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着老远,刘浩江就看到了那个被几个拉三轮车揽活儿的当地人围着的高个子女人。刘浩江被她与众不同的气质吸引了,就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那个女人很高,穿一套米色的短袖职业女装,右肩挎了个别致而大方的白色女包儿,左手提了个中等大小的黑色旅行箱。女人微微歪着身子,看起来那个旅行箱并不轻。
女人显然不习惯被这么多山里人围着,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焦躁、无奈、尴尬,甚至还有几分恐惧。只见她低着头弯着身子使劲钻出了人群。可是,她刚离开人群没几步,那些人就又围了上来。于是,女人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她对着那些几乎个个都光着黝黑膀子的山里男人大声说,真的不用送了,没几步路,我自己能走过去。
显然,女人是对这些拉三轮儿的山里男人不信任。围着女人揽活儿的那些男人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还一个劲儿地跟着她不停地说,小姐,送你一程吧,钱不多的,只收一块钱,你看怎么样?
女人再次果决地冲出了人群,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决然的态度。经过这一番折腾,女人已经很累了,她表情复杂的脸上滚动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女人顾不上擦汗,抬起头提着箱子继续艰难地往前走。女人没有想到,那些揽活儿的男人还是百折不挠地又跟了上来。
女人真的是绝望了,她本能地向四周看去。
就在这时,刘浩江的目光和女人的目光相遇了。刘浩江吃惊地看到,女人看见他就像看见老熟人一样向他这边走过来。
来到刘浩江跟前,女人说,对不起,向你打听一个人,你认识一个叫叶书明的人吗,他是云蒙森警大队的。
一听说是找叶书明的,刘浩江立刻笑着说,认识认识。刘浩江这才明白,原来女人是冲着他这身警服才向他走过来的。
你能告诉我森警大队在哪儿吗?女人问。
刘浩江说,还是我送你去吧,反正我也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说着,刘浩江就上前接过了女人手里的旅行箱。
刘浩江提着箱子往前走着,女人在他旁边和他并行着。
那些一直缠着女人揽活儿的男人发出一阵怪异的叫声,有人大叫,刘支队长,你好有福气哟,把这么洋气的女人领走了。
刘浩江看到身旁的女人脸一下就红了,他转过身冲着那些男人挥动着一只胳膊说,瞎说些什么,赶紧走开!
男人们哄笑着走开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恶意,他们缠着你只是想从你这里挣到一块钱而已。等那些人走远了,刘浩江对身边的女人说。
女人说,他们的过分热情让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他们还有别的企图。
你怀疑他们会抢你的包?刘浩江问。
是的。女人说。
绝对不会的,他们不会那样做。刘浩江说。
女人扭头看了一眼刘浩江,你来云蒙好长时间了吧,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刘浩江回答,80年就来了,到现在已经整整18年了。
你是云蒙武警支队的支队长?叶书理问。
一个有家不能回的苦差事。刘浩江用不在乎的语气说。
看了一眼女人保养得很好的那张脸,刘浩江问,你是来探亲的吧,在这里当兵不容易呀,连家属也要跟着吃苦。
女人知道眼前的这个上校一准是误会自己的身份了,赶忙说,我是叶书明的姐姐,叫叶书理。
呵,姐姐来看弟弟,这个姐姐当得不错吗。一听眼前的这个女人说她是叶书明的姐姐,刘浩江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谈话也不像先前那么拘谨了。
叶书理说,其实也不全是为了来看他,我来这里一大半是为了自己的工作。
你在这里还有工作?刘浩江觉得这个叫叶书理的女人有些神秘。
是呀,我是大学的生物老师,要写一篇关于野生动物的论文,所以要到这里来考察。
刘浩江一听来了兴趣,说,考察动物呀,你今天碰到我算是对了,说起对动物的了解,我可比你弟弟在行多了。
那是,他才来了几天呀,怎么能和你比,叶书理说。
需要考察什么动物,尽管找我,我一定尽全力帮忙,刘浩江说。
叶书理觉得眼前的这个上校警官挺热情的,忍不住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两个人之间的话也就更多了。
聊着聊着,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原来刘浩江在省城的父母家竟然和叶书理家只隔了三条街,再聊着聊着,两个人就更吃惊了,原来两个人还是从一个中学毕业的,只不过叶书理升初中那年正好赶上刘浩江高中毕业,尽管这样,他们对学校里的许多老师都是有印象的,因此,两个人就又多了一个话题。等到走近森警大队的大门口时,他们好像已经很熟悉了。
刘浩江没有跟着叶书理进去,他把行李箱交给一个战士就走了,但是,刘浩江临走的时候扔下一句话,他让叶书理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就开口,还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叶书理。叶书理谢过了刘浩江,看着他转身离去。
战士把叶书理带到了二楼的大队部,把她介绍给正在值班的何利。何利一听说眼前的这个女同志是叶书明的姐姐,就对她热情得不得了,一会儿让她喝水,一会儿让她吃水果。寒暄了一阵子过后,何利就要给叶书明打电话,说是让他回来。叶书理问何利叶书明去了哪里,何利说去野生动物救治中心了。不用说,叶书理顿时来了兴致,她赶忙问何利,叶书明去那里干什么,何利就把前几天叶书明在山里发现受伤的小金丝猴的事儿讲了。
听到这儿,叶书理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教导员,我也想去看看那个小金丝猴。
对叶书理的这份突如其来的兴致,何利有些不能理解,他说,要不改日再去吧,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等会儿我让炊事班给你准备点饭菜。
我还是去吧,叶书理说。
见叶书理执意要去,何利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叫过公务员郑营带她去了。
刚出了大门,郑营就对叶书理说,大姐,简直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今天就看不上小金丝猴了。原来,郑营也对那只受了伤的小金丝猴特别关注,这两天每天都到野生动物救治中心去看望小金丝猴,今天因为工作多,到现在还没腾出空儿来去看望那个小金丝猴。看来郑营十分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探视机会,脚底下的步子快得让叶书理都跟不上。
森警大队距野生动物救治中心没多少路,在郑营的带领下,一会儿就到了。
果然,刚进了救治中心的大门叶书理就在树底下的那几个人里发现了叶书明的背影。还没等叶书理开口,郑营就悄悄地溜到叶书明背后扯了扯他的衣襟。叶书明回过了头,这时,他看到了已经站在了他眼前的姐姐叶书理。
姐,你来了,怎么事先也不打个招呼,我好去接你。叶书明有些惊讶地说。
又不是火车,也没个准点,再说了,我也想给你来个突然袭击,看看你到底在忙些什么?
听说眼前的这个人是叶大队长的姐姐,救治中心的几个工作人员都十分热情,林青梅忙去给叶书理搬来了椅子,江护士则去端来了茶水。叶书明给大家相互作了介绍,当听说叶书理来云蒙是专门来考察野生动物的时候,救治中心的工作人员脸上都露出了同行的微笑,并表示一定为她的工作提供方便。
叶书理表示了感谢,但很快她就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放在大树下一只箩筐里的那只小金丝猴身上去了。只见那只小金丝猴虚弱到了极点,无力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对周围环境本能的恐惧。叶书理伸出用两个手指轻轻地在它的背上抚摩着,当叶书理的手指刚刚触到小金丝猴的皮肤时,她明显地感到金丝猴的周身抽搐了一下。但是,随着她的温柔抚摩,金丝猴绷紧了的皮肤终于放松了下来,那惊恐的眼神也放松了不少。
大姐,看来宁宁挺喜欢你的呀!江护士说。
叶书理笑了笑,继续给金丝猴做着按摩。
小金丝猴已经做完手术五天了,尽管目前还很虚弱,但已经脱离了危险期。这几天,救治中心的工作人员和森警大队的战士们都对小金丝猴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大家还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宁宁”,意思是说它一定能够安宁平安的回到森林里去的。
在叶书理的按摩下,趴在箩筐里的宁宁渐渐地睡着了。它肩上的几颗金灿灿的毛发在晚风中微微地摇动着,小鸟依人的样子煞是招人喜爱。见宁宁睡熟了,叶书理从随身的女包儿里取出了一个手指盖儿大小的东西,那个东西上面穿了一根松紧带。叶书理说,这是一个测试动物情绪的微型随身移动测试仪,戴到动物身上它可以准确地记录下来动物的心跳、呼吸次数以及肌肉的收缩频率和腺体分泌情况,通过无线电装置,这些数字可以随时反映到接收主机上来,通过这些数字我们可以判断出动物的情绪变化。说着,叶书理就轻轻地把那个微型随身移动测试仪套在了宁宁的脖子上。酣睡之中的宁宁安然不觉。
叶书理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一旁的林青梅一直对她的一举一动仔细观察着。林青梅觉得在这个城里女人的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在吸引着她,想了半天,觉得是这个女人身上的高雅气质,当然,还有她的大学生物老师的职业以及她目前正在研究的关于动物的情感问题这个新颖的课题。所有这一切都促使林青梅想进一步的接近这个在她心目中近乎神秘的女人。于是,当她听到叶大队长和叶书理商量让她去那里住时就插嘴说,要不到我们救治中心的女宿舍去住吧,我和江护士住一个屋,正好还空着个床位。
想不到,林青梅这么一提议,立刻就得到了大家的响应。首先表示同意的是叶书理。叶书理说,太好了,这样以来,你们救治了什么动物我可就了如指掌了。叶书明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既有利于姐姐的工作开展,也比住在大队里方便。最高兴的要数江护士,她想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好好跟这位叶大姐学学怎样护理皮肤。
事情定下来以后,叶书明就安排郑营回去给叶书理取行李。郑营走了,张三宝也跟着去了。
这边,叶书明把叶书理带到附近的一个小餐馆里去吃饭。林青梅和江护士说好了在救治中心等他们回来一起去宿舍。
2
自从知道小金丝猴宁宁是被古子金开枪打伤的之后,叶书明心里就憋着一口恶气。他想直接去九龙垭找古子金当面锣对面鼓的和他谈一次,把政府的政策告诉他,狠狠地警告他一下。
这天,叶书明安顿好大队的事情就叫上张三宝一起上路了。
叶书明和张三宝赶到九龙垭的时候已经是傍中午了。来到村子里,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个抱着孩子的二十多岁的女人。
刚看到那个女人,张三宝就走上去向她打听古子金的家住在哪里。
那个女人狐疑地看了几眼他们身上的警服,十分笼统地指了个方向就抱着孩子转身走了。叶书明和张三宝顺着女人指的方向往前走,走着走着,他们又看见了一个人,可是还没等他们开口那个人就躲进了一条胡同里走了。
看着空空荡荡的街道,叶书明说,要不,我们去找村长吧,让他带我们去找古子金。
张三宝说,我看还是去找刘大爷吧,他就是这个村的,反正我也要去看他。
刘大爷的家张三宝以前来过,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刘大爷的家门口。十分不巧,刘大爷家也没有人。就在叶书明和张三宝不知怎么才好的时候,旁边走过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老太太问,你们是找罗锅子刘四的吧?
是,我们是来找刘大爷的。张三宝说。
听说是找罗锅子刘四,老太太说,他在前边串门,你们跟我走吧。说完,老太太就拄着拐低着头兀自朝前走去。
自从来到云蒙,这是叶书明第一次到这种深山的村子里来。这里的一切让他有一种新奇的感觉。村子里的房子都是用石头砌的墙,尖房顶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草。村子里的路也是用石头铺的,高低不平,稍不注意就有被绊倒的可能。
路过一户人家时,大概是那户人家的狗看见来了两个生人就拼了命的叫。这狗叫声把一些人从各自的家里招了出来。叶书明发现,这些人看着他们的眼光是冷漠而木然的。
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叶书明发现老太太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只听她吞吞吐吐地说,两位同志,你们是为刘宝真的事儿来的吧,回去给你们的领导说说,能不能给他少判两年,刘四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可是刘四的命根子呀。
说完,老太太就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
叶书明和张三宝心里都一惊,刘大爷的儿子要判刑?他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呢?
没等来得及细问,就听老太太对着前边一棵大树下的两个老头喊,刘四,部队上来人找你了。看见了那两个老头,张三宝也叫了一声刘大爷,随后就走了上去。
叶书明看见树底下的那两个老头同时站了起来,他一下就认出了刘大爷,他果真是个罗锅。刘大爷穿着一套早已退了色的老式军装,人十分黑瘦,再加上腰有些弯,整个人显得十分矮小。刘大爷的精神劲都藏在了他的眼睛里,那被密密匝匝的皱纹包围着的眼睛格外明亮,充满了灵气与活力。
站在刘大爷身旁的那个老人骨架十分高大,他的表情有些木讷,一看便知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山里人。
显然,刘大爷对他们的到来感到十分意外,他站在那里愣了几秒钟的神才反应过来。
哎呀,是小张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来听你讲故事呀!张三宝说。
张,你这是毕业了吧?
对,毕业了,又分回了咱们云蒙。
那好呀。
刘大爷又指着叶书明问张三宝,这位同志是和你一起的?
对,刘大爷,他是我们森警大队的叶大队长。
叶书明敏感地发现,一听说他是森警大队的大队长,站在刘大爷旁边的那位高个老头向他投来了不友好的眼神。就在这时,刘大爷大声招呼他们说,走,到我家喝茶去。说着,就拉着他们两个人走了。
刘大爷把叶书明和张三宝带到家里之后,自己就忙着到院子里烧水去了。
屋子里很黑,叶书明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环视刘大爷的这个家,叶书明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酸楚。三间屋里,除了有两张床两口缸和一张吃饭的矮桌外,就再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屋子里的一切东西都灰蒙蒙的十分陈旧,惟一的亮点是中间屋子里北墙上的那几张退了色的奖状和照片。奖状都是刘大爷的。从这些奖状上可以看得出,刘大爷是个能干的热心人。战争年代,他曾经被评为支前模范,解放后又多次被各级政府评为劳动模范。
叶书明十分感慨地想,就是这样一个积极肯干的人,日子怎么会过得如此穷困潦倒呢?莫非是刘大爷家里人口多?不对呀,从照片上看,刘大爷家只有一个儿子呀。
正在叶书明纳闷之际,刘大爷端着两碗水进了屋。
走了一上午的路,赶紧坐下喝口水吧。说着,刘大爷就把两碗水放到了饭桌上,又顺手拉过了两个小板凳。
看着叶书明和张三宝坐下了,刘大爷又转身出去了。张三宝跟到院子里一看,原来刘大爷拿了把挂面正在准备做饭。张三宝忙跑过去说,刘大爷,你不用忙活了,我们带了些吃的,再说现在我们也不饿。
跑了这么远的路,哪有不饿的理儿。刘大爷一手拿着那把面条,一手往锅底下添着柴草。
真的不饿,刘大爷,这么大老远的来就是想和你聊聊天。说着,张三宝就把灶膛里的火给灭了,硬是把刘大爷给拉回了屋子里。
刘大爷在屋门口挨着门坐下了,默默地给自己装了一锅烟。
张三宝想起了刚才那位老太太的话,就用试探的口气问,刘大爷,日子过得还好吧?
听了这话,刘大爷长叹了一口气说,不瞒二位,这些日子我这心里憋了一肚子的话找不到人说,今天借这个机会我就向二位讨教几个问题吧。
叶书明发现此时刘大爷的眼里笼罩了一层忧郁和无奈。
刘大爷,看您这么客气,有什么话您就尽管说吧。张三宝催促说。
刘大爷吸了口烟,不紧不慢地说,我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没什么文化,但我从小就知道一个理儿,靠海吃海靠山吃山,实话说,我们这里的山里人祖祖辈辈基本上都是靠伐木打猎为生。这些年来,政府提倡保护自然环境和野生动物。说实在的,听了些宣传我明白这里边的理儿是对的,也赞同这种做法。我知道政府这是在做长远打算,是为了子子孙孙的好日子。从道理上讲,我支持和拥护这种做法。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政府在考虑保护环境和野生动物的同时,怎么就忘了捎带着也考虑一下这些山里人该怎么活?像我们这种山上的村子,不比人家那些平地上的村子,人家地多,光靠种地也照样过日子。我们就不行了,山上可耕地本来就少,有些地方还要退耕还林,这样一来就更少了,一年到头打的粮食连吃都有些紧张,更不用说别的零花钱了。你们想想,守着山过着这样的穷日子,老百姓能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呆着吗?就拿我们九龙垭来说,早些年多少年都没有一个进班房的,可近几年,进班房的人不断增加,光是去年和今年就有好几个。他们进班房不是为了别的见不得人的事,不就是为了捞几个零花钱填饱肚子吗?
刘大爷说到这儿,又抽了一口烟。沉思了片刻,刘大爷接着说,按政府现在的章程看这是犯罪,把这些打猎的人都一一抓了去。可光是这么抓也不是办法呀,要是日子过得好好的,谁还往那个硬石头上碰?我不明白的是政府为什么只管抓这些打猎的人,就不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去打猎?
听到这里,叶书明插话了。他问,刘大爷,你是说去打猎的那些人都是些普通百姓?
那还有假,别的地方我不敢说,就我们九龙垭,那些被抓进去的人大多是因为穷才这么干的。山里人不比你们城里人到了月头就能拿工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不靠打猎挣点外快还能靠什么。
说到这儿,刘大爷低着头一连吸了好几口的烟。
刘大爷的这些话,让叶书明内心有一种深深地震撼。这些情况都是以前他不了解的。
叶书明又看了旁边的一眼张三宝。平日里嘴巴一直闲不住的他此时也没了什么话。叶书明想,大概张三宝这会儿和自己的感觉是一样的吧。
过了好一会儿,一直低着头的刘大爷抬起了头,他用十分低沉的语气说,我也对不住政府呀,我家真宝也进去了,现在还在看守所里关着。叶书明发现刘大爷的脸上充满了自责与羞愧,鼓足好大的勇气才把这件事情说出来。说完之后,他的眼神躲躲闪闪地就再也不好意思直视自己和张三宝了。
那个整天在看守所里大嚷大叫的刘真宝竟然是刘大爷的儿子。叶书明大惊。
不知怎么回事,叶书明的心里涌上了一阵莫名的心酸,他的眼神游移着也不敢再去直视刘大爷了。
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老人。叶书明内心十分感慨,他觉得眼前的现实和他想象中的现实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过了许久,叶书明才想起了这次来九龙垭的目的,他甚至不好意思开口问及古子金的住处了。
但是,叶书明很快就想明白了,他觉得古子金和别人不一样,假如说别人打猎是为了糊口的话,那古子金打猎就是为了发家,甚至是为了和政府作对。想到这儿,叶书明还是开口向刘大爷打听了古子金家的地址。
一听说找古子金,刘大爷愣了一下,但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如实说了。让叶书明感到意外的是,刚才刘大爷去串门的那家就是古子金家,而那个和刘大爷聊天的高个子老头就是古子金的父亲。
当叶书明和张三宝赶到古子金家的时候,看见古子金正蹲在自家门前大树下的石头上乘凉。古子金的样子很是惬意,他手里托着个烟袋,身旁还放了个泡了绿茶的玻璃茶杯。茶杯里的茶已经泡到了火候,里边的茶叶恣意地舒展着。
看到叶书明和张三宝走过来,蹲着的古子金并没有站起来。他懒怏怏地对着屋子喊,大红,客人来了,上茶!
古子金的话音刚落,屋子里就走出了个女人。叶书明认出来这个女人就是他们一进村时碰到的那个抱孩子的女人。女人把手上的托盘轻轻地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拿起茶壶给叶书明倒了一杯水,又给张三宝倒了一杯水。
倒完水,女人就紧着一张脸回屋了。叶书明隐约看见屋子里的窗户后边晃动着几双警觉的眼睛。
叶书明开门见山地问,古子金,你该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来找你吧?
古子金吸了一口烟笑着说,你又没说,我怎么会知道。
张三宝说,古子金,你做的那些事别以为别人不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两个星期前你在送郎山上开枪打金丝猴的事儿你真的忘了?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古子金一脸的无辜,表情平静至极。
张三宝说,古子金,你不要抵赖,那天枪响之后,有人亲眼看到你和另外一个人从送郎山上往下跑。
古子金说,这又能说明什么?我们山里人生在山里长在山里,每天都要进山,有谁规定了送郎山我就去不得?
你这是在抵赖!张三宝大声说。
古子金笑笑,有理不在声高,你嚷嚷什么。
你……你……张三宝气得说不出话来。
叶书明喝了一口茶水,说,古子金,我们今天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们只是想来告诉你国家在保护野生动物方面的一些法律法规,奉劝你在这条路上别越走越远,以前你犯的那些事我们清楚你自己心里比我们更清楚,也许你有一种侥幸心理,认为我们抓不到你,今天我就是要来告诉你一句话,只要你继续犯事,就别想逃脱法律的制裁,我们不希望等到你进了监狱之后才明白这一切。
叶书明发现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古子金脸上的表情发生了一系列细微的变化。起初,古子金的脸上带着一种毫不在乎的甚至有几分蔑视的笑意,后来那笑就变得有些僵硬了,再到后来古子金就干脆不笑了。可是,等到叶书明的话音刚落,那种笑意就又挂在了古子金的脸上。
这个古子金,脸皮也真是够厚的。叶书明在心里愤愤地想。但是,叶书明并没有把自己的这种想法表现出来,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对古子金保持一定的低调远比高声恐吓更有威慑力。
叶大队长,我不明白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古子金说。
叶书明笑了一下说,现在不明白不要紧,我想你慢慢会明白的,今天对你说的这些话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你的家人好,希望你能仔细考虑一下,还有,我这里还专门为你准备了一个法律小册子,希望你有空也看一下,说不定会有收获的。
说着,叶书明就把事先准备好了的那个小册子从包里抽了出来,看看古子金没有要接的意思,叶书明就把那个小册子顺手扔到了古子金脚下的石板上。
古子金看了一眼那个小册子,说,谢了,正好我的卷烟纸快没了。
张三宝的眼睛又瞪了起来。
叶书明用眼睛制止了张三宝,语气平静地说,好了,我们走了,希望你能理解我们今天的一番苦心,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此时,古子金脸上的那种不在乎的笑意还在,但嘴里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3
意外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降临。
叶书明和张三宝是在返回的路上碰到险境的,事先他们两个谁也没想到会遇上这种情况。
刚一走出九龙垭,天色就有些暗了,这时,天边又滚过了几声闷闷的雷声。看来,是要下雨了。两个人没带雨具怕挨雨淋于是就走的有些急。
张三宝还在生古子金的气,边走边咕哝着发誓说一定要早日把他捉拿归案。
为了节约时间,有些地方他们没走小路,而是直接从丛林中趟过去的。
天色越来越暗,脚下的一切都很模糊,叶书明感到自己只是凭着直觉在往前走。此时,叶书明心里浮动着一种急躁,他想赶快走出这里,到一个开阔的地方去。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叶书明脚下的步子就更快了,他身后的张三宝都有些跟不上他了。
那个瞬间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突然降临的,叶书明毫无防备。叶书明先是感到脚下踩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又感到那个柔软的东西像鞭子一样抽打了一下他的小腿,几乎就在同时,叶书明感到自己的脚腕像是被用针刺了一下。那一下很疼,叶书明叫出了声。随着自己的这一声叫,叶书明恍然明白过来,自己很可能是被蛇咬了。再看脚下,一条擀面杖般粗细的黑蛇蜿蜒飞速隐进草丛之中。
叶书明心头一热,坏了,真的是被蛇咬了。叶书明觉得那只脚有些麻木,像是脚底下垫了一千双鞋底,渐渐的,那种麻木里又夹杂着一种疼痛,那疼痛正随了一根看不见的线一点一点地向上游走,直到大腿跟。
听到了叶书明的那一声叫,张三宝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跑到了叶书明跟前。
看见叶书明有些站不稳,张三宝就把他扶到了一块石头上坐下。叶书明刚一坐下,张三宝就弯腰去检查他的脚。顿时,张三宝被叶书明的脚吓了一大跳。叶书明的脚已经肿成了个大白馒头,那条腿也比另一条粗出来了不少。
张三宝二话没说,背起来叶书明就往山下走,但是刚走了没几步就气喘吁吁了。他忽然意识到下山是个愚蠢的选择,那样会耽误病情的,因为眼下的这个地方距云蒙远比距九龙垭要远得多。想到这里,张三宝就停下了。
张三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队长,你在这里等着,我还是回九龙垭去找刘大爷吧,山里的人对治蛇伤都有一套的。
其实叶书明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是碍于面子没有主动提出来。见张三宝主动说了,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说,那你就去找刘大爷来吧,我在这里等着。一阵更加深切的疼痛和麻木顺着那条腿向上涌去,叶书明歪了一下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到大队长这个样子,张三宝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向九龙垭的方向跑去了。
张三宝刚走了没几分钟,天就开始下雨了。雨下得又大又急,转眼间叶书明就让淋了个精湿。林间狂风大起,天色也越加暗淡,四处涌动着一种莫名的狂躁和恐怖。此情此景,叶书明心头第一次泛起了一种孤独无助的凄楚心情。疼痛和麻木已经传遍了大半个身子,这让叶书明不得不联想到了死亡。叶书明知道此时死亡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危言耸听的事情,如果不及时救治完全有这个可能。
浮现在叶书明眼前的是那年边境冲突中的一些事情,记得,刚上去那会儿,大家都对治疗蛇伤没经验,有不少人在这上面吃了亏。当时他就曾亲眼目睹过一个死于蛇伤的战士。在最后的时刻里,那个战士通身变成了紫色,像一个巨大的紫茄。
多少年过去了,那种恐怖的紫光还时常晃动在叶书明的噩梦中。
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腿,叶书明周身一阵惊粟。他绝望地发现,那种紫色已经蔓延到了膝盖,整条腿肿得面目全非。
除了疼痛和麻木,叶书明又感到一阵困倦向他袭来,他有一种想睡去的感觉。这是蛇毒在发挥作用我是不是就要昏过去了。叶书明想。这样想着,叶书明就更加紧张了,脊背上像是有许多的蚂蚁在爬动。
雨停了,林间穿行着一股股的冷风,叶书明打了个寒战。昏昏沉沉的他这才发现自己坐的地方是个风口,他很想换个暖和一点的地方。叶书明企图用那支好腿把身子支撑起来,可是刚一抬身就又坐了下去,周身的骨骼和肌肉像是都变成了一堆不听使唤的木头。
看来我只有在这里等死了,也不知道张三宝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能找来人吗,不让他们打猎,那些人本来就对我有成见,知道我被蛇咬了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哪。
叶书明昏昏沉沉地在那里胡乱想着,眼前晃动着古子金的那张蛮不讲理的面孔。转眼间,古子金的一张脸又变得洋洋得意起来,那是由于古子金看到了他被毒蛇咬了的痛苦样子。得意洋洋的古子金仿佛在说,怎么样,人算不如天算,天助我也。
你……叶书明伸出手想指责古子金的无耻,可是还没等他的手抬起来就隐约听到有人来了。叶书明紧绷着的心理一放松,手一耷拉就昏了过去。
等叶书明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张温暖的床上。
大队长,你醒了?叶书明听到是张三宝的声音。
我这是在哪里?叶书明本能地问。
张三宝有些迟疑地回答,这是古子金的家。
叶书明大惊,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张三宝对叶书明大致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张三宝离开叶书明后就迅速地跑到九龙垭去找了刘大爷。刘大爷一听说是叶书明被蛇咬了,二话没说就又去找古子金去了。九龙垭的人都知道,古子金是治疗蛇伤的一把好手。知道叶书明被蛇咬了之后,古子金半天铁着脸没表态。快去吧救人要紧,刘大爷一个劲地催他。古子金木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后来,古老汉也开口了,他让古子金赶紧救人。这样,古子金才拿上东西很不情愿地出了门。
张三宝说假如一开始的时候古子金是有些不情愿的话,那么当他赶到现场看到叶书明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候,就完全换了一副样子。古子金片刻不敢耽误地开始了救治,他先是用一根绳子把叶书明被蛇咬了的那条腿使劲扎紧了,然后便俯下头用嘴巴去吸被蛇咬的那个地方。古子金非常卖力,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着吸出来的毒水。与此同时,古子金还让旁边的人把一种中药水不停地喂进叶书明的嘴里。叶书明的情况的好转了些之后,古子金又让人和他一起把他抬到了自己家里。
想不到,这古子金还挺义气的。张三宝最后总结似的说。
话音刚落,古子金一撩门帘走了进来。见叶书明醒了,古子金的脸立刻绷紧了。
叶书明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对古子金说,谢谢救命之恩。
古子金脸上的肌肉颤了颤没有回答,眼睛在叶书明的腿上晃了晃转身就要出去。
古子金走到门口的时候,叶书明对着他的背影说:不过只要你继续打猎我还是要抓你。
古子金猛地回过头,一字一顿地说:你抓吧,我等着。
说完,古子金就一阵风地走了出去。门帘在他身后剧烈地晃动着。