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俦行至傍晚,抵达易水东南一处村落。村口东北有一高台,长逾五十丈,宽逾五十丈,高逾七丈,引人瞩目。
台上杂草丛生,台下古迹残存。无俦没有急着入村,而是向东北高台靠了过来。他发现高台之下有一方石,方石之上尽是长短不一的裂纹,碎屑细沙塞于缺口处。磐石不移,栉风沐雨,饱经沧桑,方有这般气象。方石东侧残垣断壁,青苔枯萎,尘灰裹覆,萧索不堪。方石西侧土块杂乱不堪,似是为人所毁。整个画面,尽是悲凉衰败之景。
无俦没有继续探寻,只是捡起地上的一块瓦砾。他吹掉瓦砾上的灰尘,又拿出一块素布,三两下包裹起来,继而草草装入行囊,转身迈向村庄。
天色渐晚,村口处半歪半正地立着一根木桩,桩面纵切,雕刻‘兴贤村’三字。无俦沿着小土道缓缓进入村落。
无俦迎面走向村落得首户,只见它家门外麦草成堆,柴垛如山。柴草之旁挖一口水井,辘轳上缠着湿哒哒的粗绳,看来今天还有人打过水。无俦扬首向前眺望,但见房屋鳞次栉比,一望无尽。
索性就选第一家借宿,明日再行赶路,无俦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他走到院前,噹噹叩门。‘来喽~’老汉带着一股沙哑的嗓音,迈着矫健的步伐走来。他趴在门上,通过门缝细细打量,问了一句:“谁呀?”“老人家,我是路过的行人,见天色已晚,想要在您家借宿一夜,不知可否?”无俦平和地说道。
那老汉拨了拨门栓,随即推开木门。他看着身前的少年,报以慈祥的微笑:“当然可以!年轻人,快进来吧。”“谢谢您!”无俦边说着边随着老汉走进院内。
院落没有想象的那么宽敞,倒是颇为悠长。院内栽有几颗老枣树,不过这个时节,甭说枣子了,便是树叶亦落尽了,突兀兀地只是些枯枝罢了。枣树旁歪七劣八地躺着一些农具,都是农家人的生计与依靠。院子的角落处拴着两条黄犬,此刻见到无俦,正狺狺狂吠。
老汉厉喝一声,两条黄犬顿时乖乖地卧下,停止喧嚣。“爹,谁来啦?”一位面黄肌瘦的青年男子爽朗地问着。老汉淳朴地摆着手,笑盈盈地回应:“一位行路的少年。今天咱们家来客人了,快去杀只鸡,让你媳妇做几个小菜,再弄壶小酒,招待远来的客人!”
“好嘞~”男子听到父亲的吩咐后,急忙转头通知妻子。老汉见他离开,笑着回过首,热情地招呼道:“小伙子,天寒地冻的,你行路肯定劳苦!一会儿陪我喝几杯黄酒,暖暖肚子,再泡泡脚,好好睡上一觉,我保证你第二天精神满满,生龙活虎!”
“老人家,您太客气了。我可不能白住您家!”无俦刚说完就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纹银,准备递给老汉。老汉脸色立刻转作阴沉,右手作推辞状,皱眉责难:“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村里没这习惯。你来我家中,就是我的贵客。我招待你是应该的,你若要给钱,便是瞧不起我,我更是留不得你。”
无俦见老汉脸色骤变,知道自己的行为让老汉不悦了,因而急忙收回碎银,赔礼道歉:“老人家您莫要见怪!我也是刚刚下山,不谙世事。如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望您多担待!”老汉见他收起碎银,脸色渐渐舒缓,和颜悦色道:“这就对了嘛。”
老汉领着无俦迈向正屋。屋内炉火旺盛,柴火‘噼啪’作响,炕上更是暖和得很。老汉让无俦坐在炕头,自己则压在炕边。他知道无俦远行必然口渴,遂端来一碗热水,递给无俦解渴。
无俦接过热水,轻轻吹了吹,便一饮而尽。老汉见无俦一身习武人的打扮,颇有兴致地问道:“年轻人,你是哪儿的人啊?名字叫啥?从哪里来?又是准备去往哪儿?”无俦摩挲一下嘴巴,缓了口气,坦言相告:“老人家,我是寰州人士,唤作元无俦。在云州恒山天云门拜师学艺,今番下山闯荡历练,途径贵村,多有叨扰!至于去哪儿,我也是顺其自然罢了。”
“原来是天云门的高徒啊,我看你仪表堂堂,英俊潇洒,就知道你不是凡人!”老汉一边夸赞一边畅笑着。“您也知道天云门吗?”无俦也颇感意外,故而挠着腮,注视着老汉。
“嘿嘿~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据说天云门、灵璧堂等四大门派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救民水火,为老百姓做了许许多多的善事,大家又怎么能忘记呢?”老汉话语中透露着崇敬之情。
无俦年幼之时就上山学艺,不甚了解俗世,更不知天云门人每次外出都是所为何事。加之师父禁止门徒追问,久而久之,也便成了一个不解之谜。刚刚听闻老汉的赞誉,方才知道师父及师兄们原来一直为民谋福,广施恩惠。作为天云门的一员弟子,心中不免为之自豪。无俦又想到师父离别时的嘱咐,现在才领会了其中真正的含义。
老汉看到无俦忽而疑窦地皱着眉头,忽而挺胸咧嘴发笑,又忽而绷起脸肃穆以待,不知他找着什么魔。老人耐不住好奇,轻轻拍了一下陷入沉思的无俦,笑眯眯地问曰:“年轻人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哦,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些往事而已。老伯,我有几件事不太明白,想要问您。”无俦想到刚才所见的高台,从包中取出瓦砾,递给老汉,“我从村口东北方向看到一座高台,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人弄得。出于好奇,我便取了一块瓦砾。我想要问问您,这个高台和我手中的瓦砾有什么历史吗?”
老头翻看下瓦砾,点点头,耐心地讲来:“不错,这块瓦砾确实是那儿的。
那个地方叫做招贤台,后人改称黄金台。乃是战国时期燕昭王所筑,用来招贤纳士的地方。燕昭王即公子职,就是那个被赵武灵王护送回燕国,登上了王位的公子。燕国较之其他六国,国力本就羸弱。偏偏那时又遭受了子之之乱,燕国更是雪上加霜。
可谓屋漏偏逢连阴雨,那齐闵王更坏,借着助燕平叛的幌子趁火打劫,在燕国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燕国自此一蹶不振,伤痕累累。刚刚平定子之之乱,新登大位的燕昭王是个有作为的君主,他记恨齐闵王给燕国造成的灾难和耻辱,忍辱负重,暗藏韬晦,励精图治,意欲振兴燕国。
但是燕国身于苦寒之地,北有匈奴威胁,西有强赵,南有强齐,仅仅依靠燕国自身的条件,是很难实现复兴的。既然天时地利均不占据,唯有依靠人和。因此,燕昭王筑造招贤台,不吝惜金银,广招天下贤才。
燕国一下子人才济济,燕昭王卧薪尝胆,最终将满目疮痍、苦难羸弱的燕国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国富民强,实力雄厚的强邦。之后,燕昭王便向齐国发兵复仇,以乐毅为帅,连克齐国七十余城。燕昭王之所以能一雪前耻,全仰赖这招贤台呀!”
“原来是这样啊。”无俦联想到招贤台今遭的情景,不禁唏嘘。“你还有别的要问的吗?”老汉追问着。“老人家,我还未问您贵姓?家中还有合人?此外,这兴贤村看起来好大,一眼望不到头,有多少户,多大地界啊?”无俦老毛病又犯了,一口气反问一堆问题。
老汉也不嫌烦,蹭蹭额头,缓缓答道:“我们兴贤村,依靠招贤台的威名,千年间陆续迁入数十户人家。时至今日,已有七百余户人口,四千余亩田地,算得上是易州最大的村庄了。”
老汉手指自己,接着介绍:“我姓杨,你叫我杨伯就行。我和老婆子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闹饥荒饿死了,二儿子当兵战死了,现在仅剩下三儿子杨丙孝。他娶村东刘氏为妻,育有一儿一女。因此,我家共计六口人。”
无俦听完后,笑着又问道:“那您家日子怎么样啊?”“老天爷不发怒的时候,生活还算殷实。若是没有山贼和辽军的袭扰,过得会更好些~”老汉话音刚落,一位二十余岁的妇人便端着热菜,柔声打断:“爹,饭菜好了,你们还是边吃边聊吧,别饿着了客人!”
老汉含笑指向女子,介绍着:“这便是我刚刚与你说过的儿媳刘氏,她身边的两个娃儿,就是我的孙子和孙女。峰儿峦儿,快向叔叔打个招呼。”两个孩童争相跳跃着向无俦问好。无俦亲切地一一回应,笑脸相对。
无俦继而站起向张氏行礼。张氏摇手推辞,温声道:“小兄弟,你不必多礼,家中寒酸,你勉强将就些吧!”“嫂子太客气了,这便甚是麻烦了你们了!”无俦有些不好意思。
“不麻烦,老三媳妇,你去将家中的老酒热上一热,今天我和元公子要畅饮一番。”老汉一面吩咐,一面将饭筷递给无俦。
不一会儿,杨丙孝也来到屋中,三人一齐享用餐宴。酒过三巡,无俦与杨家父子微醺。无俦被安排在西屋入睡,他迷迷糊糊地盖上棉被,一头扎下。转眼之间,便鼾声阵阵,进入梦乡。
丑时将近,村外火光盈盈,人声嘈杂,喧闹不止。老汉率先惊醒,他呼唤妻儿与儿媳,赶紧穿好衣服,躲藏起来。
届时,村外有人砸门怒骂,似要硬闯进来。老汉颤抖着身躯,如临大劫。家中众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慌张,乱作一团。众口嚣嚣,竟不知所措。
无俦酒劲渐退,发觉情况不大对劲,立刻系紧腰带,双刀入扣,披上长袍,走向屋外。他找到老汉,询问他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老汉战战兢兢地嘟囔着:“应~应该是山贼,他们一般都是后夜来劫财的。一旦有人反抗,他们就动手~杀人。我还是开~开门吧,要不一会他们急了,我们一家子的都~都得遭殃!”老汉被这突如其来的灾祸吓得心惊胆战,冷汗直流。
无俦淡定地劝慰着老汉:“杨伯你莫怕,有我在,谅这群贼寇又能奈何?”老汉非但没能平静下来,反而愈发担心。他心慌意乱,支支吾吾地说道:“元~元公子,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惹~惹不起的。你好汉不吃眼前~亏,切莫反抗呀!权当破财~免灾吧,日子苦~点总好过没命啊!”
无俦让老汉和家人退回屋中,由他一人面对贼人。老汉虽然煞是担心,却也抵不过心中的恐惧。既然拗不过无俦,他便慌乱地呼喊着家人,畏缩入屋内,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