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茜靠在沙发上摇头晃脑地捋了一会终于明白了这种宿命感，但是这时候她却并不比从公园回来时悲凉。对于聂茜这种心思并不重的人来说，只要确定了命运那就是好事了，不管这命运是好是坏。所以她今天能睡个好觉，能吃上有滋味的水果，能安安稳稳地靠在沙发上笑么滋儿地叹气。

桃一木解释完，就一直在吃水果，大口大口地吃，闷声不语。他以为聂茜会开始哭，会开始哀叹些“为什么是我”之类的话，会比下地铁那功夫更悲伤更难受。但是他闷头吃了一会发现没有，聂茜还是仰倒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啃了一半的苹果，眼珠滴溜溜地转，时不时还冲着天花板傻乐两声。

桃一木闷声吃完了一桌子水果，摸摸嘴，终于明白自己没什么借口不说话了。就磕巴了两声，“我，我吃完了。”

“桌子收拾了。”

“哎。”桃一木接茬儿就去收拾东西，“聂茜，你家哪儿有塑料袋儿啊。”

聂茜脸也不抬，“厨房里找找，有个小桶里全是塑料袋儿。”

桃一木稀里哗啦地在厨房倒腾，“找到了。”然后又是一阵稀里哗啦。聂茜终于开了口，还是那口子不太正经的东北混京片子的复杂口音。“您这是找塑料袋儿呢，还是拆我们家呢？我不都说了吗，我们家没水果了，您就甭找了啊！”

桃一木一只手拿着两个塑料袋，另一只手拎着抹布回到了客厅，一声不吭地打扫起来，倒是像是受了气的小媳妇在跟自家男人闹脾气。

聂茜翻身坐起来，笑笑地看着他。桃一木一边划拉着桌面，一边抬头看她，难得地也笑了。“你怎么还不骂我？”

聂茜刚站起来就笑开了，“你这人啊，咋这么贱呢，我骂你干嘛？”

桃一木又笑了，一下一下使劲儿着划拉桌子。“给，给我抻下袋儿。”

聂茜过去两手拎住袋儿。桃一木平时一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擦个桌子都像是在画地图。聂茜看着他划拉来划拉去划拉不干净，也不恼，就给他撑着袋儿，看着他划拉。看了一会儿，聂茜才问，“然后怎么办啊？”

桃一木终于划拉干净了桌面，把塑料袋系上，又是冷静的脸，“我教你，下次告诉你。”然后桃一木拎着垃圾袋，转身出了门。

聂茜抱着抱枕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桃一木没回来，聂茜才反应过来桃一木这是走了，起码今天之内不回来了。于是聂茜蜷缩进沙发里，枕着抱枕，沉沉陷入昏睡的黑色雾气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聂茜才堪堪醒来。这是她半月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了，没想到是在沙发上。当然了，代价就是硌得慌。稍微一动，肩膀、脖子一起疼。

聂茜揉着肩膀坐起来，灯光晃了眼睛。她看见外面已经灯火通明了，应该是黑天挺久了。

聂茜在沙发上伸了一会儿懒腰，舒展了一会儿胳膊，站起来活动一下。聂茜站了起来，然后突然坐下。

为什么……会开着灯？

桃一木走的时候还是白天。

聂茜的腰挺得直直的，僵硬地杵在沙发上。大脑嗡嗡地在响，却没有小说中说的那些高速旋转，满脑子只在想“有人进来了”“是小偷还是强盗”“家里的最值钱的东西应该是电视”之类的，懵得彻底。

聂茜慢慢探头向自己卧室看，卧室是黑的。扫了一眼厨房卫生间，也是黑的。

只剩下爸妈卧室了。

聂茜把脚从拖鞋里拿出来，毛线袜踩在地板上，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她走了几步，探出头，果然，卧室亮着灯。聂茜伸过耳朵听了一下，有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聂茜犹豫了一下，又自己悄么声地蹭了回去，回到沙发上装睡。心里暗自希望着这位大哥能拿完东西赶紧走。

趿拉拖鞋的声音近了，近了。

“这孩子睡这么久，不会是睡死了吧……”

“嘶——”聂茜从沙发上弹起来，瞪着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拿着橘子的茜妈。“我说您回来怎么没声儿啊。”

“怎么没声，开门关门那么大声都没吵醒你，我都怀疑你是昏过去了，还探了你的气儿呢。”

“那怎么不开灯啊？”

“啊呦你这个孩子，电费不要钱的呀！”茜妈翻了个白眼，窝进沙发里。

“橘子哪来的?”

“回来时候买的呀。”

“给我点给我点。”

可能是白天睡多了，聂茜到了深夜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了一会儿，索性翻身坐起，拿起画笔开始画以前她不敢画的东西。那个公园在她的梦中消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在她的记忆里却是依旧很新鲜很清晰。还有那个白衣女人，不得不说真是个美人。很素的脸，可塑性极强，像是中国山水画的留白，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却有着一双微微外翻的肉欲的唇，再配上一张线条清晰颜面干净的鹅蛋脸，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气质。

聂茜用细细的笔触勾勒女人的样子，让她有那时在大雪中的感觉，朦朦胧胧捉摸不定。聂茜越是不梦见她，倒越是想念她的美。那无关灵魂，也无关危险，只是对美的纯粹向往，还混杂着一丝求而不得的渴望。

旁边的电脑里正放着贝纳尔多·贝托鲁奇的《戏梦巴黎》，正放到片尾那场暴乱，火光冲天，电脑屏幕在发出忽明忽暗的橙色的光。聂茜走到电脑前，把电影的进度条拉回去一些。屏幕里的伊娃格林抽着烟，那么明艳的五官上弥漫开的颓废气质像是叠加在她脸上的暗纹，让她在永远年轻的同时无比沧桑。

聂茜转头要坐回画前，眼神扫到画上突然愣住了。随后变得困惑，混杂着惊慌、无措、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她突然明白了当初梦见白衣女人时，那种与事实不相匹配的恐惧从何而来。

白衣女人的眉眼，那么不像……

她突然被拉扯回那个大雪纷飞的公园里：女人侧对着她，黑黑的长头发，然后她站起身，牵着桃一木的手。他们手牵着手，背对着她，像是两个白色的瘦削的灵魂。

然后，他们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

他们竟长着相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