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一日傍晚,无俦行至易州边界,即将离开辽境。忽然听到金陂关南面传来阵阵箫鸣,如诉如泣,苍凉悲壮,凄婉悠扬。他寻声而去,足足走了一里,终于在东南土坡边缘找到了吹箫之人。
此人一身素白长袍,身长七尺半。他寒面翘眉,棱角分明,一双吊梢眼,睥睨四方,长发披肩,不落窠臼。无俦没有打断他的箫声,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欣赏。他也觉得这箫声很有意境,不禁细细品味着。
白袍男子依旧站在坡上,冷风拂过,衣发飘飘,孤傲冷峻,宛如天人。那箫声由缓入急,高昂锵锵,似万箭齐发,直插霄云,疾如旋踵,状若雨下,穿心绝息,索魂夺魄。霎时间,箫声趋于和缓,曲声幽呜,低转沉回,戛然而止,似黯然销魂,更似万念俱灰。
白袍男子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无俦,愁眉舒展,面无表情,似对无俦毫无兴趣,继而淡定自若地向西离去。
无俦待他走出几步后,出于好奇,扬声问曰:“公子刚才伫立高坡之上,箫声凄婉变幻,似有无尽感慨,却挟诸般无奈,不知为何烦恼?”
白袍男子转过身,眉梢微翘,‘啧’了一声:“你也懂音律吗?”
“我不懂得,我只知道世人吟诗作赋,抒发胸臆。想必这音律,也是殊途同归,异曲同工之妙吧!”无俦一边揣度着一边拖着下巴。
“有点意思,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白袍男子刷地一声,展开画扇。
若是换做寻常百姓,无俦早已坦然相告。不过身前的这位男子,看起来不是凡人,他反倒有些忧虑,踌躇起来。白袍男子等了一会儿,猜出他的心思,画扇一卷:“也罢。相逢自是有缘人,知甚名谁亦如何!”说完又要准备转身离开。
无俦见他要走,计从心生,欲擒故纵曰:“如何如何奈若何,也罢也罢却作罢!”
男子刚侧着身,听到无俦的话后,竟再一次转过身来,淡笑着道:“小兄弟,你挺有意思的。问你你不说,现在又嘲弄于我,是什么缘故啊?”
无俦哼了一声,斜首反嗔:“公子好生无礼,问我姓甚名谁,如询乞丐状。小弟不才,斗胆想要问你叫什么名字?”‘
哈哈哈’白袍男子顿时大笑,坚冰一般的寒面瞬时融化,潇洒地叩了叩扇子:“我与你一见如故,咱俩也算有缘。好吧,我就告诉你。我姓顾名浩然,苏州人士。”
“既然你告诉我了,我也就大方地告诉你。我叫元无俦,寰州人士。”无俦昂首挺胸,装作傲气满满的样子。
“多谢坦言相告。不过我还有两件事不明白,想要向无俦兄弟讨教。”顾浩然狐疑地望着无俦,想要从他的身上寻出答案。
无俦倒也爽快,想都没想,便回复道:“要问你就问,答与不答,自是我事!”
顾浩然摇头苦笑,非但不怒,反而拍手称快:“有意思,有意思。好~都随你吧!我第一件事要问你,你为何没有打断我的箫声?”
无俦眼球宛如拨浪鼓一般反复摆动。只过了片刻,他思绪完毕,神色笃定,应声答道:“首先,我觉得你的箫吹得很好,不忍心打断,想要听个完整。其次,我刚才还没悟出曲中真意,贸然打断,岂不可惜?就如同正享受着饕餮盛宴,还没尝出个味道来,就要草草扔掉,这跟暴殄天物又有何分别呢?最后,我觉得你的音律中透露着一丝悲悯之情,可又忽隐忽现,若有若无。说你是违心呢,却也不像,说你是真切呢,又偏显冷漠。这种诡异地感觉反让使我越听越入迷,越听越有趣,从而也顾不得打断了。”
“不错!没想到你年少已察曲中意,才智犹胜白发人呀!”顾浩然对无俦不禁刮目相待,“我接着要问你的是,刚才你出言相激于我,我若发怒,你将如之奈何啊?”
面对第二个问题,无俦更加得心用手,他磨拳接掌,信心满满地应了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好,那我可要看看,你何个挡法,何个掩法!”他画扇一卷,没入怀中,边说着边抓向无俦。
无俦错身避开,反肘一击。顾浩然曲掌裹肘,减轻威势,收腹挺胸,挣身弹开。无俦借力左倾,微微后撤,左脚抵定,右腿横扫。
顾浩然腾身而起,避开扫腿。无俦待其栖身坠下,未落之际,凭借扫腿的威力,以左脚为中心,周身旋转,冲准顾浩然腹部,自下而上,便是一掌。
顾浩然以一招‘三足鼎立’,无名指与小拇指蜷曲掌心,其余三指蜷曲外扬,如同鼎之三足,对接掌上。登时,两股气力相撞,将二人猛然推开。
无俦脚下登时划出一道一丈远三寸深的凹痕。顾浩然飞出一丈之外,安稳落地。
顾浩然落地之后,不惊不喜,凝若冰霜,正色凛然:“小兄弟,请问你师承何处?”无俦接下他的招数,心想告知他亦无妨,反正我也不输于他。
于是,他朗声答道:“我是天云门弟子,家师正是天云掌门韩啸成。”
“哦,原来如此。天云门真乃藏龙卧虎之地。平日仅是听闻尊师的威名,尚且不以为然,今日得见,实非虚言啊!”顾浩然一面欣赏又一面失落地叹道,“我此番北上,原想领教一下广武掌门叶枯寒的‘枯云爪’,以证我苏州沧浪派的‘蜷指功’不弱于他。今日遇到你,料知自己的功夫比起四大掌门,仍然相距甚远,可谓不自量力。我决议退回苏州,严加苦练,但不知何日才能与这天下第一爪一决高下!”
无俦望着他,见他有些沮丧,安慰道:“你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几岁,再苦练个三年五载,一定可以与叶掌门匹敌!来日方长,怕什么?”
顾浩然深以为然,默默点头:“无俦兄弟,你得到韩掌门真传,他日必定无可限量!”
“顾兄谬赞了。我只不过是天云门的一介晚辈,着实差得远。刚才承你想让,心中不胜感激。”无俦见顾浩然态度谦和后,也不再逞强斗胜。
无俦与他也算不打不相识。不过无俦的困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对了,顾兄,刚才我对你箫声不明之处,还未请教你解惑。”顾浩然知道他必然追问,遂走到他身前,牵着他走向高坡,遥指南侧沟堑处。
却见南侧沟堑处残阳如血,尸横遍野,一片末日景象。尸体显然死于刀斧之下,密密麻麻,足有数百余人,均是身着粗布滥衣的汉族百姓。
无俦被眼前的惨景惊呆了!他上天云门之前,亲自目睹过灾民哀鸿遍野,病死街头,但终究没有哪次像今天这般惨绝人寰。他怔怔地戳在哪儿,惊魂未定。
顾浩然哀叹一声,拍了拍他的后肩,询问他是否有恙。无俦缓缓摇头,示意无碍。
顾浩然眉头紧锁,怅然若失:“我经过之时,恰逢辽军劫掠百姓及牲畜北归。浩浩荡荡,赶赴关口。众人走到大壶沟处,一人突然叫嚷着我要回家!于是,百姓们纷纷挣脱绳套,狼狈逃窜。辽军首领应当是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契丹士兵进而疯狂地屠杀着手无寸铁的汉族百姓。不过一会儿的光景,即是你眼前目睹的惨状了。我不忍心看着他们弃尸荒野,因此,居此处吹箫奏曲,以渡亡灵。”
无俦双眼殷红,饱含热泪,发出震天咆哮:“你既然看到他们滥杀无辜,为何不去阻止?”
“呵呵,无俦兄弟,你太天真了。当时辽军数百余人,我若冲上前去,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寻死路。非但救不了任何人,自己也会落得和这群无辜百姓一个下场!”顾浩然冷嘲之音不绝于耳。
“那你就更不需要在这里假慈悲地吹着箫,你亲眼目睹了苦难降临,却无动于衷!人都死了,你再怎么吹箫,又有什么意义?难道能让他们起死回生吗?”无俦对他的说辞不肯苟同,厉声埋怨着。
“无俦兄弟,你尽可责备于我。可是我要说的是,造成今日惨烈局面的,并不是我的见死不救,而是契丹人的凶狠残忍,中原王朝的软弱无能。自古至今,胡夷犯我中华,总是趁着中原分崩离析,政局混乱不堪之时。若是江山一统,国富民强,便不会有今日的局面。退一万步说,我纵使能就下这数百生灵,又有何用?他日,契丹大军南下,仍旧会有更多的生灵涂炭,枉死冤魂。”
无俦知道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可是心中仍然怄气,恨他见死不救。
故而,他一声不吭地跨步向东南走去,希望掩埋尸体,使死者入土为安。
顾浩然刚要张口问他作甚,话至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待无俦走出七八丈远后,他终究忍不住,奋力呼喊:“无俦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呢?”
无俦停下脚步,头也不回,背身应道:“我不懂什么国家大事,只记得师父跟我说过的话。我辈侠士,宁违天命,不负民心。即使力有不逮,仍应全力以赴。刀山火海,九死无悔!”说罢,他继续迈着沉重的步伐,迎接眼前悲惨的一幕。
顾浩然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叹息一声,随即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