寒山宾馆,他泡上一杯浓茶,喝了几口,乱七八糟的心情总算平静了一点。
音乐门铃响了。
铃木宏说了一声:“请进。”
门开了,铃木宏愣住上,呆了好一阵,才跳了起来,正想扑过去——就在那一瞬间,他停下了。
邱荣眼睛里冒着又可怕又古怪又冷酷的光彩,盼着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认得那个和小梅打过交道的日本人?他,是你什么人?”
铃木宏已经明白,或者说他早已经猜到了,本来应该他来找邱荣算帐的,现在他却好像站到了被告的位置,他差一点忘记了,在中国,法律也同样“重男轻女”。
邱荣一步一步地走近他:“你说,他是你什么人?”
铃木宏觉得用不着再打哑谜,说:“他是我弟弟,他叫铃木诚,他的为人比他的名字更诚!”
邱荣张了张咀,突然一屁股坐下来,把沙发压出一个大陷坑。
铃木宏也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听说邱小梅是你的侄女儿,她……”
邱荣一下子跳起来,冲到铃木宏面前,但很快又退了回来,坐下来,嗓音嘶哑地说:“她死了。”
铃木宏无力地垂下双手,声音也沙哑了:“他,也死了。”
邱荣震动了一下。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四目相对,不晓得有多少要讲的话埋在眼睛里。
唐少泽按过门铃走了进来,看见邱荣,吃了一惊:“你……”
邱荣盯着他几秒钟,没有理睬,又狠狠地瞪了铃木宏一眼,转身就走,却被唐少泽一把拉住。唐少泽面孔铁青,两眼冒火,根本不是平时那一副奶油小生嫩答答的模样了,他的喉咙突然变粗了,命令邱荣:“你坐下!”
邱荣呆了一呆,不由自主地坐下了。
唐少泽又对铃木宏说:“你真不是东西,见了邱荣,连茶也不泡一杯,你忘记了当年邱荣为你……”
邱荣拉过唐少泽:“走,我们走!”
唐少泽把他推回沙发里:“都坐着,一个也不许走!”
铃木宏这才去泡了两杯茶,颤抖着端过来。
邱荣突然冷冷地一笑:“哦,对了,小唐,你和我不一样,你应该呆在这里,用日语和铃木先生畅叙友情,我却不能,我决不能……致小梅于死地的那个混帐东西,是他的——”
铃木宏尖声说:“你胡说,是你,是你们害了我弟弟,我弟弟,我弟弟……”铃木宏声音渐渐低沉下来。
唐少泽站到两个人中间,说:“你们两个都是混蛋,你……”他转向铃木宏,“你,明明已经晓得铃木诚确实死于心脏病,你到医院去过,你找过我们局的周翻译,你还作过多方了解,你……”他又转向邱荣,“你也同样,你很清楚,小梅决不是死于什么桃色事件,验尸结果你亲眼看过了,小梅还是个处女,根本没有什么六个月七个月的身孕,你难道可以否认吗?”他喘了一口气,又骂,“你们都是混蛋,因为最心爱的人死了,居然想找出一个假设的仇人,来报复,来发泄,命运却偏偏又捉弄了你们,让你们发现报复的对象意然是你和他,一对生死之交的朋友,你们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很可怜,很可悲么?”
一向懦弱的小唐说出了这一番话,把两个剑拔弩张的人震得无言以对。
“你们扪心自问过么,生活欺骗过你们,但同样也报答过你们,为什么要用恨去对待生活呢……”
铃木宏熬不牢看看邱荣,邱荣也在看他,两个人居然都平静多了。铃木宏说:我承认小唐讲的话,我弟弟是死于心脏病,可是我不明白,他的记事本里为什么写了“寒山屋”三个字,还有一个名字:“纯子……”
不等邱荣反驳,唐少泽从随身背着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
邱荣和铃木宏死死地盯着这个本子。
“这是邱小梅的一本日记,交给唐云的,那天唐云想给你,可又怕……”
“给唐云?”邱荣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唐少泽点点头:“是的,你想不到的,你一直以为在这爿世界上只有你对她最好,对吧,的确,你喜欢她,你爱她,你尽一切能力对她好,报答她,你想让她幸福,可是你却不理解她,也不相信她……”
邱荣低下头,叹了口气。
铃木宏迫不及待地把那个日记本抢过去。
×月×日
今天来了一个日本人,大概三十多岁,会讲中国话,这个人,真有意思,他在我店里买了好几件货,我晓得他是存心来挑我做生意的,不过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坏心思,他不象个坏人,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月×日
那个日本人又来了,站在门口盯着我看。
后来他告诉我他叫铃木诚,诚实的诚。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他的名字呢?
×月×日
铃木诚突然对我说:“你很象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她叫纯子。”
我想,纯子大概是一个日本姑娘,也许就是他从前的恋人。
果然,铃木诚叹了一口气:“纯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也找不到那种幸福了。”
我奇怪地问他:“先生,你不幸福吗?”我的意思是说,他这么有钱,有钱就会有幸福。
铃木诚摇摇头:“我现在有自己的妻子儿女,我也说不出我的妻子有什么不好,可是我却再也唤不起那种感情……”
他的“感情”两个字说得不准,听起来好像是“干劲”,我想笑,可是看看他很难过的样子,我心里也很难过,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就因为我象纯子吗?
×月×日
铃木诚走的时候说,他要回国了,我真想把我的心事告诉他。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亲人,爸爸妈妈叔叔,可我却要向一个陌生的外国人讲自己的心里话。
邱小梅究竟有什么心事,她为什么要走绝路,她为什么不写下来?谁也不能回答这些问题。好像是一个被邱小梅带走了的谜,一个也许永远也揭不开谜底的谜。
铃木宏定了一会,突然站起来说:“我想到慧远大师那里去看看……”
邱荣和唐少泽都没有说什么,也站起来,三个人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踏上江村桥桥顶,三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一个地方——“寒山屋”。
邱荣幽幽地说:“开这爿店的辰光,怎么能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呢,钱老老的话恐怕是有点道理的,我不应该……”他没有再往下说。
铃木宏和唐少泽仍然看着“寒山屋”,沈梦洁正斜依在柜台上,和一个年轻人寻开心,说了什么话,很轻佻地笑起来。
唐少泽认识那个人,是旅游局的小车司机,叫郑平。郑平从来不和坐车人一起进寺内,总是在这些书画店门口转转,这一带的老板他全认识,沈梦洁来开店,自然也会同他结识。
铃木宏不明不白地问唐少泽:“这个人,怎么样?”
唐少泽却明白他问的是沈梦洁。他不由看了铃木宏一眼,无意中发现邱荣也在注意他的回答,唐少泽发现,他们三个人,从不同的角度,对沈梦洁都很感兴趣,他相信这不仅仅是由她的外表引起的,邱荣、铃木宏,还有他自己,很难再被外表所迷惑。
他不晓得应该怎样回答铃木宏的问题,他做过沈梦洁的老师,虽然只上了一学期的课,但沈梦洁给他留下的印象却很深,他想了一想,说:“这个人,能做出点名堂来的。”
“凭什么,凭本事还是凭其他什么!”铃木宏追问。
“你说凭什么?”邱荣冷冰冰地反问铃木宏,“你以为她怎么样:你以为中国人都象你想象的那么贱么?”
铃木宏吃惊地看看邱荣,好像不明白邱荣怎么会为了沈梦洁这样激动。
“她现在需要帮助。”邱荣并不是说给铃木宏听,“我要帮助她,小唐,你也有能力帮助她不是么,同时也帮助你自己……”
唐少泽忽然红了脸。
铃木宏不晓得他们打的什么哑谜。
三个人走进“寒山屋”,唐少泽拉住邱荣:“从一个角度讲是帮助,可是从另一个角度讲,很可能就是坑害,你敢说不是么?”
邱荣愣了一下,随即一声冷笑:“唐大翻译,收起你那套高尚的理论吧,你没有听说,一位在老山前线断了腿的英雄,一次上台非三千块不开口唱呢,不是照样有许多人理解他,为他寻出那么多的正当理由么……”
这次轮到唐少泽愣住了。
沈梦洁和他们打招呼,她说:“你们猜,我最喜欢什么?”
三个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沈梦洁笑起来:“我最喜欢看见几个男人站在一起——”
三个人都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