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之中,阿蛮看着更加消瘦的逸安王李辰俊在相思和二月的搀扶下,慢慢的坐上了那一辆有些晦暗的马车,往东边的代王旧地跑去。他的身后一队精锐的骑兵也随着马车而消失在茫茫的白雪之中。
阿蛮披着一身火红的狐狸大氅盯着那处他们消失的地方看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才将自己的目光收回。一月死了,三月死了,七月也死了,如今李辰俊的身边便只剩下了二月和相思了。
“小姐,公子让你随我们一同回去!”身后的凌烟阁四将之一的随风轻轻的开口,将阿蛮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她点了点头,登上了马车,跟着凌烟阁四将一同往长安城内的无忧阁之中。
但行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改了主意,她让人将她送到了桃源--姐姐和姐夫还没有住进皇城的那处院子。她见门上并没有锁,轻轻的推门进入,而凌烟阁四将则在外面等待她。
满院子的合欢树,还是散发着淡淡的安心定神的合欢清香。石桌石凳依旧是那个样子,可上面已经没有了当初畅谈宴饮的人;锅碗还是那么安安静静的躺在自己该在的地方,可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上面已经有了一层细细的灰。当阿蛮推门进入的时候,却立马就愣住了。
里面的男子手中拿着一把已经做好的小孩子玩儿的手鼓和一把弹弓,一身锦衣,正盯着自己。阿蛮看着男子,刚想要行李就被制止了,他慢慢的开口:“都折腾了一天了,也该累了,就不必拘礼了!”
阿蛮点了点头,笑着问:“陛下怎么想到来这儿了呢?此时不是应该在长乐宫中陪着谢昭仪么?我听别人说似乎谢昭仪这几日身子不舒服,说不定她的肚中已经有了你的孩儿呢!”她的话酸酸的,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将“陛下”这个沉重的包袱丢下,而不自觉的便换了他“你”。
“你明明知道不可能!”李秉佑轻轻叹气,复而又开口:“在这个天下还没有真正的属于我之前,我只想要如意一个男儿。如意会是我这一生之中最为珍视的一个孩儿,我对他的爱将高于任何的世间俗爱!”
阿蛮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是每每想起自己的姐姐因为他的背叛而伤心,心里就很不得劲。他知道他有太多的无奈,知道他有太多的不可以,知道他有很多的难处。可是从心内来说,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他,认同他的做法。
“阿蛮,为何你总是最懂我,而又总是最伤我呢?”他似乎是在问阿蛮,又似乎在问自己。接着他却又自嘲的笑了笑,说道:“我以为你至少会记恨一下他呢!毕竟他三番五次的想要杀死你。没想到你这么快便忘记了他对你做过的坏事,全心全意的帮他。你可知,这样一来,我日后睡觉的时候担忧的事情又会多了一件?”
阿蛮知道他是怪自己出力将李辰俊救了出来,可是她与他的价值观并不相同,也许他所看重的她从来没有看重过一分一毫吧!她笑了笑,说:“你应该了解我,我这个人做事,一向只求问心无愧!其余的恩怨情仇,我是不愿意去计较的!”
“阿蛮,你太过于同情弱者,有一天终于也会因此而受伤的!”李秉佑看着阿蛮轻轻的说着,接着又有些戏谑的问:“你们究竟是如何得知他是被关押在凤阁旁的水牢之中而不是在凤阁之中的?”
“陛下这是在审我么?”阿蛮莹莹的眸子中闪着笑意,可立马她又释然了,笑着道:“也罢,说与陛下听也无妨。这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陛下是个聪明的人,我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陛下其实早在东山的时候便对相思产生了怀疑,却按兵不动,静待以观。等着她慢慢的在你的眼前演戏,在演戏中又慢慢的露出马脚。可是陛下要网罗的是大鱼,要铺的自然也是大网,所以更加卖力的合着她来演戏。你这么戏弄她,我当然也得戏弄你一回啦!”
“什么意思?”李秉佑瞪着眼前这个总是让自己的得意瞬间垮台的女子,不解的问。
阿蛮笑了笑,开口道:“我料定你和谢相国已经布好局等着我们,我当然也不能让你们失望,自然要大张旗鼓而又秘密的进攻凤阁的!而且我也知道你与谢相国之间是一个比一个聪明,谁都不想亲自将他杀死,只等着另外一人动手。因为你们之间的嫌隙,我们才能利用简单的诈术使得谢家的将军亲自引着我们到了水牢呀!至于后面的事情,只要李代桃僵,将一人留在水牢中,就算是你们反映了过来,恐怕也来不及了。你也知道,出了这长安城,事情的可能性便会有很多!”
“你果然聪明,你知道我这边的于今和蓝田都不容易下手,便故意去激怒谢一玄那蠢猪,好让他在前面带路,你们却悄悄的尾随。而后将人从水底下带走!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然聪慧!”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这个让自己的隐忧又多了一层的人儿却怎么也恨不起来,怒不起来。
阿蛮叹息一声,其实哪里是她聪明呢!她只是太了解他,了解他的性情孤僻、偏执,了解他自幼失孤,缺爱少安全,更了解他看似外向实则心机深沉。他不能像泰一般全然的相信任何人,也不可能放手任人去完成本该他完成的事情。他的信任是迟疑的,他的信任更是隐忍的。
正是因为他对谢贤和其余的人不能全然的相信,所以她才能有机会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他的计划百密一疏,疏漏的一点便是他对他人的信任不够。而这正是阿蛮的机会,是可趁人之机的唯一漏洞。阿蛮并没有利用自己的聪明来做事,而是利用了君臣之间的不信任来成事。
“阿蛮,你说我如今的处境如何?”李秉佑突然的问。
阿蛮并不想撒谎,认真的回答:“四面楚歌,寸步难行!”
“我真高兴,你还是关心我的。至少还是没有忘记了关心我,虽然我知道这都是看在胜男和如意的面子上。那你认为我如今应该怎么办呢?”李秉佑只是当做平常的谈话来问她,并没有期待她能回答的多么在理。
“步步为营,徐缓图之!”阿蛮轻轻的说着,想着如今他在前朝举步维艰的局面,更想着姐姐在后宫寸步难行的困境,心内还是不由得柔软,想要他们都好好的。
在这么一瞬间,李秉佑突然的觉得眼前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与自己是多么的想配,她的美貌,她的聪明,她的财富,她隐藏着的权势,与自己几乎是完美的标配。可是她的退却,她的心意,却已经将自己推到了九霄云外。如果今日的他真正的掌握着这大周所有的权势,如果今日的他没有受制于人,那么今日的这个时刻他也许会疯狂一次,不顾一切的将她纳入自己的怀中。可是不能,有太多的理由阻止着他,他不得不放弃,就如一年前那般再次的放弃。
但是,权力,天生便是为皇帝而生。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得到他。
“‘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同心,世世夜欢合!’这是姐姐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说的,如今合欢树依旧,合欢花依然,只是不知陛下可还有这夫妻情谊?”阿蛮想自己到底还是为了姐姐,不,是为了眼前这个男子的大业,轻轻的加了一把火。
李秉佑心内一惊,岂能不明白阿蛮所说的意思。思索良久,他才慎重的开口:“我与胜男生生世世都将是夫妻,我们之间的夫妻情谊哪怕是三生三世也依旧如今日这般甜蜜!”
阿蛮多么的希望听到非的答案,可是她得到的是是的答案。她心里明白,李秉佑在朝廷上如今相当于是没有任何的势力,谢贤一家,萧家,冯家,淮北王,等等都是浸润朝野多年的人。而他离开皇家十几年,以前又从未踏入过朝政,即便是饱读诗书,翻阅万卷,又能如何?还不是受制于人,事事都得考虑平衡之策。李秉佑有的是江湖的势力,可这在朝野上却于事无补。他的后宫之中只有两位昭仪,一位是当今国相的女儿,一位是自己的贫贱发妻。只要是稍稍知晓前朝后宫之事的人都知道,李秉佑的立后关系着一个王朝的未来命运。大周之前朝大夏朝便是因为外戚专权,后宫干政,宦官横祸,从而将好好的一个大夏朝给搞垮了。如今大夏亡了不过百年余,几乎明些事理的人都明白,一旦立下长乐宫的谢昭仪,那么这大周的朝政便是真正的危险了。虽然还不至于灭绝颠覆的地步,可也是到了危殆的边缘。可似乎立谢小妹为后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与未央宫中的杨胜男相比,她的出身、家世、亲族,都是杨胜男望而不及的。
阿蛮知道李秉佑一定会排除万难立姐姐为皇后的,只是他一直在等一个时机,一个最好的可以正大光明立姐姐为皇后的时机。而就在刚刚,阿蛮已经给予了他一个绝佳的时机,一个绝佳的理由。有了这个理由,任由谁也阻止不了他立姐姐为后了。
阿蛮绝没有想到,在隔了四日以后,她还能遇上相思,还能在长安城中遇上相思。阿蛮曾经在一个故事之中听过一句话,一旦一个杀手失去了杀人的能力,那么他便与死没什么区别了。而此时阿蛮所见到的相思,便让她想到了这句话。以往的相思虽然总是冷冷的,但是她青丝如瀑,双瞳盈盈秋水,配上她高挑的身材,总是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冷艳美人。而此时的她却没有了丝毫的生气,一双眼睛之中满是空洞,空无一物。
她是专门来找阿蛮的,但是手中却没有了那把残虹剑,她空手而来,只是为了一遍又一遍痴魔的问阿蛮:“为何他不要我了?是我做错了什么么?”每每还没有等阿蛮回答,她却又轻笑一声,嬉笑着开口:“你知道么,最是微笑虐人心。当年我从昆仑山上下来,第一见到到的便是他的笑。那时候他的眼睛是那么的清澈,明亮的是我这一生之中见过的最好看的。......”每每这样,便能缠着阿蛮说一整日。
找大夫来瞧过,都说是因为心智受伤所致,从而使得她变得疯魔了。但是阿蛮心中明白,相思之所以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一个情字。这世间最是深情万劫难收,最是深情容易被负。相思爱得沉醉,将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投入到了这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的爱恋之中,所以一旦受到打击便真正的疯魔了。
其实,阿蛮想要告诉眼前的女子,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一个男子,那个男子美得让你心动。可是你得注意了,你觉得他的眼睛是清澈的,明亮的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但你可能忽略了是因为你喜欢才会这样觉得。而事实当然不用多说。
阿蛮本想再次去请百草再次帮相思看一下的,可是如今大周后宫风云诡谲,她实在是不想再为其他人填麻烦。而且如今相思这个样子也好,疯魔一些却并不会做其他的事情,若是她真正的被救醒以后阿蛮还不知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可怕事。阿蛮知道百草、三喜留在司马佩君的身边除了保护她之外,肯定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她不想前去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