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写呀?”几年前,我正在同志们的帮助下检查我在文艺工作中的错误,并利用写检查材料余下的纸笔和空闲的时间,又搞起自己的创作来时,某一天一位同志发现我在创作,十分惊讶地这样问我。从他的神色中,我看出了他的意思:你知道你现在正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和情况下,竟又偷偷写起作品来!但是我听了一笑置之。我知道当时他对我是不理解的。正因为同志们对我的帮助,涤荡了我灵魂深处的污秽,使我变得更加健康起来;正因为那些尖锐的语言,揩净我的武器上的锈垢,使我的笔更加锋利,我为什么不写呢?我仍然利用难得的闲睱和充足的纸笔,继续写我的作品。
“你还在写呀?”当我得到群众的谅解,获得解放,重新走上工作岗位,我的朋友们发现我又在工作之余,开始抄改和整理我的文稿时,十分诧异地这样问我。我从他们那种关切的眼神中,看出了他们的意思:因为写文章,你给自己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许多有自知之明的人早已搁笔,你竟这么一意孤行,打算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呢?谁愿意来承担发表你的作品的风险呢?但是我听了仍然一笑置之,还是利用晚上,孤灯独坐,抄改我的作品。
“你还在写呀?”这轮到批林批孔、“***”搞“三箭齐发”的时刻了。就因为我说了“‘三突出’算不得原则”这么一句话,就触犯了“***”的天条律令,又是批,又是送材料,搞得不亦乐乎。我的老伴发现我满不在乎,竟然从她“坚壁”了的文稿中又抽出作品来偷偷修改,她十分沉痛地这么问我。我从她那忧心如焚的脸色上,看出了她的意思:他们统治了文坛,正在找你的岔子,谁还要你的作品?难道你真要搞到“罪孽深重,弗自陨灭,祸延子孙”,才肯罢休吗?但是我听了仍然一笑置之,没有回答,照样利用她不觉察的深夜,写我的作品。
“你还要写吗?”这最终临到“***”帽子满天飞、棍子遍地打的1976年了。我这样的老家伙,当然最适合“***”发明的“老干部=民主派=走资派=反革命”的公式了。当时有许多老干部都落进他们制造的这种两根杠子做的夹棍里去,日子很不好过,我却因为处在他们的文艺突破口的风头上,更是搞得惶惶不可终日。这时,我似乎终于觉悟,这么责问起自己来了,而且下决心洗手不干。但是在我对某些存稿进行火的葬礼的时候,总难免泪眼潸潸。偏偏我的一些作品中的人物,常常跑到我的睡梦中来打扰我,有的公然对我把他们火葬提出抗议,呼吁他们生存的权利。最糟糕的是当我处境最不愉快的时候,他们跑到我的眼前来,给我打气。只要我回到自己梦想的小天地里,又和我的人物亲热地有说有笑,我的手又痒痒地想铺开稿纸,拿起我的笔来。
几年来,我就是处在这样一种境遇中,似乎有一千条理由搁笔,没有一条理由执笔,而自己却冥顽不灵,想坚持写自己的作品,似乎只要地球还在转动,我还能呼吸,我的手还在,就谁也不能阻止我写下去。
是的,我要写,我要坚持写下去,直到我的最后一息,黄沙盖上了我的脸。就像李商隐的诗中说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愿意吐尽自己最后一寸丝,发完自己最后一份热和光。
我要歌颂毛泽东思想,我要为美丽的社会主义祖国尽情歌唱,我为什么不写?
我要表彰那些把他们的鲜血洒向红旗,使我们的红旗变得更为鲜艳的革命先烈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革命先辈,我为什么不写?
我要刻画那些为了保卫和建设我们美丽的祖国而英勇献身,那些甘心把自己化为一把土、一块砖埋进社会主义大厦的基础里去的平凡而伟大的普通劳动者,我为什么不写?
我要用我并不够锋利的笔刀,去解剖我曾经经历过的旧社会,去暴露那些嗜血狂的剥削者的丑恶面目,去鞭挞那些叫作“人”的两脚动物的凶恶嘴脸,我为什么不写?
我为什么不写?
诚然我只拥有一支秃笔,我不过是文艺战线上一个长了胡子的新战士,我的思想水平很低,灵魂上还有着旧社会的许多烙印,我还可能犯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是我有一颗赤忱的心,愿意把有限的余年奉献给祖国的艺坛。即使妖蜮横行,艺坛变成祭坛,我也愿意奉献我的最后一滴血。
我坚持写下去。为什么这样地死心眼儿?因为我有一个不灭的信念。
我深信我们的人民有无限的创造力,只要我走进他们里面去,和他们干一样的事,唱一样的歌,做一样的梦,怀抱一样的理想,享受一样的欢乐,忍受一样的痛苦,走一条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我就能从这永不枯竭的生活源泉中,汲取不尽的智慧、力量。
我更深深相信伟大的毛泽东思想,它不仅照亮了我们过去解放的道路,也照耀着我们将来前进的道路。凭借毛泽东思想的灯塔,不管航程多么曲折,我们一定能够驶到共产主义的光明彼岸。我深信***的革命文艺路线是无往而不胜的,定能扫荡“***”散布的一切迷雾,设置的一切暗礁,胜利向前。
我更深深相信,我们的党是伟大的党,我们的军队是伟大的军队,我们的人民是伟大的人民。
就是这样的信念,使我在风云变幻中,紧紧握住我的笔。
《人民文学》197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