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虽然要随时代的发展而进行改革和发展，但并不如某些人说的已经过时了，行将就木了。我以为现实主义并没有过时，仍然富有生命力。现实主义是一种创作方法，有创作就有各种创作方法，有各种创作方法就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怎么可以说各种创作方法都可以存在，唯独现实主义就命该灭亡呢？这不是很荒唐吗？历史的事实偏偏却是著名的伟大作品，基本上都是现实主义的产品。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当然，出现这样的奇谈怪论，并不奇怪。这是一种历史的逆反心理造成的，也可以说是我们合该忍受的惩罚。我们过去使现实主义独霸天下的做法，显然是从苏联学来的、其实并不高明的做法。还有，我们在现实主义上附加了许多不必要的外加因素，这种因素有的对于繁荣创作，不一定有利。把这种被扭曲了的现实主义当作正宗的现实主义，大肆推行，只此一家，不准背离，百花齐放成为空话，引起一些作家反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不能走到另外一个极端，硬要把现实主义送进棺材才痛快，这不同样是一种偏执狂吗？我以为在创作方法上还是百花齐放好，让各种创作方法同时存在，相得益彰，互相竞争，取长补短。现代主义和新潮各派，都可以各展奇彩，百花争艳，这才像一个繁荣的文学花园。中国的现代主义和新潮诸流派，似乎没有外国那么红火过和有较长的生命力，许多都是才见揭橥，已见卷旗。还来不及看到一些代表作品，却已如昙花一现，销声匿迹了。在外国发展了几百年的各种流派和“主义”，在我国几乎几年之内都弄过来推销过，都不很成功。也许我们的读者文化水平低，但是不是自己也有不适应的地方呢？或者本意就在赶时髦，打旗号，开山门，连那种主义的原文书也没有读过的。我以为大家还可以进行各种试验，但是要认真，要执着，不要朝三暮四，浅尝即止。

至于现实主义，现在正在进行反思，进行各种改革的尝试。我以为在“新潮派”之后出现的“新写实”“新体验”“新历史”“新都市”“新状态”等主义的小说，本质上都是现实主义的衍化，是现实主义的改革尝试。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比如某些“新写实主义”作品的所谓“零度感情”，缺乏社会理想，道德追求，更无社会主义崇高思想的光照。行文有的流于琐碎苍白，过于自然主义，连西方的自然主义也差得远。有的作品没有思想的启发，只有落后、野蛮、荒唐的现实生活展览，是其大不足处。

“新历史小说”使文本努力接近于历史真实，对历史进行自己的阐释。但对历史缺乏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的指导，就不免有片面的解释，不再是“历史主义”的，而是以历史来解释自己的观点和倾向，自然就不够历史的典型性了。

“新体验小说”深入一般平凡人的生活，把“客观的纪实和主观的体验相结合”。这想法倒好，但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主观观点，其体验的结果因人而异。水平高下，挖掘深度，各不相同。有时不能不流于主观臆想，离现实远了。

至于“新都市小说”，其实不新，都市小说或市民小说，过去就有，是都市生活的百态描绘。张恨水对此种小说有成就。现在写的这种都市小说大多是都市高层人士、大款大腕和新兴资产者们的生活，无非是尔虞我诈，悲离欢合，卿卿我我，酒楼饭店，床头车上，寻欢作乐。这些不是不可以写，但是都市中更广大的群众，几乎不存在了，然而这些普通人才是都市生活的主体，是历史的真正推动者。美国也还认为common people是都市的主体呢。

“新状态小说”出现还不久，旗号有了，好像还没有看到有什么代表性的作品。以上种种，我以为都可算是现实主义的新发展。有的人不以为然，我却以为应鼓励试验改进，能够在中国出现基本上属于现实主义的新的各种流派，与其他各种流派或“主义”比如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等等，争奇斗妍，真正出现一个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该是多好呀。

这是我对于现实主义的一孔之见，只供参考。

1980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