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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部落纪事 第七章

古币市场,听起来名气蛮响,名声蛮好听,其实,拆穿了西洋镜要笑煞老百姓的。这算什么市场,总共头二十个人,地上铺一张生报纸或者一块旧塑料布,摊几排铜钱古币,算是做交易了。这里的常客,不外乎两三种人,一种是老气横秋的老古董,老来蛮有福气,不愁吃不愁穿,手里还捏了几件值铜钿的货,在子孙眼里还有点身价。这种人吃饱了饭,没有场所消闲,就拿几个铜板来白相,因为不是急功好利,所以倒也盘弄得有滋有味,着实是一种享受。第二种人,是肚皮里有点货色,手里却没有几张钞票的中青年,三四十岁模样,受了什么风尚影响,也对古玩有了兴趣。可惜他们经济拮据,囊中羞涩,真价实货的古董白相不起,只能弄弄古币,有辰光,几角洋钱可以换回一大把破铜烂铁,请个行家辨一辨,说不定就有价值连城的。这一类人,一般讲起来,兴趣广泛得很,除了白相古铜钱,总归还有其他癖好,或者说有过其他爱好,可能集过邮票,白相过乐器,可能欢喜写写文章,画几幅抽象画,也可能有过什么小发明。所以,尽管他们生活并不富裕,作兴为了掏几块旧铜板,还要看家主婆的面孔,但日脚还是过得蛮有意思的。辰光一长,家主婆也悟出了门道,晓得现在外面样样物事涨价,人民币跌价,而这种旧货的身价是永远不会跌,只会涨。所以,男人拿了抽屉里的钞票去换古币,她也不再要死要活地反对了。还有一些人,天生一张做交易的面孔,一副做交易的肚肠,到古币市场来混,终归是有点花露水的,淘淘旧铜板,也能淘成个多少多少元户,这种人好像命里注定要发财的,日脚不会不惬意。这地方,除了几等几样的常客之外,每日还有一批客串的临时户头。一个七老八十的白发老太太,手绢包里包十几只小铜板,换几个人民币贴贴家里伙食。几个中学生捉蟋蟀掘着几块生了绿毛的铜钱,认得顺治、光绪几个字,当是弄到了珍贵之物,想来混个大价钱,各等各式的客串角色经常会弄出篡改历史的笑话来。

说来说去,古币市场,就是这帮人在那里瞎起劲。所以,仓米巷的居民住户看见这帮人日日早出夜归,就讲:“看看喏,看看喏,惬意人喏,白相人喏……”

古币市场为啥会开在仓米巷的转弯角头,大概没有啥人弄得清爽,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市场,从什么辰光开始兴起来的,连仓米巷的人也不记得,不要讲别人了。

仓米巷是一条比较冷辟的小弄堂,附近没有什么热闹区,只是在仓米巷的屁股头,有一座小花园,园名稀奇古怪,叫半园。半园是清朝辰光苏州城里一个小官的私家花园,名为“半园”是取知足不求全之意。因为面积很小,总共不到两亩,花园也没有什么特点,所以也不大被重视,解决以后,一直是市书画院所在地。书画院里,性情淡泊的老人多,平时没有什么声响,大部分人不大正常上班,来上班的人,经过仓米巷也是默默无声,不大同仓米巷的住户搭牵的,轻巧巧地来,急匆匆地去,好像日日有一肚皮的心思。开始仓米巷的居民不晓得书画院算什么名堂,也不晓得书画院里的人有什么花头经,后来听说那里面某某人半个钟头画一幅画,到香港卖二十万港币,不由不对书画院里的人刮目相看了。因为书画院在仓米巷,大家也觉得蛮光荣,总归是仓米巷风水好,才会藏龙卧虎么。仓米巷近几年也有小轿车来了,可惜这地方太狭窄,小轿车开得进退不出,有几次弄得十分尴尬,后来索性不进来了,停在外面大街上。老老头画家从弄堂里走出来,一步三哼,眼睛发直,弄堂里的人疑心疑惑——这样的老木货,怎么画得出几十万□,肯定又是吃名气,名气这样的物事,有辰光空荡荡,一钱不值,有辰光倒又是实碰实,价值连城了。

自从听说一幅画可以卖几十万的价钱,仓米巷的人对进出书画院的人开始关注了,但是,看来看去,看不出这些人有钞票,身上着的同平民百姓差不多,顶多配一副金丝眼镜,而这种金丝眼镜现在又不稀奇的,真真假假也弄不清爽,街上地摊上两三只洋就可以买一副了。所以,仓米巷的老百姓归根结底就看不惯这些人,认为他们是装穷。

其实,天地良心,老百姓不晓得,一幅画在外面卖几万、几十万,画家本人是拿不到多少的,这叫各人有一本难念的经。

吴门画派的著名画家芮质冰,就是天天在念一本难念的经。

芮老二十岁就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后来又留学西洋,对国画中的山水和写意花鸟有相当高的造诣。年纪轻的辰光,他跑遍中国的山山水水,长期体察真山真水,并且能在传统技法基础上不断创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大概是由于过去接触大自然的缘故,芮老性格开朗乐观,文化大革命打倒过他的人,却没有打倒他的心,到1978年前后,大家发现他的艺术生命力不但没有枯萎,反而越来越旺盛,画出了不少佳作。在书画院的老画家当中,他还属于比较年轻的,所以后来又在书画院担任了一点行政工作,有一度真是忙得十分快活。

可是,从八十年代开始,芮质冰的日脚就不那么舒心了。他大半世人生好像还没有真正受到过什么压迫,现在却觉得有一副沉重的枷锁压在头颈里,怎么也摆脱不开。

芮质冰结婚比较晚,三十几岁才得子,一共生了五个小人,三男两女。1982年,大儿子文君要结婚了,为了满足大媳妇要一套新公房和阿公阿婆分开住的要求,芮质冰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经朋友开导、点拨,开始用自己的画去做交易了。他先后给有关环节上的人画了八幅画,弄到了一套三十多平方的公房,打发了大儿子。从此以后,下面的几个小的,一个跟着一个向他伸手,要求一个比一个高。两年前,到老三文秋要出嫁的辰光,芮质冰的存折上已经空空如也了。小人却不相信,以为老头小气,或者是偏心,二十几岁的大姑娘日日在屋里作骨头。其实也难怪小人作闹,现在外面就是这样的行情,随大流是正常的。子女们有他们的算盘,老头子一幅画少说开价一两百块,一天少说也能画三幅五幅,还用愁钞票无处来么。芮质冰真是有苦说不出。现在对画家的税收相当高,不少人的积极性、创造性受影响,从另一个角度讲,随便什么物事,总归是物以稀为贵,多了不稀奇。有了一定地位一定名气一定身价一定威望的艺术家,对自己的作品一般总是高要求的,宁缺勿滥,没有好的感觉,没有好的构思,没有好的情绪,一般是不能轻易落笔的;不然,画出不上路的作品来会掉身价、塌台,就象有些大作家宁可少写几篇,也要保证质量,出一篇是一篇。这种对待艺术的态度是严肃的,令人尊敬的,可惜却不一定被人接受和理解。芮质冰的子女就不理解老头子的心思,恨不得叫老头子变成一架印钞票的机器。

这是糟塌、亵渎艺术!芮质冰不止一次气愤地想。

老三文秋的婚嫁准备终于基本完毕,只缺几件金首饰。有一个礼拜日,芮质冰上街去看看金首饰的行情,无意中在去玄妙观三清殿前面的石阶上,看见有两个人在收旧铜板,他停下来看了一眼,发现其中有一块价值五十块的古币很眼熟。仔细一想,书画院他办公桌的抽屉里,还锁着二十块这样的古币呢,是前几年屋里搬场寻出来的。当时他不懂古币,顺便带到书画院,想有机会请个内行鉴赏一下,后来就忘记了,在抽屉里锁了几年。五十块的收价,诱惑了芮质冰,把那一把古币卖了,文秋的黄货不就解决了么。

他突然产生出一种犯罪的恐怖感和虚弱感。他在三清殿前台的石栏杆旁边依了半个钟头,抽掉了好几根烟,才朝那两个收古币的人走去。

两个收古币的人一听芮质冰有货,二话不说,收起地摊就盯着他不放了。

芮质冰和他们一起来到仓米巷,他不敢领他们进去,怕碰见同事,虽然是礼拜日,但很难保证院里没有人,他叫他们在仓米巷拐角上等他。

等芮质冰拿了那把古币出来,那两个人见缝插针已经在仓米巷口摆开了摊子,吸引了不少过路人。

芮质冰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出了那把古币,收进了一千多块钱,在众人一片“哟哟”的惊叹声中,他逃走了。

回家的路上,他一会儿想哭,一会儿又想笑,怎么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几天以后他到书画院去,走到巷口,发现那个人居然守在那里,他一惊,以为他们来倒翻帐。那笔钱,早已经到了文秋手里了,他晓得从她那里是再也挖不出来的。

他们看见他,连忙凑上去,说:“老先生屋里还有货吧,拿出来让我们看看,不会让您吃亏的,价钱好商量……”

芮质冰连连摇头:“没有了,没有了。”

“不会的,不相信的,老先生屋里肯定还有货的、你们这种人家,古董是不会少的,拿出来看看,不会给你上当的,你放在屋里也是埋没了,对不对,还不如换几个钞票实惠呢……”

芮质冰又逃走了,后来接连几天他没有敢去上班,院里还以为他生病了,专门有人上门来探望。

他终于又去书画院上班了,发现仓米巷口已经有了好几个人,收他古币的那两个人看见他,笑着说:“老先生,谢谢你啦,这地方有铜板的人蛮多的,是你挑了我们寻找这块地方的呢……”

芮质冰连忙走开去。他不晓得他们说的那些卖旧铜钱的人,是不是他的同事,他也不能去问他们。

后来,仓米巷也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个古币市场,日报上还登过消息。最早的两个收古币的人,后来倒是没有看见来过。

如果仅仅走到这一步,芮质冰是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沉重感、压迫感的。

老四文剑患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不很健全,找对象十分困难,后来好容易对牢一个。姑娘自己好像倒蛮开通,没有开口要什么什么,可是姑娘屋里的人,厉害得不得了,跑到芮质冰屋里,直碰直地对他讲:“你们家翘脚儿子讨我们家这样的女儿,你们准备出多少啊?”芮质冰是很有地位很有身分的人,经常受市里领导接见,或者同市里领导一起接见外宾,何曾受过这种唐突,他不由火了,反问:“你们晓不晓得我是谁?”

人家讲:“假使不晓得你是啥人,你儿子碰我们女儿一根汗毛也不要想。”

芮质冰气得手脚冰凉,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有一种天塌地裂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不对头了。

就在那一段辰光,他结识了邱荣,一个开个体书画店的老板。

那是在一次市青年画展上,他作为书画院的代表,为画展祝辞,为一群刚刚开始抛头露面的小青年捧场叫好。

邱荣突然走到他面前,一身料作很好的西装,气宇轩昂,拿出一张名片给他。芮质冰想不到一个个体户会有这样的派头。

邱荣不动声色地说:“我和芮文乐熟悉。”

既然是儿子的朋友,芮质冰自然是要应酬一下的。但很明显,邱荣和文乐不是同时代人,年龄差别还是其次,邱荣的气质和阅历,是文乐所不能比的,芮质冰很难想象,腹中空空的文乐怎么会成为这个人的朋友。

邱荣很聪明,笑着说:“芮老,文乐是很有才能的,他一定会成功的。”

“成功,什么成功?”芮质冰莫名其妙,“他根本不在做什么事体,干什么事业,怎么谈得上成功,失败,哼哼……”

邱荣又是沉着一笑:“您大概还不了解他,他和一般的小青年不一样,用他自己的话讲,他正在为体现自己的价值而努力。”

“价值,什么价值,什么叫价值?把自己的小日脚过得洋气一点,现代化一点,就是价值么,叫我讲,这种价值一钱不值!”

芮质冰早就发现文乐和他的哥哥姐姐不一样,不是伸手向老头子要,而是自己去创造。可是,芮质冰却宁可文乐向他要。

“为什么这不是一种价值呢?”邱荣口气很婉转地反问,接着又说,“创造财富,也是一个人的价值,一个人的财富,决不是一个人独有的,而是全社会的,您说呢?”

芮质冰认真起来,他觉得这个个体户还是相当有水平的。

“人是一种本能的动物,追求美好的生活是人的天性,正常的天性,不是扭曲的天性,不求富裕反而去求穷,才是扭曲了的。您难道不觉得,过去我们的那些宣传,到今朝还统治着绝大部分中国人的灵魂,创造财富有什么可耻呢?这本来是一桩光荣的事么……”

芮质冰不由得被他牵着鼻头走了。他开始根本不晓得那是一个圈套,后来他终于进入了那个圈套。当然不是这一次,后来邱荣又找过他几次,文乐也和邱荣唱的一个调子。

他开始和邱荣做一笔交易,这种交易尽管不合法,在邱荣看来,是很干部很正常的。他的心思却比邱荣复杂得多,他一方面认为这件事很肮脏,同时却又觉得合情合理。就象吸毒一样,一旦沾上了,就会越陷越深,直到某一天芮质冰参加了一次对走私犯的审判会,他出了一身汗,猛然惊醒了。他发现自己确实已经难以自拔了,但他还是凭着几十年的功力,拔了出来,从此断绝了和邱荣的来往,邱荣也没有再来找过他。

芮质冰成天觉得自己象个没有灵魂的人,行尸走肉,无所寄托,五个子女的婚事全已办完,都很体面,都很美满,和芮质冰的身分名望十分协调。芮质冰的老婆是个与世无争的家庭妇女,除了油盐酱醋,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芮质冰一满六十岁,就退了下来,不再在院里任职,平时很少去书画院,也很少作画,于是,书画界传出一片“江郎才尽”的声音,很少再有人上门请他作画,润笔自然也越来越少。

突然有一天,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重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不知不觉重新振奋了。

林为奇二十岁辰光从一所名牌大学的中文系毕业,自己要求到书画院工作,大家都奇怪,书画院本来是美术系毕业生的去处么。林为奇也不解释什么,正好,当时书画院缺一个秘书,他就高高兴兴地上班了。

林为奇是很有文才的,他的秘书工作做得非常出色。书画院里会写字会画画的人不少,可是文章写得好的却不多,领导十分赏识林为奇,破格提拔,工作两年,就从行政二十二级提到行政十八级,老同学都很眼热,服帖他有眼光。

其实,林为奇并不比别人精明,他是因为酷爱画画才要求到书画院来的。林为奇画画也是有天赋的,有一次芮质冰无意中看见他的一幅习作,居然兴奋得一夜未眠,马上收他做了学生。林为奇果然是个人才,很快就成为芮质冰的高足,二十三岁就成了全国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他的一幅“天平秋色”参加全国美展,受过全国画坛名人的赞赏。

文化大革命中,林为奇的画才被埋没了,可是他的文才不仅没有被扼杀,却是奇迹般地充分发挥出来。

林为奇自以为不是造反派,他不想造反——领导这么赏识他,恩师这样信任他,他倘是再去造他们的反,他比狗都不如了。可是有几个人连续对他读了几天几夜***语录,把他拉进了一个什么组织。他们说干革命少不了枪杆子和笔杆子。林为奇说自己不喜欢写文章而欢喜画画,他们说干革命不可以挑肥拣瘦。于是林为奇就莫名其妙地成了一支革命的笔杆子,并且还糊里糊涂地当上了文攻武卫报纸的总编辑。

大家参加文化大革命的热情很高涨,报纸编辑部收到的来稿也很多。林为奇因为办事很认真,所以他对每一篇文章都亲自过问,逐字逐句修改润色,他开始哀叹这些文章的水平太差了,简直上不了台盘。他改一篇稿子,比自己重写一篇更吃力,后来他索性自己动笔写了,当然是用了各种化名发表在他自己领导的报纸上,反正那辰光也没有一分钱稿费的,大家的目标很明确,都是为了捍卫***的革命路线。他那支笔越写越神奇,本来就很高的水平,也愈发地高了。他了解到文攻武卫战士们用鲜血和生命保卫什么什么以后,写的《还我战友,还我山河》,使每一个读过这篇文章的人,无不声泪俱下。他参加了斗争走资派的大会,亲耳听见走资派坦白自己的令人发指的罪行以后,写了《愤怒声讨走资派》,这篇文章激起了众多的人对走资派的深仇大恨。大家说林为奇的批判文章有理有力,又有形象,比小说还好看。后来林为奇自己也被自己的文章感动了,激动得上台去敲了人家一记耳光,敲过了一看,被打的是芮质冰。这一巴掌打破了芮质冰的鼻子,出了血,立在他身旁的另一个斗争对象被那一股鲜红的血一吓,当场发了心脏病,死在台上。

一直到十年以后,林为奇被开除了党籍,以后又开除了公职,即将成为阶下囚,被判刑三年至五年,犯罪事实是打砸抢以及一桩人命案的从犯。他去找当年的领导,可是老领导却用看一只狗的目光看着他说:“当初我这样提携你,你后来为什么还反咬我一口?”

林为奇想说好像是你自己先狠狠地咬了你自己几十口几百口,我才敢来咬你一口的呀,可是他毕竟没有说出来,以为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狗。他本来还想去找芮质冰,后来也打消了这个念头,芮老决不会欢迎一条狗上他的家门。

林为奇无可避免地吃了三年官司。

三年以后他出来了,他相信自己真的是一只狗了,因为所有的人都用看狗的目光看他。

是狗也好是人也好,都生着一张要吃饭的嘴巴,林为奇于是成了百万个体大军中渺小的一员。为了这个,他和患难多年的老婆分居。他的妻子是个很正派很规矩的女人,并不因为他政治上有了污点而嫌弃他,她是怕他再栽进经济犯罪的深渊。她的观点是很老式的,政治上的错误往往身不由己,但其它犯罪是自作自受。她劝他去寻几个熟人,重新争取个正式工作,她说我可以养活你,不会让你饿肚皮的。

林为奇动气了,他说:“我要吃饱肚皮,我还要出掉肚皮里的气,照你讲的去做,我一世人生无出头之日,无翻身之时。”

他女人说:“我不懂什么叫出头什么叫翻身,你讲话要有分寸要小心一点,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还不汲取教训,说话还是这么随便,什么叫翻身,什么叫出头,你说这种话不是存心叫老婆子女为你担心吗?”

林为奇却钻了牛角尖,非要做一爿店做小老板不可,就和老婆分了手,两个小人自然不会跟他的,他走的时候义无反顾。

林为奇在寒山寺弄租了一家门面,自己动手收作了一番。他吃官司几年,学了不少本事,除了写文章画画,他会做泥木匠,会刻图章,修钢笔,自己做木器家生,还会车钳创,还会裁剪衣裳,还会掂大勺。

林为奇开的书画店就叫“为奇书画店”名字蛮别致。

别人开书画店,卖工艺品为主,柜台上摆得五花八门,轧得满登登,这种书画店,不卖书不售画,真是挂羊头卖狗肉。林为奇开书画店,用不着象别人那样钻天打洞去批货,什么出厂价,内部价,还要付什么回扣,他卖出去的商品,主要是自己手里做出来的,他画了画,自己做柜子,自己裱,自己标价。这种别出心裁的花样经,外国人倒很欣赏。林为奇吃得准外国人的口味,店堂当中别样不摆,只摆一张台子,摆好文房四宝,只等外国人走近,他就提笔当场作画,还帮外国人画肖像、速写,剪头像,引得外国人眉开眼笑,多挖几张花花绿绿的外国钞票,也不冤枉了。人家店里卖出一件工艺品,自己有一半赚头碰顶了,林为奇卖自己的画,是不要什么工本钱的,起码能赚百分之九十五。这种生意,啥人不想做,可惜不是人人做得成的。有几个人也算捏过几日画笔的,也学了林为奇的样,自己作画,标出价钱也不想想,人家外国人啥等脚色,瞄一眼就走开了,有辰光还曾放几句洋屁把作画人挖苦一顿。

林为奇生意蛮发,却不知足,总是认为自己的画上不了台盘,卖不出好价钱。后来他听说“寒山屋”老板邱荣也在卖字画,过去一看,吃了一惊,那几幅画虽然张三李四随便落款,可是他却能看出来,邱荣卖的是啥人的画。

林为奇这一惊,弄得几日几夜睡不着觉,隔了几日,他终于熬不牢去寻芮质冰了。

芮质冰刹生头里看见林为奇,张大嘴巴合不拢了,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看见林为奇,当年听说他吃了官司,芮老心里很难过,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自以为是了解林为奇的,他心目中的林为奇,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天才。现在林为奇又出现在他面前,一眼不眨地盯牢他看,芮质冰不由鼻头一酸,眼圈红了。

林为奇看芮老动了感情,心里也很不平静,但是对他来讲,该哭的辰光老早哭过了,该怒的事他也老早怒过了,他现在对生活已经毫无抱怨。

林为奇不动声色地告诉芮老,他在寒山寺开了爿书画店,和邱荣干的一回事。

芮老一听邱荣这个名字,突然抖了一下,面孔也变了颜色。

“芮老,看见你的画挂在邱荣店里,我大吃一惊……”

芮质冰只有硬着头皮听他讲。

“我原以为现在我可以和您抗衡了,可是看了您的画,我晓得我错了,我追不上您,也许一世人生也追不上了……”

芮质冰愣了,他绝对想不到林为奇要说的是这些话,而不是对他的指责,对他的鄙夷对他的……

“您不一定会晓得,二十几年前,当我那幅‘天平秋色’参加全国画展时,我表面上对您很谦恭,心里却很狂妄,以为自己不出几年就能赶上甚至超过您了,何况这二十年来,不管环境怎样,我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在探索、实践。两年前,我从里面出来,画了第一幅画,就被一个外国人看中了。我开心煞了,于是拼命地画,我晓得自己名声很臭,政治上是永远不得翻身了,我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了。我开了书画店,想通过这个窗口,把我的画推出去,在国内我的画是不可能被承认的,我们国家从来都是政治第一的,我只有通过外国人来帮我……”

“为奇,”芮质冰激动地叫起来,“为奇,想不到,想不到这些年,这么多坎坷,你还没有放弃……”

林为奇笑笑,岔开话头:“芮老,我本来已经发过誓,我的画被承认之前,决不来见您,可是那天看到了您的新作,我坐不住了,我想透了,我要想有所提高,不能没有您的指点,所以我破了自己的誓言。我来了,您也许会认为我这个人没有出息……”

“不不,”芮质冰说,神色又灰暗了,“是我,我变得……”

林为奇又一次打断芮质冰的话:“芮老,我想过一日,带几幅画来请您看一看……”

芮质冰半天没有作声,他很想问问林为奇:你真的不在乎我和邱荣的交易么?可是他怎么也问不出口。

林为奇很兴奋地谈起芮老的新作。

“可是,”芮质冰终于说,“可是,你晓得了我那些东西,已经不是艺术品,变成商品了……”

林为奇洞察一切地笑了,但又笑得不使芮质冰难堪,他完全理解芮老的心思,倘是在从前,他自己也会有这样的苦恼,会如坐针毡,会情绪低落,甚至会痛不欲生……搞艺术的人是最忌铜臭的,但是现在林为奇早已成功地把金钱和事业揉为一体了。他现在并不觉得金钱和事业有什么矛盾,他把两者结合得十分完美,他甚至可以拿出许多理论来证明,为了事业不妨从金钱入手,有了钱才有干事业的基础。

林为奇没有对芮质冰讲这些,他很清爽对芮质冰讲这些毫无用处,芮老是不会接受这些观点的,林为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芮老的灵魂将永远痛苦下去,一分钟也得不到缓解,得不到安宁。

芮质冰沉默了很长辰光,才抬起头来说:“你去,把你的画拿来,我看看。”

林为奇从此经常出入芮老的家,他再也不提芮老挂在邱荣店里的画了。有一天,他路过“寒山屋”,发现那些画一张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