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同志:
您好!
还在“文化大革命”前,我就喜欢读您的作品。粉碎“***”后,您的长篇小说《清江壮歌》、短篇小说集《找红军》又出版了,使人很高兴。我每次读您的作品,都感到很有兴味,它们差不多都有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情节生动曲折,十分吸引人。特别是写地下斗争的那些小说,还有浓厚的传奇色彩。
我觉得,一篇作品故事性强是惹人喜欢的。可是,使我苦恼的是,在我的写作中,故事总是显得比较平淡,没有波澜,周围的同志看后觉得是就事写事,平铺直叙。我生活在工厂里,每天上班下班,接触的都是那些人和事情,好像不容易发现多少激动人心的故事。我也曾经有意识地追求故事性,结果写出来的东西有人说是生编硬造,不真实,我真是为难了。究竟在作品中应该怎样结构故事,安排情节才好呢?怎样写才能写出精彩吸引人的故事,生动曲折的情节,又合情合理呢?殷切地盼望您能在百忙中抽空给我以具体的指教,期待着您的回信。
致以
衷心的敬礼!
读者:章林义
1979年12月1日
章林义同志:
《四川文学》编辑部转来你的信,我读过了。你对我的作品做了不适当的赞誉,我不能接受,但是你谈到我的作品“差不多都有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情节曲折”,“有传奇色彩”,这倒真的发现我写作品的一种尝试,一种倾向。你还认为“一篇作品的故事性强是惹人喜欢的”,并为你在写作中故事平淡而“苦恼”,你为“追求故事性”“真是为难”了,要我谈谈结构故事,安排情节的经验。然而这却也使我“真是为难”了。
告诉你,我直到现在不过是一个业余作家。我的年纪虽然很大,从事文艺创作的时间却不长,可以说是一个“长胡子的文艺新兵”吧。我对于文艺理论很少研究,一篇小说如何结构故事,安排情节,其实说不出一个名堂来。现在《四川文学》编辑部一定要我“抽空对这封信作一答复”,我难以推却,那么勉为其难,谈一点我对情节的理解吧。
我想,有一点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情节是文学的要素之一,高尔基就把情节作为语言、主题之外的文学三大要素之一。他说:“文学的第三个要素是情节,即人物之间的联系、矛盾、同情、反感和一般的相互关系,某些性格、典型的成长和构成的历史。”所以我们常说“情节是性格的历史”。***也很赞扬“莎士比亚剧作的情节的生动性和丰富性”。可见情节对于文学作品是很重要的。但是我要问你:情节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我想你知道,文学是以形象来反映社会生活的,而文学的形象必须典型化,必须着力于刻画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因此典型性是文学创作的本质特征。“革命的文艺,应当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物来,帮助群众推动历史的前进。”毫无疑问,小说情节和故事结构都是为塑造典型人物服务的。选取什么样的情节,结构什么样的故事,都以塑造什么样的典型人物为根据,我们显然不能为情节而情节,为故事而故事。情节和故事如果不能借以深刻地刻画出人物的典型性格来,是毫无用处的。这样的作品,即使能取悦读者于一时,甚至成为畅销书,却是没有生命力的,经不起历史考验的。
小说中人物性格的发展是由许多矛盾冲突所决定的。什么样的矛盾冲突就出现什么样的人物的行动,构成什么样的事件,出现什么样的情节。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往往不以作家的主观意志为转移。许多作家都有这样的经验,当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已经形成了,故事往往不照作家开始结构的原样发展下去,而按人物性格的矛盾冲突的必然性发展下去,以至弄得和起初的设想面目全非了。可见故事情节的选择,并不是可以由作家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不能为人物性格的形成和发展服务的情节便是生编硬造的情节,这是会扭曲人物性格从而使作品失败的。
在这里,我还想强调地说,构成情节的细节是更其重要的,它是表现人物性格的根本要素。一个大的情节中如果没有许多像珍珠一般闪光的细节,不管你把情节安排得多么巧妙,人物还是缺乏光彩,形象还是不够鲜明。可以说细节是构成人物性格的细胞,是人物在特定的矛盾冲突中爆发出来的性格的火花,是故事得以推演的契机。我们阅读名著,没有不为那些闪光的细节拍案叫绝的。往往只要一个动作,几句话,有如画龙点睛,一个人物便栩栩如生地在你面前站起来了。这样的细节选择起来是并不容易的。只有对于人物的生活有透彻的了解,对于他生活的环境非常熟悉,从复杂的生活巨流中才能淘洗出这样的珍珠来。有些作品,情节安排不能说没有下功夫,但是读起来总有隔靴搔痒,雾里看花之感,这就是由于没有深入了解生活的底蕴,去捕捉和提炼出生活的真实细节来。
从这里来谈谈你的“苦恼”吧。你说在你的“写作中,故事总是显得比较平淡,没有波澜”,“就事写事,平铺直叙”。你说你曾“有意识地追求故事性,结果写出来的东西又有人说是生编硬造,不真实”。因而你为此苦恼了。我想别人的批评是正确的。因为你似乎还不理解结构故事的目的是什么,却一味去追求故事的离奇曲折。这样追求的结果,必然是挖空心思去生编硬造,必然不真实。对了,你的要害恐怕就在不真实三个字上。情节必须真实,必须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而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情节必须是合于人物性格的形成和发展,而不是歪曲性格去迁就你的“故事性”的。故事如果不表现人物,要故事何用?只要你的人物站起来了,他就会按自己的性格去独立地活动,去斗争,在人物的合理行动中出现情节。我们当然不是自然主义地有闻必录,而是去提取那些最好的表现典型性格的情节和细节,加以精炼成引人入胜的情节和光彩照人的细节来。离开生活,离开人物,编造情节,追求故事,必然事与愿违,走入歧途的。
我不同意你把在写作中的“故事平淡,没有波澜”,归罪于你“生活在工厂里,每天上班下班,接触的都是那些人和事情,好像不容易发现多少激动人心的故事”。一个作者生活面窄,创作会受到一定的限制,应该走出自己狭小的天地,到更广阔的生活中去扩大视野、汲取素材,当然是对的。但是不能说工厂里就没有多少激动人心的故事。我们正在向“四化”进军,工厂是战斗的前线,在那里有沸腾的生活,有众多的英雄人物,有尖锐复杂的斗争,从而一定有激动人心的故事。只看你是不是深入生活,参加斗争,留心各样的事物,去观察、研究、分析一切人,一切斗争。工厂里总有老中青的领导干部和技术人员,总有各种新老工人。他们都具有不同经历、不同性格、不同思想作风。他们也不是密封在车间里,经常要和广大的社会接触,和各种的人物往来。工作学习、生老病死、恋爱结婚,有矛盾和斗争,欢乐和愁苦,有个人的癖性和爱好,这里多的是激动人心的故事和人物。谁能说你的生活面就是,时间——上班八小时,空间——几十平方米的车间呢?关键在于你是不是热爱生活,深入生活,参加进生活斗争中去,在于你是不是留心你生活圈子里的一切人和事。
话还要说回来,我们写小说是为了刻画人物,反映生活,从而帮助别人认识生活,推动生活前进。选择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是必要的,但并非一定要追求离奇曲折的情节。许多老作家,比如沙汀同志,他就并不刻意追求那样的故事和情节,而是截取一个生活面,甚至通过一件小事,着力于刻画栩栩如生的典型人物。我觉得,这是更高级而难能可贵的作品,这是我们某些以故事情节取胜的作品望尘莫及的。我再重复一句,不要单纯追求故事情节,而要认真去刻画生动的典型人物。在这一目的下,去合理地选择和使用情节。
我这样说,并不是想轻视故事情节的安排,我反倒要说,古今中外许多名著,对于结构故事、安排情节都是十分讲究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我国的古典小说和传奇,如《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和唐宋传奇等,都有很曲折复杂、引人入胜的故事。可以说这是我国小说的优良传统。这是我非常喜欢并且努力追求的“为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
你说对了,我写小说,比较注意情节的安排,注意故事性。生活的激流诚然是如此的玄奇,今朝风流人物诚然是如此令我激动,可是如果我还没有找到一个比较好的故事,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我是不大喜欢动笔的。因为一定的内容总要通过恰当的形式才能表现出来。我的这种倾向甚至发展成为个人癖好,往往用来掩盖自己描绘人物的无能,成为自己的弱点。我大概很难改变我写小说注意故事性和传奇色彩的爱好了,但我也在努力,尽量使刻画人物与使用情节浑然地结合起来。我以为中国的小说应该具有民族形式,应该有中国自己的作风和气派。我说过不奇、不险、不俏、不绝,就不成戏。我一直相信“无巧不成书”,相信“出乎意料之外,合乎情理之中”,是必然性一定要通过偶然性来表现的艺术辩证法。我正在探索和追求一种风格,一种为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也许这正是你所感兴趣的东西。那么,让我们共同为总结和发扬我国固有的小说传统,为建立新的民族形式而贡献自己的一分力量吧。
《四川文学》198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